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滥的翻译传统:以严复和余光中为例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96442
翻译是神圣而危险的。
如埃及神话所言,人始于语言。发展出语言之后,人类才真正出现。进入人文状态的万事
万物都源于声音与名字。并在此语言之上创世纪。也就是说,语言决定我们的世界。科学
革命之所以为革命,往往是因为开始建立的新观念,如牛顿的重力,虎克的细胞或巴斯德
的细菌等等。翻译是神圣的,因为会藉著新术语,会引入新观念物种,进而改变世界。
如本身是算学名家的李善兰(1810年-1882年)引进大量数学符号:=、×、÷、<、>
等,并翻译了许多数学名词:代数、常数、变量、已知数、函数、系数、指数、级数、单
项式、多项式、微分、切线、法线、曲线、渐近线、相似等等。透过这些翻译与引进,成
为种子,塑造中国近代数学研究纲领,影响至今不衰。同样的,如果没有翻译,很多事情
几乎不可想像。如当我们没有细胞术语时,就很难建立生物的科学革命。没有细菌,就很
难建立现代公共卫生体制。没有奈米,也就没有台湾自以为豪的半导体业等等。
准此,作为原初语言世界的后生转世( afterlife ),翻译是神圣的。不过,它也是危
险而亟待厘清的。如许靖华在其所著的《大灭绝》序言,评价严复的翻译说:“严复以群
取代了儒家的自力更生,主张群与群互斗……造成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命定要遭受内战的煎
熬。最终以是国家为群以及是阶级为群,两者间的大规模征战作为终结。”
又如国民党政府来,将台湾现代水源供应系统翻译,水道水,改成自来水。不知不觉间,
让大家忘了水源涵蓄、水道保养的重要性。台语翻译,直白诠释罗马水源供应的公民基础
建设。提醒大家供水系统中,水道管线的重要性。国语翻译却只看到末端的水龙头,用水
的便利性,却忘了溯源。
长久轻忽之下,台湾水道,与日本相较,管线漏水率之高,令人咋舌。又因缺乏适当保养
与更换,供水卫生一直不彰。从水道水流出的水品质,一直无法生饮,那怕水源来自翡翠
水库,非常优质亦然。这种对水道轻忽的态度,也蔓延到民间建设来。我看许多豪宅兴建
,地面上的建筑美轮美奂,可是地下的管线就乏善可陈了。往往只是黑板树的树根就足以
将其摧毁,更不用说像古罗马水道般,历经多少天灾地变都还能坚若磐石、屹立不摇了。
浮滥的翻译,铸造了我们基础架构的品质,也让国民健康风险提高。如将日本时的沾也胶
,改译成柏油、沥青,植物精油或精淬。此翻译让我们失去了警戒心,忘记了这些石化工
业残渣不仅让热岛效应更严重,其微粒也大大提升公共卫生风险。台湾还有不少地方,还
在用沾也胶来替屠宰鸡鸭猪除毛的。浑然忘了将石化残渣吞食,会提高致癌风险的。
换言之,人因语言而生,我们可能会因为浮滥的翻译而成为扭曲而病态的人。此故,我们
对翻译文本也不能轻忽。台湾主体性确立,翻译也该转型。本文以下将检视从中国传过来
的,严译天演论以及南京十大文化名人之首的余光中所翻译的老人与海,所犯下的系统性
错误。借此纠错,希望能勾勒浮滥中文翻译基本上是向内转的( turning inwards ),
花很多时间在找适当的中文表达,却对于自己试图引进的文本脉络漫不经心,或没有追根
究柢、溯源的好奇心。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建立研究纲领或整个学术传统了。然后就是这种
向内转、没有好奇心的态度,造成翻译浮滥,犯下大大小小的系统性错误。
严译《天演论》
严复译述的《天演论》可以说是另类的经典。不仅书一出版不久,便如梁启超说:胡适之
名就是从“适者生存”而来。陈炯明读法政学堂时,受《天演论》的影响,“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之语流行一时,取字“竞存”。邓镜人按《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
存”的学说,将长子邓昌明取名“演存”、字“竞生”。鲁迅在文集《朝华夕拾》中说,
在学校生活中最大乐趣是“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与天斗、与人斗
,其乐融融”的毛泽东到老还能背诵该书上篇。严复一百六十周年冥诞,中研院近史所所
长黄克武教授在汉学研究中心讲座,“启蒙者的身影——世纪之交的六大人物”,还说严
复影响了晚清的革命党与立宪派,以及民国之后的自由主义者与新儒家。
在严复之前,如李善兰在同文馆也有不少翻译作品。不过,因科举考试无关,读者有限,
翻译者也不受认可。相对的,严译《天演论》一出来就炙手可热。如胡适所言,“‘优胜
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几年之中,
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许多少年的心和血。‘天演’、‘物竞’、‘淘汰’、‘天
择’等等术语,都渐渐成了报纸文章的熟语,渐渐成了一班爱国志士的‘口头禅’。”然
后,严复典雅的译文,也取得古典学术圈的认同。如也懂英文,当时执桐城派牛耳,一开
始被任命为京师大学堂首任总教习(北京大学前身的校长)的吴汝纶也非常喜欢,认为该
书像庄子,还为其写序。
社会科学的中文翻译成为一种志业,可以说从严译天演论开始。不过,很遗憾的,严复虽
然煞费苦心译著这本书,却不是翻译。他在译例言中说:“储能效实诸名,皆由我始,一
名之立旬月踌躇,我罪我知,是存明哲。”如此用心,却不能说是翻译。以前崇拜过他,
出国留学到了四十岁时的胡适说:“读这书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学史上和思想史
上的贡献。”
复杂的《进化与伦理》
赫胥黎这本书其实很复杂。如日本译者上野景福(1910-1996)东京大学英语教授,表示
:此书的内容涉及生物、思想、哲学等多种领域,翻译的工作十分困难。
当代生物演化学者Stephen Jay Gould ( 1941-2002 ),哈佛大学教授,也认为这本书
不容易,至少牵涉到三大难题:
一、创造论还是演化论?
