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清兵入关,奄有华夏,到了康熙、雍正两朝,叛乱悉平,根深蒂固。当时的一
班旧臣遗民渐渐感觉处境日危,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怀着耿耿孤忠、满腔热血,流亡
转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带边塞地方去隼路蓝缕,开辟草莱,明以佃渔畜牧为生,暗中却
仍奉著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财富日充,才渐渐号召亲友,招集流亡,欲等
机会一到便图匡复大计。
日子一久,风声自然难免有些泄漏,一则地介逻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
们实力雄厚,动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远,风声既没吹到上边去,乐得装聋作哑,只盼
他们在自己任上不闹出大乱子来,就算万幸,哪还管得许多!二则这班人多是聪明才智
之士,允文允武,义气干云,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互相都有个结纳,纵有一两个好大喜功
的官儿,还没等到收拾他们,自己先出了乱子,大则杀身,小亦裂名。前车之辙,后车
之鉴,前任出了事,后任益发胆寒,哪里还敢过问!
这班人也颇恃重,知道时机未至,只要当地官府不过分贪暴或是设法侵害,无故也
不轻易去和他为难。自从闹过两回事,官府知难而退,两下倒也能以苟安。虽然明柞当
亡,壮志难酬,毕竟能够安居耕读,无忧无辱,有时驰马鸣镐,一泻千里,见首神龙,
行踪飘倏,有时游行市上,酒酣耳热,倦怀故主,浩歌代哭,也无人敢来盘诘。
这班人的居处多在边省深山穷谷,人迹难到之区,大都自为部落。当时江湖上最著
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系宗室,隐居云贵南疆的
云龙山中。“北周”单名一个澄字,祖父周怀善,原是前明督帅袁崇焕手下大将,明亡
以后,因避新朝罗网,率领全族亲友和旧日一干忠勇袍泽,间关逃往新疆天山东北挨近
塔平湖的白马山中隐居,已历三世。周澄之父早丧,自从乃祖去世,因为山中地利天时
都极优美,取用无尽,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双辉寨整理得和铁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训,
志切匡复,想和江湖上多通声气,又在哈密、镇西两地设下镖局,益发威名远镇,以致
引出许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迹。其中头绪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秃笔慢慢将它写来。
且说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驿路上来了一辆双套骡车,内中坐定老少二人,车沿上
跨著一个身体高大的骡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长鞭挥动起呼呼响声,人强骡壮,驾得那车
和风驰一般,在沙迹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约五旬上下,虽是商人打扮,却生得庞眉
大目,丰额广颐,胸前长须飘拂,仪表着实不俗。那少的一个年才十二三龄,面如冠玉,
骨秀神清,身上穿着重孝,坐在车厢以内,不时攀住老者肩头问长问短,意思好似有些
不耐,老者也不时回首温言抚慰。青布车篷上满是黄沙遮盖。骡夫想是连日赶路睡眠不
足,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跨在车沿上,只管挥鞭催骡前进,一言不发。不消片时,已
由西门绕过南门走向荒漠之中,那骡夫才将长鞭插向身后,微一松缰,让二骡略缓一缓
步,然后两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这几日真累苦了你了。”那骡夫气忿忿地
回首说道:“只要把这位小爷送到了地头,人累有啥!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
引进这几个奸细,送了头子一条好命,害得两辈弟兄们死亡殆尽,我三人也无处安身。
昨日如非遇见镇边镖局那两位朋友送这两匹好骡子时,我们这时怕还没离开杨树镇呢!
别的不打紧,我们如被崔家老贼跟踪追来,凭我三人,官私两面都打人家不过。寨中火
起,主母殉节时再三将小爷托付我两个。如要出了差错,就算把命饶上,仗什厚脸到阴
间再见人呢?目前人心难测,三道岭那里虽是头子家至亲,一则多年没有通信,二则他
已早投了敌人。莫不要我两个辛辛苦苦把小爷保送到汤水里去,那才叫丢人呢!依我想,
镖局那两位朋友虽是初交,人却侠气,昨日再三劝我们投奔白马山去。虽然他们还不知
我们的底细,恐怕还有些肝胆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为这次上了自家人的当,便说头子亲友中没有一个好
人。刘四先生投降敌人,当时并非得已,所以他只做了两三年的官便告了终养,舍去家
乡田园不要,来到这种穷荒偏僻之所,还不是为了避祸二字!头子为人就坏在他性子太
以刚直,虽然明里和他绝交,断了亲戚关系,女主人还不是暗中不时派人送信送礼问候?
小爷是他嫡亲外甥,岂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两位镖行朋友虽然侠气,外人毕竟总要
差些,何况他们又不知我们身后还有乱子哩。我们还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骡夫闻言
答道:“你们平时都说我少心眼,主母死时说大主意要你拿,我不过因这回事教人太寒
心了,就算那两个恶贼是敌人派出来的奸细,拿头子那等待他,也该稍微发现一点天良,
怎便下此毒手,将全寨一网打净呢!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托,这条狗命就算是交给小爷
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错,死不怕,死后见不得人,须没我莽兄弟的事。”说罢,重又
拔出身后长鞭,迎风一抖,嘘的一声,那两匹健骡又翻掌亮蹄,飞也似往前跑去。
这一段路原有穷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里,一过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弥望黄沙,漫
漫无际,偏偏又当仲冬时分,劈面冷风贬人肌骨,穷途跋涉,益发显得景物荒凉,情致
凄枪。车行之间,老者偶一回顾,车厢那少年已不知何时沉沉睡去。老者恐他受了风寒,
忙将他围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开来与他盖上,叹口气道:“休看他平日舞剑
抡枪、蹿山跳涧,像个将门虎子,这般昼夜不歇的长途赶路还是头一遭哩!年纪到底太
轻,哪里禁受得住这般磨折!”正在自言自叹,忽听骡夫“噫”了一声道:“越往前沙
