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尘途论武(3)
江璟满口承诺请甘自凡作证,首先要打听酬劳数目,回头好对甘自凡开价
欺哄,谁知第一关便过不去,还引来殷衡轻视眼光。正琢磨如何再问,殷衡忽
打一个噤声手势,转头似在倾听。
江璟料他是听见什么异常动静,随着转头,也把一边耳朵朝向殷衡所听的
那方。唯闻风吹树梢、雀鸣空谷,哪有什么动静?却见殷衡跳了起来,转为趴
伏在地,将耳朵贴在泥地面。江璟大是好奇,心想便是甘自凡追来又有何惧,
正是求之不得,也欲仿效,跪起身子,弯身俯伏。这一俯忘了胸伤,登时大痛
,僵著难以动弹。
殷衡侧头贴耳,正看见他的糗样,忍不住好笑,低声道:“你不懂便不要
乱学。”起身又说:“有一匹马朝这儿来。走得不快,却未驮重物,那人若要
策马来追,很快便至,咱们快离开。”马匹昂贵,空谷乘马并非常事,此处又
非邮驿大道,然则来人并不是送信的官家驿使,定有文章。
江璟以手撑地,慢慢起身。殷衡站在一旁解说:“大哥行军时,军中沿用
一个老法子,让兵士以牛皮筒子作枕头,如此只要远方有军马动静,从土地传
入皮筒子,耳里听来便特别响亮。可惜我跟老吕这趟出行,没有携带类似的器
械,便用以耳贴地的笨方法了。”
江璟听见这法子,又听见“器械”二字,微微一怔,眼前浮现牛皮筒子中
空的模样,似乎有所觉悟。殷衡不知他想什么,见他爬起身便发呆,屈膝蹲身
催道:“快伏上来,咱们照旧上树脱身。”
江璟迟疑道:“又要麻烦你…”本想提议到山洞躲避,见殷衡脸色一变,
心想小鬼逞强好胜,莫说伤在肩窝、不碍轻功,便是伤在腿上,怕也会坚持负
自己逃走,便依言跳上他背。
殷衡回头往斜坡上奔出几步,尚未跃起,突然止步,叹道:“来不及了。
”
江璟一呆,这回连他也听见马蹄敲打雨后湿地之声,但听啪跶之声急促地
越响越近,顷刻间身后树叶呼剌一声,那一乘马冲出树林,一人喝道:“你再
走一步,我便又是一指。”马蹄一溜烟绕过身畔,兜过来截在前路。那马匹步
伐说煞便煞,转趋兜转更无滑步颠扑之象,乃是一匹历经久训、极为灵活的良
驹,同主人心意更是十分契合!
马上乘客煤色长衣,气宇轩昂,正是那隔空一指创伤殷衡的中年士子,甘
自凡则不知所踪。此人身驱高大,乘在马上更添威态。然而江殷二人平视那无
鞍坐骑,赫然发现,这匹栗色马的毛色无甚光泽,马儿摆头时,又见牠颈胸皆
是瘦骨棱棱,跟那士子的俊美姿仪绝不相称。若说一人一马有何相配的,便是
那士子显然风尘落拓,而那马儿亦有饱经忧患的样态了。
那士子令坐骑侧身拦路,二人更见到马儿清亮的大眼之中颇带愁苦。江璟
出身农村,自己虽未驯养牲口,但见了畜生的眼神也有感应,此马的步履是骏
马所有,却带着一副自卑眼神,似乎曾遭无情遗弃。二人这时离那士子甚近,
江璟看清那士子脸孔,只见他面目虽俊,眉梢眼角却饱含凄凉神态,跟他这匹
貌似瘦弱的坐骑确甚相符,衬著中年初生的皱纹,更显得长年心怀郁结。若非
此人来势汹汹,又露了一手惊世武功,常人在道上偶然见着这一对,定会为这
一人一马心生同情。
忽地揣测:“或许这位前辈是故意找一匹可怜瘦马来驱使的。他不知有甚
么伤心事,见了身受磨难的牲口,便引为同病相怜的知己。”
那士子道:“把人交出来。再替我回去传几句话。”
江璟犹不知这是在跟谁说话,殷衡已知对方来意,答道:“话我一定替你
捎到,人却交不得。”
那士子道:“你去跟那人说,他得了‘磁进’之诀,却瞒我直到今日,我
念他身在极险之地,万事须有权宜,此事暂时捺下。只是这个小子却须交予我
来带,当年若不是我,他怎知世上另有一篇‘总诀’?”
