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玉虚峰顶冰雪漫]
云荒推门而人,行了一个四方礼,随后道:“列位,贫道是昆仑弟子云荒,奉代掌门
师叔一清子之命,前来邀请诸位上山。”
众人见他一身白衣,身后宝剑剑柄上篆刻“灵乙”二字。在场多有阅历,丰富之人,
识得只有昆仑派极出色的二代弟子,方有资格佩带灵乙宝剑,心中对这云荒便也高看一眼
。
此刻,却是常不修先道:“小道长,那品剑大会原是后日,怎么今晚便让我们上山?
况且这天黑路滑,你们那代掌门,忒不会思量!”
也只有他才会这般肆无忌惮说出这等对昆仑派不敬的言语。
云荒一皱眉,扬声道:“这其中原因有二。一则,通往玉虚峰的道路外人不知,代掌
门师叔派我等接诸位上山,原是一番待客好意;二则,掌门后日凌晨便要出关,诸位万一
去得晚了,只怕不美。常先生所言天黑路滑云云,放在旁人身上也还罢了,诸位皆是一等
一的剑客,焉有难住的道理?”
他却是用了个激将法,这里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高手,自然不肯退缩。况
且昆仑一派在武林中地位极高,又是十分神秘,早就激发了众人的好奇心,便异口同声地
道:“好!”
云荒又道:“另有一事,还要事先讲明。凡是受邀前来者,相信必已收到请柬,那不
速之客,便要请恕我们无法招待了。”说罢眼光一扫四周,忽地看到沧浪水诸人。殷浮白
如今名扬四海他且不着意,一眼却盯上了秦兴,大怒戟指喝道:“这品剑大会原是请的天
下英雄,你这小子武功平平,也敢上昆仑山!”
秦兴尚未开口,殷浮白已不高兴。他为人最是护短,秦兴虽只是沧浪水一个弟子,在
他心中却亦是“自己人”,便道:“这位小道长……”
云荒怒道:“贫道云荒!”众人都想:这小道士真好胆识。
殷浮白仍道:“这位小道长,当日里发请帖时,只说邀请沧浪水一派前往,并未限制
何人方能参与。”其实以往虽也有单发给一个门派请帖的例子,但该门派必是选拔最精锐
的剑手参加,如秦兴这般却是首次。
云荒怒道:“他剑法远不及我,有何资格?”
殷浮白道:“这般说来,若是我这师侄能胜过小道长,便有资格了?”
云荒冷笑道:“他?他如何能有这个本事!”
殷浮白心道原来条件不过如此,那却好办,便转头道:“阿兴,你去和他比试,就用
我新创的那套剑法。以你现在水平,必可赢他。”
秦兴苦笑,还未答话,殷浮白已道:“去啊。”一手把秦兴推了出来。秦兴只得拔了
剑,向云荒行了一礼道:“请道长指教。”
云荒冷笑一声:“凭你?确是得让我好好指教指教!”连环三剑,正是昆仑派的绝技
之一“凤凰三点头”,立意一招胜他,一雪前番之辱。
这三剑精妙绝伦,姿态美妙,秦兴只看得目眩神移,全然想不出当如何应对。只得握
紧宝剑,将殷浮白教他的骤雨剑法前三招一并使出。
骤雨打新荷,池塘生清响。云荒只觉一阵剑雨扑面而来,速度奇快,笼罩四方,眼见
自己这凤凰便要成了落汤鸡,心中大惊:这小子怎与前番大不相同!一招未老,反手剑势
如紫龙腾空,向秦兴腰间削去。
殷浮白看得焦急,不住道:“怎么用了这招?力道不对……唉,用第九招就对了,怎
么用了第七招?”但秦兴本就紧张,更无暇留意他话语。
这一边秦兴心中紧张,云荒却更为惊讶,剑出更疾,招招精妙。
先前殷浮白虽然两胜,但他胜得太快,众人未曾窥得他剑招完整面目。
如今见秦兴手中一套剑法在昆仑如此精妙招式下犹能苦苦支持,心中都不由感叹:这
沧浪水成为武林中后起之秀,果然自有独到之处。
正在这时,却闻龙在田沉声道:“秦兴,你可以不胜,但手不可不稳,为师平日,是
如何教导你的?”
秦兴一凛,定神许多,剑招挥洒,更胜前番。云荒心中一动,起先他一直对秦兴不屑
,诚然秦兴骤雨剑法精妙如斯,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个学了一套神奇剑法的笨小子。如今方
觉虽是个笨小子,却也有几分实力。
二人这一番比试,方才称得上酣畅淋漓四字,但秦兴内力经验均不及云荒,对骤雨剑
法又是初学乍练,终还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若说胜他,却是仍有困难。
就在此时,忽闻酒店角落之中,清泠泠一声琵琶响动。却是那坐在角落的冯双文,应
手拨弦而响。
这琵琶声音起初轻悄,三两下之后,忽又一转为清逸飘扬,中间依稀有金戈铁马之念
。旁人还罢了,秦兴听了,却觉这琵琶声音丝丝入扣,若是剑招按照这音韵前行,便格外
的流畅,竟有指导之意,心中大喜。
就在此时,坐在冯双文桌畔的老乞丐有滋有味地倒了一口酒,忽地以手扣案,和著琵
琶声音,大声唱道:“四顾山光接水光,天一方,山川相缪郁苍苍,浪淘尽风流千古人凋
丧。天连接崔嵬,一带山雄壮。西望见夏口,东望见武昌。我则见沿江杀气三千丈,此非
是曹孟德困周郎?”
声音苍老雄浑,意态挥洒倜傥,与琵琶声相合人扣,秦兴只觉其中每一个字似乎都打
到自己心里,剑招依此而行,便连内力运转,都流畅了许多。
待到最后一句“困周郎”三字唱出,字调铿锵中带着战意,他只觉胸口一震,从前停
滞迟缓的内力到了这一刻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一式剑招如倾盆大雨漫洒天地。只这一式之
,已得殷浮白七分神韵。
云荒连退三步,单膝跪倒,长剑拄地,头上发冠被剑气劈成两半,眼红如血。身后一
个道人正要上前扶他,他却把手用力一挥:“不必扶!”
那道人怒道:“师兄,这混小子……”
云荒却止住他言语,一字一字慢慢道:“是我输了。”这四字说得极重,在场众人均
听得清晰。他拄剑而起,扯下剑穗束了发:“你上山吧!”
先前那个道人忙道:“师兄……”
“代掌门面前,由我承担。”云荒骤然转身,一字字道来。
其余众人验过请柬,便随着昆仑诸人出发,只有冯双文留在原地。殷浮白心中诧异,
心道冯先生原说要看比试的,他不上昆仑山,如何看法。冯双文却笑着挥一挥手,殷浮白
无法,只得与龙、严二人一道前行。
前来昆仑山的众人都备了马匹,此时一溜马队一同上山,声威赫赫。直行了一个时辰
,越往上走,越是寒冷。又行一段,那树梢上已见了白雪。这些剑客哪个没有一身好内功
?只是苦了殷浮白,独个冻得直打哆嗦。
严妆与他并辔而行,早看出这小师弟状态不对,有意掷过身上披风,殷浮白却忙摇手
,心道:山上风冷,可不要冻坏了师姐。
绕过一个转弯,殷浮白座下的马忽然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直蹿到一旁的树林之中。
他连忙拽紧缰绳,喝道:“停下!”