二、演化论可适用在人文社会科学吗?
三、演化是缓慢累积、逐渐改变的,还是某段期间几乎没什么改变,可是等到环境剧变时
,就会发生物种大改变的间歇平衡?
我们今天学界几乎都一致接受演化论。然而,十九世纪可不是这样。创造论者反对演化论
的,也是有相当的证据,如在埃及金字塔内的孔雀遗骸,年代遥远,怎么跟今天的几乎一
模一样,连变异都没有? 又如发明理论温度的热力学泰斗Lord Kelvin ( 1824-1907 )
用一张纸计算、证明从岩浆温度降到今天地表温度,约莫只经过六千多年。如此根本没有
演化论者所需要的累积变异、演化与形成化石的时间。当时创造论与演化论,两边阵营,
有不激辩。达尔文很少参。他在当时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绅士科学家,靠书信往
来做研究。真正参与辩论,说服社会大众好好思考演化论的可能性的是赫胥黎。他也就成
为当时有名的“达尔文的斗牛犬”。
此外,演化论可否适用在人文社会科学呢? 有关此达尔文与赫胥黎相当一致,他们都反对
彼此相通。宗教是宗教,自然演化是自然演化。彼此分属不同范畴,不相干。同样的,自
然演化是自然演化,人文伦理是人文伦理。两者也不可混为一谈。赫胥黎在牛津的演讲论
文的主旨也正是为了阐明此道理。马克思与严复的英雄史宾赛,则持相反意见。他们认为
自然与人文的道理相通。马克思认为:资本论是人类社会的演化论。史宾赛则是当时最有
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最后,有关自然演化是渐变的,还是有可能在某段时间钜变? 达尔文坚守如莱尔地质论的
见解,逐渐累积变异的渐变。赫胥黎在此却与达尔文相左,他认为演化论并不需要牢不可
分的与渐变论挂勾,也可能是间歇平衡的 ( punctuated equilibrium )。渐变论虽然
在证据上不见得很稳,可是因此坚持,鼓舞了大家不屈不挠寻找演化上的missing link,
功不可没。
这三大争议迄今还未完全止息。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如果只读严译天演论,几乎会完全不
知道这三大争议与其研究纲领发展。胡适说“读这书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学史上
和思想史上的贡献”真是确论。
严复向内转的翻译风格
翻译赫胥黎的论文,却又对他在科学史上和思想史上的贡献没兴趣,也对其相关研究纲领
无感。那么严复翻译这本书,又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除了众所皆知的,如严复研究名家史华慈 ( Benjamin Schwartz, 1916-1999 )所说的
,警醒国人追求富强之外,他还有个深沉绵亘的志愿:鼓励大家读中国古书。他认为新学
愈进则旧学益昌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他想透过翻译,来吾古人所传承下来的美玉,
“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或如清史稿所说的:“以西文沟通中文。”他这辈子共翻
译了八部非常重要的英文经典,很自豪说“且彼中有数部要书,非仆为之,可决30年中无
人可为者。”不过,这些努力到后来并没形成一个新的研究纲领,或学术传统,而似乎只
是为了他晚年注解易经、老子与庄子做准备。
他在天演论序言中,也直白指出,易经与春秋是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就是说,只要回
复易经与春秋的研究传统,就足以掌握西方科学精神了。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
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此天下至精之言也。
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及
观两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内籀云者,察其曲
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
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也。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
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
换言之,严复翻译风格还是向内转的( turning inwards ),与乾嘉考据学派相差不多
。乾嘉沉迷在故纸堆中,以经解经,试图厘清古代经典迷雾。严复兢兢业业,焚膏继晷翻
译英文经典,也只是为了注解中文古书。此内向风格,依据普林斯顿大学宋史专家刘子健
( 1919-1993 )的研究,源于北宋,因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悲剧影响,定型于南宋。此降
,中国士大夫大体忙着读书静坐,至于像孔门弟子当大商人、用兵打仗、财税会计甚至是
