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入塔 1 艺绝胆壮
那是十六年前的夏末。
当时还有个年幼的大唐末代天子，朱温的大梁势力乃是天下最雄，晋王仍
是李克用，河东军亦未如今日一般横扫江北大地，传国玉玺尚未出世。谁也没
想到十多年后，大梁日暮途穷，继位的晋王李存勗指日就将称帝。那时，蜀王
王建尚未擅称国号，但辖境已有国邦之实，强大富庶，北霆门和青派都巴结上
了，然后两批人又连成了一气。
韩浊宜记得那个傍晚，旷野风急，暮色将十步以外的景物遮得半点不剩。
这处渺无人迹的川北高地荒原，入夜即有凉意。原上唯有一间土坯屋，屋内一
灯如豆。
——外头世情变幻，屋内一切却与而今一模一样。
依然是韩浊宜自己点着了灯，倒了一杯酒自饮。酒液缓缓滑落喉间，他只
偏著头皱眉去听，却没听见屋外有人马潜行的动静。正疑惑间，门板上有人砰
砰打了三下。他不禁失笑，道：“请进。”
门板咿呀而开，门外一个秀雅青年含笑走上一步，打了一揖，这才昂首走
进。这是韩浊宜第二次正式见他，那人仍是一身湖青长袍，空手不佩兵刃。韩
浊宜坐在椅中，坦然受了这揖，也不回礼，说道：“我听了半天，听不出所以
然，倒没料到你光明正大而来。”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听是多半听不出的。我潜行之技，比之供你驱策
的天留门又如何？”
此人正是殷衡。他真正在意的，自然不是天留门轻功如何。
韩浊宜摆手道：“他们靠的是独门钻地器械，并非武技。你轻功名闻天下
，也不必我多赞你一句罢？后生小子，怎地这么不知谦逊？”
殷衡笑道：“人力有限，武技终究及不上器械的。在你的学问跟前，谁敢
不谦逊？”话虽如此说，可也没见他笑语之间有何退让的意思。
果然韩浊宜道：“你心里没把老夫当回事，只对那秘密敬畏三分，看在黑
杉令的秘密份上才捧我一句，这就免了。”顿了顿，道：“此事从无外人知晓
，听了也是个死，你居然仍是来了。”
殷衡道：“我要查的事，当世可能只有你了如指掌，自然来了。前辈，你
或许正是那谜底呀。”
韩浊宜冷笑道：“你对那秘辛当真眼热得很，居然叫起糟老头子前辈来了
。我先问你，你对文玄绪那叛徒除之而后快，显见你不怎么想跟咱们作一路，
为何又来找我？”
殷衡道：“解谜是一件，另一件事，想请前辈斟酌。文玄绪孤身北上，勾
搭你们，为的是他一人的好处，打算害死我西旌青派众位兄弟，以免多数十人
和他争，把利益分薄了。但是青派和你素无冤仇，你要藉文玄绪之手除掉青派
，所为何事？”
殷衡说话之间，韩浊宜又连尽三杯。他武功不行，酒量倒好，也不知是不
是在晋王麾下，少不得和一班沙陀健将们饮宴而练出来的。他又斟了一杯酒，
伸手道：“殷郎来者是客，喝杯薄酒再说。”
殷衡一颔首，说声“多谢”，接过酒杯饮尽。韩浊宜笑道：“你既知我平
生钻研的是什么，怎么还敢饮我招待的酒？”
殷衡叹道：“唉，前辈如此身份和本事，平日除了晋王，还有谁敢和你单
独多说几句话？在夜晚这样找上门的，更是没几个罢？你毒死了我，可就又少
一个。”也不等韩浊宜答话，续道：“你还不是怕青派奉王建之令，对付你主
子，甚至害了他性命？何不索性和他们套上交情，以备来日之需——”
韩浊宜黄眉倏挑，疾声问：“什么来日之需？”
殷衡道：“此事你我心照，且放过一边，一会儿再提。我说啊，你依了这
