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靖恼着她适才信口开河,也不理她,径向金雷道:"今晚来那五人,为首一个名叫灯影子杨灿,也算是个敌党中的伎伎者,便是余人也非庸手,否则也不能在这般大雪天里搜寻了一天一夜。我们主客异势,以逸待劳,又在夜深人静之时,周二兄更应付得机变,所以现出他们许多粗心地方。周二兄说他们都是蠢货,并不尽然。当金老英雄去窥探时,陆五兄已然去探看了一回动静,雪中足印没顾得扫,见金老英雄从前院来探,只得先让开去。当时因二位都是个中能手,所以没被他们听出动静。后来老英雄回了前院,陆五兄再上房去平那雪迹,就几乎被他听出来了。他明知荒村묊鲣|有此大店,主持人绝非庸者,手下能人必不在少,何况旁边还有同样的几座房子,再加饥冻已极,恐妄行失闪,商量天明之后再行暗中留神搜查,主意并不算坏。
"我们将三位请到此间,本也想到了天明,等他第二拨人到来,再行用全力相机应付。谁想候到离天明还有个把时辰,忽听叩门之声,以为他们第二拨人大批来到。陆五兄也出了马,装做刚起的店伙,出去开门一看,却只来了一个踏着雪里快的中年人,身量比陆五哥高有一倍,说是那五人的同伴,词色甚是逞急,一进门便往里面跑,直奔后院厢房杨灿等五人住的那几间房,和来熟了一般。当时陆五哥一看还吃了一惊,随手把门一插,口里乱喊'客人都睡熟了,你莫乱跑,等我给你领路,看走错了门,人家把你当贼打'等言语,人方跟着追下,猛一眼,看来人身后还跟有一괊茯龠秾漫]行人,满脸络腮胡子,生得比陆五哥还矮下一头,可是身法真快,与来人贴身前进,相差不过尺许。来人并非乏货,陆五哥竟一丝也未觉察,先还以为是同来的党羽,后来才看出不是。那夜行人听见五人房内有了应声,身子一晃,便从平地直飞过屋那边去,行时还在来人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着纵起,真比射箭一般快法。来人也没回头,便和杨灿等五人相见,互相交头接耳说了几句。
"淳于兄、林九兄、杨六兄听见陆五兄嚷声,正由地室赶向上房,装做过往客商,被他们惊醒,开了房门出来喊店伙喝问:'天还未明,为何大惊小怪乱喊,将人吵醒!,五兄和周二兄又满口嘟噜著,连埋怨来人带分辩时,那杨灿忽将周二兄唤去,给了三两银子店钱,说是他们还有三个同伴,是他饭东,日里在雪中失迷,互相着急寻找,现在才知落到了三道岭,差人与他们送信,如不赶去,必受责罚,又请我们想法子匀几双雪里飞与他,情愿多出银子作买价。周二兄看出他们是活见了鬼,所说饭东必指的是金老英雄三位,定有能人使坏,使他们看错了人误入迷途。那大个
子身后黑影甚是可疑,虽然暂时分不出敌友,必与此事有关,况且人和我们不见面,一到就隐去,明知我们看见了他,仍是旁若无人之概,事起仓猝,很想大家重作计较,巴不得这六个瘟神无事而去,先故意说外面积雪太深,多有本领的达官也不好走,况且雪又下了,劝他不必心急,等到天明再行设法,最好还是多住几天,等晴雪消了再去。我们听了都好笑,请想这般大雪,就是天晴,也要消上一二十天。现在正是雪季,除非有本领人能穿雪具滑行冰雪,否则风势一大,路便冻成冰,不等上一两个月才怪!这岂不是些废话?他们如何能听?闻言俱生了气,后来高个却说:'ꤊ戛a说的也是实情,好意难怪,他怎知我们是京中有名的保镖达官呢?,一边劝著,仍叫周二兄去弄雪具,店中没有,可向别的客人去匀。这真叫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周二兄先故意为了一阵子难,说店中只有三双,自己还要穿用,须赶到哈密城内才买得出,匀给你们,我们穿什么?再者你们五人也不够用。今日下雪,客人不多,适才你们进来时已看见前院是空的,只有上房这三位老客在这里收买荒金,要等开春才走。他们是好好商人,从不敢冒险在雪中行走,也不知有没有,还得半夜里惊动人家去,多少不方便!那大个倒是好说话,他们六人软硬兼施麻烦了好些时,周二兄ꐊ~装着为利所动,由他们自愿出五两银子一双,才答应给他们设法,说也真损,饶把人家耍笑要挟个够,还只给他五人拿了三双来。为让他们受点罪在雪里,说'一双是客人处匀来的,另两双是店中的,如今只剩一双,是要留为自用'等语,又经死说活说,才委委屈屈的又匀给他们一双。那六人见实在也变不出,才行走去。其实雪具这里连新带旧少说也有百十双,不过成心和他刁难罢了。
"六人刚走不到一会,大家正在后院述说今晚之事,忽听叩门之声甚急。众人俱以为他们去而复转,田振汉跑出去开门,周二兄恐他应付不善,也忙跟着跑出。刚到前院,便听来人用北方口音拍门问道:'这里有个马胡子么?他假装医生把我的人医死,我找他算账却快三年了,始终也没找到,今天无聊,在雪地里耍狗熊,忽然看见他来到你们店里,又打算拿治病害人了。偏那两群十六只狗熊被人杀了一只,眼都红了,追着我不放手,好容易才把他们引到狼窝子里去。我算计马胡子还在你们店里,也许这时已钻了土,劳驾给说一声,想躲我,那算不成!'田振汉方要答言,똊g二兄和后跟去的陆五哥已听出有异,连忙抢上前去拦住。开门一看,正是跟随后来大个身后的那个矮子,知是能手,听他言中之意,分明已知我们底细,那六人和后一拨京中敌党也是他设法引走,此来必有原故。陆五兄便让他道:'朋友有话进来说,大雪天里也不是会人的地方呀。'那矮子翻了翻眼皮说道:'你能说马胡子在这里不在吧?他把我的人医死,我得找他打官司。你还是叫他出来的好,要不你们人多,又都是好朋友,到了里院,烟是烟茶是茶酒是酒,似这么一款待,拿面子一屈我,我这人又有个热面子,一个磨不过,要冲大伙好朋友,一完事,日后想起来多堵得慌