江璟暗忖:“‘那人’是谁?殷二宝跟吕长楼学了我江大狗,爱冒认别人
手下,这位先生便视他为东平王部属了。难道‘那人’果真是东平王朱温?朱
温镇守汴梁,先皇赐名‘全忠’,韩建、李茂贞、李克用等当今大节镇个个忌
他三分,这半年来肯定又加了许多我没听过的官衔,出入层层拥卫,怎叫做‘
身在极险之地’?”
殷衡摇头道:“这小子既已在咱们手中,事情还是办个彻底的好,让咱们
来带罢。”
那士子扬起长眉,微怒道:“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这奴才擅作主张?难
道他要我在宫外截下这人,不是为我着想,到头来还迫我把人送去给他?他…
违背诺言,竟想独吞总诀么?”
江殷二人心中同时一跳:“他怎么说‘宫外’?”眼前跃然的是那只精巧
非常的绿绸箸袋。
殷衡不语,提起右掌待敌。他右肩有伤,可幸暗器功夫是左右双修,自小
双手气力无分轩轾,“廓石掌”亦是重意不重招的武学,因此右掌护身,待发
的却是左拳。
那士子一提缰,马头转了过来,马蹄踏前几尺,那士子立刻从马上跃起,
一手手臂后拉蓄势,高大身影朝江璟所站之处直扑下来。殷衡身形相应暴起,
去得极快,抢在那士子扑到之前,半空中机括似的拳头又出,砸向那士子后腰
。
拳头未至,那士子另一手挥出,手指凌空点处,殷衡肩头顿时如遭一把钝
器戳中。疼痛也罢了,肩头明明撞著的是一股风,沉得却似兵器,推得他不得
不翻身转向,踏落地面。与此同时,那士子如一只大鹰攫住江璟后领,落地奔
出几步,翩然转身,将他甩到身后,啪啪连声,手指如一把破竹篾扇子,依次
拂中江璟臂、腰几处穴道。
江璟顿时浑身酸麻,心里抱怨:“我不知你找我做什么,这才不反抗,你
竟打我穴道!”但他对那士子实有好感,穴道遭封虽十分不适,仍不愿在心中
骂人。
殷衡摀住左上臂,放手看时,上臂的水靠外皮又破一孔,这次却未见血。
原来那士子仅以指力撞得他摔出,穿刺之力仅突破水靠便收。虽是如此,手臂
活动之间,水靠与肌肤相接处疼痛不已,已高高肿起一块,有如遭一块砖石砸
中。他甩甩左臂,又冲上来。
那士子推开江璟,手指点出。殷衡斜身绕步,就如躲过甘自凡“逆鳞锥”
一般,避开指力必经之途,霎眼间溜到那士子身旁,反手侧掌从中砍至。其实
,这几步仍是大大的行险,躲过“逆鳞锥”容易,躲指力却困难,手指顷刻间
可变换方向,他又不知那士子发动指力是否已至随心的境界,焉知自己抢进的
途中,不会被对方一指点中要害?对方双手近在自己身前咫尺,面对那凌空指
力而仍抢进,乃是赌一赌谁能抢先时刻分毫。他自信身法灵妙、目光犀利,必
在那士子出指之前攻其肩臂,令其最厉害的武功无法发出。
他手掌横砍而至,那士子右手直切,欲将这一掌摔开,殷衡回腕绕过他手
,微微一捞,拳头突从那士子手臂空隙间穿出,便是一记勾打,与对付甘自凡
的那招纵勾之拳,乃是同一拳意、不同外形的变体。此类拳头一旦发出,那便
是铁机括紧紧地旋到了头,拳力只有向前,没有歇息,这正是令甘自凡、那士
子甚而江璟尽皆大惑难解的怪异拳道。
那士子要赚他右肩的便宜,又凭借身躯较高,左手猛插他胸口。殷衡右臂
架上来一崩,抢在那士子腕指发劲之前,一股刚劲把那士子的手臂荡出中门。
正于此时,他左拳被那士子偏头躲开,正好兜将过来,立变捣耳横拳!