纵横阴谋的问题性逐渐淡出其视野。明末因西学东渐,气象博大的格物学复兴。只可惜明
清易鼎,文字狱酷烈,为求避祸,士大夫向内转入故纸堆中,以书为学,以书为生;而不
是欧洲外向,否定书本权威,dare to know,转而信赖自己感官知觉与理性推理,观察、
实验甚至探险以追求知识之光。依据中国科学史名家Nathan Sivin( 1931- )的研究,
此向内转的风格,转向故纸堆,而不是研究大自然,也让中国错失了科学革命。因为在十
七世纪之前,中国博物学传统的成就丝毫不亚于西方科学传统的。
为了向内转,以西文沟通中文,严复的翻译也就跟原著有很大的差距。原著书名是进化与
伦理。严复本于中国古代经典天人合一的传统,将其译成天演论。原著认为自然状态与人
文状态之间是断裂的,严复反之。原著就是上下篇。严复将其裁切成很像易经、或庄子内
外体例的篇章。上篇改成从〈察变〉到〈新反〉十八篇导言。下篇改成从〈能实〉到〈进
化〉十七篇论。
严复舍弃赫胥黎一开始,透过童话,杰克的碗豆,讲生物演化树的隐喻。他直白说: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
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
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
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
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
,下有蚁蝝之齧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
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彊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
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
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卷首原文:
There is a delightful child's story, known by the title of "Jack and the
Bean-stalk," with which my contemporaries who are present will be familiar.
But so many of our grave and reverend juniors have been brought up on severer
intellectual diet, and, perhaps, have become acquainted with fairyland only
through primers of comparative mythology, that it may be needful to give an
outline of the tale. It is a legend of a bean-plant, which grows and grows
until it reaches the high heavens and there spreads out into a vast canopy of
foliage. The hero, being moved to climb the stalk, discovers that the leafy
expanse supports a world composed of the same elements as that below, but yet
strangely new; and his adventures there, on which I may not dwell, must have
completely changed his views of the nature of things; though the story, not
having been composed by, or for, philosophers, has nothing to say about views.
严复译著的文字典雅秀丽,读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很像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
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然而,这不仅不像翻译文字,也很难比对原文出处。因
为没有人演讲稿会以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放在篇首的。而且,我们如果比对原文,也真
找不到严复所言的依据?
严复删掉了演化树隐喻,删掉赫胥黎有关演化论的自然哲学史与文化史的考察与研究。他
不知生命演化树是达尔文理论中非常重要的隐喻。
先而有亲缘关系。图底部是最古老的物种。后代如植物成长茁壮般,逐渐演化。现有物种
是ABCD。我可从演化树开枝散叶的状况知道其亲缘差距。没有字母的分支则表示该物种已
