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尘途论武(1)
江璟被殷衡这条乌皮大鱼揹著,越升越高。殷衡在山石树干上交互踏过,
层层借力,左右来回极速;尽管脚步折返曲折,远望仍如梭子飞射一般,瞬间
穿枝过叶。
这季节石堤谷的树木尚未全绿,不少地方仍有秃枝,江璟那件粗棉短衣本
已撕破,背上皮肤不断教秃枝鞭打划过。身子更一再从滑溜水靠上掉落,忍着
肋痛攀住殷衡不放,好不容易殷衡翻过一个矮小坡脊,改为落地急趋,江璟右
手垂下,在他胸上用力一搥,大叫:“放我下来!”
殷衡叫了声“唉哟”,停步放他下地,皱眉道:“放就放,干什么打人?
”江璟路上屏息忍痛,一口气缓不过来,慢慢坐下,才气鼓鼓地说:“我…我
胸间伤处疼死了。”
殷衡嫌弃道:“撒什么娇?这么贵气。老吕也受伤,我也受伤,偏你像个
小娃娃。”江璟最受不过给“小鬼”瞧不起,怒道:“你,你说话客气点,我
肋骨让那使鞭的打断了两根!”
殷衡解开紧密贴肤的水靠袖口,原来彼处缝有暗扣。他抽出一块扁而宽的
油布包,一边摊开一边说:“肋骨又非钢铁,活在世上岂有不会断的?”
江璟心道:“这是什么歪理?难道这山中任一个村民也断过肋骨?”瞥眼
瞧去,那块油布内缝著十来个细小夹层,说道:“你可知这有多疼?”
殷衡从当中一个夹层摸出一锭药来,仰脖子干咽下去,转头对江璟露出奇
怪的笑容。这股怪笑看在江璟眼里更增不满,正想接着骂人,一转念间,登时
明白殷衡意思:殷衡出生入死,别说断骨,单说被封祁救起的那一趟,刀刃入
胸,已是性命凶险;他江大狗肋骨遭人打断两根,当真没什么好说嘴。
殷衡又从另一夹层摸出一粒小蜡丸,道:“我没有断过肋骨。只是小时候
拿俘虏练功,人死到临头,挣扎起来,那疯蛮力气大得你不可想像。我经常浑
身遍布内外伤,夜里怎么翻身也疼,睡不了觉。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因此日子
久了,我反变得很易熟睡,对伤病的感受越来越钝。”又嘲笑道:“不像你,
躺在榻上总想什么宇宙万象、名实指物的大道理;庭院里飘下一片秋叶,怕也
要起身作一首诗,是罢?我这浑人从不失眠。”
江璟语塞,心知自己在岳阳门好好儿地长大,虽是贫家少年,一旦跟殷衡
相较,也确是太过贵气,悻悻然不再分辩,心想:“你浑话是说得很多,可不
见得是浑人。”又不甘心就此沉默,硬是找话说:“我就说呢…那次你重伤躺
在陌生的岳阳门柴房,依然酣睡,原来…你这无处不可安睡的习性,是如此…
折腾而来。”
殷衡愣了一下,随即忆起去年秋季那个深更,怎样狼狈北逃、作弄江璟,
笑而不答。手指夹裂蜡丸,蜡丸上空飘起一阵轻烟,接着便见他手沾轻烟,在
右肩伤口按压。江璟仔细一看,原来那阵轻烟乃是粉末,想来那锭药跟这颗蜡
丸,分属内服外敷的刀伤药。油布包内其他夹层,料必亦是药物了,用途难以
推知,说不定有的自用、有的用来害人。见殷衡三两下上完药,将油布包原封
置回袖内,牢牢固定,心想:“这身衣物内面另有玄机,不仅独门制作,还能
藏下药囊。他们出行若有失闪,大可在找郎中前自行调理。”
顺了顺气,问殷衡道:“你们果真神通广大,怎能查到我被谁所掳?”他
不说甘自凡的姓名,全出私心,若西旌已把覃王和韩建的图谋查出,多半亦知
甘家鞭法的传人正替覃王办差事,那么很有可能也查到自己隐瞒宋存仁府中所
见所闻。此刻不主动吐露甘自凡姓名,待殷衡口中一说出“甘自凡”三字,可
须赶紧顺水推舟,应道:“不错,原来你们也已查到,我正要说与你知。”至
于能否混水摸鱼、遮掩过去,虽没有十足把握,总要一赌。
谁知殷衡答道:“咱们至今仍不知那是谁。那家伙手底好硬,他是谁?”
