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台湾社会运动又起风起云涌之势。有关社会学、政治哲学等相关著作再次受到
瞩目。而朋友在闲谈时就大力推荐我这本群体心理学的名著—《乌合之众》。说来惭愧,
关于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相关书籍我只有读过艾略特.阿伦森的《社会性动物》(很有科
普味道)。但勒庞的《乌合之众》虽闻罗胖提及,却一直在书单中排队。如今洽逢时机,
便拜读这本佛洛伊德也大力称赞的通俗学术著作。
勒庞生活的年代恰好是风起云涌的19世纪。那时,全世界的经济、政治、社会、科技
都在经历千年一遇的大震荡,旧有的信仰、理念和制度正在土崩瓦解,好比中国当年东周
百家争鸣。各种学说、倡议、宣言遍地开花,而整个政治环境也不再只是过去的少数寡头
把持权力。此外,勒庞是个法国人,对一百年前惊天动地的法国大革命,其中种种血腥荒
谬以及之后的影响甚能感触。因此他写下这本小书,试图概括、描述一个群体,在道德、
思维逻辑、情感和行为的种种特点。
这本书的大意很简单。总结而言,就是群众—特别一群原先没有相互关联,只因为某
些机缘巧合而聚集起来的群众—都是盲动、非理性、热情而善变的。他们可以因为几个流
言、或是某个偶然的触发点,进而突变成一头狂暴的猛兽,为善可以以身殉国、壮烈成仁
;为恶可以烧杀掳掠、无所不为。这些特点不会因为群众的组成成份不同而不同,教育水
平一般的农工阶层和高等教育的学者、教授表现的情感如出一辙。
尽管群众中可能有些许高瞻远瞩之士,但这些人,要么被群众的非理性所湮灭,要么
和群众一起陷入非理性的情况。因为群众不能思考、不能推理,他们需要的是果断、简洁
而模棱两可的口号。过于细腻的推论和举证群众是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此外,他们也
无法有远见,只能将自身托付最直接而暴烈的感情,并让这些感情化为行动。
群众的情绪是极为容易渲染而扩大,进而变得极端。在这之中的所有人,即使平日当
他身为一个个体时可能是极为谨慎而稳健,但身处一个狂热的群体中,每个个人都会丧失
原有的判断力,将自己融入一个纯粹感性的场域。勒庞认为,这是因为此时的“个人”已
经消失,又或者是这个“个人”已经被扩大到所有的群体。(“杀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
万个我。”)每个群体中的个人都会自以为自己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或者是被许多人分担
掉而减轻的罪恶感,因此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正因为群众不擅思考、诉诸感情,让他们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也是不难的。勒
庞指出,只要恰当的暗示、适时的榜样、领导者具有足够的名望,群众转风向的势头就像
星火燎原一般,扩散的极为迅速。在法国大革命中,群众不只一次将他们昨日的领袖和英
雄,在今日押上断头台,就是因为群众是极端容易被感染而转变心意。
细读《乌合之众》,可以发现勒庞极少极少举出历史事例,即便有,也是简单带过一
两句。这就牵涉到勒庞本人对历史的态度。从上文我们得知,勒庞认为群众是盲动而不知
思考的。在群众眼中的历史事件,即使观者如云,在勒庞心中,这些历史事件也可能是群
众在狂热短视中所幻想、编造的历史形象,而已经远离真实的历史情形。而勒庞进一步认
为,所有历史上的伟大事件、伟大领袖,都是群众在狂热中塑造的幻象,然后因循着这些
幻象,所燃起的爱国心、荣誉心、侵略性、牺牲与尊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辉煌灿烂的文
明。由此可知,勒庞并不认为盲动的群众是邪恶的,他认为那是人类必然产生的情形。所
以他也不赞成菁英民主或寡头菁英政治,原因有二:菁英民主和一般群众的民主并无二致
,无须多此一举;而寡头菁英政治可能比群众理性,但这些理性有时可能会过于严酷,而
只有群众的感性可以缓解。
此外,勒庞在书中数度举出英美和法国—或者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和拉丁民族—的
不同之处,勒庞将此视为种族不同的原因。但他的种族并非单纯生理上的种族不同,而是
种族在心理和精神上的从属不同。刚刚提到,在群众的盲动和狂热之下,有些幻象,或者
我们说是“心理事实”会被深深扎进该民族的意识深处,这些幻象,可能是信仰,可能是
世界观,一旦深入民众内心之后极难消除,因为一旦这些心理事实被确立,随之而来的制
度、文化、器物、法律等等都围绕着这个心理事实建造起来,进一步深化群众对这个事实
的皈依。要动摇、根除这个事实极为困难,除非经过同样是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或者是一
场又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否则这些事实是极难被消抹的。因此对勒庞来说,法国大革命
就是奠基在一个未曾要改变拉丁民族一切都要向政府依存的民族性,却企图仅以某种制度
改革就想改天换地的宏伟实验,结果就是数百万人的死亡和流离失所。
勒庞认为,这些受到群众信仰的“心理事实”,一开始也必定是从某些聪明才智之士
所发想,而某些具有非凡领袖才能的人接受,并且扭曲、劣化成大众能接受的简单、粗暴
而具有宗教教条性的语言,而群众依循的这些如同咒语的理念行动,在这个过程中,这些
理念必定会被进一步扭曲,导致最开始的理念和最终产物大相迳庭,但讽刺的是,这些被
扭曲过的想法必然会再次回到那些智慧的人们,进一步影响他们。因此,菁英是否是带领
社会往前进步的要角呢?勒庞是持着否定态度的。
虽然《乌合之众》仅是归纳了群众在心理上的变化,并没有去尝试解释这些变化的理
由为何,但这本书写于19世纪末,放在今天来看依然十分有启发性。笔者在这之前研读汉
娜.鄂兰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其中内容和《乌合之众》相互对照,更有相得益彰之效
。特别是在苏联和纳粹德国极权政府之中所采取种种措施和想法,现在回到《乌合之众》
来看,颇有豁然开朗之感。此外,友人也很推荐的《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所提及的“弥”
,恰好是勒庞所指深扎在每个民族心中的“心理事实”,而这些事实会因为种种制度、文
化而代代相传,形成一种文化基因,进而去影响这个民族在面对所有变化时产生的种种对
应。
反观这个时代,同样是旧的思想和制度面临逐渐崩解的时候,而新的传播技术—网络
—正成为所有群众的利器。话语权不再只是被少数大媒体所把持,而是扩散到千千万万的
群众手中。
我们常以为,当传播工具更发达,是否表示大家的包容性越来越强?其实答案是否定
的。寻找同温层是人类的天性,面对和自己内心深处扎根的“心理事实”牴触的意见,我
们也像两百多年前那群狂暴的群众,要么一概否认,要么转头不理,形成所谓的信息茧房
(罗胖语)。此外,因为传播工具更加快速,谣言的散布和深入人心的效果也比以前大的
多。更有甚者,一些仅是偶发,却给人强烈印象的事件,给群众的暗示和随之产生的幻象
也会更强烈而持久。
这本一百多年前的著作至今读来仍发人省思。它提醒我们,尽管我们将来币成为群众
的一员,也可能狂暴、也可能短视,但如果每个人都能从群众中抽离一点点,取回一点点
的判断力,我们或许能更稳健地让社会向前迈进,而不是在血腥的迷宫中兜圈子,一如两
百年前的法国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