!,周二兄人原调皮,知他既肯惩治敌党,纵非同道,也是北五省的正宗义侠之士,与玄子必有一些瓜葛,即使来寻过节,凭玄子的本领也应付得了,接口答道:'不错,这里有个马胡子,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他也不是寻常之辈,早知阁下要来寻他,适才还向我们提起呢。事有事在,决用不着我们作左右袒。阁下侠肝义胆,这般大雪奔波半夜,里面有的是热酒粗肴,先人内同进两杯,我们自去唤他到来相见如何?'那矮子闻言,仿佛被他诈住,吃了一惊道:'他竟知道我要来么?好极啦!就上你屋里扰你一盅去,不过要叫我钻土可不成。'陆、周二兄便往里让,问他名姓,他
也不说,直到屋里落座。淳于兄妹、林九兄和我都在隔屋,只杨六兄、周大兄二兄与陆五兄陪坐。他颇本色,坐下便大吃大喝,也不再提要见马大兄事。屡次请教他姓名,只说:'少时细谈。我跑了一整天,饿极啦!'也不回问大家,容到他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说道:'我该找马胡子算账了。'
"我们知道来人虽是义侠之上,听他口气,不是和玄子有极深的交情,便是和他有过节,
知他在此,恐人说他有助敌之嫌,安心想露一手,凭他一个人,把那么些厉害敌人支使得
七颠八倒,自与恶人火拼,他却乘机前来找场。他如此逞能,定非庸手,我们哪能栽给他
呢,等他进门才一落座,早将紧急暗号用铃语传给玄子,请在隔室相候多时了。原意他们
二人总是老朋友的占多数,来此寻隙找场不过姑备一格,不能不防罢了。谁知玄子从门缝
中仔细一看,那矮子不但素昧平生,恩怨两字俱谈不到,而且玄子素广交游,江湖上有名
的人物纵不认得,至少也该有个耳闻,却没想得起北方能手中有这么样一个相貌穿着的矮
子,常人看去不过二三十岁,却难瞒过我们,料他真实年纪至少也有半百开外。这大年纪
和本领,怎会不曾听人道及?大家俱觉奇怪。毕竟玄子人虽假老,经练阅历本领心智无一
不胜过我们,看了一会居然省悟,悄对我说:'那人仇怨两字绝谈不到。此来一是闻名见
访,二是出了事故,想用激将之法将我引了同去下手。少时如若有些口舌争斗,诸位千万
不可露出一丝左袒神气,免叫外人笑话。'说到这里,听矮子一叫阵,淳于兄便推玄子入
内,玄子却摇了摇手。周二兄在里间,明知玄子已到外屋,还存心问矮子道:'我已命人
去请马兄,少时必到。兄台寻他,真个何意,能见告么?'
"矮子一瞪眼道:'这马胡子太可恶了!每日不老装老,已经欠打,他偏还爱管闲事,
借医招摇,也不打听打听那被治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干连。我生平好花钱,又好喝两盅,
前些年在山西大谷靠着一位老财,每月要他三千银子做零花。那财主甚是疼钱,只有一个
儿子,偏和他性情相反,养了许多废物,还爱弄个把女人什么的。老财主虽然看他儿子花
得多着急,因是独子,本人素又惧内,也无法了。好在他那银子从元末明初世世代代存积
下来,每年加一次仓,把银子都化成了水,溶在窖里,有加无减,从不动用丝毫,到他这
一辈更工心计,打得绝好算盘,存积越多,偌大家私,每日出去收利息账,总带着拾粪的
兜子,好顺便捡一点狗屎和驴马粪什么的,真是勤俭富足极了,我亲眼得见。单银子熔成
的没奈何,有三两丈深的就一二十窖,可是他连出门拉泡屎都用树叶包回来的人,肯随便
舍给人一点银星子么:多亏我知道他惧内疼儿,简直比命还要紧,用了许多心机,才逼他
答应每月送我那么多的酒钱,那真是心疼得要死。头一次向他取时,就哭哭啼啼朝我说:
那窖里的银子,除了他爱子常时用铁锹钢铲起这么三块五块而外,不但别人没奈何它,自
己也不想奈何它了。只有平生在他那许多买卖和放子母利赚来每年熔银添仓的仓余,约有
那么十来年银子,原准备够了十万整数作一次大添仓的,自从儿子长大会花钱了,始终也
没够上整数,原因是儿子花得大凶了。窖银照祖传遗训,原是只许添不许动的,动了银神
一生气会全数化水走的,可是悍妻宠纵著爱子,招惹不得,不敢叫他不动,再加上儿子虽
爱花钱,偏有个疑心病儿,起银时照样不许外人进去帮他,这虽然使自己要放心得多,可
是也有毛病,那铁锹太重,钢铲又快,他身子又虚弱,没有自己硬朗,万一因起银子闪了
腰或是碰了哪里,一则疼了银子还得加上疼儿子,太不上算;二则又要受老伴的气。明叫
他拿,又怕长了志花得更多。后来才想出两全之法:把各买卖赚的钱都化成十斤八斤重的
银块,恰够他儿子每次发掘去的那般大小,暗中放在窖里头,算计他儿子该来的一晚上在
窖旁守着,容他取了出去,再偷偷把第二块银子放在窖里,以备下次再取,既免动了窖银
把银神气走化水,又免得儿子因着起银受伤,并且还可预先用十五两三的秤称过,抹个零
什么的,积少成多,岂木也是白捡?先倒还好,后来他儿子人大心大,由每月一起加到间
日一起,渐渐买卖上的赢余遇到好年景好财运也不够添补了,只得把这一项银子放出去的
子母利再加上。够虽勉强够了,不想又添了我这一笔,实在使他伤心难受。再三和我商量
哀求,请我许他将每月三千改成每日一百,以便他借这三千银子零倒碎转,沾润一点利息
。银子原是他送的,见他年老巴巴的说得可怜,零拿是长流水,还省得我一次花完又手短
,当时答应了他,后来才得想起,还有小月呢,到底还是被他算去。话已出口,说不上不
算来,虽然吃点亏,也就罢了。你想我奔走半生,好几十年没走过一天运,好容易遇到这