经灭绝。此想法酝酿、不屈不挠发展了二十年后,他在《物种原始》第四章说:
绿色冒芽的嫩枝可以表示现生的物种,那些过往老枝可以表示源远流长且不复存在的祖先
种…….从这棵树开始成长,历经许多巨干和大枝条枯萎、断落,这些枯落的大小不等的
枝条,可以代表那些没有现生后代,只留下化石的全目、全科及全属物种。……这巨大的
生命之树已哭落的枝条堆叠于地层,并以生生不息迷人的分枝构成其树冠。
这想法对当时的维多利亚社会冲击太大。所以有些基督徒,就往往把达尔文化成猴子来讽
刺,如下图所示 ( 公用版权 )。赫胥黎也在此争议中,在牛津大学Samuel
Wilberforce展开世纪大辩论,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演化论宣传者,达尔文忠诚的看门斗牛
犬。(达尔文自己是绅士科学家,很少出门,靠通讯、书信往来,成为当时知名的博物学
家)
先而有亲缘关系。图底部是最古老的物种。后代如植物成长茁壮般,逐渐演化。现有物种
是ABCD。我可从演化树开枝散叶的状况知道其亲缘差距。没有字母的分支则表示该物种已
经灭绝。此想法酝酿、不屈不挠发展了二十年后,他在《物种原始》第四章说:
绿色冒芽的嫩枝可以表示现生的物种,那些过往老枝可以表示源远流长且不复存在的祖先
种…….从这棵树开始成长,历经许多巨干和大枝条枯萎、断落,这些枯落的大小不等的
枝条,可以代表那些没有现生后代,只留下化石的全目、全科及全属物种。……这巨大的
生命之树已哭落的枝条堆叠于地层,并以生生不息迷人的分枝构成其树冠。
这想法对当时的维多利亚社会冲击太大。所以有些基督徒,就往往把达尔文化成猴子来讽
刺,如下图所示 ( 公用版权 )。赫胥黎也在此争议中,在牛津大学Samuel
Wilberforce展开世纪大辩论,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演化论宣传者,达尔文忠诚的看门斗牛
犬。(达尔文自己是绅士科学家,很少出门,靠通讯、书信往来,成为当时知名的博物学
家)
换言之,赫胥黎用演化树阐述达尔文理论,可以说慧眼独具。他说这童话故事,可以帮助
大家伴随着他进入另一个世界当中。在此宇宙中建立人文世界( artificial world )。
在此人文世界中,人不管多脆弱,却如巴斯卡所说的一枝会思考的芦苇。人追求自己的尊
严,绝对不是诉诸空间,而是诉诸对思想的掌控,就不再需要其他的了。宇宙透过空间曩
括了我,吞没了我,使我犹如一个原子。但透过思想,我曩括了整个宇宙。然后到下篇最
后一段,赫胥黎还是运用此隐喻讲人类文明已经进步到比从魔术师那里取得的天性(
cosmic nature )还高。人要有伦理天性( ethical nature ),与自然决裂,来抑制野
蛮本能。下篇这段话严复似乎也有类似的翻译,只是很轻,又有点不知所云。“夫以一子
之微,忽而有根亥枝干花叶果实,非一曙之事也。”他晚年似乎有点理解这个生命树隐喻
了,只是放在其庄子评注中,没交代出处,而不是修正他所译著的《天演论》。他说:“
一气之转,物自为变。猿狙之便,来于山林。吾为弱草,贵能通灵。”只是天人合一理论
中的通灵,还是无法呈现赫胥黎谈伦理学中,人文状态与自然状态断裂,建立人文伦理秩
序,曩括整个宇宙的气魄。
简之,严复一生的著述计画还是内向的。他翻译是为了,如清史稿所说的,以西学沟通中
学,注解易经、老子与庄子等经典。他翻译天演论的眼光,还是如乾嘉考据学般面对故纸
堆,而不是好奇、研究大自然的演化原则;更不是好好理解赫胥黎原书中在自然哲学传统
中的三大争议及其关键性的演化树隐喻。又因为受限于中文传统经典天人合一的氛围,他
无法理解契约论自然状态与人文状态断裂的区别。就中文经典传统而言,严译天演论或许
有些贡献,如他阐释易经本隐之显、说明庄子齐物论中一气之转的道理。但是,如果我们
要理解赫胥黎、或理解达尔文演化论,如胡适所评论的,长远来讲,这译本还是浮滥而不
能用的,无法忠实引介观念物种,更说不上建立研究纲领或学术传统了。
浮滥翻译传统下的《老人与海》
浮滥翻译,终不可久。今天我们看到严复将描述地质时间物种变化的术语,当作个人志向
的座右铭,维适之安,或许觉得可笑。看到民初作文试题,用严复系统性误解所创设的术
语来出题,如物竞天择、善群制私、拓都与么匿等等,或许可悯。他苦心孤诣所创设的翻
译术语,能实、新反、官品(有机物)、天演(演化或进化)、涅服(神经)、微尘(分
子)、毕弗(抛物线)等等,大都被时代洪流冲刷殆尽。他的翻译著作大都有系统性误译
的问题,不足为据。然而,以围棋大局做比喻,严复忙着注解中文经典的浮滥翻译还可以
说是弃子。他在科举八古人时代,懂英文的中国人可能不满百的情况下,成功唤起翻译事
业的重要性,可以说功不可没。
不过,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尤其进入二十一世纪,几乎所有识字的都懂点英文了。翻
译就该学李善兰之翻译《几何原本》,好好研究所欲引入的观念物种,以及该物种背后的
研究纲领与学术传统,而不只是表面粗浅的理解原文。时至今日,还是文字典雅的浮滥翻
译为荣,以围棋来说,那就不是弃子,而是废子、愚形,甚至是自紧气的恶手了。
只可惜,浮滥翻译的传统,并未随着严复创设的翻译术语远去,还缠绕着台湾不放,如余
光中所翻译的《老人与海》。
翻译是要研究的,文学也不例外。除作品本身之外,作者的生平,创作背景,时人评价,
