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试刊号》—后真相时代没有真相
如果有一份自始未预计出刊的报纸,内容会写什么?胡诌?如实?相对的,如果有一份预计出刊的报纸,内容会写什么?如实?胡诌?我们对一份报纸—新闻作为媒体的想像是什么?是否每个人都需要诚实?
真相(truth)总是带刺,而这根刺或许会穿透心脏致人于死,于是,有些人选择拒绝接受事实,面对明摆在眼前的资料却视而不见,像是房里的大象明明那么明显,却仍能在绕路而行时称作自己仅在踏着优雅的步伐。拒绝接受孩子的疾病,因为这将溯源于自身作为罪恶的生产者;拒绝接受自己的失败,因为这将归咎于自身的无能。这种种都指明白了真相的能耐,但总有些人像是追日者一般,即便翅膀被真相之日给烧尽坠地,仍然实践了伊卡鲁斯的精神。
书中充满了艾可博学的引用,各式各样的事件、各式各样的人名,时期定在1992年,也就是那年在米兰的安养院长 Mario Chiesa 向清洁公司索讨回扣,后来披露出这些金钱流向政党金库,左右派全部遭殃后四月的全国大选新政党全胜,意大利第一共和结束,而后这发展为“将手运动(Mani Pulite),由 Antonio Di Pietro 检察官带领,但在五月二十三日主导这个专案的几察官 Giovanni Falcone 与妻子及三名随扈从罗马到西西里的专机抵达后,在前往巴勒摩的高速公路上被黑手党埋的一千公斤炸药炸死,他的搭挡 Paolo Borsellino
在七月十九日巴勒摩市区母亲家门口被汽车炸弹炸死,其后 Pietro 被指控经费来源不明的问题,舆论风向开始转变,贝鲁斯孔尼(Silvio Berlusconi)在年底宣布参政,在1994年五月获命为总理,开启了娱乐化的意大利第二共和。
故事中的威美尔卡特先生作为金主就被认为是在影射这位总理,希望发行一份称作《明日报》,但这份报纸从来不打算发行,且只打算以一年期十二份出刊,这份报纸不是用作揭露事实而用,而是她希望让政治经济圈知道他的能耐,以结束报刊作为换取入场的票券。而以此而来的西梅找上了主角柯隆纳以及其他数人,开办了这家不追求过去,却看向明天的新型态报纸,理由很简单,因为昨日的消息都是已知,所以要谈明天可能发生的事,要深入、追踪、推论、预知,而在这份从不打算出刊的报纸是因为这份《明日报》的出刊日期是任意订定的,所以如果发生爆炸案,那么出
刊日期就订在更早更早之前,那就问题解决了。
本书里头充满了阴谋论,关于阴谋论我们可以 Sunstein
在《剪裁歧见:订作民主社会的共识》所定义:“阴谋论试图用有权势者的密谋来解释某些事件或做法,而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也成功隐藏了他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为据,而在艾可的故事中主要是以一位叫做布拉葛多丘的报社成员之口陈述而出,例如鸬鹚从未在波斯湾因为原油污染而濒死,因为那个季节不可能有鸬鹚,濒死画面是更早之前在两伊战争时拍摄,甚至鸬鹚是从动物园弄来泼上石油才产制的假新闻。甚至阿姆斯壮有登陆月球吗?月球上的影子怎么解释?纳粹真的有大屠杀吗?在书中透过布拉葛多丘口中说出的,另一个可能的历史是关于墨索里尼其实没有死的故
事,“大家以为墨索里尼已经死了,其实他的影子主导了自一九四五年以降,甚至直到今天为止的意大利所有重大事件。他真正死了之后,掀起了意大利历史上最恐怖的风暴,卷入其中的有敌后行动、美国中情局、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短剑组织、共济会P2分会、黑手党、意大利情报组织、军方高层、包括政坛大老安德烈欧蒂和总统科西嘉在内的部会首长,当然还有大多数遭到渗透及操控的极端左派恐怖组织。更别说对此知情且准备公开发言表态,因而被绑架杀害的莫洛。...”这个故事在书中有大量的篇幅处理,然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段“想像”主要指控的是“媒体(media、
媒介)”会呈现它想让我们知道的现实,而这个现实(reality)可能不是真相(truth)。
虽然关于阴谋论的批驳在于其总是设想了一个意志主体在所有可疑事件背后操纵著这一切,甚至,位居高位者从无如此多时间资源可运用来操作这被想像出的阴谋,但是,当媒体不再可信,现实中有诸多疑点未被合理解释,而透过这些拼图的凑合,使得这个被提出的阴谋—理论假设,是比我们所了解的现实更为合理、更为可信的时候呢?
