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泼沙 3 再晤高人
一路更无别话，直抵宜都，上岸后由陆路南下至武陵，逐渐进入湘西的山
岭之间，迂回抵达半山上的“翻疑庄”。
上山之前，司倚真先带康浩陵到自家矿场去兜了一圈。矿场规模虽不甚宏
，但既是攸关民生财货的铜矿，自然是在官府照应之下风生水起。一应事务在
江璟策划之下，由澧州府那座实为管家的“范家庄”出面打理。康浩陵一路行
来，见江南处处有安居景象，山下左近村落有不少人丁在此矿场谋生，不虞生
计，更是祥和康宁，哪似关中疮痍难复？已在暗暗叹息。
矿工们见了司倚真，均含笑招呼，有的更说：“这趟回来得迟，小姑娘玩
得野了，不怕庄主骂人啦。”小姑娘从小喜欢打上几斤酒，跑来磨着要听故事
，工人们均见惯江璟气呼呼地赶来，将司倚真逮回庄去。
康浩陵心想：“她也真了不起，一个千金闺女，同矿工结下这么好交情。
她若不是心里头野，当初也不会不怕危险、混冒入宫。”朴直少年一朝坠入情
网，心思凭空绕起了弯儿，默默担上了莫名的心事：“我就爱她这脾气，但盼
她永远这般野、这般俏，可是又不行啊，哪天她真嫁了我，会不会嫌伴着我气
闷？那又怎生好？”
当地山岭嵯峨、怪石阻径，无法行车，侍桐领着众家仆上山报信，司倚真
便带着康浩陵四处赏玩。
康浩陵生长于凤翔城外的南霄门，地在长安以西，长安东西两侧是一片浩
浩平野，向称“八百里秦川”，山势并不甚险。他偶尔随师兄们到关中南面的
北岭去玩，也未见过湘西这样的山峰。在山道上向四周一望，有如见到头角分
明的巨兽成群蹲踞。烟树秀美，山石又诡奇突兀，峻者极刚，秀者极柔，两般
奇景竟如斯共存。
康浩陵忽生一念：“真妹的师父在此地练功，他那门生力转劲的奇法，与
这儿的景物倒有相通之处……”
他转过头来，隔着雾气瞧司倚真，黑眸朱唇在白濛濛的雾里，平添仙灵气
韵，直不似人间任何丽色可比。“原来妳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长大的，难怪妳…
这么美。”
司倚真笑道：“你说我像这些怪石？怪石也美么？”
康浩陵瞧着她眼瞳，那后头不知有多少秘密。“妳自己知道就好。妳就像
这里的山水，美是美得很，却…有些危险，也不知是不是随时能教人摔断了腿
。”
司倚真嘻嘻一笑：“幸好你说的不是摔丢了命。”
康浩陵在她光滑的额上一点：“我知道妳是挺正直的。妳见阿迟杀人太多
，便不乐意。妳心眼虽多，却不会当真害人。”
司倚真道：“是么？或许是师父逼我读书，读久了不免学了一点儿。可我
读史书，总想世人说忠的未必忠，奸的未必奸。我若少认些字，或者读书时师
父少唠叨两句，我未必便觉著仁义是好事……”
忽听得头顶上的巨石有人发话：“我早知道妳读书时就爱胡思乱想。”声
音沉厚，语调冷然，却显然对她十足溺爱。
师父明明在庄子里，怎么侍桐他们才上去没多久，师父便出现在这里？原
来江璟听了侍桐禀报，得知女徒果然携了康浩陵到此，他既思念徒儿，又想尽
快一见李继徽的义子，不等下人出庄迎客，当先抢到庄外，不走山路，身子一
转，双手双足迅速交替、击石借力，由崇峻的山壁上飞身直落，来到二人顶上
的一块山石落脚，正巧听见徒儿背后说自己坏话。
司倚真做个鬼脸，低声道：“上去拜见罢。”
二人轻功均非上乘，趋奔时的应变运劲更不如江璟精纯，便不敢贸然提气
攀登垂直山壁，老老实实地转回小径，走上崖来。
康浩陵见司倚真跪下，行起面见师尊的大礼，心想眼前这白袍人是要传授
武功的长辈，二人即将成为有实无名的师徒，也拜了下去。
江璟受了司倚真的礼，却伸手搭住了康浩陵手臂：“且住。”
康浩陵一愣暂停。江璟道：“小兄弟，你连姓名也未报，身世也没说，我
怎能受你的礼？”
康浩陵打了一揖，道：“是。我是南霄门人，姓康，名叫浩陵，师门未赐
表字——”