他内力虽差,骑术却佳,那匹坐骑被他一勒之下当即停下了脚步。忽听头顶一声响,
一小堆白雪直打到他脸上。他伸手一抹,又一样物事落了下来,直罩到他头上,人手轻软
温暖,竟是件珍贵之极的黑貂裘。
从来只听说天上掉馅饼的,却没听说天上掉貂裘的。殷浮白大是诧异,抬头却不见人
影。他也不多想,喜滋滋穿上,拱手笑道:“多谢了!”
这一边龙、严二人见他人林,忙忙追来,却见殷浮白身上多了一件貂裘,无不诧异。
殷浮白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支吾道:“天上掉下来……”
严妆道:“什么?”心道天下哪有此事。
殷浮白见二人眼里都是怀疑,只好胡乱掰道:“呃……是朋友送的。”
龙、严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解。严妆道:“小白你不要囉唆,自己穿上就是。”又
见他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貂裘中十分有趣,情不自禁地,便伸手摸了一下。
他们从小长大,这般也是常事,殷浮白却不知为何,脸“刷”地红了。
马队又跑了一个多时辰,时近午夜,云荒在一个三岔路口处当先下马,道:“前方道
路已不适宜骑马,请诸位将马留在这里,自有昆仑派中人代为照顾。若有粗重行李不便携
带,也请一并留下,下山时再领取不迟。”说罢当先踏上了三条道路上最为狭窄的一条小
路。
到了此时,众人自无退后之理,便纷纷下马,跟着云荒等人一路前行。
这条小路狭窄崎岖,复杂难行,因在夜里,更增了许多难度。又走一段,积雪过踝,
若换成常人已是举步维艰,幸而这里一众人等都是轻功超群,倒也未曾发生什么事故。
那常不修忍不住道:“小道长,你们平日都这般上山?可太辛苦了。”
云荒敛容正色道:“常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普通弟子并不住在这里。玉虚峰原是掌门
闭关之处,选择在此召开品剑大会亦是遵从掌门之意。”
常不修嘀咕道:“那你们送饭可真不容易。”
云荒怒目而视,但常不修毕竟是客人,道:“传言掌门人已修到辟榖境界,我们这些
小辈虽欲效劳,亦不可得。”
常不修心道:还真有人能达到这等境界?但剑圣长青子在武林中地位极其尊崇,说不
定当真能做到这一点也未可知。他虽胆大,倒也不敢对长青子大放厥词,也便闭口不言。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山路难行,路面又滑,有人不禁问道:“云荒道长,请问到玉虚
峰还有多少时间?”
云荒手执火把,向前一指:“过了这道山涧便是。”
月色火光映衬之下,众人见得那山涧似有一丈余宽,黑黝黝地看不清下面深浅,衬著
融冰带雪,尤显森然。云荒行至涧边,暗自调息一番,纵身而起,身形轻飘如云,一跃而
过。随即提声喝道:“诸位,请!”
这山涧虽然难行,但在场诸人无一不是武功高明之辈,况是十停里已行了九停,万没
有在此停下的道理。有人便已当先跃过,也有本是好友的便一同跃过,昆仑派其余几名道
人则留在山涧另一侧为众人掠阵。
这里面唯有秦兴轻功不够,便由殷浮白带了他过去。云荒指著下面一片房舍,道:“
这里便是了,请各位随我去歇息。”
原来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片高地,向下望去,但见雪地之中散布著一片白石构建的屋
舍,夜色雪光中,望之如琼楼玉宇,清冷不似人间。
云荒垂首躬身:“请。”
这一片屋舍外表清冷,内里布置也难称舒适华贵,但众人先是好容易赶到昆仑山下,
又奔波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但求有张床便可,有细心的还记得查看一二,随后也便纷纷睡
下。
殷浮白却因过了最疲惫的时候,精神反而振奋。他坐在木榻上,拥著黑貂裘慢慢喝了
一杯清茶,觉外面风卷纸窗声响,索性推窗向外望去。
此刻临近黎明,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白石所建的屋舍只余下个依稀的轮廓。
这景色在旁人眼里殊无可看,殷浮白却是个懂得游玩的人,心中暗想:再过一段时间便就
天亮,玉虚峰既高,又有积雪白石相映,日出必然好看。想到这里,他索性起身,悄悄走
到门外去。
此时昆仑弟子也已歇下,一片静谧。殷浮白绕过屋舍,沿着同是白石砌成的小路走了
一段,渐渐来到后山一处断崖,惊见那里竟还有个女子。她发无簪环,衣无余饰,只身边
放了口剑,璀璨明丽不可方物。
殷浮白便笑了:“袁姐姐。”
那女子转过头,如刀般的眉眼在深黑的夜里少了几分锐利,她眼中有诧异一掠而过,
随即便恢复了平常:“原来是你。”
殷浮白走过来,他见崖上风大,便解下貂裘,欲为袁乐游披上。袁乐游却道:“本是
送了你的,不必还我。”
殷浮白甚是诧异:“貂裘是袁姐姐的?”
袁乐游面上隐约浮出一个微笑,道:“嘘,等著看日出。”
殷浮白便安安静静地坐好,不再多言。
玉虚峰上的风冰冷如月,雪明亮如银,月宁静如夜,夜则静逸如人。
如——便如此刻殷浮白身边的人。
二人就这般静静地并肩而坐。不知过了多久,玉虚峰上的夜色忽地撕开一个口子,一
线鱼肚白从断崖对面缓缓地吐出,随即越扩越大,仿佛有龙蛰伏于天际深处慢慢地吞吐云
霓。又过了一会儿,那白色的云霓上漫染橙红,似乎那条神龙酒醉,吐出的云霓也染上了
纷飞的酒色。
殷浮白看得心动,转头向袁乐游道:“袁姐姐,这可真美……”
袁乐游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叫你不要说话。”
原来就在这二人交谈之时,天空已变了颜色,一轮红日骤然喷薄而出,犹如巨龙忽然
跃出海面,天地万物,都生了一层光华。四周的断冰残雪因着这份光彩,更增添了十分的
颜色,仿佛散落了一地的珠宝。
袁乐游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看到日头升起那一刻。”
阳光照向四周,这时方能看出他们脚下竟是万丈深渊。哀乐游抄起身边的繁花剑,敛
袖而起:“我走了。”
殷浮白也随之起身:“袁姐姐,你也是前来参加品剑大会的么?”
袁乐游看着他:“殷浮白,我是什么人?”
殷浮白奇道:“你是袁姐姐。”
袁乐游怔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是杀手阁上排行第一的杀手,昆仑派焉有邀
请我的道理?”
她慢慢抚摸着手中的繁花剑:“平日里杀人,我是不用这把剑的。自我铸成繁花以来
,只用过两次,一次是对你,另一次,是对长青子。”她慢慢地抚过自己眉侧的伤痕,“
我亦好剑。明日里这个难得机会,总想再让繁花能耀眼一次。”
她转身离去,殷浮白怔了半晌,开口又叫了一声“袁姐姐”。却未留意在他呼喊这一
声之时,有道熟悉的美艳身影在山石后一闪而没。
殷浮白回到住处时天已大亮。又过了一会儿,有昆仑弟子送来早餐,殷浮白饱餐一顿
,倒头便睡。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傍晚,才终于起身。出门去看望龙在田等人,见龙在田和
秦兴的精神还好,只是严妆不在房中。龙在田道:“阿妆还在那边房中休息,倒不必扰她
。”见殷浮白依旧满面倦容,便道:“你也去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正日子了。”
殷浮白本想出门寻找严妆,被龙在田这么一说便作罢了。他又休息一晚,次日凌晨,
对镜洗漱,换了一套新衣,用罢早饭后与龙在田等人会合。随后在昆仑弟子引领下,来到
玉虚峰顶。
这玉虚峰原是昆仑主峰之一,气魄雄浑壮丽。殷浮白且行且看,心中钦羡。又走一段
,他发现自己所到之处,竟是前日一早自己与袁乐游看日出的断崖。只是昨日那断崖尚是
平常模样,此刻上面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壳,晶莹剔透,煞是动人,想是昨日里昆仑弟子
所为。
当日严妆上泰山峰顶叫阵不觉害怕,但眼下想到即将与剑圣对决的便是自家师弟,心
头不由得一阵阵紧张,不禁侧头向殷浮白看去。却见他神态舒展自如,不像是即将进行生
死之搏,反倒像是将要出门踏春游玩一般。也不知是他太过自信,还是心里少了根弦。
除却云荒等人接来的人外,犹有其他弟子带来多名剑客,在场者有近百人。在历届品
剑大会中,虽非规模最大的一次,却可堪称品级最高的一次。然而统共这些剑客一起,也
无人见过这样的比法。众人看着那块覆满冰雪的断崖,心中都在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意
思?