我们活在后真相的时代。布拉葛多丘因为追踪了这条线索而死,艾可透过这个小说提陈的正是现实的荒唐,现实或许有像这位记者一般的事件发生,但或有或无,对于这样的情节都不难想像,或许我们也可以说这也是另一种阴谋论的虚妄,但在这个时代中讽刺的正是我们不知道要相信什么了。
透过办报的西梅的口中说出:“你们要知道,今天若想反驳任何指控,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要让指控方丧失合法性即可。”这里说的也就是在进行对 Pietro
的检察官进行追踪,也就是现今的媒体策略,“没有人是百分之百正直的,就算他不是恋童癖,没有谋杀老奶奶,没收过半毛钱贿赂,但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记者帕拉提诺带回来的只是坐在公园长凳上抽著香菸、满地烟头,去中国餐馆用筷子吃饭、穿翠绿色袜子配球鞋而已。不,不只是这样而已,正是这些材料,这位检察官不仅没在办公室研究案件,还在公园虚耗时间;这位检察官拿着异国的两根棍子吃饭,却不食用本国料理;或许他是嬉皮,因为他的袜子。剩下的不用说太多,照片会说话,读者会联想。作者已死成为文本不存在真理的担保。记者就像辩护人一
般,不需要去说明事实为何,只需要去生产出一个“合理怀疑(reasonable doubt)”,对于法官这是做出无罪宣判的标准;不同的是,在媒体生态中,合理怀疑是让群众对被报导者作出社会性死亡判决的唯一根据。
媒体可以设定报导的脉络,让一个意欲被呈现的事实,透过多个事件的摆放创造出“适当的”脉络而呈现,“...一则剪报写道某人多年前因为车速过快收到罚单,另一则剪报说他上个月参观了一处童军营地,还有一则剪报说有人目击他昨天出现在夜店。这些足以让人联想他是一个莽撞的家伙,违反道路交通安全跑去那些饮酒作乐的地方,而且很可能,我说的是很可能,而非显而易见,他对小男生有兴趣。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失去公信力,而我说的都是实话。档案资料的另一项优势是,无须出示,只要放出消息说档案资料显示,嗯,有趣的内容既可以了。...”就像西梅所说
:“不是新闻成就报纸,而是报纸成就了新闻。”也就是说,“能够把四则不同的新闻放在一起,就等于让读者看到了第五则新闻。”
又或者在一个意欲被掩盖的现实出现时,透过释放大量的资讯淹没掉必须被隐藏的事项,固然弥尔(J. S. Mill)在《On Liberty》说过言论自由的确保可以让言论市场中透过真伪的资讯辩驳呈现出真理,但现状告诉我们资讯的充斥反而让真理被掩蔽,真理不会被激荡而出,那只有在类似于法庭的资讯限定场域才有可能,在一个全然开放的资讯场域中真理反而可能是被揠下的那株幼苗。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是很悲哀的,如同故事中因着布拉葛多丘的死亡,报社解散也人去楼空,该逃的逃、该闭嘴的闭嘴,即便BBC在数日后播出了比原先布拉葛多丘调查更多的内幕,但真的就如玛亚(柯隆纳的情人)所说:“没错,真相使人自由,不是吗?”吗?不是,真相并不使人自由,因为我们已经不在乎真相,她接着说,“从明天开始你可以到处去说教宗把婴儿的脖子割断后吃掉,或是火车爆炸案上的炸弹是得雷莎修女安装的,大家听完之后会说‘是吗?真有趣’,然后回头继续做他自己的事。”后真相时代中的人们不再在乎真相是什么,就像面对创伤一般我们产生ꐊF拒斥的生心理反应。
柯隆纳绝望地问着要逃往哪呢?还有哪里可以逃?要到有灰狼组织的土耳其?还是会暗杀总统、CIA被黑手党渗透的美国?玛亚回答得真诚,但却显现出一种与现实的反讽,她说到一个一切都摊在阳光下的国家,例如中南美洲,大家都知道谁为毒枭工作、谁是武装派,大家也知道警察收贿、政府跟黑道一起修宪、银行洗钱等等。原来理想国是一个不堪的事情都摊在台面上而没有遮掩的赤裸处,但更悲惨的是因为比这第二世界更“先进文明”的第一世界只不过把这些污秽难堪的事情掩藏在桌面之下而已。
面对这个现状我们也无法脱身,无论任何社会契约的版本都是无从撤回要约与承诺,就像柯隆纳所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恶梦,宝贝。我想下车,但是他们说不行,我们坐在一列没有停靠站的高速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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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护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