既有研究成果与其在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等等,都是翻译者一般会关注的。余光中作
为文学名家,得奖无数,在台港各大学担任外文系、中文系教授和文学院院长,也留下许
多知名的翻译警语:“翻译是一门近似的艺术”、“译无全功”、“白以为常,文以应变
”等等。阅读余光中的作品,理应对海明威人格与风格及其贡献,有很好的理解。但实际
上,除了华丽、流畅的中文之外,所得有限。
余光中从1952年就开始关注海明威,一直到2010年还大费功夫,抖擞精神,修订旧作,“
每页少则十处,多则二十多处,全书所改,当在一千处以上。”不可谓不用功。不过,他
关注的似乎不是海明威或西洋文学传统,而是中文文字本身。他在序言三分之一左右,阐
述英文是尊卑有序、主客分明的语言。中文则不然,即使长句,也是由几个身分相当的转
句串联而成,前呼后应,主客不分。
海明威作品中所呈现的干净简明的句法,也真适合中文表现。如有论者说:
走入余光中译本,韵律优美的散文气息渐渐飘散,扑面而来的是饱含诗人“自己味道”的
“文”气。文言的简洁浑成、配以白话的清晰舒展,余光中将一张一弛、一缓一急的“弹
性的多元文体”运用到了极致,一字一词,在他手中,犹如音乐家指尖的音符,被自如运
用、恰当调配,对仗工整、对照鲜明、富有节奏、张弛有度的译文从译者的笔下流淌出来
。正是这弥漫其间的“文”气,为“老渔夫粗犷的手上”,套上了一副颇为儒雅的“白手
套”。早已为五十年前的译者所觉察到的“文”气,又固执地在五十年后的译文中显形了
。看,迎面向我们走来的这位讲话斯文、富有诗意的老渔人背后,分明藏着诗人的影子。
余光中以诗人的笔触、以其不落俗套的句式和高度凝练的语言,书写出一首堪与原作相媲
美的抒情诗。
可惜的是,这种“文”气,恐怕与严复翻译天演论一样,成为系统性误译。因为老人的手
不仅没戴手套,而且满是老茧,破破烂烂的,只要简单张开又合拢,就会像耶稣受钉刑,
领受生命之恸。一如书中所说的:
"Ay," he said aloud. There is no translation for this word and perhaps it is
just a noise such as a man might make, involuntarily, feeling the nail go
through his hands and into the wood.
被余光中消音的宗教性
有关《老人与海》,几乎很少人能对其宗教性视而不见。
如福克纳(1897-1962)评论这本书说:那个老人一定要逮住那条鱼,然后又失去他。那
条鱼,一定要被逮住然后又消失。那些鲨鱼,一定要把鱼从老人的手里夺走。是他创造出
这一切、爱这一切,又怜悯这一切。这一次,他找到了上帝。Joseph Waldmeir 也说这
本小说聚焦的关键隐喻是基督形象(1999):the figure of Christ as metaphor for
the inevitable loss of the struggle as well as for the inevitable victory
which is a result of the loss.一般给中学生阅读经典的文学导读,如sparknotes网站
,也以三大属性来描述这本著作:一、宗教象征。二、冰山理论。三、存在主义。还是以
宗教性居首来介绍这本经典著作。维基百科追溯其创作缘由,说这是海明威一开始读到老
人与海的故事,联想到圣经中的母与子,所以想借此真人实事,改写成海洋版新约圣经
( The Sea Book 圣经一般被称为The Book。有关耶稣与圣母玛利亚的故事,只见于新
约圣经),让人的哲学提升到宗教层次。
诡异的是,这种宗教关怀在台湾诸多译本中,却几乎被消音了。每位译者用自己独特的笔
触书写出带有自我烙印的 《老人与海》。八十多家出版社、一百多位译者、出版三百多
个中文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效法余光中,将其宗教关怀消音。
在宗教消音的天空下,译作很快就陷入中文惯有的二元对立习性。
严格来讲,在上帝无限大尺度中,基督教世界没有中文地狱或如秦桧般遗臭万年的大奸巨
恶观念。因为在基督教义中,人沦入炼狱,只是为了烧净所犯的罪。最终每个人都会上天
堂的。然后,人只要一死亡就不受罪恶控制。彼此平等。所以他们没有也像西湖秦桧跪立
像,那样没有专门控诉恶人的雕像。在基督教义中,善恶,正反,黑白,爱恨都在一线之
间。人皆无知,要等神意(providence )彰显,最后审判才知好坏。
如海明威自己透过老人口中所说的,在天主之爱中,杀戮并不代表仇恨,也不见得是罪恶
:“你杀那条鱼,并非仅仅为了养活自己,或者因为要靠卖鱼换取食物。……你杀那条鱼
,还为了自己的骄傲,因为你是鱼夫。他活着的时候,你爱他;他死了之后,你也爱他。
如果你是爱他的,那么杀死他就不是罪。”我大学时拜访泰岗部落的猎人,甚至认为:在
猎杀的过程中,我们才知道动物的恩情。我们应该只吃自己亲手猎杀的生物的肉。无法亲
手杀牛、杀猪,那就不要想着吃牛肉与猪肉。
善恶二元对立,应非必然。只要真实存在的,就有其美感与宗教感动。如孔子所说的,诗
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明清以降的中文传统则不然。几乎每个字词都隐含价值判断。如有次经济学人描述马英九
执政“bumbler”。一般中文媒体迳直翻成笨伯,描述马英九。余光中反之。他说bumbler