那士子从甘自凡跟他的简短对答,已推知这少年曾空手迎战甘自凡。那时
大雨之中在暗处旁观,虽看不清殷衡每招详情,单见他与甘自凡战完仍手脚无
伤,便知道此人这酷似韶州麦家的武艺颇难对付。那士子年纪较甘自凡为大,
行走江湖之日更长,脑中刹那间连翻过十二三桩有关韶州麦家武学的传闻——
麦苓洲的武功路数如何,他并非不知,“廓石掌”却从没听说过。但是这名目
,这名目……灵感忽现,猛然一指戳出。
殷衡虽自负轻功目光上乘,但区区少年十五,又岂是那士子之敌?才刚刚
见着士子肩上黑色衣服微动,似要沉肩发招,对方一指头已对准咽喉刺来。大
凡敌人出指攻己,大可趁他短短手指未至,先以长手臂反攻而轻易化开,但这
个敌人的手指指力,并不须等到戳在己身,方能发出……情急之间,殷衡左拳
冲击那士子耳旁,出力奇大,同时右拳提起,掌心向内,挡在咽喉之前。
他左右手分别攻守,但盼左拳能早一步将对方打退。若然失败,唯有希望
右拳可挡去对方的指力。对方那劲力神妙的指头若至,便转动手腕出拳,又或
张手擒拿,或可伤折对方手指。
一拳一指尚未相触,殷衡握拳护身的右手背突然一阵剧痛,好似皮肤被揭
了起来,手臂忍不住颤抖一下。此刻他攻敌的左拳亦已去到对方耳畔,那士子
一指抢先伤了殷衡右拳,夺得余暇举拳护头,同时耸身急退,殷衡这一拳便落
了空。
殷衡见那士子耸起肩头,须臾之间示弱,于是腰马稳坐,并不直膝,拧身
旋进小半圈,左手拳化为掌,“廓石掌”中一式“截竹有余手”,乘着旋身之
力,一掌斩向那士子肩颈之侧。这一掌若是斩实,对手血行瞬间受阻,将立刻
闭气昏晕。
那士子见他适才左拳出力如此沉猛,由拳变掌非但灵活之极,且他那两般
不同手法之间,竟绷著一股未曾稍有停顿的持续刚劲,教人不敢擅自试探有无
破绽,当真将“进”字诀淋漓发挥,不由“咦”地惊叹出声。躲无可躲之下,
肩头反而更加耸起,堪堪凑到殷衡掌缘,欲以肩头肌肉及体内真气硬受对方一
掌。岂知却是低估了这一掌之力。喀地一响,殷衡手底感觉对手肩骨脱臼,立
即闪电般远远窜开。
窜逃途中看了自己右拳一眼,手背上鲜血淋漓,皮肤破损有如鱼鳞翻起,
像是给一块粗砺的磨刀石来回擦刮,又或在沙地上拖行而过。万幸那力道仅是
浅浅透入,若再稍深一分,掌骨之间的软筋便断,那么这只手掌也废了一大半
。
而他那一掌,却也算是容情,只因原要打击对方颈脉、使之昏晕。斜砍时
着重部位巧妙,力道太重反会伤及对方性命,掌力也就不到六成,不至于伤筋
断骨。不料那士子耸肩硬受此掌,耸之过急,两下里力道对撞,恰形成一道急
促的斜扭之力。一个指功通神的高手,肩骨竟被这股急力撞出了臼窝。
抬起眼来,那士子勃然大怒,戟指骂道:“你只不过是他所豢养的爪牙,
胆敢这么对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