正思量间,却见一道白影如巨鸟展翅,飘飘然直落到那断崖之上,身形优美,气魄如
山,单这一式轻功,便已不同凡响。正是昆仑派的代掌门,剑圣长青子的师弟一清子。
他也不多做寒暄,只轻咳一声,便缓缓开口:“列位皆知,今日是我昆仑掌门,长青
子师兄出关的正日。”
这一句声音虽轻,在场近百号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实是第一流的内力,众人无不肃
然。只听一清子又道:“往日的品剑大会,固有许多程序,但今日里却要稍做更改。再过
片刻,便是掌门人出关之时,为验证这三年闭关所得,今日里掌门会与在场诸人中的两人
进行试剑!”
此言一出,下面便是一阵沸腾。须知长青子已有多年不曾与人动手,而在他闭关之后
,昆仑一应事等由一清子打点,连见长青子一面都成了难得之事。如今竟有—个与这传说
中的人物当面较艺的机会,又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
然而兴奋之后,众人却又思量,在场这许多人,却只能比试两场,到底谁有机会?这
其中自然也有人觉得自己剑法未及臻境,见识一番也就罢了。
但更多人却是一心求剑,便叫道:“到底是哪两人有资格比试?”
一清子且先不答,不紧不慢继续道:“比试场地,便在这冰崖之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这冰崖地形极险,稍不留神,便有丧命之虞,更何况对决
的乃是武功超凡脱俗的剑圣!有人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却也有人更加激起斗志。
“至于究竟是哪两人?”一清子微微一笑,“其中一人由掌门师兄指定,另一人是谁
,各凭本事吧!”
随着他话音落地,断崖旁一处屋舍忽地房门大开,一个人犹如一朵白云般冉冉飘了过
来,足不沾尘,姿态烈烈如神。这人甫到冰崖之上,众人尚未看清他容颜如何,忽有一阵
旋风自崖下席卷而上。十余个璀璨如霞的剑光光圈自那道旋风中延伸而出,直面剑圣!
殷浮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烟花九!”
[第八章 剑圣长青]
那些剑光光圈太过绚烂,连日光都被映得失了颜色,众人不禁目眩神移。长青子却不
避不让,待到光圈近身之时,一道浓烈剑气忽自他手中进发而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光圈与
之一触,纷飞四散。那人一个倒纵,双足几退到崖边方才硬生生停下。他以手拭口,一串
血珠自他手边滴滴答答地落到冰面之上,宛若碎裂的红宝石。原来仅此一招,他便已受了
内伤。
这人穿一身粗布衣裳,青布罩头,面上肌肉僵硬,多半是带了人皮面具。手里的那柄
剑却实在是耀眼夺目,黄金柄,珍珠络,上面镶嵌的宝石不计其数,随便找一块也有小指
甲大小。两相映衬,更加奇异。
长青子目光转到这柄华丽无匹的宝剑之上,微微颔首,似是致意。那人立于崖边,身
形似坠非坠,亦是微一颔首。随即双足一蹬,身形前进,剑光一幻,又是十余个光圈一挥
而出,竞比前番扩大了一倍有余。
在场诸人皆是顶尖剑客,看出这次却不仅是剑光扩大而已,威力更增数倍。众人先前
看他剑法,已觉惊艳,此刻更不由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人?”
“没见过,江湖中何时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高手,怎么从未听说过?”
“此人剑法,比起那出尽风头的殷浮白也毫不逊色啊!”
殷浮白听到这些言语,甚是自豪。暗想:袁姐姐剑法更加精进了。
正想到这里,却见剑圣足不动,身不摇,长臂一振,一柄青锋自他身后脱鞘而出。雪
光辉映下,众人见这柄长剑三尺有余,通体古朴,剑尖处却有一点红芒直通到底,仿佛一
条血线,朴拙之中便带了隐隐的煞气。只是再一细看,却又诧异,这把剑纵然极尽佳妙,
却是大刃无锋!不知这样一把无刃剑,又是如何用法?
只殷浮白方知,这一把无刃剑,便是当年袁乐游输给长青子之后,为他打造的“问天
”。当世之上,袁乐游只铸过三把剑,如今问天与繁花已然相遇,他手抚腰间,心中暗道
:流水又当如何?
问天既出,剑圣右手轻抖,一蓬纷飞大雪一般的剑光泼洒而下。此刻他与袁乐游相距
犹有一丈之遥,威力却似近在咫尺,二者一触,那十余个光圈如梦幻空花纷纷破灭。余劲
未歇,袁乐游后边便是万丈深渊。她身形骤然一斜,向左侧连翻了三个空心觔斗,方才卸
去大半劲力。小半力道仍是驱而不尽,一口血已涌到了喉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剑术,如此内力,飞花摘叶亦可伤人,又何必剑刃锋芒!而那袁乐游两剑逼得剑
圣祭出兵器,方才变招迅捷可观,亦是搏得一阵赞叹。
唯有殷浮白连退两步,方才击在袁乐游身上的那一道劲力,竟是好像击在他自己身上
一般,脑海中嗡嗡直响,心头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这击退袁乐游的一剑,若用在他身上,他亦是无法退敌。
两招已出,袁乐游双眼微眯,繁花侧于身畔,却不再急于出第三招。
剑圣面上神情漠然,傲岸身形中有着十分的自信,十分的冷淡。合在一起,便是十二
分的深不可测。眼见日光渐亮,冰面上光点闪个不休,袁乐游忽然一晃手中繁花,上面宝
石光芒璀璨如星,幻出一道彩晕,连同日光一起,晃进长青子眼帘。
高手比武,自要讲究天时地利,利用日光乃是人之常情。但光芒一现之后,袁乐游却
并未追击,反是繁花剑向地上一戳,掀起无数断冰残雪,携带内力,飞沙走石一般,直向
长青子袭去!
长青子问天剑幻起万点光芒,那些碎冰与他剑招一触,纷纷化为水滴,其中隐含的内
力亦是消失无形,袁乐游却利用这一息时间,双足骤然向前滑去。冰面本来滑溜,她又用
上了轻功内力,速度更疾,转眼间便已到了长青子身前,口中清叱一声,大大小小二十余
个光圈再度划出!
这一招已尽她平生所能,杀手经验、地势利用、繁花优势、自身轻功,而烟花九的轻
忽狠戾面色不改变幻无穷,在这一招里亦是发挥到极致。
剑光光圈逼近,她看见的却是长青子面上的表情。
无怒,无惊,无忧,无患。
剑圣面色不改,静如止水的目光中,却终于透露出了一份赞赏。
光圈寸断,繁花剑脱手而出。袁乐游摔倒在地,口吐鲜血,面上人皮面具被剑风激荡
,碎成片片,她挣扎一下,又一口血直吐了出来。
殷浮白按捺不住,叫了一声:“袁姐姐!”