江璟心中微动：“南霄门人世世代代，不问资质成就，无不领有师门表字
，‘星横天穹，清辉灿耀’。他师父便是他舅父，却不赐他表字，此事甚玄。
看来妘门主对于亲妹叛门之恨从未放下。这少年的前程，风雨难测。”
康浩陵仍在恭敬地自报身份：“家大人名讳是继徽，本姓为杨。大人是岐
王养子，岐王蒙朝廷赐姓为李，家大人便也姓李了。”时人称谓，“家大人”
即是家父长之意。康浩陵以义父为父，于是如此称呼。“我还以为，真…她…
她已向你老人家说过了。”
江璟听他说得恭谨，暗暗好笑：“我识得你父祖两位大人那会儿，你两只
小鬼还不知在哪里。”
他何等精明，见康浩陵说及司倚真时，眼光向司倚真温柔掠去，又假作正
经地转回；而这小子指称司倚真时，开口便是一个女儿闺名的“真”字，幸好
临时改口。心下陡地一怔：“这小子对真儿别有一番心情。居然还擅称真儿的
名，平日里不知怎么称呼她的？当真大胆，哼！”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要行
大礼，也得说出个行礼的理由啊。”
康浩陵这时才收起与司倚真游山的旖旎心思，道：“我在成都第一次见到
庄主，没有好好拜见，已是得罪。承蒙庄主青眼，愿意以高深功诀相授，我无
福拜师，这个大礼，请庄主受了罢！”说著又拜下去。
他说拜便拜，江璟摇摇头，又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挥，随即抽手。康浩陵正
一股劲儿往下跪拜，膝头堪堪要落到地面，明明全身力量都在往前伏低，庄主
的手指在自己腕上一挥，那全身的俯伏之力突然变作了反向，身子竟不由自主
地直了起来，顿时打直膝头、站得笔挺，好像方才是自己拚命用力站起一样。
康浩陵为之凛然：“这才是他们家传武功练到高深之处的功力。真妹在蜀
宫中使棍的引带之力，只是初阶。”凝望江璟，不胜敬佩之情，“敌人原要一
拳击向他，他以此诀引之，便是让敌人自击。可是这又并非纯然的借力打力，
方向多变，竟使得敌人骨节肌肉也被反力所牵动，好似悬着丝线的人偶，这是
怎么办到的？”
江璟微笑道：“高深不敢当，传功诀也有传功诀的理由。你当真都弄清楚
了？我可不想你武功上了身，却来懊悔。”
康浩陵正要回答“是要我保护义父，替你老人家报恩”，却见江璟温煦的
双目直望过来，忽然又感觉十分熟悉了。这翻疑庄主比自己略高数分，胸宽肩
厚，并无中年人的福态，一袭大袖白袍倒显得他稍稍瘦了些，眉目郁郁，像是
山崖上那些坚壮又孤寂的奇树。成都记忆中的书生气息依旧，但更久之前的记
忆呢？
更久之前，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个子还非常矮小，似乎也仰望过这样一
个人。那人也有一双极深极亮、看透人心的眼睛……
康浩陵抬起头来，再也忍不住冲动，说道：“庄主是要我学好武功，去保
护义父。可是…庄主在我小时候，便看过我了，是不是？那是什么时候？我在
义父身边，还是跟着师父？又或者……”一咬牙：“……我是跟着爹娘？”
江璟不答，侧头扫了女徒一眼：“妳都知道了？”
司倚真不明所以，反问：“什么？”
江璟道：“他爹娘的事。”
司倚真恍然大悟，跺脚叫道：“师父，你早知道他身世了，却不跟我说。
无怪得你说见过他小时候呢。我原想，他身世决不可对人说起，怎想得到你俩
还有这么段渊源。哼哼，你识得他，还早于收我为徒呢！”
他师徒对答，康浩陵惊疑不定。江璟摆了摆手，止住司倚真一叠声的撒娇
，向康浩陵道：“你毋须担心，十六年来，我从未外泄过只字词组。你道我怎
生知道的？那是令堂，南霄门的妘娘子，在北霆门外，亲口告知。”微微一笑
：“你当时正站在娘亲身畔，可不记得叫过我一声什么了吗？那年你还太小，
想必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