越深,本就难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还是赶不到三道岭了。”
老者探头出去一看,一轮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时隐去,暗云低压,寒风如割,灰
沉沉的天幕似要压到头顶上来,片片雪花顺着风势打到脸上,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忙回头打开一只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风出来给车中少年盖上,顺手又带了瓶酒,拍著车
夫的肩膀说道:“这雪少时恐怕还要下大,虽是冷酒,过一会也见效用,你且喝几口挡
挡寒吧。”车伕闻言,忙将缰绳一扯,右手长鞭挥动,“呜”的抖了一抖,任二骡扬蹄
喷沫往前跑去,然后插鞭回手接过瓶去,嘴对嘴,“骨朵骨朵”一口气喝去了小半瓶,
才笑对老者道:“我正觉口干舌燥,适才迎风张嘴,想接点雪来润它一润,谁知雪花看
去虽大,落口便化成没有丁点,好叫人不耐烦!竟不知昨晚走时你还藏了这瓶好酒呢,
喝在肚里凉冰冰的,爽快极了。来来来,你也喝上几口!”说罢,将酒递还。
老者只喝了两口,笑对骡夫道:“其实我知你好喝酒,随时都代你备得有。并非不
愿你喝,只为长途千里,到处伏著危机,你为人心直口快,又含着一肚子的冤忿,为怕
误事,不得不拦住你些。这时已在荒野之中,四无人烟,不怕闯祸,这瓶烧刀子你还不
至于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骡夫满面堆欢,接酒随喝随说道:“你终是不
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与人多说过话吗?今天风雪这大,三道岭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
垫厚,我们赶到一棵树,找个人家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势如何再行定夺吧。”
老者还未答话,猛听马蹄之声夹着銮铃响动,从远处随风吹到。这时雪势愈大,粘
天衰草、匝地黄云全被遮没,虽只片刻工夫,地上积雪已有二寸来厚,雪花如掌,从暗
云中“沙沙沙”往下落个不住。有时风力稍大,雪被风一卷,便成了万顷银涛,怒涌惊
飞,前路茫茫,只是一白,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听便知前面来了
单人单骑。此去较大的驿站虽有七八十里,可是中间还有一碗泉、罗家窝子等处尽可歇
脚,并且前途十余里便是一棵树,绝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马如此快法,估量过罗家
窝子正是刚下雪的时候,中途除了一棵树,还要再赶七八十里,到哈密才能歇脚安身。
这般风雪交加的严寒天,为何见站不停?单人独骑冒险长征,如非有绝大的急事,便是
个有本领的能手,越来越觉来人形迹可疑,说不定还许是当地的一个独脚强盗,趁著大
风雪天出来拦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这里,决计以虚为实,早加防备,和骡夫一打手势。骡夫知道老者恐来人
路数不对,投鼠忌器,想先礼后兵让人一步,便跳下车来,照着江湖上的规矩,将鞭梢
折转,打了个如意结,插向身后,左手挽著辔头,右手刚刚将头套骡颈一抱,停车相待。
说时迟,那时快!铃声汤汤,蹄声得得,已由远而近,雪花如潮中,只见离车丈许以外
的侧面一骑快马,马背上坐着一人,身披着一领带帽兜的大红披风,从去路那一方风驰
电掣般跑将过来。那马通体纯白,如非马背上人衣服是鲜红颜色,几辨不出是马是雪。
马本高大,昂首驰奔,绝尘飞驰,鼻掀口张处,团团热气雾也似蒸腾而起。马上人两足
扣镊挺立马背之间,稳如山岳,那领大红披风被风吹起与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缎子密扣
急装,越显得英姿飒爽。真个人是英雄,马是良骥!二人只这停车一顾之间,马影便自
消失,只见前面一朵红云冲开起千层雪浪,眨眨眼工夫没了影子,不禁又惊又佩。那骡
夫首先脱口叫了一声“好”。
一算那马来的方向,在车旁斜出丈许。这一带虽是戈壁沙漠之区,又是一条直道没
甚歪斜,可是路旁沙窝子甚多,一个走歪了路,车轮陷在里面便不易拔出,又在雪天,
更是危险。估计那马必然在这条路上走惯,定不会错,自己的车必是在中途勒肚带时走
偏了些,幸而发觉还早,彼此一商量,比准马行的方向,拉着骡子上了直路。一看车篷
罩上积雪已有三寸,骡身也成了白色,雪被骡身热气融化,遍体热气蒸腾,勒口和尾巴
上结了许多冰丝。幸是当地土产健骡,耐惯寒冷,否则休说雪中奔驰,便冻也冻死了。
二人同时动手将车棚上的积雪扫去,又将车后的毡布打开搭在骡背上面,匆匆整理停当,
重上征途。
这时前途积雪愈厚,车在雪上甚是难行,二骡已不能似先时那般急驰。骡夫见那雪
越来越大,雪花如掌,密舞翻飞,再有两三个时辰赶不到歇脚之处,连人带车怕不都葬
在雪里!心里一着急,拿起酒瓶,“骨都骨都”把余酒喝了个净,将瓶往车后一甩,跳
下车来,拉着前套的骡嚼子便往下跑去。费了好些气力才跑出十来里路,忽觉车轮被什
东西胶住,停车过去一看,地上面积雪已有半尺多深,车轮已被冰雪冻结,不禁叫不迭
的苦,再看老者,已然缩人车中卧倒,只剩两只附有冰雪的乌皮靴底微露在外,暗骂:
“好狡猾的东西!也不下来帮我个忙儿。”过去一拉车帘,刚伸手一拍老者的腿,老者
忙欠身坐起,低语道:“小爷周身火热,迷忽忽的,许是冻病了呢。车怎么停了?”骡
夫闻言大惊答道:“这可怎好!小爷生病,如今车轮又被冰雪冻住不能转动,还得走一
路收拾一路,多晚才到站呢?”
老者跳下车来细看了看,走向前面,手挽车辕往前用力一带,连车带骡滑出去好几
步,果然车轮不转,忽然急中生智道:“雪天奇冷,我们把轮上的冰敲了,走一会它又
冻上,还是不成。我曾见过雪橇滑走起来比车还快,上路时我怕路上冷找不到柴火,带
了许多整根木柴和干草在车后,取来我们试试。”骡夫忙将车后柴草取到。老者先用草
把骡的四蹄包上,又打了些草索揣在怀里暖著,然后取了几块宽厚木柴,用草索把它扎
成两根三尺多长的排子,并取出怀中草索,扎在车轮底下,前端翘起,叫骡夫先拉着骡
子缓缓前走,试试行否。骡夫拉骡走了一段,果觉顺溜非凡,那骡也不甚觉著吃力,正
自高兴赞美,忽见老者将身上雪一掸,又要坐上车去,骡夫道:“你怎这般怕冷?草绳
不结实,好容易弄好,添一个大人上车,震断了又得费事。”老者笑道:“莽兄弟,你
懂些什么!两套大车用几根草索,就把排子扎住了么?那不过当时绾住一些,这时轮底
排子早被冰雪胶合,铁一样的结实。还不随我上来,任骡自走要快得多呢!”
骡夫闻言还不甚信,及至往车底一看,不但轮索冻合,便是那几根木柴扎成的冰排,
空隙之处也被雪填满,变成一片平滑晶莹的冰板,这才叹服道:“无怪头子和主母都那
么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说罢,也跨上车沿去,一抖缰绳,业已被冰冻硬,不受
使用,好在那骡受过名手训练,颇知赶路,无须过分鞭策,只口里“吁吁”两声,便奋
蹄踏雪往前奔去。先一段路因为车轮之下绑有雪排倒还轻快,偏是那雪越垫越深,车子
虽不显得难拖,那绑了草的骡蹄雪附上去微一得着暖气,便融结成冰,于是越附越厚,
走了十多里路,骡蹄上的冰雪竟结成五六寸厚尺许方圆的冰块,累累赘赘,如何还能快
走?