场下诸人注意的是这一场比试,无人留意他这一声。袁乐游却于此时半起身,清寒孤
傲的面容上,一双眼寒冰利剪一般向他盯去,其中满是严厉的拒绝之意,殷浮白原有纵身
跃出之意,却终是顿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这一番互动,他人未曾留意,却全盘落到了一旁的严妆眼中。
她神色骤然一变,唇瓣微启,本要向殷浮白询问一二,但念及这毕竟是品剑大会现场
,不忍打扰于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袁乐游摸索著伸出手,摸到繁花剑,剑一入手,她的人霎时恢复了神采,挣扎起身,
随后摸出一颗药丸嚼碎咽下,向长青子深施一礼。
长青子微一颔首,随即轻轻一挥手。
袁乐游不发一言,还剑入鞘,转身离去。那颗药丸甚是神妙,转瞬间便已行走如常,
她施展轻功,鸿飞渺渺,霎时已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并无人见过杀手阁上第一杀手的真面目,众人立刻议论起这女子的身份。又有人想到
一清子言道:比试两场,一场由长青子指定,一场各凭本事。
眼下这女子已占了先机,还余一场,不知长青子要指向何人?
却见长青子问天剑二度出鞘,一双眼向下巡视一圈,剑刃遥遥向下,已然指定一人。
众人随他剑锋望去,心中不由暗道:果然是他。
人流如潮,自然而然分成两半,殷浮白卸下貂裘,踏步走了出来。
他也不拔剑,也不施礼,神情呆呆怔怔。众人心里都想:这殷浮白传闻中是个小剑圣
一般的人物,怎的全无气概?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那长青子却也不急,只气定神闲立于冰面看着他。
殷浮白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施了一礼,诚恳地道:“我仔细想过了,道长
,你的剑法我破不了,也没有招架的办法,我认输了。”长青子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耳朵
,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在田与严妆各自张大了口,一个问:“阿妆,小白刚才说什么?”一个说:“大哥
,我好像听错了什么,你重复一遍小白的话给我?”
秦兴与云荒本站得近,前者极是期待小师叔施展一番教过自己的剑法;后者则是输在
秦兴手下后,一心想看看殷浮白使出这套剑法是何模样。
此时都忘了前番恩怨,彼此间道:“他说什么?”
众人议论声音如若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有站在冰崖上的殷浮白平平静静,
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不出打败你的办法,我认输了。”
自来习剑之人,大多重荣誉胜于性命,焉有顶尖的剑客这般认输的道理?众人大惊之
余,反倒是长青子最先镇定下来,“哦”了一声。
殷浮白却镇定地道:“请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我想再与你比剑。”
长青子打量他一番,点一点头。他不看场中诸人,也不再多说一言半语。其身形如风
行水面,转眼间已到崖下,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中。
这一番变化令人惊异,一清子却展颜笑道:“殷公子这两年在江湖上名气大振,未想
依然如此自知,难得,难得!但沧浪水一派两度参加品剑大会,唯有殷公子一人出手,未
免遗憾,还要请二位门主赐教一二。”说罢,他一挥手,两名穿冰挂雪的道人轻飘飘跃到
冰崖之上,正是“玉虚雪,昆山月”中的玉茗子与虚峤子。
这两人在昆仑派六大高手中名列第一、二位,仅次于长青子与一清子。
当日,排行第五的千山子与龙在田打个平手,而严妆的武功更在龙在田之下,今日一
决,必败无疑,而那冰崖艰险,更有性命之忧。龙在田心中一沉,心知一清子果然是记恨
当年之事,今日他先以剑圣压倒了殷浮白,又祭出玉、虚二人,看来不把沧浪水打得一败
涂地,他是不肯罢休了。
然而身为一派之主,却万没有上门挑战而不应的道理。严妆脸色一白,正要应战,却
被殷浮白窥得她面上神情,便道:“还是由我来应战。”
一清子微微笑道:“殷公子,你确是爱护同门。但我这两位师弟是向沧浪水门主挑战
,殷公子却不是门主啊。”
殷浮白扬声道:“我不是门主,便不能应战么?”
一清子笑道:“原来殷公子亦知自己不是门主,那殷公子以为自身权柄在门主之上,
还是沧浪水门主不过挂个名字,其实靠你一人支撑?”
这几句话他说得温文尔雅,究其实质,却已经十分刻薄。龙在田努力宁定心神,沉声
道:“殷浮白,你且退下。”
龙在田从来暱称他“小白”,少有叫他全名之时,殷浮白怔了一怔,欲待要退。抬头
却见冰崖之上,神色冷淡犹胜冰雪的两人,便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他咬一咬牙,定定看
著一清子:“这位道长,你是否因为上次品剑大会你险些败给了我,所以一直记恨到如今
,又要伤我兄姐?”
一清子面色骤变,片刻才慢慢恢复:“殷公子,你想得太多。”
殷浮白却不答话,他一步步走上冰崖,冷冷道:“你叫他们下去。”
他说:“你若想比剑,我与你比,莫伤了我兄姐。”
一清子并不理他,只向龙在田道:“龙门主,这便是你沧浪水的规矩?你才是一门之
主,到底……”话音末落,忽见一道水光冲天而起,映得四下冰雪一片明亮,那白衣的年
轻人低声喝道:“闭嘴!”
仓促生变,一清子不及拔剑,一个鸳鸯连环步才躲过这水光顿挫的一剑。殷浮白一个
箭步抢上,又是一剑刺出,这一剑已是骤雨剑法中的招式,整个冰崖瞬息间都笼罩在流水
剑光之下。一清子不能再退,拔剑还击,出手间已是他赖之成名的“清风十九式”。
流水对斩决,骤雨待清风,三载后在昆仑玉虚峰,再度相逢。
两道剑光交错一起,倏然而分,众人这才见得殷浮白手中所持,乃是一把几近半透明
的长剑,内里波光隐隐,竟似封了一泓秋水在剑身中一般,无不诧异之极,暗道:这般精
致的东西也可以拿来动手?
无论一清子想不想与殷浮白动手,不管殷浮白出手是为了怎样的目的,两个顶尖的剑
客一旦当真交上了手,便如两块磁石碰到一起,再难拆开。
冰崖之上,风雨大作。一道剑光如大雨倾盆,四下里水光一片,离得近的人几乎要伸
手挥去面上本不存在的水痕;一道剑光如大风忽起,席卷断崖之上,剑锋带出的风声激荡
得周边之人无法靠近一步。
这清风十九式原是数十年前一位昆仑长老所创,只是他留下这套剑法不久便已过世,
尚不及传授弟子。后辈依照剑谱修习,无一人能够练成。因此上多有人说这位长老大抵是
写错了。直到二十年前,一清子拾起这本剑谱,闭关两载,练就这套“清风十九式”,因
而成名天下。
风卷长空,雨袭大地,时而风声压倒雨势,时而雨水浇灭长风。这两套剑法皆以速度
见长,转眼之间,二人已过了一百来招。台下众人个个看得目不转睛,诚然先前剑圣那一
场比试更高于此,但来往不过三招。这一场对决双方实力相似,惊险频出,真教人呼吸都
怕浪费工夫。
崖上二人翻翻滚滚,难分胜负,冰雪碎屑卷了一天一地,忽然间二人双剑相交,一小
截剑刃自剑雨中直飞出来,一清子连退几步,看着手中被削去一段的斩决,面色铁青。殷
浮白连翻几个跟头,落地后在冰面一溜,他控制不住冲力,身子后滑数步,眼见后面便是
万丈深渊,紧急关头,他单膝跪倒,剑尖拄地,一只脚已然悬空,方才停了下来。
这二人对的决,殷浮白流水更胜一筹,削断了斩决的剑尖,内力却不及一清子,被他
激飞出去。
二人一立一跪,目光炯炯,打到此时,双双对对方剑招已然均有体悟。
一清子一振斩决,衣袂飞舞,正是清风十九式最后一式“清风无形”。殷浮白抿紧双
唇,骤然而起,流水剑光倾泻天下,直向对方而来。
一招决生死,一招定胜负。
斩决名剑“铮”的一声,被流水剑一斩两段,半段雪亮剑刃直直坠人冰崖之下,良久
,众人方才听到极沉闷的一声响。而流水剑锋芒毕现,终是指到了一清子的咽喉上。
殷浮白声音微哑:“以后不准拿我兄姐来威胁。”
一清子面色难看之极:“殷公子,你有所误会,方才我只是……”
流水剑尖逼近,已然划破颈间肌肤:“以后不准拿我兄姐来威胁!”