其实有“拙”之意,有大智若愚、愚公移山的精神,“媒体的翻译有问题”。此争议也凸
显出中文,尤其是成语,往往很难呈现,暂缓判断,静待神意的审慎。
语言决定世界。余光中酷爱用古典成语翻译老人与海,也就颇有速断、二元对立的毛病。
他在2010版的序言说:人际关系只在岸上,存于老人与男孩之间。但是海上的关系却在人
兽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老人与大海的关系,先是敌对,也就是猎人与猎物。但是大鱼既
被捕杀,绑在船边,老人、小船、大鱼就合为一体,以对抗来犯的鲨鱼群。至于大海呢,
则相当暧昧,可友可敌,亦有亦敌。对于鱼夫这种讨海人说来,大海提供了猎场,提供了
现捕现吃的飞鱼和鲔鱼,还有湾流与贸易生,但是也潜藏了凶猛的鲨群,令人防不胜防。
我想,如果熟悉基督教神意观念,就会发现余光中的理解是错的。在神意下,表面的二元
对立与冲突,最终都是可化解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甚至人与非人之间,终究是一体的。
彼此的关系,在神意眼光看来,都是朋友。
婆娑之洋,在渔夫眼光中,终究是善的,像极了爱情。如海明威说老人在连续八十四天捕
不到一条鱼时,梦见海,“梦见白色山峰在海面冉冉升起,梦见加那利群岛的各处港湾和
锚地。”“梦见一些地方和沙滩上的狮子。那些狮子在黄昏中像小猫一样嬉戏,他喜爱他
们如同他喜爱那男孩。”He alwayse thought of the sea as la mar which is what
people call her in Spanish when they love her. the old man always thought of
her as feminie and as something that gave or withheld great favours, and if
she did wild or wicked things it was because she could not help them. The
moon affects her as it does a woman.
余光中译本,本来书名为《老人和大海》一贯以男性化大海,称呼小说中的the sea,又
在序言中将老人与the sea 对立起来,视老人为“讨海人”,总想着跨海征服。这真颇有
系统性误译之嫌。
此二元对立性,也浮现在译本的代名词使用上。或许为了强调彼此都是朋友,各保尊严的
缘故,原著称呼马林鱼也很、鲨鱼也罢,甚至是配角性质的鲔鱼和鲯鳅等等,都用he。可
是在余光中的译本中,就系统化变成它it。只有人才配称他。在余光中译文下,人与非人
之间的对立不言而喻。此误译让海明威终其一生热爱大自然、融入海天之际的风格,转化
成征服、挑战的傲慢,戴着典雅中文白手套的武断与粗暴。
这种粗暴也很明显的表现在余光中译本对表面看起来属负面性格的鲨鱼描述上。
原著描写鲨鱼也如世界地理杂志拍摄鲨鱼写真般真实而优美。如他这么说:
He was a very big Mako shark built to swim as fast as the fastest fish in the
sea and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beautiful except his jaws. His back was as
blue as a sword fish’s and his belly was silver and his hide was smooth and
handsome. He was built as a sword fish except ofr his huge jaws which were
tight shut now as he swam fast, just under the surface with his high dorsal
fin knifing through the water without wavering. Inside the closed double lip
of his jaws all of his eight rows of teeth were slanted inwards. They were
not the ordinary pyramid-shaped teeth of most sharks. They were shaped like a
man’s fingers when they are crisped like claws. They were nearly as long as
the fingers of the old man and they had razor-sharp cutting edge on both
sides. This was a fish built to feed on all the fishes in the sea, that were
so fast and strong and well armed that they had no other enemy. Now he
speeded up as he smelled the fresher scent and his blue dorsal fin cut the
water.