提议，岂不是既除去威胁，亦得了一班暗里站在你这边的朋友？文玄绪只是想
要宝物，想那黑杉令之谜解开后，多大的利益，还怕多养几张嘴巴吃饭么？你
何必替文玄绪杀人，杀的又是可用之人？”
韩浊宜冷冷地道：“可用？只怕未必。你那帮好兄弟见财眼开，蜀王给的
好处比李继徽来得多，他们二话不说便入川了。你一退隐，带头的正是那姓文
的——”
殷衡道：“这我岂有不知？黑杉令正是我亲手交付给文玄绪的。那时我原
已首途西走，查知青派要离开岐王，便暗地里见过了文玄绪。这回事还不到一
年呢，岂知姓文的竟又意存反复！”
韩浊宜阴阴一笑：“那就是了。你那些兄弟……嘿嘿，那等见利忘义的反
覆之辈，老夫无福差遣。”
殷衡听闻“见利忘义”四字，怒色登现。自此人进屋，韩浊宜早已在暗暗
戒备，虽不怕他，但瞧见他文秀相貌上忽现横蛮肃杀气息，右手不由得在大袖
中掐紧了防身之器。却见殷衡微一思索，杀气褪去，低头默然不语。
韩浊宜不理他，又自顾自呷起酒来。过了片刻，殷衡抬起头，回复了笑容，
道：“就是前辈高人你，学识超卓，过日子也得吃饭。”
韩浊宜嘿然而笑：“你笑我凡人肉身，也得向晋王领一份薪饷，吃几口饭
。这话不错。因此我也是个只问利不问义的。我替你养兄弟，还养在蜀王的阵
营，于我有什么好处？”
殷衡微笑道：“好处挺多啊。我先头已经说了两桩，还有，你一身本领，
那秘密独个儿守着多寂寞，就不想找几个传人？你多了一班朋友，又多了几个
继承你绝学的学生——”
这话正刺中了韩浊宜的痛处，他眼中精光大盛，喝道：“我不要传人！老
实跟你说，我自己就是个叛师逆徒。什么师生恩义，衣钵领受，在我来说是狗
屁中的狗屁。”
但听空中叮的一声轻响，韩浊宜一副精瘦身躯如遭雷袭般从椅中弹了起来
，右手握拳，却突出了食指指节。黯淡灯光下，他干枯的指节上紫光闪烁，一
根毫末细针正插在关节之中。他举起右拳，尖声道：“你，你……”
殷衡笑意未减，耸肩答道：“你的针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针上淬没淬毒
，只有你自己知道。”
韩浊宜自然知道自己毒药厉害，只没想到袖中机括发射时悄然无声，针头
又细，竟仍被对方以铁指套拦下挡回，射入了自己关节。殷衡这一下回击，直
如幻术。韩浊宜力作镇静，从衣袋中掏出一根略粗的长针与一个瓷瓶来，见殷
衡目光炯炯，不禁迟疑。
殷衡道：“我有事相请，你不害我，我哪里会先动手？你放心治毒便是。”
韩浊宜拔出毒针，将衣袋中取出的长针笔直插入瓷瓶瓶塞，接着以口就针
，吸了一口后，又将这针的另一端刺入了伤口。长针中空，能注解药。十多年
后，康浩陵、司倚真曾目睹常居疑以此法自疗，殷迟亦曾如此替康浩陵拔毒。
但在当时，却是江湖上从所未见。殷衡眼睛发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做这一套
功夫，好像在观赏戏法。
事隔十六年，韩浊宜仍记得遭自己毒针反刺的受辱之感。当时他沉住了气
，问：“你瞧什么？”
殷衡笑吟吟地道：“你治毒的法子也教我大开眼界。外传前辈学问深不可
测，我此番正是为了请教秘学而来，自然能看一点是一点。”待韩浊宜吁口气
，将注药的长针拔出，又说：“你说我听了秘密也是一死，一般地不会将你叛
师之事泄露于外，又何必提早灭口？”
韩浊宜点头道：“你始终要知道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