一清子辩解道:“我并无此意……”
流水剑尖再度逼近,一缕血丝缓缓流了下来,再近一分,便是致命,殷浮白双眼冷若
寒冰:“说!”
一清子不禁向崖下屋舍望去,却见一座座屋舍皆是房门紧闭,心知自己这位师兄不知
已去了哪里,心头暗恨,喉间却是疼痛之极。流水剑的寒气逼得他呼吸艰难,眼见性命只
在瞬息之间,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开口道:“是,我以后不再以你兄姐性命威胁。”
流水痕迹一放即收,殷浮白轻飘飘跃到断崖之下,便要离去。
玉茗子与虚峤子二人先前被这一场打斗赶到崖下,此刻一个道:“伤了人就想走?”
一个道:“殷浮白,你就这般视天下英雄于无物?”
殷浮白骤然转头,二人被他目光激得全身一冷,却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道:“这话
奇怪,自来品剑大会上比试,别说受伤,死人的事情也发生过。怎么昆仑派这般特殊,看
人家胜了还要把人扣下不成?又或者自这届起便改了规矩,但凡是胜了主办方的,都得留
下来重新谈谈?”
这话说得十分之难听,却又让人一时难以辩驳。众人循声看去,见得这说话之人却是
常不修,便都想原来是他,难怪这般说话。玉茗子自也一早知道他的名声,怒道:“他辱
我师兄!”
常不修诧异道:“他辱你师兄?如何辱法?群殴?车轮战?胜了后又揍了你师兄一顿
?我看都没有啊。”
玉茗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若是真和这厮不吝讨论一回殷浮白方才的逼迫,只怕对
方反而要论上一番“你们确实威胁了人家兄姐”,那才是面子里子一起丢光。虚峤子却开
口道:“这人年纪轻轻,如此狂妄……”
常不修却截断了他:“他可有说过什么不敬的言语?”
虚峤子语塞,这却真没有。此时却见卫长声站了出来,轻咳一声:“品剑大会历来从
无不准人下山这一条规矩。若是新添规矩,不知可经过其余几大剑派及世家的同意?”
卫三公子这一开口,又要远高于常不修,众人肃然。他们虽也不满殷浮白锋芒太露,
但听得卫长声之言,却也寻思:昆仑派历来仗着自家剑法态度强硬,万一日后换成自己得
罪了昆仑中人,那又如何?
就在众人议论不休的时候,裹好伤口的一清子已经缓缓起身。他伤在喉间,却仍是勉
力开口:“云荒,送沧浪水诸人下山。”
[第九章 枫叶冷]
昆仑山下,殷浮白与龙严二人作别:“大哥,妆姐,你们先回沧浪水吧。我想找一个
安静所在,仔细研究一番剑圣的剑法。”
严妆道:“小白,和我们一路回去,在沧浪水里研究不好么?”
殷浮白笑了:“妆姐,在家里我就练不了剑了。”
他又向龙在田道:“大哥,那一清子不会找你们麻烦了。我先走了。”
龙在田闭紧了嘴唇,没有多说什么。
殷浮白甩镫上马,前行几步,忽又返身回来,来到严妆身边,犹豫了半晌方道:“止
水剑交你……妆姐,我走了!”
他平日里绝少有这等眷恋之态,严妆怔了一怔,却见殷浮白二度上马,已是绝尘而去
。
足行了半日,殷浮白方在一家小酒肆停下打尖,青布酒旗下坐了一老一少,他定睛一
看,又惊又喜:“冯先生……还有老爷子?”
冯双文见得是他,招手一笑。他走到桌边,却见冯双文手握狼毫,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有些犹疑,冯双文笑道:“不碍事,这本与你有关。”
殷浮白心中好奇,便走近观看,却见一张宣纸上写着端秀挺拔几个大字,道是“兵器
谱”。他一怔,却见冯双文提笔蘸墨,另起一行又写道:状元:昆仑,剑圣长青子。
随即冯双文二度提笔,蘸墨写道:兵器谱榜眼:沧浪水,殷浮白。
殷浮白大惊:“这是……”
冯双文笑着搁下笔:“兵器谱已经七载没有重排,想不到如今甫一修订,就有了这般
翻天覆地的变化。”
殷浮白终于反应过来,“百晓生,原来你就是江湖传言中的百晓生!”
冯双文笑道:“抱歉,今日才告诉你。”
殷浮白正要答话,忽见一骑快马烟尘滚滚,由远及近,马上骑士一身白衫,腰悬淡黄
长剑,正是鸣蝉卫长声。冯双文不动声色,便将纸笔收了起来,坐到一个隐蔽角落。
来到近前,卫长声翻身下马,向殷浮白行了一礼,道:“殷公子,我有几句话对你讲
。”
殷浮白心中不解,便道:“请坐,请讲。”
卫长声环视周围,见酒肆中除殷浮白外只有一个老乞丐,便一撩袍角,在殷浮白对面
坐下,正色道:“殷公子,你需得小心一清子。”
这一句话一出,殷浮白尚且未言,那老乞丐面色便是一变,但卫、殷二人均未注意。
殷浮白诧异道:“为何?他已答应我不再算计我兄姐。”
卫长声看向他:“那么殷公子你呢?”
殷浮白一怔,卫长声续道:“据我所知,一清子此人最重名誉身份。他虽属名门,心
思却不若外表那般光明,而是心胸狭隘。诚然他当众立下誓言,不会对两位门主出手,但
殷公子你自己,却要多加留意才是。”
殷浮白习惯了以剑解决问题,并不解这些是非,但也知卫长声乃是一番好意,忙道:
“多谢。”心里却奇怪,当日在昆仑山下,这人因为自己碰了他的剑就要和自己动手,如
今看来,却又像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卫长声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苦笑道:“不瞒殷公子,我这一番说话,实是为了令师
姐。”
他看着手中的长生剑,神态柔和:“你是令师姐十分器重的师弟,因此我不愿你有损
伤,令严副门主伤怀。”
卫长声又道:“前番我向你挑战,原是为了令师姐的一个赌约。她说若我输在你手下
,我便得在品剑大会上照应沧浪水。她却不知,纵是没有赌约,她要我帮忙,我也会应,
只是她若愿打赌,也好……”他苦苦一笑,“当日泰山峰顶一见,此次又得见她一次,够
了……”这几句话初听平常,细品之下,却是一派入骨相思。他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直到他身影消失,冯双文方才现身,叹道:“长生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虽不及你
,却不至一招便败。他对你师姐,确是情根深种。”
殷浮白不假思索:“师姐不会嫁给外人的。”
冯双文笑了笑,也不与他辩驳,只放低声音,似有顾忌:“但卫三所言亦是有理,你
自己需小心些。”
殷浮白并不在意:“一清子剑法不如我,没关系的。”
冯双文叹道:“可惜天下事,并非是只要有一把剑就能解决啊。昆仑派暂且不提,我
听闻,你曾刺伤秦十三,剑败钱之栋,废了连环,胜了凝云剑,泰山峰顶你大败薛连,前
几日又胜了黎永安。武当、嵩山、华山、沉渊、四方、海南,六大剑门被你打了个遍。你
须知,并非天下人都如卫长声一般不计输赢,江湖中人,重名誉身份甚于性命。”
最后这句话,殷浮白却不能理解。在他看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他可以在品剑大
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向剑圣认输,并不觉这有何要紧。
冯双文见他神情,又道:“眼下江湖众人,除剑圣外,再无人是你对手。这些人自不
会以武功来对付你,但你须知,人心险恶,远胜其他。”
殷浮白奇道:“他们可都是名门正派,也会如此?”