么一个财神爷,虽然我还是短不了偷偷摸摸的,总比以前常时赖吃白喝要强得多,却被马
胡子借治病为名,一下子把他儿子治死。老财主一着急,也呜呼哀哉啦。窖头里的银子被
族中人一夺,打了官司,后来两下勾结,人人有份,一瓜分,没奈何也变成有奈何啦。去
了一个大财主,却添了好些富官肥吏与小财主。我只趁火打劫弄了一些,也都花光了。追
原祸首,是马胡子不是?先还说不知者不怪罪,马胡子断了我的财路,自己并不知道,后
来一打听,他还冒充我的名字号满处招摇。常言道得好:冒充字号,男盗女娼。他要是好
朋友,出来和我见见,到底是真的强,是假的强?要是不敢出来见人,站窗户根听贼话,
那我可要出去揪他去啦。'
"玄子素常把济困扶危当着家常便饭,行医更是常有的事,那年去到山西,正值时疫
盛行,救活的颇不在少。虽也曾惩治过几个恶人巨寇,好似与他所说情形俱沾不上。尤其
是凭著自己的个头和本领,无论对方是何等能手,也决不会假作行医前去暗算,何况又是
个土财主的儿子。仅仅有一次因为到人家行医,碰见一伙子强人扮了花脸,前去抢劫那家
子的少女,被自己迎上前去打死了为首三个强人,扔去尸体。在遣散余党之时,忽听有人
在隐处发话,说了一句:'他倒会做人,却苦了我,这月钱恐怕要使不上了。'当时正忙着
训责贼党,没有十分在意,人散后觉得奇怪,再一找,都没了影子。沿途听说三晋能人中
只有一个近数年由北京到来的一位英雄,中年长身,本领高强,有些神出鬼没,轻易不肯
现露。连访寻了好几次,俱都未遇,并没听说有这么一个矮子。直到访友回新,更没遇见
一桩新鲜可疑的事,那些话从何说起?正自纳闷猜想,还打算再听下去,一听说那矮子要
出来揪,知已被他发觉,人已来到外屋,再不进去不像话了。因矮子出言无状,先时未免
稍微生了点气,安心想掂一掂来人的斤两,一揭门帘,说了句:'何方佳客,雪夜相访?'
身子便到了矮子面前不远,暗用劲把手一拱。这百步打空的手法,如换本领稍差一点的人
,就不把前胸压坏死于非命,也必连人带椅往后跌个仰面朝天。谁知那矮子竟是个大行家
,装着客套,口说:'马胡子别客气,天气冷,喝两盅挡挡寒,咱们再找地方说理去。'说
时,左手早往外一推,右手往酒盅上稍微一按。玄子如不料准他不好惹,无仇无怨,轻易
也决不肯施展这一辣手,就这样还只使了个对成劲,一则不愿无故伤人,恐他吃不住;二
则有个伸缩,决无亏吃。一觉他手掌伸出来力量不在自己以下,忙暗中加劲一挤,对方跟
著也还过来。竟扯了个平直,不分胜负。这虽是一拱一推的转眼工夫,外行人看去只当寻
常客套,一点也看不出内里有偌大文章,可是我们旁观的人都代玄子捏著一把汗呢!
"这时那酒杯经他一按,已陷进木里与桌面齐平。玄子早已看出,装作不见,因和他
素昧平生,自从来到,人前背后恣意玩笑,一句话一个胡子,便坐了下来笑道:'一人喝
寡酒有什兴味?矮朋友初来,诸兄俱已奉敬,恕我迟来,我先敬矮朋友一杯,再请受罚如
何?'说罢拿壶要斟,忽又放下,拿起筷子,故向周二兄埋怨道:'二兄弟,你的桌子也大
不结实了,怎连个杯子都搁不住?莫非叫矮朋友到桌底下去喝吗?'说著伸筷子过去,用
气功将那杯子夹起放在桌上,提壶二次要斟时,陆五兄也从旁凑趣说道:'马玄哥在自生
著这长胡子,还这般不开眼!你连这原有杯槽的酒桌都没见过,随便乱来,座有佳客,也
不怕人笑话。待我把杯子移开,你就看见了。'随说早暗运他那隔物劈石之功,挨个把桌
上酒杯一按,都陷下去与桌子一般平,再用手挨个一空提,连杯吸起,桌上立时陷成了好
几个杯槽。矮子知二兄一个成心卖弄,一个就势挖苦,先只微笑看着,等陆五兄把手法使
完,忽然装作怒容喝道:'马胡子!你嫌我生得矮么?我的来意已被你听贼话听去,无须
乎再费吐沫啦!不倚仗人多,是好朋友,独个儿跟我找地方说理去,要不然别的我管不著
,你也不必叫什么三暗号啦,把你那'老少年,三字去了吧!你倒不是冒充字号,为的是
免得你犯讳。我这就上墙,外头雪地里等你去。众位高朋好友,在下厚扰啦,容再相谢吧
!,这未两句话未说完,眼看他身子往起一拔,门帘动处,出帘飞燕,早穿出两间屋子,
余音犹是在耳,人已到了院中。去时是在座与外屋诸人都觉出他身子长了足有半倍以上。
似他这样找人寻衅,全不按一些江湖上的交代礼节,大有目中无人之概,如非先知他是京
中仇敌的大对头,与我们有同仇之雅,不问如何也不能容他走。俱以为玄子素不让人,必
然大怒,谁知他却是始终笑嘻嘻的,看意思好像等矮子说完答话,及见矮子一走,不及回
言,反恐屋外面的淳于兄妹不服,跟踪追出拦阻,以致谁也没有看出他是怎生走的。当时
玄子神色好似喜和怒都带得有,因忙着去赴约,只对大家嘱咐了几句:'如若愿往,可稍
晚片刻再去,我己有底,他决逗我不急。如真与他万一交手,千万不可上前相助,被他笑
话。如若所料不差,今晚明早我们定交下一个异人为好友了。'说罢匆匆自去。
"这次淳于姊姊倒是一心愿看热闹,并没什不快。当下我和他兄妹、陆五兄、林九兄
、周二兄六人待了一会跟踪寻去一看,玄子和来人已好似成了至友,谈得甚是亲热,哪像
什么仇敌?人果长出许多,相貌也胖了些,如非听出他那北方口音,简直看不出他是先前
那个矮子。他二人已商量着要往三道岭去,正待动身。玄子见我们一到,给大家引见,说
那位英雄便是那隐姓埋名多年的北方大侠又称北方一怪的王狮叟,以前也有'老少年'的外
号,不过他是老而少,玄子是少而老;在山西五台山隐居多年,这次是为了朱公子之事跟
了下来。今晚引敌人三道岭使其内证,俱是他一人所为,知老家伙狡猾,恐将巧计向敌人
说破,意欲约一能手相助。他又素喜和朋友玩笑,因在山西曾见过玄子,知今晚在此,想