骡夫和老者担心车中少年的病况,冰天雪地,又无法弄些汤水与他吃,只好把衣服
被褥给他盖得厚些,眼巴巴只盼早些赶到宿食之处才好想法,正在愁颜相对,忽觉车子
愈走愈慢起来,骡夫大骂了一声:“讨打的畜生!”抽出身后冻结的长鞭便要打去。老
者忙一把拦住道:“我们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给这两个骡子身上,怎么随便乱打!它跑得
周身直冒热气,天又这样冷,哪能经得住打?车慢不是雪积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
还不快下车看看去!”骡夫闻言,忙跳下车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只骡蹄上俱都
带着一大团冰雪,骡蹄踏下去便是两个大窟窿,正要向车上取刀把来敲,老者恰好也探
首车沿看见,忙喝止道:“这个万使不得!骡蹄已被冰块封固,冻得失了知觉,这一下
怕不连腿敲折!由它自走虽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块,还不会滑倒呢。”骡夫闻言无法,
叹了口气道:“我们只顾说话没留心,车子时快时慢,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知道什么
时候到呢?你替我把住点车,我前面踩踩道去。”
老者拦他不听,只得坐在车沿,眼望骡夫戴起斗笠,一路连纵带跃穿入雪花飞舞之
中,转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见影子。猛又听得銮铃马蹄之声起自身后,声音与适
才相似,车中只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穷途亡命之际,不得不留一点神,既不便出声喊人
家住马,又恐来人马快,大家同在一条路上,雪花迷眼,万一人马撞在车子上面,彼此
俱都危险,耳听蹄声自远而近,不敢怠慢,连忙跳下车去,将骡子往旁一带,斜刺里避
出四五丈,刚停住了车,再一听那马蹄銮铃之声倏又到了前侧面,一会便没声息。那人
踏雪乘马奔驰,算计他一来一去仅在这百里以内,颇似有心寻觅自己车辆一般,越想越
觉可疑。
老者轻启车帘看了看车中少年,两颧火热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虽然年迈,如非
上前年被石福生这个狗贼勾引外寇,破了数十年苦功练成的内家真气,今日纵遇能手,
自信也还能以对付。如今单凭一身武艺,倘遇真正内家,如何能敌得过?刘莽子偏在这
时去踩什么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旷野,四顾茫茫,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一个走迷了路
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劲,匆匆扫了扫车骡上的积雪,重又拉上原路,任凭二骡
奋力拔腿缓缓前行。好容易又行了半个多时辰,才走有里许多的路途,看出骡力已竭,
骡夫刘莽子仍不见回,适才遇着那马上怪客去而复转,诸多顾虑,又不敢出声呼应,方
自着急,忽听二骡昂头齐声长啸,知道这等惯跑长路的健骡全都识路,既然齐声嘶鸣,
必离食宿之处不远,正恐刘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驾车前行不过一箭之地,忽见
刘莽子气吁吁从雪中跑来,满面笑容,先看了看骡子蹄腿,然后说道:“到了!到了!”
老者便问:“到了什么地方?”
刘莽子上车说道:“我们不该精细,照人家的马走反倒错了方向,白走远了十几里
路。不是这场雪,中间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车还要陷在里面呢。前面不远便有一
个小村集,我忙着回来送信,也没问地名,有四五处人家,虽非大道驿站,人却个个好。
我已托他们烧雪水煮饭,赶着来接你们,谁想刚出门走没多远,又遇见骑马那家伙。你
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吗?这家伙大雪天来回乱跑,定不是好道。当时心一犯疑,听见马蹄
铃声便避开一旁。雪太大,也没见他过去,待会一听就没声响了。只顾一躲他不要紧,
竟把路走岔了些。约算走到适才起身的地方,还不见车的影子,我一着急,索性给它一
个横找,好歹也能辨出一点车印。左找十几丈又往右找,轮上有雪排,车一过便被雪盖
上,哪找得出车印?多谢适才没敲去骡子蹄上的冰块,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没,
居然一下被我找著,有一边还遇见两三点血迹,被浮雪盖住。我还怕骡子受伤,出了事
呢,刚看二骡的蹄腿,都是好好的,才放了心。我现在由后往前赶,恰巧又听见骡叫,
估计离那小村集至多不过半里路吧。小爷的病好了些么?”
老者闻得雪中血迹,心中一动,便答道:“小爷如今烧得更厉害,不到地头简直无
法。这村集不当官道,现在人心难测,我们到了那里,诸事放谦和些,不可任性饮酒,
话尤其要少说。你我常时看到点我们的拐、剑、暗器,虽不便常拿在手里,也要放在称
手的地方,以备万一有事时立刻可以取用。”刘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爷病这般沉重,
事情有个好歹,怎好去见死了的头子和主母?这个我自晓得,不过雪天心烦,不说话可
以,难道埋头吃两杯闷酒也不许么?先是我说世上没有好人,你说我言之大过,不见得
个个如此,这时我看人家不错,人你还未见便这般起疑,真糊涂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话不是这等说,事要见机。你没见适才那两次在大雪中来去的马上
人么?我算计他的途程,只在我们车前车后数十里地面。第一次来路难说,他那去路,
任他马快,这般天气也决到不了哈密。一路上前不把村后不靠店,往返百余里大雪地里
奔驰,所为何来?往好的说,三道岭那里未必料到小爷还在人间,如若料到,他为人何
等精明仔细,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带人前站来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带了盘川
前站拦阻,以免投到他家,一个不留,万一走漏风声弄出事来。我们到哈密,因为天色
不好,人地又生,买雇牲口都没办到,还耽延了两天,竟没见他人来,可见还不知道。
马上人的貌相没看清,可是他那穿着打扮,连我随头子由当官到走闯江湖,这多年见过
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来路。再说我们从中还转甘、凉等地间关到此,甘、
新的地面何等穷苦,我们走过的也有好几千里了,这里去迪化是有名的穷八站,草贵如
金的地方,连在前几站所见的芨芨草都难见得一根,怎会你去问路投宿,四五家人抢著
待承,立刻给你烧水煮饭,还由你挑选住处?纵然这里民风尚义,也未必能如此吧?你
只拿这些情理并着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处颇多了。”
刘莽闻言,不再争论,两眼望着前面,一任二骡在漫天飞雪中奋力前进。又走出没
有半里,、骡鸣声正急,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从前面雪浪中冒出一个头戴宽边斗笠、身
著青布棉袄裤、足登雪滑子的壮汉来,一见面便对刘莽说道:“这位大哥适才借宿,也
没说你贵姓。我们见你去了好多时没来,恐雪深骡子难走,翻了车,派我来接,刚出门
不远,听见骡子叫才寻来的。这样雪天,也真难为这两匹牲口呢!”刘莽和老者一见人
来,早按江湖上规矩跳下车来。老者拱手车前,连说“劳驾”,刘莽拢住骡头答道:
“我姓张,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经商。适才恐他们等急,忘了通名,真
是失礼!你大哥贵姓?”壮汉通没做理会,笑答道:“我姓田。还有二位东家都姓周,
便是约你到家那人。你自请上车,这就到了,我头里领路先去吧。”说罢,将手一拱,
朝车前走去。
老者见他身子往下一蹲,双足一踹,便飞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虽说滑雪是天山附
近一带人的惯技,这等身手却也罕见,看他说话神气,对江湖上的惯行规矩又似不曾理
会得,心中好生纳闷。二人上车,前进没有多远,便听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
车又过去两丈远近,才看出密雪飞洒中,道旁隐现著四五所人家,屋顶雪盖得老厚,看
不出来,那墙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缝紧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洁坚厚。这一路上除了王侯
宫殴外,大都是土墙茅舍,似这样的房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中间一所,门外居然还有几
株古树,也是沙漠中稀见之物。树下站着那姓田的汉子正在出声招呼,二人连忙跳下车
来。姓田的接上来道:“周家弟兄因雪具被人借去,没有来迎接佳客,现在屋里相候。
把车拉到门里去吧。”
老者见那门甚是宽大,足可容四套大车同时并进,里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颇像个大
客店神气,地势却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这几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
一动。事已至此,吉凶难定,一边逊谢,假作掸雪、整理衣带,偷偷把怀中独门暗器、
新近亡命出走才喂上毒药的飞血无声毒药归元弩问了一问,才随着刘莽拉着骡车而入。
到了正屋前停车,见门中站着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着老者和刘
莽把手一拱,说道:“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请进屋暖和暖和,将骡车交给我们田老
兄弟去料理吧。”说时,姓田的壮汉正走向车前,往车中一看,说道:“车里面还有一
位小朋友呢。”老者一面举手道谢,口中说道:“那是舍侄,雪中受了点寒。今日如非
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随说随扒上车沿,将车中病少年连被抱了
出来,走人室内。
刘莽刚将随身的四件行李搬下,与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壮汉已将骡车
往东面车栅内拉去。刘莽还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个忙拦道:“适才张兄前来问路,
愚兄只说是个寻常的车把式,也没请问过姓名,后来日老兄弟归报,才知张兄和李兄是
一路朋友,好叫人过意不去。四海一家,分什彼此?张兄已辛苦跋涉了这一天,正该歇
息歇息,坐定以后愚兄弟相陪饮几杯闷酒,以消客中岑寂才是。车中行囊既已取出,想
没什备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二人见主人情意诚恳,言谈动作俱似斯文一