冯双文笑道:“那又有何分别?”
殷浮白抬头道:“可我听说,当年剑圣亦是一剑压倒六大剑门。”
冯双文道:“剑圣比你可要通晓人情世故,只是……他也不喜就是了……”方说到这
里,那一直自斟自饮的老乞丐忽然开了口:“你们两个小子,囉里囉唆,酒也不喝,是何
道理!”
冯双文忙住了口,笑道:“那便喝酒。”殷浮白也不喜这些谈论,笑道:“好啊,老
爷子,我们便喝酒。”
那老乞丐便从自己杖头解下酒葫芦,倒丫三杯酒出来:“小子,上次你请我,这次我
请你。”
酒香扑鼻,分明还是殷浮白上次买来的三中酒,殷浮白也不介意:“多谢老爷子。”
冯双文也笑道:“便以这杯酒,恭祝你夺得榜眼之名。”
殷浮白正要一饮而尽,听得这句话不由沮丧道:“但我输给了剑圣。”
冯双文微笑饮干杯中之酒,微笑着一个栗暴儿重重敲下:“你今年多大?”
殷浮白并不防他,也便没躲,抱着头直叫:“二十一岁。”
又是重重一下:“你才二十一岁!”
殷浮白忽地醒悟:“多谢。”那老乞丐倒了一杯酒后便再不理他们,只在那里就著一
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自斟自饮,视这些江湖风云于无物,一葫芦酒喝干之后,手击桌沿,
放声高歌:“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撺入渔歌樵唱,
强的弱的乱纷纷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
冯双文抄起琵琶横在膝上,随着那歌声信手而弹。殷浮白也不继续吃酒,一手托著下
巴正听得入神,冯双文却一把抽出流水剑塞到他手里,笑道:“你想白听?那可不成,舞
剑来!”
殷浮白一笑,接过流水剑,随着那苍老苍凉沧桑不定的声音,随着那清朗清越如清风
过耳一般的琵琶,纵身而舞。
若要修习剑法,该去哪里?这之于殷浮白,心中一早便有了答案。
他单人独骑,回到北疆梁鱼务。与前番不同,这一次梁鱼务城墙竟被修葺了一番,虽
然依旧破败,却也大是不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找不到入口,殷浮白绕着城墙转了三圈,
心里满是诧异。
难不成要翻墙而过?他摩拳擦掌地正要试上一试,却听身后传来了个熟悉声音:“从
这里进。”
古老硕大的旧城池,略略沾染了几分新颜色。
多了一间木屋,多了几尊铁马,零零星星还有一些新的物事。袁乐游平淡地说道:“
自从我驱逐了这附近的虎豹,便传出一些谣言,道是这里留有前朝宝藏,又有王气,因此
惹来了一些恼人的家伙。我索性把这里改造一番,加了些机关进去,免得心烦。”又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浮白便如实答道:“我想找个地方研究一番剑圣的剑法。”
袁乐游听了,也不多问,只道:“随我来。”
她引著殷浮白在梁鱼务中走了一圈,把新设的机关一一指点给他,随后道:“你来的
倒是时候,我正要离开。”
殷浮白忙问道:“袁姐姐,你要去哪里?”
袁乐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殷浮白忽地想到她身份,便不多言。眼见她身影逐渐远
去,忍不住又喊道:“袁姐姐,碧明池的花期快到了!”
袁乐游脚步顿了一顿,但并未回首,继续前行。
殷浮白便留了下来。碧明池中物产丰富,人迹罕至,实是研习剑法的绝佳所在。尽管
如此,殷浮白在这里连住一月,却仍是全无半点收获。
剑圣内力强盛,招式高明,速度奇快,经验丰富。诚然殷浮白也能寻出他的破绽所在
,但寻出又如何?长青子内力强于他,招式与速度不弱于他,经验更是远胜于他,自己根
本全无反击的能力。
只是殷浮白却也不急,思量剑术之事,于他而言与其说是一个目标,倒更是一种享受
。闲暇时间,他在梁鱼务内走走转转,眼见那碧明池内白莲由满池碧叶转为含苞待放,料
想再过不久便要盛开,心中倒也爽快。
不知道袁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心中转着念头,在池边又逗留了一会,抓了一小罐淡
蓝色的虾子,打算当做今天的晚饭。
他哼著小调开门,却被屋中的景象惊住了脚步。“砰”地一声,瓦罐滑落地上,虾子
爬了一地。
面色苍白如纸的袁乐游躺在地上,身上犹有血痕斑斑。
殷浮白并不擅长照顾人。一是因为他是小师弟,平日里多受龙、严二人照料;二是因
为他几乎没在比试中受过伤,自然也就没有治伤的经验。
但金疮药他总还是有的。他先把袁乐游小心地抬到床上,意欲先为她治疗外伤。刚要
上药,忽想到自己没有绷带,赶紧去撕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才跑回床边,又想到伤口似
乎应该先消毒,忙忙地又去找了烈酒。
俗云男女授受不亲。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殷浮白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时事态
紧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他折腾了许多时候,好不容易将袁乐游身上的外伤处理完毕,
袁乐游却依旧未曾醒来。殷浮白搭她脉搏,发现她内息极是紊乱,多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他不擅内功,这下真是全无办法。虽然为袁乐游治伤时发现她身上有几个药瓶,但不
识为何,不敢给她服下。只得坐在床边,静待她醒来。
月冷风急,袁乐游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殷浮白凝神看着她,将近天明之时,他到
底克制不住,一头栽到被子上,睡熟了过去。
神思纠结,睡亦不稳,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一人在碧明池畔飘荡,却见大雨
倾盆,白莲一夕而落,他却只能远远观望,百般无奈,万种情结。仓皇间他睁开了双眼,
却见一双刀锋般的眸子直盯着他。
“袁姐姐,你醒了?”他惊喜交加。
袁乐游没说话,用嫌弃的目光看着身上包扎拙劣的绷带。殷浮白误会了她的意思,小
声道:“对不住,事急从权,你外伤那么重,所以才……”
袁乐游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极低地道:“瓶子,三颗。”
殷浮白一怔:“什么?”