江璟如何能答?更加不知殷衡是否明知故问、有意套话。他心里怀有鬼胎
,殷衡随口一句问话,也令他疑心絃外有音。支吾了几声,生硬地换了话头,
问道:“为什么是你来?你不是得去天水送信?”
殷衡很快地答:“西旌这许多人,眼下只有我一个当你是朋友,若不是我
来,你也不会安心。”
江璟明知西旌诸人不把自己当朋友,听他直言,仍不免脸色尴尬,闷声道
:“是,还真多谢你了。”殷衡道:“再说,我不要在后方空等,我要第一个
见到你平安无事。”
如此率性表白之言入耳,江璟眉头微皱,却心中一动:“我来到北地,碰
上这许多倒霉事,现下也唯有他一个会对我说这句话。”他在岳阳门摆惯了师
兄架势,面皮仍是一动不动,冷冷地道:“你是怕我为你们哪个对头所掳,吐
出宅院里的秘辛,这才忙不迭赶来拦截,你以为我不知道?”殷衡道:“冤枉
啊,你说的这差事,谁来办也一样,这要换成了老吕跟阿九搭手来救你,我可
就见不到你有事无事了。”
江璟低下头不看他,很快回复理智:“你岂是这么关心我?你师父关心秘
诀下落,你们个个怕我身上的秘诀尚未寻获便泄漏出去,自然加紧追查甘自凡
掳了我去向何方。王渡等人派你过来,又或你自告奋勇,无非是为加深我的信
任。我受伤被掳,心神不宁,才会有那么一刹那信以为真。”可是,若要他不
把那两句话当作真心,内心深处,又实有些为难。模糊不清地道:“我可不算
平安无事。”
殷衡笑道:“肋骨断了不算个事。”
江璟无话可辩,仍担心自己被揭穿,转过念头:“他不来套话,我却应该
去套他的话。否则人暗我明,万一他突然揭破事情,我口舌笨拙,终不免自曝
真相。”问道:“你们怎知在哪条道上埋伏?”
殷衡道:“在那凶宅之中,阿六听你对那使鞭的家伙喝了一句话,好像提
到韩建什么的。”江璟暗暗紧张,道:“不错。”殷衡道:“阿六也听不明白
你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提到韩建,那人的铁鞭攻势便缓了一缓。阿六回来紧
急报讯,谁也推不出那家伙的来历,只猜想他对韩建有所忌惮,因此王师傅派
令让大伙儿在昭应附近各处留心……”
江璟恍然大悟,更松了一口气,拍地叫道:“是那道令符泄漏了行藏!”
殷衡道:“不错,咱们正是接令留心任何与韩建有关之人。昭应县城东门,二
更天有人亮出刺史秘符通行,这种新鲜事,在昭应县小地方几个月也见不到一
次。咱们查明了通行之人的样貌,更加确定是你们二位。一出城,又查问到一
间驴马栈,得知曾有人托养驴子。那家伙持有秘符,一路骑驴走通关大道,进
入山谷以后,更走东西向最宽阔的骡马道,容易追踪得紧。”
江璟又问:“你们这便一路…一路跟着?”心想不知他们可发现了窑洞没
有。殷衡道:“这时节山地多雨,那家伙进了华州地界后又似乎熟门熟路,一
度教他乱走溜出了咱们的眼界,今晨才又寻到你们的踪迹,我和老吕便越过前
头来等候了。”
江璟听他如此说来,西旌一伙果真不知甘自凡的来历,自己手里如今握著
的秘密,可又较宋存仁府中茅厕偷听时更多了。他心里顿感踏实,浑身骨头大
松,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对着殷衡一揖,喜悦之下,说话语调也变高:“真多谢
你们一番辛苦,将我救出。跟吕师傅重逢后,我必也郑重道谢。”
殷衡见他状态忽变飞扬,有些奇怪,问道:“你如此开心干什么?”江璟
忙又坐下,说道:“这个…脱险了…自然开心。”殷衡问:“刚刚脱险时不开
心,现下才想起要来开心么?”江璟张口无言。
殷衡嘲弄地对他一笑,低头扳著自己右肩,回眼察看肩伤。此时血流早止
,一层灰色药末混著尘土和凝干的血,使那孔洞更显可怕,尤其外形、孔径,
均与成年男子食指指尖相符,这奇特的伤口形状实是罕见,便如肌肉中被人大
力敲入一枚钝头钉。然而,那隔空打入的钝头钉,却只有力量,没有形体。
殷衡看清了伤口的形态,仰起头来,双眉紧蹙,满脸困扰之色地思索,似
乎想起了某桩疑惑又要紧的事,又似有所抗拒。
江璟记起杨杞蓉教导,顺口提醒:“你创口未清,此时血流已止,必须尽
早洗去药末,重行仔细照料。否则破损的皮肉混合沙土汗水之类脏污,堵塞创
口之中,容易化脓。”
殷衡漫不经心地“唔”了声,隔了半晌才突然回过神,道:“你说什么?