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只得道了扰。
中年的一个见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
了摸头上,失惊道:“这位小朋友烧得火热,看去病还不轻。外屋太冷,快请进屋放他
睡在床上,少时进点饮食,再由愚兄弟设法延医调治。我们进屋再说吧。”老者忙又称
谢,随了两个主人入内。掀起暖帘,见室中烧着暖炕,炕头还放著一个沙泥砌成的方火
炉,炉台上炖著两个白沙壶,壶中水已大开,壶盖被热气冲得“叭叭”直响。桌椅用具
一切齐全,炉火熊熊,满室生春,纸窗如雪,纤尘不到,便连那具火炉也是用沙泥砌成
之后用米汤浇上去,再经树脂打磨,平匀光滑,真个洁净已极。休说三人雪中得此无异
登仙,就是这数月来奔走逃亡投宿时,在甘、凉道上,也曾遇见过儿处大家豪富、贵族
王公与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这等雅洁舒适之所,还是头一次涉足呢。
老者见室中并无江湖气,又宽心了许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卧倒,问他想吃喝什么。
少年口里只含糊应了两声,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无计,只得回身先请教主人姓名。
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谦,俱是单名无
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汉,自幼相随愚兄弟一处长大,人极忠诚,只人性直,比
愚兄弟鲁莽些。还没请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因刘莽先前对人既说了假姓,自
己本也不愿说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怀石,病人是舍侄小石,这
是义弟张思鲁,因赴迪化投亲经商过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错走了路,得蒙三位贤主
人留住,如此盛意慇勤,真叫人感激不尽呢!”说时,周谦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
二位客人跋涉劳苦,又有病人,我们让他们自在歇息,有什话等少时酒饭后再谈吧。”
周敏起立,指著炉上水壶道:“这两壶雪水已是沸开,那旁已备好盥具茶碗脚盆等类,
二位可随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热茶,等身上稍微温和些,再与病人烫一烫脚。舍下
尚有两个长工,俱在邻家有事,适才已命他们回来料理酒饭。你我天涯一家,勿须客气,
用什么只管说,愚兄弟暂且告退,等酒饭后再设法延医如何?”老者和刘莽忙起身称谢,
二周兄弟告辞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给病人洗洗手脚,便命刘莽把屋角茶具脚盆取过,先倒了些热水在盆
里凉着,然后揭开茶壶一看,上好茶叶已然下在里面。刚把水冲下去,便听周谦在后屋
哈哈大笑。过去一摸少年,周身发烧,手足冰凉,试好了水,忙和刘莽将他唤醒,扶起
坐在炕沿,身上围了被子,代他脱去鞋袜,把双足放在盆里泡著。刘莽又倒了一杯热茶
递向少年口边,强劝著喝了两口。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们到了三道岭么?
怎不见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脚,闻言吃了一惊,也不顾手湿,忙一抬身用手们著少年的嘴,
轻轻向耳边道:“我的小爷,我们此刻还未到三道岭哩。路上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
一个生人家中投宿。我同刘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张,我姓李,假称是你叔叔。如今雪还
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当日便可赶到地头。仇人耳目甚多,这两个主人看去豪爽有侠
气,毕竟初会,也不知他们用心来历,我们千万不可露出本来姓名面目,以免不测。你
病好些想用什东西,你只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才好。”少年似醒不醒地点了点头,眼
中含泪,叹了口气道:“适才我梦见爹爹被一伙狗党捉去,我还杀了好些人,醒来浑身
发冷,到处酸痛。多会下的雪呢?”
刘莽道:“你在车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没这家好心
主人,我们三个不困死在雪地里才怪呢!”说时,老者早轻脚轻手走向门前,微掀门帘
一望,见外面无什人走过,只闻二周兄弟在后面屋内笑语之声隐隐传来。且喜少年言语
没被外人听去,才放了心,回来拦道:“你这病都是长途悲苦劳顿加上风寒所致,说话
劳神,最好不要开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脚仍自上床睡着静养去,就著这个炉火,
把我备的发汗药先吃一副,出点汗,索性饿它一饿,睡到夜里再起来吃点稀粥,明早自
会好的。”言还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软得支持不住,卧倒在刘莽的怀里昏沉睡去,脸上
气色比先还要难看,牙齿捉对儿厮战,身上也不住发抖。老者忙将他脚擦干,扶上炕心
卧倒,将被盖好。二人虽是满腹愁肠,为了少年,还不得不爱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个,
更不好办。互相低声劝勉著,用水洗了洗脸烫了烫脚,喝了两大碗热茶。
一切停当,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觉腹中饥饿,忽听窗外脚步响动,门帘起处,田
振汉已迈步而入,手里提着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谢,刚伸手去接,田振汉将右
手行囊递过,一转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别放在炕沿上面,说道:“我们东家好友,
地当冲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恶客来此借宿。这些防身东西放在近手处得用,出门人总
是小心防备点的好。我去给你们端吃的来。”二人刚觉语有机锋,田振汉已然回身往屋
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着刘莽,适才入店匆忙,只顾招呼病人,竟忘了将兵刃随手带下,
让外人代取了来,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汉二次走进,手里托著一大盘热腾腾的蒸
馍、一大碗红炖羊肉、一盘卤鸡、一大瓶酒、一罐奶茶,还有两碟辣子拌的醃菜、一桶
麦粥,穷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刘莽早笑得合不拢口,老者称谢不已。
田振汉道:“这里常时来客,分等待承,这算什么,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
你们喝几杯,又恐你们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时西边屋内许还有客来,已命长
工去请,也许是夜间才到。这雪恐明天还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没有十天八天,你们车
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们如嫌闷时,也可和他们谈谈。周
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门呢。”说到这里,便听后屋喊“田老弟”。田振汉道声“趁热请
用”,迳自走去。
老者细想这一番话,竟有许多矛盾之处: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说自己不能起身,
周氏弟兄明日怎样出门,那医生就算是住在邻近,怎夜晚来客呢?周氏弟兄举止温文,
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脚却甚矫健,颇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词色动作,在在显出前恭
后倨,尤其是初进房时所说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说少时陪客共饮,
倏又中变;酒菜饭食以及房炕墙壁俱是好好的,说他存心不善,又觉不像。再三想了又
想,想不出个理路,见刘莽一面催著饮用,只管大碗酒大块肉、馍往口里送,知他心粗
性直,与他商量,走了嘴被人听去更是不美,只得将那一小锅粥移向炉边烤著,拨了一
碟咸菜,以备病人不时之需,自己也跟着进些饮食。
吃到半饱,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门是个疑点,说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
倒,前去与敌党通风送信,约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说出来则甚?想到这里,不禁
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决计半夜前往后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
惹,自己逾礼犯规,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着观察不到再与人负荆赔罪也顾不得了。主
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将熬好的药斟出,扶起少年灌了,盖上被与他发汗。二周弟兄一
直也未出来,只田振汉进房收去残肴,点了一盏油灯,并未多说,便道了安置。老者嘱
咐刘莽早睡,以便少时好替自己照料。刘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饭饱,纳头便自睡着。
老者独对孤灯,不时伸手摸摸少年额际,仍是火一般热,好生愁烦,待了一会,大
门未开,忽听院中雪地里微微“沙”的响了一下,心中一动,刚要出房去看,忽又听周
谦在堂屋门口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大哥见今晚的雪大大,以为你又和九哥在煮
酒敲棋,未必能来,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过了三尺吧?你来得也妙。日里备来待客
的酒菜还大半没动,大哥明日又要到里边去,我们三人正好作一个长夜之饮呢。”接着
便听一个哑声哑气的男子低声答道:“你们想得清闲!你知道那边的人也跟下来了么?