在海明威笔下,鲨鱼之美壮,令人心醉神迷。
可是在余光中笔下的鲨鱼就可怜了。Mako shark,dentuso变成“牙利鬼”,“这种鲨鱼
毫无忌惮,一意孤行。”“它们都是可恶的鲨鱼,臭气逼人,好吃腐肉,又好残杀,饿急
了就连木桨和船舵都要咬的。”“它的来势就像是一只就槽的猪,那是说,如果有猪嘴巴
大得可容一人的头。”
在余光中译文中,鲨鱼就似乎化身为《表沃夫》传说中那只该死、残暴的恶龙,或一头肮
脏的猪。它丝毫不值得尊敬。更不用说,如老人与之搏斗时,欣赏到鲨鱼之美。其实鲨鱼
也是小镇温暖、共享精神的物质基础。老人到老还眼神澄澈,因为他每天都会喝鲨鱼鱼肝
油。那是在小镇里,大家都可享用,无偿供给的。看不到鲨鱼之美,也就看不到小镇人际
关系的美善。老人连续八十几天捕不到鱼,又无积蓄。日常生活所需,要靠小孩供给。小
孩从哪里取得物资呢? 有些买、有些或许是偷来的(小说有提到小孩宁愿去偷沙丁鱼饵给
老人),但大部分就是跟其他渔夫要。古巴就像兰屿还好丰厚的部落分享精神,所以一直
有免费的鲨鱼肝油供大家。自己饱食,却有人饿肚子,在部落精神里是不容许的。当老人
出海,三天三夜,村里骚动,大家都忙着找他。海岸警卫队和飞机都出动了。所以,老人
累垮了,也还不忘交代小孩,将鱼头送给另一位渔夫(佩德里科)。
渔村文化中的人际关系,不会如余光中所言只存在于老人与小孩之间。除了海之外,古巴
还有良善的人,才会让海明威魂牵梦萦,爱慕不已。
简之,真实就是美。用很多中文成语,急于价值判断的余光中译本中,我们只能看到海明
威每天六点起床,听莫札特,看哥雅的油画,读莎士比亚,将小说的最后一页修改三十九
遍的美。却忘了正是他的忧郁症、身体里二二七块弹片、两次飞机失事、四次婚姻、十三
次脑震荡、吸大麻与猎狮子等等,才能让他描述真实,没有发明( 福克纳对海明威的评
语 ),也能带给我们文学艺术之美的感动。
自外于海明威研究与台湾社会用语习惯的余光中
余光中在1952年就在《大华晚报》,翻译连载《老人和大海》,让华人注意到海明威,实
功不可没。不过,一直到2010年,有关海明威的研究,小说翻译多如过江之鲫了,他似乎
是充耳未闻。同时,他也对台湾惯用语法,轻忽到令人难以想像。因为他住最久的地方是
台湾,所拥有的粉丝也最多(我辈五十几岁以上的人,读过高中的,几乎都还能背诵其诗
,乡愁四韵),最后也埋骨台湾。
如海明威在本书中名言,几乎各家版本都协同一致了。“人不是为了失败而生,一个人可
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或许为了避免让中文出现被动式,还是很固执的说成:“
可是人不能认输。人可以毁灭,但不能屈服。”
就中文可读性来说,余光中的译本成就裴然。他一贯避开被动语态,力求简洁短句,颇有
古典文言文之风。不过,这地方他或许译错了。
认不认输,认牵涉到语言与政治安排,哪边赢、哪边输。如中华民国迄今不认输,法理上
还是汉贼不两立,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的内战状态,还是没有结束。认不认输,并非个
人之事,而是有个认输对象的群体之事。不过,在原文中( “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he said.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比较是独
白、自言自语,透过海洋来认识自己。在海洋中,老人如少年那希瑟斯爱上自己的倒影,
身分认同,而饱受折磨。老人不是文青,只能看报纸、听广播,他不懂得用各式各样的说
法,来表示同一意思。余光中译文中,老人语汇丰富,出口成章,在此用了几乎看起来不
一样的字眼,认输、屈服来表示defeat. 中译本真有必要将老渔夫文青化吗?
又本书一开始,余老行文如下:
那老人独驾轻舟,在墨西哥湾流里捕鱼,如今出海已八十四天,仍是一鱼不获。开始四十
天,有一个男孩跟他同去,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捉不到鱼,那男孩的父母对他说,那老头子
如今已是老定了,而衰老就是最糟的恶运。于是男孩听了他们的话,到别一条船上去。第
一个星期,那条船便捕到三尾好鱼。他看见老人美日空船回来,觉得难过,每每下去帮他
的忙,或拿绳圈,或拿鱼钩鱼叉,以及卷在桅上的布帆。那帆用面粉袋子补成一块块的,
卷起来,就像是一面常败之旗。…...除了眼睛,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可是他的眼睛
像海水一样颜色,活泼而坚定。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 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 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 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 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 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 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our sacks and,
flurled, 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多年来,台湾已经习惯将西班牙文Sandiago,翻译成圣地牙哥。余老似乎为求文雅化,去
宗教化,改成桑地雅哥。这一更动反而让原书中的宗教关怀消音。
出海已八十四天,反而让人有少年Pi奇幻漂流之感。实际上,老人每日回航,只是补不到
可到市场交易的鱼。这些地方台湾诸多译本,一般都小心翼翼的追随张爱玲步伐,他是一
个老头子,一个人划著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里打渔,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
条鱼了。避开中文过度简化,所造成的一个人在海上漂流多天的印象。
余光中用“捕鱼”,取代台湾译本惯用的打鱼或钓鱼,其实更不好。捕鱼主要形容用鱼网
打鱼。工具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但是整本书中我们没看到鱼网。工具所扮演的角色有限
,老人主要还是用肉身,双手、肩膀拚搏。余老或许为了避免中文字重复,相对字眼
defeat, undefeated,翻译成常败之旗,活泼而坚定。常败与坚定,在中文里面,可以说
没什么关系。这也就让原文情境,通篇大主轴:运气让老人常败、可是老人眼神不败,消
失。
余老为求中文简净、行云流水,反而让翻译不像翻译了。
此外,余老行文惯用语也自外于台湾社会。如纽约洋基队,台湾已经行之有年,用得很普
遍。可是余光中翻成纽约“北美队”。食物有营养,也是台湾惯用语。余老反之,改成食
物“补人”。保持鱼肉滋润,他说成保持“血分”。累到骨子里,他说成“累在里头”。
“我真希望有块石头把刀磨一磨”,余老改译为“但愿我有块石头来代替小刀”……。林
林总总,古怪而陌生的中文,真让我以为余光中不是住在台湾,而是住在火星。
整体而言,余光中在2010修订出版的《老人与海》,还是沉迷在中文语调铿锵和行云流水
的节奏上,可是就翻译的准确性与呈现当代对海明威研究的水准上,他还是无法超越张爱
玲。这版本就大局,或就提振台湾对海明威的认识来讲,有点累赘了。
浮滥翻译的传统过去了吗?