袁乐游停顿了片刻,方才有气力开口道:“孔雀蓝的瓶子,三颗。”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地从那几个药瓶中寻出个孔雀蓝的瓷瓶,取出药丸服侍袁
乐游吃下。袁乐游续道:“扶我起来。”
殷浮白依言而为,袁乐游声音平而低:“神庭、风池、风府、神堂、天宗……”她一
连报出了十余个穴位,“逐次点下,不可停顿。”
殷浮白不敢犹疑,依言而行,他内力虽是平平,认穴却极准。这一溜穴位点将下来,
袁乐游原先苍白如纸的面色,略现几分血色。
随后她转眼看向殷浮白:“食物。”
殷浮白忙冲出门外,匆匆煮了些面糊出来,缺油少盐,面粉还有些夹生。端过来的时
候袁乐游看着那锅诡异的东西,一闭眼睛,半晌才说:“拿来我吃。”
吃过东西,袁乐游倒头又睡。殷浮白站在当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袁乐游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时间,到第四天才终于能够下地。她身上的外伤虽不少,却
并无致命伤处,沉重的,却是她的内伤。
她中了一记金刚掌,内伤沉重之极,虽有疗伤药丸及殷浮白相助,但不过是治标不治
本,不过多将她这条命吊住了几天而已。
碧明池内的白莲,终于慢慢绽放。袁乐游拖着病体来到池边,面上神色平淡,全不以
伤势为念。“做这一行的,早晚有这么一天。”她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池中的
白莲,还是对着殷浮白。
她不以为意,殷浮白心中却是难过之极。他为人极是重情,当日玉虚峰上,单为严妆
一个脸色,他便挑战一清子,震惊群雄。只因秦兴是沧浪水大弟子,他便想也不想地将骤
雨剑法传授出去。袁乐游与他有铸剑赠衣之情,虽然交往不多,他心里已将这位女杀手看
做“袁姐姐”,怎忍她这般在自己面前逝去?
“袁姐姐,有什么办法能治你的内伤?”
袁乐游抱膝坐在湖边,看那白莲当风摇曳,半晌方道:“没有。”
殷浮白怒道:“怎么说没有!”
袁乐游淡淡道:“坐下,你转得我头晕。”
殷浮白愤愤坐下,却听袁乐游道:“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湖边。”
殷浮白气得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我不干!”
这一声里满是委屈不甘,袁乐游诧异地看向他,只见那名震天下的少年剑客甩手蹲在
湖边,双眼通红,神色极是难过。
像只猫。袁乐游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像只被人抢走了鱼干又被踩了尾巴的
猫。
她忍不住好笑,复又有一丝苍凉感触慢慢地浮上心头:未想到了今日,竟还有一个年
轻人,会这般关注我的生死……
只因这一丝感慨,她犹豫一番,终道:“殷浮白,你可知我练的是什么心法?”殷浮
白茫然摇头。
袁乐游道:“我练的内功心法,名为枫叶冷。”
这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武功,练到高深时,纵是未触穴位,仍可侵入敌人体内,防
不胜防,这派心法失传已久,不知如何竟被袁乐游习来。
换成其他一个略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听到这名字,也就明白了。但殷浮白对内功素无兴
趣,亦无了解,只是点了点头:“哦,然后呢?”
袁乐游续道:“这派内功有一个弊病,受了内伤之人,旁人无法为他疗伤。只能由练
同一功法之人替其疗伤,或自己慢慢运转内力医治。我如今内伤沉重,无法自行运转功力
,而这门心法更无他人习练,所以……”
她不再多言,自顾自看起了莲花。殷浮白却从中听出了希望,他忙道:“袁姐姐,既
这般说,我现在来练这种功法为你治伤如何?”
袁乐游听得好笑,这焉有来得及的道理?她顺手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你要想看,
便拿去看吧。其实我自己也没练完,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却见殷浮白拿起那
本册子,还当真去一旁研究起来了。
此后数日,殷浮白一有闲暇便修习枫叶冷,他素不喜内功,但此刻救人要紧。幸而这
枫叶冷与他从前所练内功大不相同,入门极易,未久便觉一道冷线自丹田升腾而起,又过
了一向,这道冷线已在全身四处游走。
殷浮白起初要练枫叶冷,多少还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如今一练见效奇快,心中
也升起了希望,心道没准真能救袁姐姐一命也未可知。
过了三日,他自觉那道冰线在体内已可运行一个周天,便喜孜孜地要来为袁乐游治伤
。袁乐游本不想理他,禁不住他再三要求,也就勉强答应。
这一试却大吃一惊,殷浮白体内内力极细弱,但确是枫叶冷内劲。若是用于打斗自然
不及,但若用于辅助自己疗伤,却也隐有几分可能。
她强提内劲,在那股冰线的引导下,逐一冲破自己闭塞的经脉。一番运转下来,竟然
小有收获。
她慢慢收回内劲,暗生诧异,殷浮白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过人,难道他在内功方面也是
如此,三天之内就练出旁人三个月才能练就的本事?然而殷浮白从前内力平平,莫非他天
生适合枫叶冷这套功夫?
此后半月里,殷浮白一边练功,一边替袁乐游医治内伤。说是医治,其实主要是以他
修习的那点枫叶冷内劲为引,帮助袁乐游以自身内力疗伤。
这也幸好枫叶冷医治办法与众不同,否则就算他练一日抵得上别人一月,也还是远远
不及的。但无论怎样,袁乐游终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殷浮白练内功倒练出趣味,一有闲暇便练个不停。袁乐游在他身边走了一圈,想不明
白这个年轻人如何在一月内练出了自己一年才能练出的功夫。果然册子上最后那几句话自
己未练,到底还是有所欠缺么?
她想到自己欠缺原因,心中微微一滞。便忍不住道:“殷浮白……”
一语未毕,一道内劲忽地自那盘坐的年轻人身上进发出来,在这极短距离之内,却极
是强劲。幸而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袁乐游更为熟悉枫叶冷,她连退数步,手指疾点,
连消带打除却这股内劲。然后忍不住问道:“殷浮白,你到底是怎么练的内功?”
殷浮白忙翻身站起:“袁姐姐,怎么了?”
袁乐游这时才醒悟到有哪里不对,她喝道:“你怎么练的枫叶冷?”
殷浮白道:“便是照着袁姐姐你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练的。”
袁乐游冷冷道:“把那册子拿来。”
殷浮白便依言拿来,袁乐游翻开道:“你现在练到哪一步了?”
殷浮白便逐次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袁乐游只觉一阵眩晕:“你……你倒著练的?还跳过去了好几步?”
这枫叶冷内功与众不同,最后几步与一般内功入门处极为相似,殷浮白对内功所知极
少,便以为当从此处开始修习。练功过程中,自然会有许多艰难阻塞,他能练就练,练不
好的就直接跳过去,他也不知内功原不可这般练法,稀里糊涂,竟被他练出了一身内力。
袁乐游呆了。自来内功心法,差一步便是天翻地覆,哪有殷浮白这般乱搅的?他练出
的确又是枫叶冷的内劲,只是冷锐许多,真令人不解。
她伸手去搭殷浮白的脉搏,也未发现什么异常,心中愈觉不可思议。又问殷浮白:“
你这般乱练,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殷浮白仔细想了一番:“没什么啊。”又道,“只是有时胸口有一点疼,但很快就好
,没什么大不了的。”
袁乐游犹自不放心,正待再问,却见殷浮白又出起神来。
“袁姐姐。”他呆呆开口,“刚才那道内劲很是奇怪……”
是非常奇怪。自来武功招式,极少有能在极短距离内发挥出极大威力者,就算是剑圣
长青子,他能让剑气在一丈内依然威力十足,却不能拿着把剑只举高一寸,然后在人身上
劈出个洞来。
然而若将殷浮白方才那一道内劲用在剑上,却当真可以。
殷浮白忽然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剑圣的破绽等于没有破绽……但是我可以在
近距离内让他露出破绽……”
他双掌互击,面上神情豁然开朗:“对,就这么办!”随后忽又疑惑起来,“这么办
的话,剑招方面又该如何解决呢……”
袁乐游看了他两眼,不再理他,自顾自走回了木屋。
第二日清晨,在碧明池畔苦思了一晚的殷浮白回到木屋,却发现袁乐游正在收拾行囊
,已然准备离开,他惊道:“袁姐姐,你要走了?”