老爷子为此事很着急,把少的和大伙教训了一顿,说事一得信便当早办,既打算诚心待
人,不应这般疏忽,事先为何不通盘筹算一下?老爷子本来多喝了几杯,越说越急,竟
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气,站起身来朝老爷子说,这事少的原是一时义气,人家不知好歹,
也有难怪的地方。老爷子无须着急生气,他情愿代少的把事情独担起来,无论那边是多
少人,好说便罢,不好说,都把他们打发回去。老爷子平时对他本来极好,从未说过重
话,这次不知怎的竟说他看事大易,抢白了几句拂袖进屋。那一位气得脸都变了色,一
会便从后面骑马出门,不久下雪,至今没有回转。少的见雪势大大著了急,命我和老六、
老九与淳于兄,连他本人,各踏雪龙,顺大路满雪地里寻找,约在你弟兄家里会齐。适
才在路上碰见振汉,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无心巧遇,那位说起日里还做了点事。少的恐
被外人看出,又约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干净,一会便要来到,这还不说。淳于兄未遇他
们以前,曾赶往黑山嘴白样子店中,询问那位可曾去过。谁知白样子的女人说,前些时
去了四个打尖的,脚下俱踏着雪里快,白样子午前见雪天没事,酒喝得多了些,人来时
醉迷忽忽,因来人问前进可有投宿之所,无心中竟将这里地名路径说出。他女人在内屋
偷看来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装扮已非正经商客。最令人生疑的是,这般
连天广漠,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一个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问路也
问得奇怪,不问大路官驿,尽问四外歧路,有无村集人家?虽说有急事赶路,怕万一雪
中迷路,有个准备。可是有几个出门人事前不把道路问明,直到路上,预先就知道要把
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听一过的么?幸而白样子进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嘱,还算
好,没有说出别的。正商量间,雪住一些,恰巧淳于兄到,便对他说了。我们料定是那
一伙人,决还不止这四个,早晚间少不得要来此骚扰,叫我先来嘱咐一声。大家闹了一
整天,都未进饮食。请你唤起人来,多备一点酒食。”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渐
渐周谦和来人似往后走,更听不出。
老者听二人之言虽然诡秘,颇似绿林中人,详释语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里火并,
内中还有人在日里去做翻了一个,事后想起,前去灭迹,少时便都到来,对头方面也有
数人要来寻衅,算计今晚周家必有事故发生。周谦和来人既在门外堂屋中说话,当然不
避忌自己,只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势,周家弟兄等胜了还好,万一败在来人手中,
他这里不是店房,弄巧还许牵涉,被来人误认与周家一党,岂不难免干戈?如在平日,
穷途投止,承主人这等厚待,原该锐身急难才是,偏生小爷又生著病,身背千斤重担,
错一错也走不得。想了想,无计可施,不禁又忧急起来,见刘莽在炕上鼾声如牛,睡得
正香,便将刘莽摇醒。
刘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爷吃东西没有?该我换班守夜了吧?”老者悄声道:“小
爷我已看过几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谵语不似先前多了,说不定我那药有些效验。他
既不肯醒,索性让他睡去,反正吃的现成,这且不说。你只顾睡得死,可知这家快出事
了么?”刘莽闻言失惊道:“莫非这家真个不是好人,要害我们么?我定和他们拼了!”
老者忙嘱噤声,悄悄把前事说了一遍。刘莽听完答道:“照此说来,周家弟兄定是我们
一流人物了,那来的必非好人。我们总算同在一条船上,难道置身事外么?”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话虽如此,事有轻重。如换平时,还用你说!现在我们处的
是什境地,怎能轻易随人动手?依我看来,日里所见马上朋友和雪中血迹,于此都有关
联。马上人如是这里同道,看他本领不在我们主母以下,如有事变,也用不着我们动手,
否则便难说了。田朋友看去虽是个会家,还不见得有什惊人本领,新来那人定非弱者。
至于周氏弟兄,因为匆匆一见没有看透,不知是否内家中的能手。我想了几次,萍水相
逢。受人礼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义气失掉,一面还为照护小爷,所以将你唤起。
你看住小爷,少时我到后面探一探去,拼着丢点过节失些体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个
好样儿的朋友,索性将行藏明说,托他先安顿好了小爷,我二人合力与他同仇敌忾。稍
拿不稳,或是他们能手甚多,本领比我们高强,那也就无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只
略有交代便罢。你看如何?”