起彼此外号相同,所说财主也是实事,玄子所杀抢亲的贼首,便是那守财奴的逆子,所以
才借这两个因由与玄子玩笑,引出来一同做事,天生爱滑稽的怪脾气。他想和玄子相交已
非一日,也并不是看不起大家,经玄子引见后,各道了仰慕。淳于姊姊定要跟去,否则单
人前往。大家俱知她的性情,恐出别的枝节,只好允了她一路同去。
"我们回来一商量,才想起京中敌人,照例头一拨的人派出来,立时传檄各地的党羽
,发了密令,只一到地头,除后面接二连三、一拨赶一拨跟下来的不算外,凡是在附近各
地的党羽,奉令之后都要前往当地暗中监查有无疏懈卖放情事。我们下山寻淳于姊姊时,
家父又派人传谕,说因金老英雄智勇机警,一任仇敌密布罗网,至多给他们一个神龙见首
,终于无可奈何。敌酋知朱公子是先朝皇室近支,父子英雄,此次嵩山得手,实出于几番
凑巧;又闻朱公子文武全才,更在英年,如若放走,比老的还要可怕;一见派出多人穷搜
天下,依然旷日无功,越难安枕,为除后患,不惜将宫门三杰派了两个秘密出京,往甘、
新道上搜索。那宫门三杰是他做皇帝以前在川湘道上网罗了去的三名能手,不但是他死党
,而且本领高强,才智出众。他知仇敌遍于天下,又经江南几个侠客人宫一闹,把这三个
人当作护身符,日常不离。朱公子虽关重要,但是嵩山之事因中反间和内叛势成瓦解,只
有二位英雄保著朱公子逃亡,已然遣出许多人来,何至于再遣动他的宫门三杰?此事未必
可靠,倘非出谣传,不然还有文章,不可不加小心。再者狮叟虽将敌人引入歧路,又和玄
子追将下去,是否有别的变故,都须留意,所以把他们诸位暂留在上,由我和五兄下来,
一则与二位说这些经过之事,二则打算请二位暂时委屈,在此地室内住上几日。外面大雪
奇寒,朱公子病体未愈,不可跋涉,设被人看破一些漏洞,我们也便于应付。不知二位以
为然否?"
金雷叹道:"诸位兄台高义干云,真令死生衔感。在下等三人今日已是无家可归,全
仗老少二位山主与诸位英雄锐身急难,拯救孤穷,何况地室精洁,得居此避祸,安如山岳
,岂有违命之理?适才已与淳于世妹说过,事定之后便相偕入山,投庇二位山主字下,情
如一家,无不惟诸位马首是瞻。遇事尚望明言,幸勿客气。"周靖重问世谊由来,仍是淳
于荻抢著把先辈师生结合说了。周、陆二人闻知详情甚喜。金雷因二人对自己用的是前辈
称呼,再三请教改叙平辈相称。周靖道:"并非我二人喜欢客套,论老英雄与淳于兄妹既
是世交,高攀雁行原无不可,只是三位佳客尚未见过家父,朱、刘二位还勉强可说,老英
雄成名多年,又是这等高年,倘若家父要订交期,岂非僭越么?"金雷仍执定与淳于兄妹
是世交至谊,他三人既与小山主平辈,自己见了老人家,万无潜越订交之理。淳于荻也跟
著劝说,周、陆二人无法,才改了弟兄相称。
大家谈说得甚是亲热,淳于荻笑道:"我没见你们老早叫我下来整治酒菜,说要款待
老世哥他们,老马先来陪坐了一回,嘴里空嚷嚷,又说要等大家下来同吃,闹得人家就是
真饿也不好意思吃喝了。老马走后好一会,才见你两个来,只管说话,说高了兴,索性连
虚的都不让了,又说他们要在上面对付敌人,知要什么时候才下来?天大约都亮透了,莫
非留着它摆样子看么?"陆萍哈哈笑道:"丑丫头,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明是支你下来,却
罚你做上好些无人吃的菜,还好意思说呢!你想金、刘二兄和朱公子,佳客初来,能请人
家吃这些剩菜么?那不过稳住你,省得乱闹罢咧!他二位在上面用饭时已交三鼓,先我们
算计二位还没有饿,自己人用不着闹虚,后来田振汉、何老公又都有事耽搁,晚做了一会
是真的,再有片刻也就好了。"还要往下说时,淳于荻怒骂一声:"该死的哑鬼,都是你坏
!"身子一纵,便要扑上前用手抓去。周靖连忙横身拦住,直喊:"荻妹不可!二兄虽是自
家人,到底远客初来,闹起不大雅相。"
淳于荻仍是怒道:"这哑鬼太可恶了!专一捉弄我。我明见他和周老二与我哥哥在外
屋先说悄悄话,进来故意装着愁眉苦脸的埋怨周老二,说他不该负气,因金世兄不肯吐露
行藏,将备就的盛筵吃去。周老二也跟着捣鬼,说菜肴动得还少,偏偏今晚田、何二人有
事,不能到地室里去,一面拿话激我,又支我哥哥连哄带劝,请我将这些剩菜零肴改头换
面添和回锅做出来备用,来人不知,仍可充著是新做的。我想这般做鬼虽然于理不合,有
失敬礼,但当这般大雪深夜,荒野之区不比山中百物无缺海陆俱备,一时赶弄不及,其势
又不能不办,为难也是有的,一时心实,就没想到周老大和老二嘴既好吃,家中是宾客往
来的要道,所应职司又是知宾,我虽在此吃他回数极少,每每路过进来闲坐,也常见他高
朋满座,一摆就是三五桌大席,何况老山主早有传谕,叫他随时迎候三位佳客,优盛款待
,怎会没有准备,要我来拾掇剩的东西?金世哥不是外人,有什不雅相!今日且放过你们
,明日回山,我要饶了你们这几个鬼东西才怪!"说罢忿忿不已。
陆萍只笑个不住,听毕答道:"事是他们主谋,我不过多嘴了两句。你怎不敢惹你哥
哥和周二弟,却拿我一个人来煞气?"淳于荻怒道:"哑鬼!你少刻薄,留点德行修修二世
的那条喉咙吧。我哥哥像你两个那样嘻皮笑脸鬼头鬼脑的么?"周靖劝道:"二位不消争论
生气了。我们大家情同骨肉,才故意取笑热闹。都是自己人,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言
还未了,淳于荻又怒道:"你少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他们诡计,怎不提我一声?
