第六十二章 忆战 3 最后默契
殷迟缓缓转身，望了过来。“康大哥要找我，我也正有话和他谈。我去霍
伯伯的药库里取了解药，康大哥，你若仍信得过我，便来服了这解药。”
康浩陵更不打话，直直走到殷迟面前，伸出手去。殷迟从腰兜掏出二枚药
丸递了过来。康浩陵接过，一眼不望，仰头便抛入口中，接着蹲身用手刨了块
雪团吃了，吞落药丸。
两人面临的是一生之中最艰难的局面，他知道殷迟决计不会在药物这等末
节上动卑鄙的手脚，取解药时必然亦会严加核验。他刨雪吞药时全无防备，除
了自信回空诀可护身，更坚信殷迟会代他严防四周无宁门人的袭击。
——他不知怎地就是知道，殷迟那一声声“康大哥”，不是出于习惯，是
自知往后未必能再这样称呼他，是以珍惜，是以叫得份外坚定。
殷迟道：“药力作用需等候一炷香时分，你盘膝静坐罢。我帮你守着，谁
也不能动你。”
又何须他说，康浩陵才知道他会护持？康浩陵随口交待：“你把背上的伤
包扎了。”迳自盘膝坐好，闭目静候药效发挥。
殷迟撕下裤脚一条布，向无宁门人拿了伤药，自行包扎赵轲砍出的伤口。
无声的飘雪之中，远处一阵衣物摩擦声响，竟显得十分刺耳。只见钱九命
的身影闪入圈内，愕然立定。他自杂戏练起的提纵功夫早已远不及殷迟身法，
这时才奔至，远远便见众人情状有异，待得见到殷迟受创，怒道：“姓康的又
伤人？”手一挥，从身上又变出了一条长索，如握长鞭般抢上一步，瞧清殷迟
背上衣服裂口大而歪斜，不似为南霄门瘦剑所划，不禁愣住。周百险向他摇了
摇手。
殷迟扎好了伤口，垂头走过众位伯伯身前，站到康浩陵身后。垂头是为了
他要守护康浩陵静坐，违背了娘亲和尊长们的意志；而他面色和负剑凝立的姿
态，又是不容分说的坚毅。
无宁门诸人未得应双缇指示，谁也不知应该拿仇人的子弟怎么办，更不知
殷迟要和他谈什么，在二人之外围成了松散静默的一个大圈。
雪花飘落众人额发之上。比起这一群或立或坐、静寂如木石的人，无声雪
花竟更似活物。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康浩陵和殷迟各自静静休养，默契于心，面色不见一
点波澜，便像是两人又一次联手击退了哪方的强敌；像是一炷香之后，他们又
要去饮酒庆功；像是养精蓄锐之后，还将联手迎战更多的强敌。
——像是熬过这噩梦般的夜晚、天明之后，迢远征途还将并肩而行。
纠缠康浩陵大半晚的药力终于解除。他吐纳五次，睁开眼来。休养之时，
他手掌始终搭著长剑，这时一睁眼，不自觉地出力握紧剑柄，但觉元劲在他静
态的身体与剑柄之间游走畅顺。
殷迟瞥见，即知他元气已复，向无宁门诸人道：“我和康大哥走远去谈，
各位伯伯是回庄子里歇息去呢还是怎地？”
不料无宁门人尚未答言，康浩陵已霍地站起，大声道：“不，我跟你就在
这儿谈！”
殷迟微微一怔，康浩陵指着脚下雪地，道：“这是你无宁门的葬地，在这
里谈最好。你阿爹和我母亲都在这儿瞧着，瞧你我是否剖心对质。”
殷迟面色亦转为铁青：“好！便在这儿。”
无宁门众人更不多言，以钱六臂为首，倒退著步步离去，所围圈子愈来愈
大，十二对灌注煞气的眼睛愈退愈远，康浩陵只觉杀气寸寸远离。
终于无宁门人转过身去，消失在黑夜之中。远处的白雪，此处瞧来亦漆黑
如墨，十二个方才欲置他于死的敌人，是否仍在黑雪之中潜伏？康浩陵已顾不
得那许多。
怪异的是，面前唯一留下的、这负剑之人，这嗜血之名远播的画水剑客，
康浩陵曾真切地领教他的辣手魔剑，却再也觉察不到此际此人有一丝一毫的杀
气。
殷迟道：“他们走远了，大哥你寻我何事，说罢。”虽力持镇定，声调仍
微抖震，只因他也有千百句要追究质问！
康浩陵手一摆，沉声道：“且住！你我把话说明白之前，你不必再叫我大
哥。我第一句先问你，承庆亭那回是不是你？”
殷迟道：“是。是我约上官骏决斗。若不是我，还有谁能潜入皇宫一般的
岐王府，在隐秘的西旌赤派总署放下战书？”
康浩陵听得此言，怒气陡起，他虽非赤派中人，亦深感受辱，只因殷迟言
下之意显然未把岐王府重地放在眼内。他再问：“是你屠灭了潜伏在承庆亭外
、上官师傅所栽培的一批探子？”
殷迟傲然道：“‘昊雷剑’也是武林一绝。若不是我，谁能瞬间无声尽杀
昊雷剑传人所栽培的子弟？”
康浩陵上前一步：“是你杀了王渡伯伯？”
“岐王府武德殿是何等样的所在？若不是我，”殷迟下巴一抬，“谁能在
靖难节度使座前杀却赤派的大头目、胁持李节帅？”
殷迟接连回答康浩陵所问的语气神情，似是狂傲讪笑，实为自弃。他已知
大哥正为真相震怒，已知自己最珍视的这份情义终将不保，于是他天性中的自
虐与自轻之心，便发作得不可收拾，竟似要以最激烈的回应，将兄弟之间的裂
隙，粗暴地劈毁至无可挽救！
康浩陵点了点头，原地踱了几步，抬起头来直视殷迟，已是目眦欲裂，喝
问的声音亦似发狂：“是你杀了宋惠尊师傅？成都闹市、明氏布庄，那白衣刺
客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