刘莽道:“我是粗人,没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对,便自做去。周家弟兄不是还说代
我们去延医吗?我睡后来问过没有?”老者道:“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说雪大大路
不好走,就是医生住在紧邻,这荒漠孤村,知他医道如何?再说也没地方找齐全药去,
至多不过医生自备的几副汤剂罢了,来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还是用我多年经验配制成
的丹丸药散,还比较靠得住些呢。”二人说话声音本低,说到这里,仿佛听见院中有人
微微“噗哧”笑了一笑。刘莽刚一怔神,老者连忙摇手示意,双足一提劲,蜻蜓点水般
轻轻纵向窗前,就纸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积雪已逾三尺,满院生明,雪势已住,暗云
低压,迷茫中昏沉沉的,还现出半轮残月影子,照在雪上却不见光,哪有一个人影?正
在惊疑。又听“哧哧”两声就在近处,定睛寻视,原来上面屋簷往下倾斜,簷口冻雪积
得太多了,吃不住劲,风一吹整块的掉了下来,坠入雪中,“哧”的响了一下,夜深人
静,听去颇与笑声相似,并非有人立雪窥伺,暗中窃笑。
刘莽也赶向窗前,悄问:“什么?”老者刚说得一句:“没人,是听错了。”猛觉
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点寒星流动,说时迟,来时快!一道青光竟从大门顶上直往外面
堂屋中射入,真个比电还疾,晃眼消逝,连忙回顾,见门帘忽似有人刚刚掀起放落,揭
开了一下,炕桌上寒灯摇晃,照得壁间光影憧憧,大有惊风初过神气。轻启门帘,探头
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点着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痕迹,寒风阵阵,吹得那几盏
气死风灯烟穗摇摇,似明似灭,遥闻后屋周氏弟兄与那哑嗓子的来客笑语从容,正说得
起劲,绝不似有什么变故发生和不速之客到来的样儿,再问刘莽,同样也扒著窗隙往外
观望,却没见青光影子,暗忖门帘起动,还说是风,明明看见眼前青光一闪,难道也是
眼花不成?估辍了一阵,决计犯险先往后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还未招呼刘莽,
便听远远銮铃之声由远而近,与日里所闻一般无二,只蹄声“蒲发蒲发”的,像是马脚
上绑有踏雪的东西。侧耳静心一听,顷刻间铃声响到门前,并未款关入内,只略顿一顿,
再一听,已到了房后,渐渐不闻声息,后面周氏兄弟屋内仍和先前一样说笑不休,好似
全未在意神气。
老者心中奇怪,刚想掀帘走出,往后屋窗前一观动静,忽听院外拍门之声。猛的门
帘起处飞进一条黑影。刘莽疑是有变,首先抢向炕前去取兵刃。老者也见来势突兀,脚
点处身子纵退了数步,刚一摸怀中暗器,便听来人悄喝:“噤声!诸事有我,二位不可
乱动!”一言甫毕,只觉一扇冷风拂面而过,炕桌上寒灯便自熄灭,黑影不见,微闻屋
门关闭声中“丁”的一声轻响,仿佛下了锁一般。
老者看出来人颇似周氏兄弟,只是换了衣服,情知有变,主人善意告警,忙过去悄
嘱刘莽;又要言动时,便听周谦穿着一双老毛窝,“扑他扑他”的走向院中,口里嘟囔
著道:“这般深夜,又是这么大雪,除非是鬼打门,便是小偷毛贼也不敢出来。我不信
还会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买卖想疯了在做梦吧?这天有多冷,好容易才暖和些,硬把
人从热炕上喊起,明天不伤风打摆子才怪呢!”老者蜇向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
光映里,周谦身上披着一件反老羊皮的袄子,下头穿着皮套裤,足登大毛窝,手提一盏
风灯,烛光摇摇,正埋怨著往大门走去,一边走口中还打着哈欠,神态甚是臃肿粗浊,
活似一个旅店中的长年伙计,不特不似适才告警时那般机警轻灵,连日里所见那样温文
雅秀的神气都收拾了个干净,如非适才灯光下看清面貌和听得出他那川湘问的口音,简
直不信是他,心想这人真个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来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来长大,中间走道积雪,经过打扫还厚有尺许,周谦装腔作势走得甚慢。
来人先听有人出应,本住了手,后来想是等得不甚耐烦,又拍起门来。周谦故作吃惊,
咳了一声喝道:“深更半夜,是谁这样打门!”来人答道:“我们是往迪化去的,雪太
大了,日里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拚命窜了好半夜,好容易才看见人家,饥寒交迫。贵处
如是客店,但求安卧,明日从丰付店钱;如是住家,也望行个方便,定当重报。”周谦
道:“店倒是店,只是小些,你们人多了可睡不下。问明了再说,这是我们东家说的。”
来人道:“我们只四五个人,有一间小房安身弄些汤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请快开
吧。”说时,忽听外面响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团冰雪从墙头上落下。周谦便问:“外面
什么响?你说人只四五个,到底是四个是五个?还是本来四个又添一个?”先答语那人
还未答言,又听内中一人微怒答道:“我们共是五人,难道你们开店还怕人多么?只顾
噜噜嗦嗦,再不开时,惹得老爷火起,我把你们拆了!”
周谦道:“你这位客人怎么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里,我们不该问问么?这里院
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从镇上买的一双新毛窝都踹湿了,还怪人!我也得
一步一步走哇。前些日一碗泉那里才出了鬼打门,上月黑狗峪驿店中也有被贼崽子抢了
的事。我知你们是好客人,财神菩萨,可是不问清白,知道吗?你们在雪地里来回跑了
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说时,微闻外面二人低语之声,先答话那人接口
道:“我这位伙伴委实是又冻又饿,巴不得早有一个安身之处,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掌
柜的莫要见怪,快开吧。”
老者目力本好,明见短墙上有半截黑影一闪,带落下一团冰雪,才发出来的响声。
周谦既然有了准备,为人又那等机灵,岂有看不出之理?只不明白他已然存心引贼入瓮,
做作原可,何以又这样慢腾腾地挨时候?方自沉思,周谦已走到门前,把灯放在雪地上,
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埋怨客人不该不体谅人,手把门杠端起,做出吃力神气,才晃了两
晃,来人已就势冲门而入,共是五个,俱只随身一件包裹,并未带着行李。周谦急道:
“客人快帮我将这牢门关好,风大路滑,杠子沉呢!”来人代他将门上好以后,便问:
“可有上房?”周谦道“有两问,在后面。一间已住了客人,也是白天在雪中迷路的,
睡着了。请诸位进去时脚步放轻一些,内中有一个大汉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讲动武
呢。”另一人忙问:“现在哪里?”周谦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后面。我引路吧。”说
罢,领了来人走进堂屋,指著三人住屋说道:“诸位住这一间吧,日里雪方下时客人才
走,还笼著现成的火,管保还没有灭呢。”随说随往怀中去掏钥匙。来人忙拦道:“我
们要清静睡上些时。这里过路口,早晨大乱,还是住后屋空的一间上房吧。”周谦故作
不耐烦道:“你们这两起客人真怪,倒都不爱享现成,到后面去还得现升火烧炕。”说
着便引来人往后面走去。
老者先只以为来人是周家的对头,及至听周谦将人引到门首,以实为虚诈向后屋,
来人对先来的客又是那等注意,再把到了以后许多所闻所见连在一处细细一想,分明周
氏兄弟早知行藏,所说相救之人,也颇似说的是卧病的小主人。再想起大雪中派姓田的
远出接引,到后周氏弟兄又是那等盛情款待,还说少时具酒法寒,席间再行畅谈,直到
自己说了假姓才设辞进去,必是见怪不该见了真人还隐起行藏不说实话,所以进内不久
只命田振汉送出酒饭,不再出来陪宴。越想情理越对,不过老主人就义时年已六旬,虽
说先朝遗臣朋旧甚多,入山以后更是广交天下英雄,多所延揽,但是周氏弟兄年纪甚轻,
不特主人宾从当中,少年有本领的没有这么两个人,便是江湖上常通声气以及彼此闻名
未见的,也没听说起过天山南北两路上还有这样侠肝义胆、本领高强的好朋友,形踪偏
又那等像法,好生叫人不解。
想到这里,觉著来的五个对头虽然能在大雪中日夜奔驰,颇像能手,如照他叩门和
攀墙落雪时情形,并非绝顶高明之士。当下改了适才窥探主人心意,决计施展平生艺业
去探那五人的动静,看究竟是否京中派出来的对头,以便与周氏弟兄同仇敌忾,即或不
是,被主人看破,也有个说词。主意打好,重又潜嘱刘莽诸事小心,谨守病人,不可出
声,自己后面去去就来。随着拿了兵刃暗器便走,因屋门已被周谦上锁,轻轻推开窗户
探头一听,静静的,连后屋周氏弟兄笑语之声都已停歇,忙提着一口真气飘身而出,施
展轻身功夫,顺堂屋甬路直奔后院而去。到了一看,里面院落竟比外院还大,上面是一
排七开间的房子,东西房俱是一连九间,东房近甬道处像是二周住室,西房第四五两间
像是那五个来客所居,除这三间房子点着灯外,余房都是暗的。
老者恐人看见,忙一纵身飞上西边屋顶,不意上面积雪太厚,不能再用双足钩住房
沿垂身窥探,打算卧身雪上,静听屋中人的言语,等到脚落下去,觉出左脚往下一虚,
踏入雪里约有二尺来深,立时“沙”的一声,心刚一惊,便听室中柴和煤“花”的洒了
一地,周谦大声和来人说道:“诸位客人帮帮忙,我给你们到厨房看看有什吃的没有?