什么骨肉!分明商商量量的欺负老实人罢咧。如说大家取笑热闹,怎无人敢惹我姊姊呢?
"陆萍吐了吐舌头笑道:"连你这小妹妹都惹不起,哪个还敢惹她!荻妹莫生气,算我不好
,回山去再与你赔礼如何?"周靖也分辩自己先时不知,等她下来才听五兄说起,因金、
刘二兄无人陪坐,算计菜已被天厨星整理完事,所以没有招呼等语。淳于荻恨恨道:"你
们大伙收拾人!等早晚用得到我时再说。"正说之间,田振汉进来,要将原席撤去。
金、刘二人早谦谢过了几次,力说:"这般盛设,又经世妹亲手调治,正欲一尝佳味
,何必更换!"周靖说:"这般不是待客之道。"淳于荻也说道:"世哥、刘兄,由他们去!
你要吃我做的肴点,等入山之后再专程相请。头一次到此,除非真个没有,那便是半碗热
水一块锅饼拿出来也算是一番敬意。现在人家小山主亲来,这里盛筵款客远近闻名,真要
是能够准备,不拿出来待承客人,休说传出去是笑话,老山主知道也不答应。乐得吃他,
没的叫主人为难,我也借此看看今晚如何?有什出奇拿手的东西?"金、刘二人只得向主
人道了谢扰。田振汉将席撤去,并未重设,一会来请入席。周靖起立揖客,往别室赴宴。
金雷忙又往里间,见病人睡得正香,估量这次才是真睡,玄子的药定生灵效,便不去惊动
,轻轻的走出,随定周、陆等人同往宴所。连穿过两三间环室,方走人一问大室以内,里
面灯烛辉煌,盛筵业已摆上,肴香酒冽,果然不比寻常。
主人刚斟上酒,田振汉便来上头道正菜。金、刘二人连忙起立让他同坐,田振汉说:
"早在上面吃过。"便自走去。金、刘二人见淳于荻以目示意,周靖不发话,一味举箸让客
,只得作罢。一看席上,除列著八盘精美的酒菜外,新上来的酒菜,和腊干的时花相似,
红晶晶透明,有手掌大的片子,切得极薄,放在口里一尝,竟是腴美芳醇,异常好吃,知
是熊掌,只这等薄片干蒸的做法却是罕见,不由夸了两声。淳于荻道:"世哥,你觉好吃
么?这还不是我的传授?何九常背了我讲说,当他今晚有什新鲜玩意,还是离不了我那一
套啊!"陆萍撇嘴道:"你莫忙,少时自有一两样新鲜东西教你见识见识,恐怕连名字都不
知道呢。别的不说,就桌上这盘熊掌,你准能吃出它的来历么?"淳于荻道:"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谁敢说什么东西全见过?何况我家久居边省,我又年轻,先父母在日虽讲究烹
调,各方戚友时有食物珍味债送,毕竟相离海远,头一样,海鲜里头就有多少没听见过的
。难倒我无足为奇,我说的只是烹调方法,哪个跟你比什博物!至于熊掌,小时尝见先父
母做来吃,才将制法记下,几经研考,到了山中,老山主又爱吃非常,少说著,一月也做
它一两遭,我不信会吃不出它的来路。"说罢,夹了一大片放在口里,细一咀嚼,又端起
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无怪你夸口,果然是好!要是天山南路的,筋肉虽有些相似,却
没这般肥厚丰腴;如是夭山北路的,山上积雪大深,熊没处找那些好草果吃,味道又没这
美。难道这东西还是远隔万里的长白山中所产么?如再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陆萍笑
道:"你果然是个好牙口,居然吃得出娘家来。"言还未了,淳于荻嗔道:"你这哑鬼!再
借话骂人,莫怪我啐你一脸了!"陆萍道:"恭维你又不好,这就难了。"这般美味,金雷
奔走半生还没吃过几次;刘莽年轻,更是初尝,一边夸好,不住手往口里送。金雷笑道:
"莽兄弟,少吃些。这东西味虽极美,性却奇暖。你是壮年热体,招呼吃多了出鼻血呢。"
周靖忙道:"刘兄爱吃,只管请。一则长白山的熊比天山的热性要减少些,而且我们还有
解法,多吃无妨。"
说时,田振汉又端了盘菜进房,另手还拿着一个空盘,远看真似一只绑扎好的活鸡,
外敷一层黄泥,仅露头脚,等到近前,才放在桌上,先用两手提着鸡脚一摇一抖,整个鸡
毛全都脱落,现出一只细皮嫩肉、油浸晶黄的肥鸡来,再将鸡嘴对着空盘,一扭鸡颈,便
闻香味扑鼻,流出大半盘鸡腹中预藏的油汁,然后将鸡肉撕碎,放置筵中,原盘盛了鸡毛
颈脚等而去。这个花子鸡,金、刘二人俱曾吃过多次,只味道和制法没这精美罢了。吃未
一半,田振汉又上了一样粉蒸冰鱼,说是讲究吃嫩,上第二道菜时鱼才上笼,制作极快。
一尝果然鲜嫩无比。金雷料知珍味甚多,不住逊谢,说:"已至感盛情。人少吃不完,何
苦糟践!"周靖执意不肯,说:"初宴佳客,定请一尝异乡风味。人少菜件也少,也不会糟
蹋。"金雷只得作罢。
