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酬书 4 童心酬唱
殷迟那封书信,随着众多北霆门人的家书递到了北霆庄,又送到了女弟子
的卧室。时值初更,司倚真正在料理手上一处执刀磨破的伤口,从派信的杂役
手中接过书信,吃了一惊,以为侍桐和家仆们有何变故,也不回避,便在众“
师姊”的面前拆开。
可想而知,这一封没有上下款的冒昧信札,只教她当场堕入五里雾中。
北霆门女弟子见她来来回回地读信,面色古怪,几个平素说得来的衍支弟
子便来关切。司倚真心想:“这人不知何方高手,侍桐既肯让他看我的信,一
定是信得过之人。救人非同小可,我的出身又不能暴露,以侍桐的乖巧,若非
遇上守口如瓶的高人,断不会让他参与其中。”
此事虽然诡异,但她念头转得极快,亦不过忧,当即随口敷衍,说是老家
有人病了,关心过甚,想出去走走,便躲到了屋外僻静处。女寝外面不设灯火
,但司倚真记心之佳仅次于师父,读毕第一次,信中字句已然牢记,又经来回
扫视,更是记得深切。
她捏著信纸,心头怦然:“原来那‘水画’之术,当真是画水剑!这人所
说的练剑法门,师父的确不懂,看来,果真是天留门的秘密。此人与天留门一
定有渊源。”
“这人要一力承担救人之事,凭的便是画水剑,然则他造诣是挺高的了,
难道出身天留门?若非天留门人,焉能至此?可是…师父当年遇上的、那不知
究竟的变故,乃至黑杉令的来历,均可归结到天留门。这人倘是天留门人,那
是邪派啊,又怎会来搭救康大哥?瞧这人语气,对康大哥挂念非常,康大哥何
时结交了个天留门人啊?”
“不对,康大哥若识得天留门人,那晚咱们听常老先生述说旧事之时,他
一定会说的。难道是在那之后才结交?……”
“等等,”念头一转,突然起了一小片寒栗,“侍桐怎能跟天留门人混在
一起?侍桐身边跟着一大群人,好端端住在恒安驿馆,这是绝无可能!”
她再如何聪敏,也料不到康殷二人偶遇结交,更别说殷迟与天留门的纠结
仇怨。因此,除非她耳目通神,也就决计无法料到,侍桐会与殷迟结缘。这迷
惘无边的一刻,更不会去想起,康浩陵曾对她提起,有个“身世不明的朋友”
要对她引见。
耳听得司管女寝的师姊清查人数,下令众人回房安歇,她自淡定转为徬徨
,更担心着侍桐:“侍桐只在家里办事能干,到了外边,就是个傻丫头罢了,
莫要被恶人骗了才好。只恐…但愿不是她为人挟持,我的信落入了奸人手中!
”
想到这里,素来坚强的她,竟有些想哭,“唉,我又不能到山外查明真相
!不不不,那人是康大哥的朋友,不会是坏人的。”
北霆庄一带甚为和暖,花开得早,暮春已是满地芬芳。司倚真蹲在墙角,
拨弄著园中花卉,这晚又怎能睡得着?“我覆信怎么写?怎样才能得知侍桐是
否安好?这人信末那几句…那段文字古里古怪,天外飞来,又是什么用意?”
原来,殷迟竟在信末写了个故事给她,作为报答。他因同仇敌慨之故,对
这位姓名不详的“小娘子”已感到亲近。而他决心匿名,面目藏在书信背后,
原本就任性的作风更是管不住了。他看了司倚真的信,觉着她也是个行事不问
常理之人,一定不会怪自己的。
他猜对了,如若不是牵涉劫狱大事,司倚真定然兴高采烈地覆信给这位“
新朋友”,和他谈谈说说、一唱一和起来。然而司倚真是晓得天留门与画水剑
的,不免有所顾忌。眼见月上天顶,时辰不能再拖,她有了主意:“这人怎么
说,我便怎么应,且瞧他下一著如何。”
“师父教回空诀,总提点我劲力须退步静待,直至对方之劲涌到,才加以
导引反激,若不曾退那一步,反击之力便会削弱。这‘退’字,是回空诀的要
旨之一。我且退一步,方能知道此人虚实。再说,他既与康大哥结交,又得侍
桐信任,或许真是好朋友!”
思虑已毕,司倚真回房挑灯写信。自来习武之人识字不多,满室的女弟子
,也只有司倚真才这样三天两头地伏案书写。但她平素应对得体,有什么杂活
便争着做,虽是班辈不高、出身富贵,却不招人嫌忌。熬夜写封家信,也没有
人来闲话。
她不知对方是谁,只得含糊其词,感谢对方拔刀相助之忱。并应允道:一
旦明白了大狱地形与换更时辰,立刻便会向阁下说知。又道,我对侍桐及一干
家人挂念殊甚,请侍桐在信末报个平安。
“这人若是挟持侍桐的恶人,我问候与不问候,也是一样。只盼他是心急
救康大哥,急得过了头,才如此冒昧……他写来的故事无头无脑,我却怎生答
他?”