账房还存著一点酒呢。”老者就势一稳身形,右脚浮搁,身子往雪上一坐,踏雪之声幸
而被这些声音掩住,未被室中的人觉察。接着便见周谦出来,放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
步踏着雪往东屋走去,口中仍是咕噜著道:“出来也不算一算天时,这般大雪,就是一
只老鹞鹰落在上面,也要留个爪印,何况是个人呢!”
老者闻言心中一动,低头看那落脚地方,雪光映处,明现出两个脚印,一个已被自
己左脚踏了进去,知道适才定有人来过。暗忖:这雪业已冻结,上层浮脆下面坚凝,人
立上去,除非轻身功夫已臻绝顶,有“踏雪无痕”的本领,能够悄没声息,否则人的身
子少说也有八九十斤,怎稳得住?这人把雪踏陷了二尺,屋中五人并未觉察,而且脚外
的雪齐如刀削,要不是内外功到了出神入化地步,怎能到此?如说先就有的,一则这雪
才住不久,二则五人未来以前屋是空的,来此何事?再一揣量周谦所说的话,暗中点出
自己当年的外号,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丢放煤柴的声音也必是他先听出房顶有了声息,
恐被来人觉察,故意做出来的了。正自沉思,忽听室中有人低语,听不甚清,心想主人
已似无用避忌,一看那两个脚印正当沿口,如把双足都站进去,恰好藉著冰雪的陷窝钩
住身子,将身倒悬下去观察,忙稳著势子提着气,立起身子,把右脚也轻轻踏在另一脚
印里面,缓缓倒身悬下,侧耳一听。
内中一人说道:“我说老鬼声气到不了这边,他那亲戚早就和他反目。他前日还派
人与将军送信:小孽种不来便罢,一来便即擒了献上,以赎他儿子的罪名。老总爷偏不
肯信,硬派我们追将下来吃苦,今晚差一点葬身雪里,这是怎么说的?”另一人道:
“我原说金雷老鬼,当年有名的玉面神鹰,何等诡计多端?事败之后,谁都没这大胆子,
独他一人保了小孽种,担著这大血海干系,几千里路往甘肃、新疆逃来,还是明著雇了
骡车走,哪有这样情理!不来吧,我们前头一走,后面就有人跟。我们稍一疏忽,无缘
无故人就冤冤枉在没了影子,敢大意吗?我只不懂,上头既要斩草除根,只用一纸公文
通行各省,自然小孽种便存不了身,何况到处都有我们的能人相助,还怕捉他不到?偏
要用这等暗杀方法。”
先一人插口道:“你哪里晓得?上头有上头的道理。就是这次剿山,不也是暗做的
么?官府还说我们也是强盗,和他们火并的啦。差事苦时自然是苦,可是没事时,随便
吃喝玩乐不说,每月单俸银就是五百两,生杀任性痛快,建一次功有一次赏,办差还有
丰厚的川资,只要对上头恭敬当心,平时一点风险不担,退一步想,比起当初身在绿林,
可就强得多了。”另一人答道:“这些话虽然没有犯什规矩,还是少说的好。我们知道
后面跟来的是谁?本领如何?平日有照应没有?一个不小心又惹出祸事,和高老五一样,
至今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尸首,那才冤呢!你准知道大雪中他们不会跟来么?还是趁无人
时谈点正经的吧。”又一人道,“如今火刚升起,肚子还未有食呢,忙什么?”
先一人道:“我看这座店大得古怪。自从京里出来,转了好些村镇,甘、新道上还
没有这般款式干净的店呢。日里那女店主虽说这里虽非官道驿路,却是通各大县的捷径,
又有天山采荒金、皮货的客人与外国鬼子来往,店主甚是富足等话。我总觉她出来代那
男的醉鬼答话,到底有些可疑,那伙计也有些像假老实,否则眉眼没有那样清秀,手也
不会那等白细。现又刚到,且莫使他看出,装作糊涂,等用完了酒饭,稍歇一歇乏,东
伙入睡后,好歹也要探出一个究竟。”
先说话那人接口道:“其实连这样急都无须。刚进门时,明明后院有空屋,伙计却
要我们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气。后来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懒,不愿再
升一次火。我们已来了这一会,如果老鬼和小孽种藏在这里,他们何等机警,决不会没
有一点动作。就算因路上劳乏过甚,以为深夜大雪不会有人跟踪,安心睡去,店家也不
致不做理会。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党。你说那伙计不像老实粗人,也甚有理。我们
既然下网,不管有鱼没鱼,总得仔细看看。不过人都熄灯熟睡,也窥探不出所以然来。
雪势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脚步稍重,反倒打草惊蛇,好在大雪深夜,决无人敢
冒险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个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虚实。只请蔡二
哥和胡三弟轮流值班,门前守望,有了动静再行下手不迟。饭后我再前往他东伙住房窗
下窥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没有可疑之处,只要他不和老鬼同党,今晚别的屋便无
庸再去窥探了。”
余人还在争论,周谦已从对面厢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过来,室
中请人便改了语气。老者听见开门之声,因和主人没有说明,终觉不便,刚把身翻向屋
顶朝雪上一伏,便听周谦嘟囔著走来,自言自语道:“好容易有了人来,他又逗耗子去
了。一个弄不好,今晚谁也不用打算睡好觉。天又冷,雪又大,放著热被窝不睡,何苦
呢?告诉你事情有我做就够了,偏不信!”