刘莽越吃那熊掌越香,把剩的两片全吃下去,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在嵩山曾吃过一
回红烧的,厨子也是个好手。虽然好吃,总嫌肥腻了些,吃时好受,过后口干心烦,身上
发热不似这个,看去像醃干了的时花,吃进口去又香又耐嚼,好味道,却一点也不腻人,
拿它下酒,真再好没有。淳于姑娘,可能把拿手教给我,日后打倒黑瞎子时,也弄一对来
试试么?"淳于荻笑道:"做熊掌第一是去腥,第二是要用好东西引出它的真味,干烧红烧
俱是一样。老年人吃了最补筋骨,只吃后不大消化。如备有解药热化之物,那就老少吃下
都相宜了。这东西最美的是它两只前爪,制时须先用肥牛网油连毛带皮包好外,用绝好山
东黄酒调了净黄泥,敷上三寸厚薄,放在武火上去烧,一干裂了就浸酒,约有大半天,再
在石地上一打,泥便连毛掉落,现出筋肉,再用尺许方圆的肥牛肉片,要切得极薄,包上
五七层,仍用酒和泥敷上寸许厚,放火上又烤,过三四个时辰,如法抖散,换新肥肉片、
酒、泥再烧。头两次的肥肉焦腥奇臭,连狗也不肯吃。似这样用肥肉包住烧上三四次,如
见掌上筋肉红晶晶又明又糯,也没有一丝腥味才算。再用好鸡鸭、瘦火腿竹刀拍碎,装人
麻布袋,悬在沙锅里面熬好了汤,提净浮油备用。如是红烧,把熊掌切成短条放入空沙锅
,用浅汤文火清煨,随干随加汤,直到肥糯和煮熟了的蹄筋一样方始成功。如是干烧,原
汤要少,整个放下去,炖到合式,取出在笼屉上略蒸片时,将油蒸去,只留汤中鲜味,拿
出存放一旁,吃时随蒸随切片,便成了这个样子与味道了。"
刘莽道:"吃一样菜竟要费上这许多的麻烦,不吃也罢!"陆萍接口道:"谁说不是!
以前山中虽讲究吃,却没现时考究。自从这位姑娘一来,今天兴这样明天兴那样,她只顾
讨几位老人家的好,夸上她几句,反正她只舖排下锅,那些洗剥看火的麻烦事又不要她动
手,却害得那些厨司怨天恨地,常时挨老山主的骂。那何九两代人都给老山主当厨子,还
不是为了她,赌气告退要走,被周家弟兄留住的,已经半年多,才回明了老山主,命他在
这三处客馆中专司款宴来客。金、刘二兄,你想她讨人嫌不?"淳于荻道:"哑鬼少说!明
是老山主想命他司客馆外厨,知他不愿,又见他在山中闹得太不像了,知他父子忠诚,绝
不至于因此离山他去,拿话将他激走,料定你们必留,才故意那般说的。谁叫他年少气盛
,当时赌气就走,下得山来又后悔。你们尽把我当恶人,可知老山主为了酬庸,意欲再等
两年完他的心愿吗?这时何九背地骂人,我也不和他计较,到了那时才问他亏我不亏?管
保那时还感激我了呢!本来这活我都不肯说的,都是你这哑鬼代人探听,拿话挤我,好叫
何九喜欢,明天请你吃。当我是呆子吗?"随说,倏地站起一纵身。金雷恐她又和陆萍相
争,伸手一拦未拦住,淳于荻早纵身出屋,在屋外嚷道:"我知你两个闹鬼。老山主疼我
,必知详情。设计探我口风,对不对、这一下总该放心,不在背地骂我丑丫头可恨了吧?
"接着又听何九不住低声乞告,说:"有外人在此,听去笑话。"淳于荻哼了一声,还要往
下说时,周靖已起身出去劝解。
三人正在分说,忽听外屋又是一声娇叱道:"现在有佳客,荻妹又在此闹些什么?你
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这等憨憨呆呆不知人事!"陆萍本来在笑,闻言接口道:"她说老山
主就因她憨呆才疼她呢。"来的女子答言道:"陆五哥你也不好,不问是什地方,有无外人
总和她闹!"声到人到,帘启处进来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得英姿飒爽,丰丽若仙。
来人正是淳于芳,穿着日间所见马上人的打扮,后面随定周靖。金、刘二人连忙站起,方
在相见,淳于荻进屋吱咕道:"自家老世兄,什么外客!只许人家欺我,也不管,幸是哑
鬼,要是……"话还未说完,淳于芳已回眸嗔道:"荻妹你尽吱咕些什么?"淳于荻道:"我
说这位年老客人是我们爹爹的门徒金世哥,怎没听你说过?"淳于芳闻言一愣,定睛朝金
雷一看,忽然喜道:"世哥便是当年小妹随先父在汴梁客馆中相见的金世哥么?今日之事
真幸会了。"金雷揪然道:"那年匆匆一会,多蒙恩师收归门下,大世妹方在髫龄,二世妹
尚未降下,不想一二十年光阴,日里见世妹的马上英姿竟如此英雄了得,使愚兄望尘莫及
,徒增惭愧。真乃将门虎女,恩师九泉也当含笑。当时愚兄还在疑虑,后见二世妹衣着颇
似马上英雄,一接谈又觉不类,后来才说起,方知原是自家人。穷途逃亡有此奇遇,真叫
人高兴极了!"说时,田振汉又端了一盘糟烧鹿尾上来。周靖给淳于芳添了著杯,大家重
行人席。陆萍便问:"淳于大妹怎会这时回来?玄子和那新朋友为何不见同归?"