袁乐游看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小剑痴,你好好练剑。”
她打马扬鞭,不顾而去。
[第十章 与君生别离]
袁乐游是个杀手。
杀手阁上排名第一的杀手。
作为一个杀手,她不可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之下。甚至于她想与对手比一场剑,亦要
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方能成行。
但她却也是个极厉害、极了得的杀手,因此比之一般的杀手,终是要多一些特权。譬
如说,她还有每年一度,回到心爱的所在看花的权利。
她离开梁鱼务,走自己的江湖路,在黑暗中悄声不觉取走一个又一个人的性命,而在
不知不觉中,已近了第二年的花期。
她收拾收拾行囊,回到了梁鱼务。未近碧明池畔,却已小吃一惊。
原本池畔的一间木屋,变成了两间木屋,门前一派绿意盈盈,仔细一看,竟然是种了
满满的一片青菜。左边一片她认出似乎是韭菜,右边则搭了个架子爬满了豆角,看上去倒
是生机盎然。
殷浮白一推门走出来,挺高兴地说:“袁姐姐,你回来啦?”
说得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袁乐游按捺住心头异样的情绪,问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种些菜饮食方便,看着也舒服,袁姐姐你说是不是?”殷浮白满脸笑意,又说,“
我还搭了间屋子,这样袁姐姐你回来时也有地方住了。”
袁乐游怔了一怔,没想到他建第二间木屋是为了这个目的,一时竟想不到当说什么,
便只“哦”了一声。
然而袁乐游只留了一晚,临行前她问殷浮白:“剑法研习得如何?”
殷浮白微微一笑:“还好。”
“还好”两字有很多种解释,可能是很好,也可能是很不好,又或者是还过得去、还
不错。袁乐游没有多问,翻身上马,正待离去时却听殷浮白提高声音:“袁姐姐,这一年
来沧浪水可还好?”
她勒住马缰,一时间忽然兴起玩笑心理,也答了个:“还好。”抬头却见那年轻人一
脸期待,到底不忍,答道,“没人敢去再得罪他们。”
殷浮白便笑了,面上极是欢喜。
又过一年,袁乐游再次回归梁鱼务,她心里想:殷浮白那小子总不会还在里面吧?看
他那股剑痴劲儿说不定真有可能。
她抱着这等想法循机关走入城门,却见碧明池畔两间木屋空空荡荡,伸指一抹,全是
灰尘,再看屋前那座豆角架,枝叶疯长得到处都是。
呵,原来那小子已经离开了。
入夜时分,袁乐游拎着酒坛和自己惯用的海水龙纹杯,独自坐在池畔。 她倒了酒自
斟自饮,面前大片碧色荷叶亭亭如盖,风拂来时,摇曳如昏。花虽未开,却已有隐隐暗香
飘拂其中,好一番良辰美景。
然而袁乐游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忽然惊诧地发现,她竟
有些不习惯一个人坐在池边。
这可真是怪了,自己才和那小子看了几次花开?她屈指数来,当年殷浮白来粱鱼务寻
自己是一次,那一次自己为他打造了流水剑,他创出了骤雨剑法;剑败之后他又来一次,
那一次自己身受重伤,那小子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命;还有去年,因有任务,自己不过待
了一晚……
可见习惯真真是个要不得的事情,不过三年时间,自己竟已不能一个人回到碧明池了
?她放下酒杯,以坛就口,大大地饮了一口酒下去。
没什么不能习惯的,她漠然地想。然后她看到身畔酒杯,又是一惊。这只杯子虽也是
海水龙纹杯,却不是自己素来使用的青花海水龙纹杯,而是殷浮白第一次来梁鱼务时,用
来饮酒的那只釉里红海水龙纹杯。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一朵乌云拂过,遮住月娘皎洁面庞。袁乐游心中愈发不乐,她又喝了几口酒,索性不
饮,抽出繁花剑,幻出点点璀璨光芒,正是烟花九变。
纵然败在剑圣手下,这仍是天下间第一流的剑法。正在她沉醉之时,一道人影忽地掠
出,身法之快宛若飞烟,一指向她点去!
这一指冷锐之极,其中蕴含内力如—,缕冰线,森冷如冬,锐如刀锋,其来无踪去无
影之势比鬼魅还要出没无定。纵是袁乐游一生见惯风浪,在这等锐意十分、诡异更有十二
分的内力下亦是措手不及。
仓猝之间,她竟不及拔剑,身形倏然平平后移,膝不弯,身不摇,竟如僵尸一般,直
到一丈开外,方才避开了这等诡奇的指风。
那人轻功却也极好,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行进中犹有余暇反手拔剑,一剑便向她左
臂挑去!
这也多亏袁乐游本是杀手出身,应变奇快。她反手拔出繁花剑,一剑隔开这迅捷无比
的一招。两把长剑空中相交,一道白光连同火星一并乱迸,袁乐游心中诧异:这人剑法著
实了得,这把剑也实在是出色!
那人一剑走空,距离袁乐游却已极近,转手又是一剑斩了下来!
此时二人距离几在呼吸之间,那一剑却是风声凛凛,寒意迫人,中间挟带的正是方才
那等奇妙诡异的内力。按常理而言,天下间绝没有在如此之短的距离内,威力如此之大的
剑法。但这套剑法与那等内力结合,却打破了天下一切剑法武功的藩篱。便是在梦中,袁
乐游也从未想过有人能使出这样一套神鬼莫测、无可抵挡的剑法!
夜风凝噎,天上的乌云将月光遮了个风雨不透。袁乐游一时被这剑法所慑,心中只想
:这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世间名剑化成的魂灵?
不对!她一咬舌尖,剧痛下恢复了神智,这不是鬼,也不是魂,这不过是个掌握了一
套神妙剑法的普通人!但凡他是人,我必然战得了他!
想到这一点,她繁花再绽,夜空中霎时幻出点点彩星。
然而虽说要战,她却实无能力如对方一般,在方寸之间使出这等剑招。
心中微一寻思,便即腾身后撤,欲待留出一段距离。再使出烟花九用以克敌。未想对
方这套剑法精巧之极,宛如一盘步步必杀的棋局,一招之后,更有许多著后手跟在后面,
一旦沾上,脱身极难。
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剑法!袁乐游心中大震。剑圣长青子诚然天下无双,她却也有一
拼而上的勇气;当日里殷浮白与她剑法相若,却也是打得酣畅淋漓。只有这一次,对方的
剑招招招紧逼,自己虽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实是她平生仅逢的局面。
就在此时,大风骤起,明月乍出,月光下一道水光骤现,亦是映出对面那人的一张笑
脸,袁乐游大吃一惊,继而大怒:“殷浮白!”
一身白衣,风姿清扬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忽地开口念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一语未罢,袁乐游忽地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
这一耳光力道不小,殷浮白既现了身,自不会再防备她,半边脸颊都被打得红肿起来
。他捂著脸,怔道:“袁姐姐……”
“这几天,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在池边练剑,因练得入神,便忘了回屋……”
“你方才又忽然蹿出来做什么!”
“我看袁姐姐在池边舞剑,一时兴起,就想验证下新创的剑法……”
“你念的又是什么鬼东西,冲着我念做什么!”
这最后一句声音尤大,殷浮白吓了一跳,自他认识袁乐游以来,见惯她冷淡镇定,少
有这般失态。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这是袁姐姐你给我那本册子后面写的,我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