来信的结尾写道,尝闻前朝宝应年间,有人夜半投宿江南荒庄,见到四个
衣着各异之人,齐聚在月色下吟诗,抒发平生之事。那人隔户观察,只觉诗义
隐晦,什么“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听不出四人是什么来历。
四人也不管有人在堂上,你来我往地吟和,互夸互赞,直似魏晋时自负放荡的
文人一般。
通篇记述,透著又是神秘,又是清逸。这匿名高人又写:我初见这个故事
的时候,不过九岁,对行走江湖十分向往,便猜想,是四个有狂生气概的江湖
异人罢?读下去,才知不然,妳道那四个是什么人?
……第二天投宿之人一瞧,空屋里只有故杵、灯台、水桶、破铛四件物事
,是它们幻化人形出来玩呢!吟诗曰“能持灯烛”的那家伙,正是座灯台呀。
妳听过的故实多,妳想世上真有这等事么?
“物事成精幻化为人的传说,一点也不稀奇。最迟在晋代,乡野间便已有
物事变人的传闻了。任一个孩子都听过。他是装懵,还是话中有话?”
司倚真想不明白,只因她不知殷迟自幼除了被母亲教导经籍诗书,便是为
了报仇而练功,哪来什么听故事的童年?仇人名字与籍贯府县,殷迟记得和那
半卷稗志一样熟。他对江湖的想像,对中原未知世界的向往,尽都寄托在那半
卷作者不详的杂拌儿手抄书里了。
他背着血债,早知这世界邪恶,但人性里善良的一面,又令他隐约盼望有
些美好与神奇之事,只是不敢明著去想而已。这份隐匿的童心,在向着一个陌
生又聪慧的姑娘说孩子故事之时,挣脱了血腥丑陋的屏障,终于能在墨迹间抒
淌!
司倚真却未懂得领情:“那人写这一段给我,若是武林哪一派的暗语,我
也解不来。老老实实给他个笨回答便是。”
主意既定,便写:你说的那故事,我也读过,是德宗皇帝时宰相牛思黯的
著作,主人公名叫“元无有”,那就是暗喻这故事原本是子虚乌有呀!她又心
想,灶下物什出来吟诗也没什么,一部《搜神记》里都不知有多少,她翻师父
的书,是记得很熟的,便拣了二则答他:一是空宅子里的金银和杵半夜化人的
故事,二是秦文公砍伐树精的传说。二则均是“非人”之物变人的故事,与对
方写来的故事相应。
“他看到我这笨回答,应知我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了。只盼他能让侍桐写几
个字给我,就算画个花押,我看了也放心。”
她将对方的用意揣测得太复杂,岂知殷迟一派纯真,全无言外之意?五日
之后,覆信便捎来了,请了镇上替人跑腿的赋闲子弟专程来送。
司倚真这五日中忧心侍桐,练刀练得恍恍惚惚,好在她本来便装作悟性低
微。收到覆信,好容易挨到晚上,拆信时双手都不由颤抖了。
信笺二张,第一张墨迹清清楚楚,是侍桐有些稚拙的字迹。侍桐跟着她日
夜习字,这笔迹绝难认错:“侍桐很好,家人也好,盼望夏至后相见。”
第一张信笺上便只这一行,并未交待那匿名神秘客的来历。句子虽俗、字
迹虽劣,司倚真见了却掉下眼泪来,浑身有如虚脱。这时才知自己多牵挂这个
名为奴婢、份若亲姊的密友。
侍桐既安然无恙,还连带众仆从的平安一起报了,司倚真心中大定,拭去
喜极而下的眼泪,便翻开第二张信笺。那位神秘客再出何招,她也不怕了。
第二张笺果然是神秘客的字迹,比之侍桐真是俊逸太多。司倚真这时心怀
甚畅,留意到了字迹这等细节:
“这手书法不像是江湖武人。除非是师父那样文武兼修之辈,才写得出。
但这人能使画水剑,又有急人之难的义气,侍桐上哪儿结交了这么一位人物啊
?”这等人物居然会巴巴地跟自己交换故事,童心极盛,这可真奇了。
信上开头只说,康少侠在牢狱一天,便多受一天苦,甚盼司倚真早些赐告
“旦夕楼”详情。接着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人化为虎的传说,大意是说,有个
叫张逢的人某日赏玩风景,心情甚好,在草地上翻转酣睡,居然化作了一条大
虫。后来还因为肚子饿,嚼了一个路过的官员。最后他流浪多时,百无聊赖,
又不觉间回复人形。
神秘客在段落之末竟还有提问,大意乃是:依阁下说,非人变人不稀奇,
那么人化为走兽呢?阁下听过没有?
司倚真哑然失笑。她听师父和家里的矿场工人说过乡间“斗歌”的习俗,
只是不曾躬逢其盛,倒没听说过斗讲故事的。这神秘客不知何故,显然是和自
己斗上了。可自己若讲赢了他,又不知有什么好处?
“好罢,我便好好答他,也许这位高人是个老顽童,便像…像是常居疑先
生那样的古怪长者。大抵这类高人,都有些人所难明的怪脾气罢?嘻,我逗得
他高兴了,他搭救起康大哥来,也愿意出多几分力气。”她哪里知道,神秘客
不是什么高人,更一点不老,比自己也才大了三个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