淳于芳放下筷子,说道:"今晚之事真个叫人气闷!依得我心,便照日里相遇狗党一
般,来一个杀一个,都给他斩尽杀绝,看看敌人又当如何!偏是大家异口同声阻拦,又恐
老人家见怪,说我负气狂妄专断,只得便宜了他们。未后新朋友到来,将马大哥引出,说
已将两拨敌党引得七颠八倒,使其疑心朱公子与金世哥们已经投到了三道岭,事前老鬼报
信卖戚等等全是欲取姑与,故意为之,以便诱令内证,自相残害。我因以前不知老鬼为人
如此可恶,在半年前曾和他女儿明姑在荒山中巧遇,彼此契合,结为好友。我觉她为人光
明,倒也引为同调,等到回山和二位老人家禀明订交之事,二位老人家先诫我不要和她来
往,后又命我再如行猎路遇,可引往湖边一见,勿使入山。不久果又相遇,我依言引到湖
边,一进我们山地,自然有人报信。老人家走来,自装船夫,招揽游船。我不知何意,同
她上船游了一次湖。老人家静听我二人说话,甚为留神,始终未命引见,等她走后,说此
女不差,但是她家有坏人,不问如何,山中之事切勿向她提起,也不可到她家去。吐露机
密,本山大禁,没奉命谁敢!况我原说不是山中之人,是来湖边探亲。这原不消说得。老
人家不许我去她家,也在意中。最奇怪是她既没问我真实住处,别时也曾低声悄嘱,说家
有姨娘,甚是惹厌,她父为妾言所惑,必不许她结交朋友,请我不要往她家去,并不可向
第二人提起。彼此见面不在湖边,便在离三道岭不远的黑山嘴子原行猎相遇之所,每次见
面之后再订后约也是一样。当时我因她父也是成名英雄,女儿这般美貌聪明,一身武艺虽
非上乘,也颇去得过,怎会如此待承?如说家教甚严,却常放她一人出来,有一次并陪我
去往天山打了七天的白熊。虽说曾向家中言明猎熊,少了不足为证,分了五对掌去,到底
不似对她刻厉神气;并且我一提到她父母,不是说只她和我两人相交,便拿话岔开。只说
她必有难言之隐,久想暗往她家一探,总恐老人家见怪未去。今晚一听她父亲如此好恶,
大出意料。
"我想她如与乃父同党,平日不是那等行藏与言谈举止,始终见面只是渔猎玩耍,从
未窥探山中之事,与我相交,决非来作奸细。况且第一次相遇时,她正在冒险救人,吃数
十条猛兽围困在一个山洞以内,是我给她解的困,知道我的手脚,也不敢如此。她不曾参
与乃父好谋,还思干父之蛊,万一遭祸,岂不冤枉?马大哥就够手狠的,再加上那位新朋
友更似一个不大好说话的人,我不放心,才执意要跟去,并非为想杀人立功。大家偏不知
我的心意,你说急人不急!后来好容易说通同去,到后我一人直人她的房窗底下,见她身
上衣服,好似才挨了打,全都碎裂,也没顾得换,正和一个伶俐丫头在收拾细软包裹,旁
边放着她主仆的鞭剑暗器,满脸俱是泪容,不时和那丫头耳语,探头外望。她住的地方,
以前曾和我说过,原是后寨花园里面最隐僻无人之处。我们去时,经由寨旁,彼时前寨人
声嘈杂,好似全寨人等都在忙着款待来客。我和马大哥分手去后面时,一过老贼妻妾住的
中寨便不见有人迹,因她神情逞遽,知道出了事故,不是受了恶父责打逼迫,便是看出所
行不善,早晚祸及,意欲乘着雪夜私行逃走。想起往日交情,越发可怜她的遭际,我便轻
悄悄掀帘而入。那丫头原没见过我,人真忠心,一见生人,便拼命上前动手。她先也吓了
一大跳,后见是我,才行喝止那丫头,拉紧我的双手,委屈得眼睛花直转,只是哽咽,话
一句也吐不出来。那丫头名叫小玉,想也听她说起过我,匆匆含泪赔了礼,便即跑出巡风
去了。后来我见她不住伤心,词组全无,又见细软包裹收拾刚完,虽说后园无人,到底地
方不对,今晚的事又须慎重,便问她是否要离开此地。她泪眼望着我,刚把头一点,玉儿
便如飞跑回,说:'适才出外去至中院偷探,听二夫人的丫头菊儿说,前寨来了许多客,
都是京中派下来的,二夫人因今日小姐被大老爷一顿重责,大以难堪,这后园又是个爱闹
鬼怪的地方,恐小姐心窄,一时寻了短见,既对不起死去的大夫人,更对不起罗家亲母,
意欲少时背了三夫人前来慰问。我忙跑回来,只恐二夫人随后就到,小姐主意打定没有?