中文翻译素有浮滥之弊。本文以严复《天演论》和余光中《老人与海》为例,来说明此问
题。
在严复的案例中,他主要关怀不是输入新观念物种,而是用西学沟通中学,希望借此让易
经、老子、庄子或荀子重获新生。他后来也藉著翻译心得,重新评注易经、老子和庄子。
不过,这种向内转的态度,反而让他系统性误解所引进的科学史和人文社会科学。如他不
过虚心,没看到或不曾试图理解西方科学史中非常重要的生命之树的隐喻;也在传统经典
天人合一的框架内,无法认识契约论,如天人之际断裂的《进化与伦理》。
就围棋大局观来看,今天谈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大体已经无人引用严复翻译著作,他成为弃
子。可是这弃子唤醒了翻译的重要性,情有可原。
在余光中的案例中,他主要关怀的是中文句法的简炼与道地,如几乎没有被动式。可是过
度拘泥于传统所谓典雅的中文,反而陷入明清以降,粗糙标签化、二元对立的窠臼中。在
他译本中所呈现出来的老人与海,是跨海征服的关系,而非小说主旨所呈现的“他创造出
这一切、爱这一切,又怜悯这一切。这一次,他找到了上帝。”神意中,善与不善都是好
的。终究,老人还是战胜了,但他不是战胜海洋,而是战胜自己。在此苦难折磨中,他铸
造了生命意义与塑造了自己身为渔夫的身分与尊严。
余老贵为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在2010年重新审定、翻译这本小说时,本该将既有研究成
果纳入,并会通台湾诸多版本的优点。可惜的是,在中文典雅、文字不重复的制约下,他
还是系统性误译,而且自外于台湾社会的惯用语。余老这译本,还是比不上张爱玲的,还
是浮滥而不可用的。就围棋大局观来看,这译本实属废子、累赘,误导比澄清的还多。
余老在谦虚翻译之道上堕落了。
问题是,翻译浮滥的文化过去了吗? 就算我们已经不内向,不凡事都乞灵于传统经典,也
已经习于中英文合并的语法。从2019年,台湾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寄食者》翻译
成《寄生上流》来看,实在无法乐观。
台湾翻译很流利的呈现贫富不均的阶级问题。如剧中原管家丈夫为了躲避债务,偷偷躲入
社长家地下室。相对于金家积极向上攀附的野心,他显得格外“知足”。十多年来,成日
像蟑螂潜伏于地下室,没有新鲜空气,没有人际交流。他竟觉得得其所哉,甚至十分感谢
毫不知情的朴社长“提供”他吃住。如此赤裸裸的对比,令人无限感概,究竟过去经历了
什么,会让一个人甘于被禁锢在黑暗与寂寥之中……。
可是如此华丽的翻译,也遮掩了寄食关系不只出现在韩国阶级差异上,还存在于亲情伦理
、世代之间与性别之间。因为金家两老如果不想寄食于子女所争取到的关系的话,不去当
管家或司机的话,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韩国性别平等的话,那么金家死的也就不会是妈
妈和姐姐,来成就金家父子之间的摩斯密码通讯。此消音同时也让国人错失:透过此影片
,反思普遍存在于台湾社会的亲情、世代与性别之间的寄食关系的机会。
总之,翻译是神圣而危险的。操弄翻译咒语,如幻想曲中的小魔术师般,需要好好研究,
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否则反而可能酿成大祸,如天演论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