老者闻言,暗忖听他说话,必然早有安排。既已听出这五人是京中仇敌派下来的爪
牙,还不急速回房准备,等待何时?仇敌已被周谦瞒过,不知自己是否落在这里。院中
积雪初住,上层松浮,如从上面纵落,比由下而上还易听出声息。站在屋上一望形势,
恰好墙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里深得多,如往外纵去,绕墙走向前门,
再缩进前院回房,一则比较少些声息,二则借此一观屋外形势,以备万一不济时或可多
条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谦一进屋,便运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黄鸽冲霄”,直朝墙
外纵去,快要及地,再把气一提,两臂一分,“蜻蜓点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顾无人,
然后施展“踏雪无痕”的本领绕向前门。
到了一看,那五个仇敌的脚印乃是从偏向官驿土道那一面而来,想是先顺驿路追赶,
途中耽延了些时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这些恶贼真个厉害,自从离山逃走,早防
他们要跟踪搜索,饶是沿途故布疑阵,诱他们穷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们追上。最伤心
是三道岭那边,与主人早年患难之交,又结成骨肉至亲,当时情义何等深厚,不料一朝
变节,屈膝事仇。只说他是因亲老族众恐遭杀戮,所以没有几年就告了终养,便连主母
那样贤明的人都深信不疑,临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日里刘莽说他可疑,自己还以
为不致如此凉薄,谁知他竟图了儿子的富贵功名,不特认贼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
把至戚至交的遗孤绑献仇敌,真是天良丧尽,猪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误行到此听出
好谋,今天赶到三道岭,岂非自投罗网?随想随往院中纵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灯光
摇摇,微闻病人呻吟之声,心中一惊,暗骂:“刘莽蠢才!真不晓事,这是什么时候什
么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转索要饮食,也应低声嘱咐暗中取用,怎便点起灯来?”探头一
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门业已关闭,正待回身仍从窗户纵进,猛觉脑后一阵冷风吹来,
又劲又急。
老者久经大敌,知道有人暗算,喊声“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侧一纵避开来势,
刚刚一手去摸怀中暗器,按剑准备敌时,忽又听墙头上有一人低声说道:“不是外人,
快随我走!”接着眼前一晃,声随人逝,一条黑影如飞鸟钻空越墙而去,再看墙上低声
说话那人已无踪迹。心中悬念著室内病人,也无暇揣测来人是何路数,轻轻纵到窗下,
用手一推隔扇,听见里面有人用手轻轻弹了两下,知道刘莽尚在室内,料定来人是友非
敌,心下略安,连忙纵身而入。正待数说刘莽,忽见灯头上灯光侧面坐定一个连鬓胡子,
正与少年按脉,旁边站着刘莽和田振汉,料是请来的医生,当时未便上前请教,只得站
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医生,身材不高,却生得丰颐广额,朱颜大耳,二目神光炯
炯,只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个残缺,美中不足。正赞他仪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
来,雪夜到此,心非无名之辈,猛一眼看见那胡子中指上套著三个金环,好似听人讲起
过。
静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惊,暗忖:看这人面貌打扮与手上金环,不就是
当年江湖上传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铁煞手、三环套月,又简称三暗号神医马玄
子么?老主人在时,曾借求医为名,三次派人专程聘请他入山相会,俱未寻着。最后听
人说起,他因在天山白圣峰下遇见秃贼哑僧林空了,狭路逢仇,动起手来,正在不分胜
负,不料林空了预先练就一只恶猿,埋伏在雪壁旁边;出其不意纵将出来,打算挖瞎他
双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虽将恶猿劈死,身上却中了林空了乘隙打来的飞蝗蒺藜,
鼻子还被恶猿抓破了一个洞,多亏他来了两个有力的援手,才将秃贼逐走。他和秃贼原
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见过几次胜负,自这次负伤,自觉本领还是不济,立志就在白圣
峰危崖绝顶冰山雪窖中苦练内功,如不练到一举手便将仇敌杀死,决不下山。那峰离地
千百丈,终年冰雪堆积,上丰下锐,就是有本领的人也上不去。他上到峰腰不能再进,
费尽辛劳想了许多方法,几经接厉才悬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万里孤行冉飞在峰下将食
粮用具用长绳与他系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济看望,一上一下遥遥手语。他上峰苦练不久,
便降伏了峰顶盘踞的一只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业已六七年不听人说起,
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为友,后面五人怎堪一击?难怪他们不
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听那胡子对病少年说道:“老贤侄一路劳顿,多受风霜,加上骤遭大
故,冤愤填胸,悲苦过甚,再加了几层寒热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见了我,
虽可包愈,还得养息三五日始能复原呢。”说罢,回头向着田振汉道:“雪中死尸已被
敌人发现,后院五个鼠辈虽不足虑,后来诸人却有两个能手在内。我们纵然不惧,到底
时机未至,终以隐秘为是,但能敷衍过去不和他们破脸,使其自退,方为上策,否则敌
人源源而来,从此多事了。如不打算动手,病人在此,至迟天明,不被后院鼠辈发现,
也必为老贼看破。少时我走后,可告知周氏弟兄,说我将他三人连同行李一齐带走。车
骡有镖行烙印,只说暂存此处,看见无妨,叫他和那两位不可妄动。来人后援太多,有
官府相助,事情不闹则已,越闹越大,以免惹出乱子,老头子又生气。那房上下和院墙
外的雪中脚印,可请那两位宝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饰,小周不要再装腔捉弄人家,便
可无事了。我估量大雪虽止,有五个鼠辈在此,老贼当派能手在四外撒网,必不在未明
以前投店,惊人耳目。你快去将他们车上看看,除空车外不要有一件东西遗留在此,车
轮上绑的木块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来,我们好早些走。”田振汉闻言,应了一声,
穿窗而去。
老者闻言,更料是马玄子无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向那胡子致谢道:“久仰马
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穷途幸会,又蒙拯救我等危难,真是感恩不尽。”那胡子掀髯
笑道:“小弟虽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传闻,素昧平生,怎得相
识?再者,小弟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只贱须生得长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称谓,叫我玄
子如何?”老者因前听人传说,三暗号神医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气,年纪不大,却最喜
人称他老,故此冒叫一声,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凑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
这是我兄弟刘莽,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继武。小弟等三人来历,想已难逃
诸位高明洞鉴了?马兄虽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著这一部美髯,风
仪出众,老英雄三字当之无愧,何必如此太谦呢?”
马玄子喜道:“原来你老哥便是当年镖打四凶、独劈八怪,人称玉面神鹰的金老英
雄么?日前听小周山主说,据他凉州手下达官归报,只说有一姓陈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
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时而装作骡夫行商,时而改扮运枢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
山东一带起身,经由陕、甘、凉、肃一带,对早时晚,绕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来,
不时有各地方隐姓埋名、以前曾与嵩山老寨主通声气的人们前去迎候,行路虚虚实实,
到处布有疑阵,明明见他车马往东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发现,有时更特地往回
绕走。每次起身不几天,必有京中赶下来的爪牙跟踪觅迹,偏巧都落在三人后面。来人
在自搜寻了两天,等到发觉扑了个空,再往下追,仍然神龙见首,鸿飞冥冥,闹得京中
左一拨右一拨派了不少的人,仍是无用,只管跟在这三人后面,沙漠戈壁里东跑西驰,
疲于奔命。那三人却和没事人一般,每日声东赴西、说南往北的按站前进,连镇边镖局
那般声气灵通到处有人,都几乎被他们瞒过,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内投宿。到了夜里,
想是看出风声越紧,情势危急,偏巧那时驾车良马突然倒毙。镖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
主之命,断定那三人定是从嵩山被难时逃出来的朋友,弄巧还许是投奔自己而来,吩咐
随时留意照料保护,便借赠了两匹健骡与他们,并劝他们去拜山投止。老者受了二骡,
却说另有投奔,再三逊谢。镖局中人连忙连夜飞马往山中送信,说三人并非前来投奔,
看神气是往三道岭去。
“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喊去大骂一顿,说他为德不卒,不管来人是否
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来的,要在这里死于仇敌之手,传到江湖上去,必说自己在以光
复先朝为名,此事却袖手不管。休说无颜见人,也问心不安。如今天降大雪,适才得报,
京中爪牙业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机四伏,如到了三道岭老贼家中,更是羊入虎口,
休想活命,必被献与仇敌无疑。即便事后杀了老贼全家,也干事无补。你们怎这般糊涂!
越骂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话说过火,将座中一位淳于姑娘说生了气,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