东西已收拾好了,要走,我便随了小姐快走;暂时要是不走,快将包裹藏起,去到小姐房
中装睡,省得被人看出马脚,索性挨过两月,等师大来了再打主意。二夫人虽然还向着小
姐,到底也不是真心。'说罢,又匆匆跑了出去。我见她迟疑,二次催问。她刚咬牙把脚
一顿,小玉神色张皇又跑了回来,说:'二夫人业已吩咐人点上马灯到后园来,再不走就
走不成了。'她这才著了慌,喊了小玉快拿齐了自己的东西,把身上破新衣服忙着脱下,
另换了一身旧布衣服。小玉也忙着换好,对我道:'话说起来太长,出寨之后再说吧。'便
一同跑出。刚一越过寨墙,便见树林之中纵出两人,喝间我们是寨中什人,为何黑夜越墙
私逃。我一听口音,便知是京中敌党,再一细看,竟还都是晚间到周氏弟兄店中投宿的,
想是怀疑老贼,奉了他们头子的命在暗中埋伏。我一想地方和时候正可贾祸,便和她主仆
一使眼色,上前交手,硬将那两人逼入林中除了,弹上化药。她主仆原未动手,拦又不便
,见我祸已闯了,只不住的叹气,神情可怜极了。我知她脚程赶我不上,只得随着一同在
地下跑。先想要她到这里来,她执意不肯。后来我一想,一则事情正乱的当儿,她虽非贼
党,到底是老贼之女,又未奉老人家的命;二则相隔太近,就在眼皮底下,诸多妨害。可
是她不藏在这里,如由正道逃出,万一遇上京中下来的余党和老贼的亲故近人,强拉回去
,焉有命在!惟有护送她绕过红山嘴,出了哈密近郊,方可脱险。但是本山正当多事之秋
,我虽不才,终还有点小用,怎可无命远离?放她主仆自己空身上路,凭她二人有点本领
,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遇见强敌,如何能应付得了?于心又觉不忍,说不得只好伴送到
了天明再说。刚过红山嘴,心中正自两难,不料她主仆五行有救,忽然看见旷野雪地中有
了灯光,又听兵刃交触之声。我三人都奇怪,这般大雪深夜,天又未明,哪里来的灯火刀
声?她主仆原再三拦我:此时危急逃亡之秋,千万不可再行多事。我因好奇,执意要去查
看,到底有无不公不法之事?便请她主仆前行相候,我一人单身上前,随后再行追去。到
了一看,那里乃是一座村舍,为首一家院落中,有两人在那里拼命厮杀,因是单打独斗,
两下一个像书生,一个像商人,武艺俱都不弱,既非办案差役,也非江湖暴客。那家老少
有七八口,乃寻常农牧之家,见那等阵仗,虽然面有惊容,却在一旁观战,口中连喊二位
贵客停手,不论哪位有了一差二错,都不好,不要连累我们吃官司。简直看不出谁是谁非
,不便下去相助。正待喝问,她主仆也随后赶了来,刚纵上墙,一眼看见院中相持的两人
,便纵了下去帮那少年,与商人打扮的一个动手。那商人本就占不著一点上风,又添了两
个生力军,如何能敌?气急败坏的大喝一声罢了,随即跳出圈子,待往墙外纵去。我看他
神情不似恶人,想问明两下曲直,便用剑将他逼了下去。那书生见他坠落,想占便宜,纵
上前举刀便砍。我党此举不甚公平,刚飞剑去拦,她主仆同时也将那书生喝住,说他不应
赶尽杀绝。
"我见事有跷蹊,便令他们四人全到外面一间,才知那书生打扮的名叫韩玮,商人打
扮的名叫魏绳祖,原是老贼的徒弟,俱都属意明姑,相随老贼各有三五年光景,直到去年
看出老贼纵子为恶,甘充仇敌鹰犬,才方行借故先后离去。老贼近十年来收的门徒共有十
来个,内中以一个名叫陈文的比较最有本领,人也好猾,能传他的衣钵。老贼本有相攸之
心,惜乎相貌丑恶还不说,年纪差不多要比明姑长约一倍,并且娶有妻室。不得已而思其
次,只有魏、韩两人年纪艺业相当。不过韩玮家世书香,本身是个寒士,又承有祖、父不
许子孙出仕清廷的遗命,弃文就武也由于此,虽然文武全才,照他为人心志,至多做个有
名的武师,永无富贵之望。魏绳祖却是山西富豪独子,极受父母叔伯钟爱,家财多到数不
清,国他自幼爱武,受了别人的欺负,经人引介,慕名登门学艺,初投师时,还带了几名
护院的充作家人,后来因见不像,才行遣回,奉师贽敬,单银子就是五千两,别的礼物还
不在内。老贼爱财,因此大是垂青。先还保持师长身分,未便露出许婚之意。他本人起初
面嫩胆怯,也不敢说。两下都闷在心里。未后老贼见他三年艺成,只归省了一次,不久便
遭父丧,戴着孝回来,一住不走。他们世兄妹学艺时原在一起,渐渐看出他的心意,自然
高兴,除当面示意外,又叫他爱妾天山燕许碧波向明姑提说。明姑平时极看得起韩玮,两
下厮抬厮敬,早就心许,闻言自是不愿,当时拒绝。许碧波本来恨她,再向老贼一挑唆,
把明姑唤去大骂一场,立时便要受聘。明姑急气无法,只得明找魏绳祖说自己决不嫁他,
休要梦想,你如不替我化解,定要以严父之命来压,我便不惜一死。魏绳祖为人还算不十
分坏,一面向明姑谢过,好言安慰,一面径向老贼婉商,说世妹性情刚烈,逼则生变,不
如缓图,由徒儿以至情相感,时日久了自能挽回。好在她既不嫁,徒儿也决不另谋他娶,
恩师宽心就是。这才缓和下来。魏绳祖虽不能奈何明姑,却把韩玮痛恨切骨。互相背地寻
仇已不止一次,仗着明姑随时留心,赶去解围,方保无事,只老贼夫妾不知就里。恰巧去
年贼子因出卖老贼旧日同僚,升官归省,同了几个京中敌党前来与老贼秘议,暗害先朝形
迹可疑的忠烈遗民。老贼机密奸诈,这类事除陈文一人得预好谋外,别的门徒本不知道,
因把魏绳祖当作未来的女婿,心想令他借此谋干一点功名,悄悄背人向他吐露心腹。魏绳
祖家虽商贾,因他祖父为人正直,却也深知义理,当时饰辞敷衍过去,事后和两个同门至
交一说,意欲离去,竟传到韩玮耳里,暗询明姑,明姑含泪无言。韩玮对明姑说,乃父这
等为人,以前盟誓,现时必难如愿,只要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终有克践之日。乱臣贼子之
家实难再留,行即暂别,后会有期等语。彼此哭了一场,说了些心腹话,第二日便即借词
别去。魏绳祖对明姑原未死心,本来也是要走的,因见韩玮一走,以为有机可乘,天人交
战了一阵,不舍就去,迟疑了好些日,殊不知这一来情势更糟。明姑最不善乃父所为,尤
其痛恶乃兄卖友求荣,忘恩背本,见他先时说走,忽然不提,虽然语不及私,但是人前人
后加倍殷勤,料是为己而留,益发的看不起他。头几天不过见了他略示厌恶,后来直如尹
邢避面,躲得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