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酬书 2 旦夕奥理
黎绍之静默半晌,才开口说话,康浩陵只感到他的酒气重重地呼吸著:“
旦夕楼,旦夕楼,旦夕相生。本门先祖当年起这一个名字,将那些私通南霄门
、意欲刀剑双修的叛徒囚在此处,是要他们临刑前……唉,我不说了,你一只
脚已经踩上两派都不能容的死路,及早回头,及早回头罢!”
讲完了这谜语似的说话,黎绍之松开了康浩陵手上脉门,摸索著收去食盆
,将怀里几个馅饼扔在康浩陵身边,站起身来。
康浩陵连连追问,黎绍之只是不答,竟就这样离去。直至牢门紧紧锁上,
黎绍之不曾再向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你此处所见,一辈子只能烂在心里……我哪有见到什么?这牢房
连旁人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隔房有无其他囚犯,也不知旦夕楼的格局,哪里能
见着什么?这和刀剑双修有什么干系?他以为我见着什么了?”
“若有何要紧关键,定在此牢之中!”
他心中烦乱,手上不自觉地在地下胡乱涂画著方圆。“若我有义父的才略
就好了,若我写画之间能生出主意可就好了。唉!”地面茅草在他俩打斗时被
烧去了一大把。这牢房只靠墙隙透气,还留着刺鼻烟燻气息,那些茅草灰和焦
土被他拨动,便散了开去。康浩陵一手遮著鼻子,拂去灰土,手指划动间,摸
到地下凹凸不平,犹似阳刻着什么字样。
牢房土地凹凸不平,原本再寻常不过,而这里不知关过多少囚犯,犯人们
百无聊赖,以脚镣之类物事在地下乱刻,甚至刻上什么遗言,都不算稀奇。然
而他手上感觉有异,这些图样似是方正整齐,又是浮凸而起,绝非随手可以划
成。而茅草之下的地面,显然并非泥土,而是冰凉金属,更有大片粗糙之物散
布,仿佛是表面锈蚀。
康浩陵心念一动,依稀记得黎绍之离去时心事重重,以致忘了收去火刀火
石等物,连忙在身旁摸索,果然摸到了打火用具。赶紧打起了火,烧着火折,
便去照亮那一片图案。
火折拿在手中,转眼即灭。康浩陵一时不觉,指尖被烫了一下。只这短短
的一霎明亮,他已见到地下确然浮刻着文字。
那地面是泛著锈痕的青铜,书体是当时惯见的正楷,一行行文字粗略一瞥
,印象不似是武技秘诀之类,倒像是抒怀写景的文章。无论是什么,绝不是犯
人等死时的怨愤之作。在金属表面浮刻,更绝非手指或镣铐能够办到。
康浩陵好奇难以抑制,抓起一堆茅草,便将茅草束成火把之形,将之点燃
,也不管这样做会令牢中更加郁闷。这一来眼前大亮,眼睛甚是刺痛,半睁半
闭之间清楚看见,这哪里是犯人遗言?又何曾是武林秘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是小时
候李继徽便教他读过的〈滕王阁序〉!
北霆门的大狱重地,何以刻着本朝初年文豪王勃的名作?北霆门向来没听
说出过什么风雅人物,上代北霆门人在金属板大费周章蚀刻了这么一篇文,再
大费周章地运进牢房来铺地,这算个什么名堂?
康浩陵知道茅草再烧下去,牢房通风甚慢,终会令自己窒息昏迷,于是加
紧拨开茅草与泥土,令通篇文字显露出来。火光之下,半分不错,这只是篇民
间传诵已久的〈滕王阁序〉。
他从头看到尾,又跳读、倒读,也没发现有何玄机。口中喃喃而唸,又去
寻其他文字。牢房十分狭小,不多时已看到了对面墙根地下的文字。“火把”
已经烧了一半,牢中越来越是翳闷。
正在此时,他第三次唸到了文章首段:“…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文章里嵌了北霆门和南霄门武学的名称,这我倒
不曾多想。当年…当年创建刀法和剑法的前辈,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对
句来命名?难道两派渊源…难道刀剑互通,并非我一人的妄念?……”
他迷惘和惶恐交集,而眼中见到,对面墙根地下刻着的,不再是“滕王阁
序”,是如此几行:
“日月互逐,旦夕相生,宇宙至理也。而今刀剑分途,至理湮灭,同根相
斫。南霄、北霆后人到此,当知百年昏昧之不可挽矣。”
字句极是浅白,想来是武人前辈所书,康浩陵自是一看即明。“他说两派
本是一家,就像白昼与夜晚相互接续一样。刀剑分途是件笨事,而且积重百年
,已然难以挽回……”
牢房下的青铜地面刻了这些文字,再没有余位,怎么找也找不出什么功诀
了,“秘诀肯定是有过的,只是…只是世上或许再见不到了。”
黎绍之在耳畔的告诫之声响了起来:“本门先祖当年起这一个名字,将那
些私通南霄门、意欲刀剑双修的叛徒囚在此处,是要他们临刑前……”临刑前
如何?
——临刑前或有机缘,无意中摸索到这篇文字,知道两派武学不但系出同
源,更以对句“列雾”、“驰星”为名,作为刀法和剑法的宗旨,这“同根”
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然而犯人旋即便要被火冢之刑处死,在那之前,多半还要上点虐刑,整得
他们说不出秘密来。黎绍之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告诉意图刀剑双修的死囚们:你们没有料错,刀剑原本可以双修,只
是两派分途已久,这个大秘密不能揭破,所以才要你们死!
黎绍之不知何故,对这大秘密清楚得很,更知这篇文字刻在此牢之中,只
不知为何,并未因此而身入火冢。“这个秘密,师父从来不说,封师兄、史师
兄、叶师兄那些师哥们,知不知道呢?……黎绍之以为我是摸到了这篇秘密,
才会打出那样刀不刀、剑不剑的招式来,才会拿他试剑。他怕我泄漏秘密,招
致杀身之祸,所以要我及早回头。”
“我怎能回头?倘若这才是两派武学的正道,我怎能回头?然而这…这真
的是正道么?如果引入列雾刀的意旨,才是驰星剑的本源,这…这能不能算是
正道?”
“作这几行字的人认为,刀剑分途不对,然则当年刀剑是不分家的,这怎
么能够?…岂难道当年根本没有刀和剑的分别?那又是什么奇门兵刃?又或是
刀剑同使?甚至…甚至不用兵刃,或者,什么兵刃都能使?”
——自己兵刃被缴去了,信手使出来的“无剑之剑”与“无刀之刀”,难
道正合前人创制这套武学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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