清理创口么?药囊里装得有金针和小刀子,是老霍给咱们出行的兄弟亲手打造
,我是懒得动手。”又陷入了沉思。
江璟坚持道:“不行,你的创口脏得这样。莫小看创口化脓,稍有不慎,
脓毒入血,那是极为凶险!”眼前浮现送到杨姨母家里时已回天乏术的南湖村
民,又道:“我见过病势极恶的情景,伤者一日之内昏迷不醒,等不到第二朝
太阳出来,已告不治……嗯,你若信得过我,我给你整治,决不令你再流血。
”说著站起来四下张望,寻找水源,以便洗涤双手、取回清水,一展姨母所教
的疗伤之技。听西南方似乎有隐约水声,伤中不能快走,便端正姿态、慢慢朝
那边行去。
他行出好几步,殷衡才从苦思中突然醒觉,叫道:“你干什么?”回想方
才模模糊糊听见江璟说什么要替自己整治伤口,忙又喊:“你回来。”
江璟道:“我洗个手,这才能替你清伤口。没事的,我很快便回。”便似
回到岳阳门,照料练武受伤的小师弟们,不知不觉用上了哄小兄弟的口吻。殷
衡没好气地道:“我的伤口用不着清!你管什么闲事?回来!”
如此不听话的师弟,岳阳门中倒是欠奉,害得江璟站在原地犹豫。殷衡大
声道:“我最厌恶别人管我伤势,你若敢囉哩囉唆、动我伤口,回头我把它剜
得更大,找些烂泥大粪塞进去,我说得出做得到。”越想越气,好似江璟冒犯
了他什么。
他心性极端倔强,正如钱九命所说,世上他只怕师父麦苓洲一人,而也只
在师父面前服输软化。师父始终是一手带大他之人,又是女流,在殷衡心中,
她就像自己的祖母,自己幼年时,她不知瞧过自己多少狼狈样貌,也就不必在
她面前好强计较。面对其他人时,他最不愿露出病弱之态,别说朋友,便是在
王渡等长辈甚或“大哥”李继徽面前,亦早已惯于显露一身硬朗。那晚京城街
上,钱九命跟他久别重逢,问他旧伤如何,他想也不想,便回答通通好全了。
更何况在江璟面前?
——这个呆楞楞的书生,武功不如自己高、见识不如自己广、心肠不如自
己狠,长到十六岁还没杀过人,让这么一个人给自己照料伤口,自己颜面哪里
搁?
江璟知道这番话并非虚假作态,殷衡是成日在阎王殿口游荡之人,何惜于
糟蹋一个伤口?只得走回,心道:“小鬼素日一副聪明样,连甘自凡也赞他老
成,受伤时竟比双缇妹子还要蛮不讲理,看来这才是他本性。也对,这俩人当
日在岳州城窄巷头一次碰面,不就吵闹纠缠了一回么?”一想到双缇,囊中那
尚未洗净的肉糜臭巾子淋了一场雨后仿佛更臭了,自觉不好意思,坐下时便离
殷衡远了一些。
殷衡心犹不平,不去理他,又发起呆来。二人因伤口而争,江璟无聊之下
,总是没法控制目光,不断朝那诡异的伤口望去。越看越觉得似有所感,忽低
声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若他平淡而问,即使嗓门再大,殷衡必定又听若罔闻;但这句说得语音紧
张,殷衡身份特殊,于异常情境及他人不同寻常的情绪最是敏感,江璟低声一
句话反而使他警觉,当即反问:“你觉得我想到什么?”
江璟听他反问,知道二人想到的多半是同一件事,道:“你瞧这伤口形状
,像不像…像不像…”殷衡脸色严肃,接话道:“不错,老宋在草庐中见到的
人靶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