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马克思不介意我们一再援用他的思想资源的话,那么索因卡的这本讲演集或许可以用
一句话说明:“渴望免除恐惧的幽灵盘旋在全世界上空”。马克思当初的说法是在表明资
本主义的不公义过甚,于是导致了欧洲人心的思共产之变,循着这般的逻辑,现在笼罩着
全世界的,就是一种恐惧的气氛。
讲演往往只表现一种意志、一个立场,所以想法零散,稍微重组之后,大概可以得出索氏
的解释过程:恐惧的气氛如何产生?他认为来自(不受限制的)“权力”,权力说明了某
些人有能力掌控其他人--以各种不管想像得到还是想像不到的方式,而被掌控之人何以
感受到恐惧?那是因为受控之后会失去个人选择意志的“自由”,而我们为什么自由需要
被捍卫?那是因为自由予人以尊严,“尊严”是生而为人的必捎上的一个条件。二战之后
,原子弹作为“集体恐惧一张立刻就能辨识出来的面孔”是一个很可以满足上述说法的例
子。
“权力”、“自由”、“尊严”可以说是本书的三个关键词。“权力无须承担像是社会责
任或道德责任这类陈腐的事务”,,而“你们这些人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此刻,我,
就只有我,知道你们的命运,而且就要决定你们的命运了”的这种感觉会令人感到无比爽
快,所以一旦握住纯粹权力的权杖,人往往都会变成“权力支配狂”。虽然索因卡说他“
不相信我们能够对权力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他决定采取一种“功能性的解释
”,将其诉诸于原始力量(暴风雨’闪电或地震),但,若只将权力和自由并列作一对比
式的观察,那么上诉到原始力量似乎也不是必要,按照索氏的说法,某些人享有更多的支
配权力就表示有某些人必然为此支配所控制,所以在本篇的脉络中,我会比较倾向把权力
定为:“某些自由毫无理由地高于某些自由”以对说服力似乎薄弱的“原始力量”作一个
修正。
索因卡认为这种制造世界恐惧的权力在两个领域方面最为严重,一是政治,二是宗教。但
这两者不过是“一枚铜板的两面”,因为“这两个特质殊途同归”,其“影响他人、控制
他人的道路”的终点站,都是权力:“‘为了上帝’和‘为了国家’被配在一起,并不是
出于历史的偶然。”
除了极权独裁国家这类“用赤裸裸的方式来展现它的权力”的旧型恐怖组织之外,在我们
的时代出现了新型的恐怖组织。新型的制造恐怖气氛的组织的特点有两种可供分辨,第一
种是“准国家”。“准国家”是一种狡猾的、无形的力量,他们抛弃了冷战那种以“相互
保证毁灭”作为牵制机制的方法,准国家可能有成员、有规章、有一切国家该有的形式,
但它却不是国家,而其中的关键可能是“他们选择不固著于某一土地之上”,“这种实体
令人难以捉摸,或许涵盖了所有的意识形态和宗教。这种实体有很大的权力,都却不是用
‘一定的领土’来定义的”。也就是说,准国家几乎就像是de certeau所说的那种策略性
游击战术,只是他们不设任何伦理学上的界限--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这类准国家组织索
因卡并没有特别点名(大概怕和魔鬼诗篇一样被暗杀),不过并在当前的国际社会里并不
难联想。
散播恐惧的组织的第二个特点是,“利用独白般修辞来巩固权力,引发歇斯底里,制造敌
我对立,使人抛弃理性与个体”。当中最容易辨识的就是美国发行并贩售的特殊缩写WM
D(weapons of masss destruction)。按照傅柯,修辞是语言同时有多种用法都被容许
来说明一个东西的一种形容方式,所以它是一种同义反复,在美国这个案例就是,“伊拉
克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假若回问,“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是什么”,美国的回答是“就
是伊拉克”。索因卡说这是一种独白咒语,借由不断的喃喃反复灌输到所有信众的心里,
引起“修辞型歇斯底里”。这是单边的,因为它不进行沟通,小布什说:“你不和我们站
在一起,就是和恐怖主义站在一起”,。信念可以是神圣的,但它一旦转移到“我是对的
,你们死定了”的这句独白的时候,战争和杀戮必然随之而起。
之所以该抵制这些权力的扩张的原因或许可粗分为两个(实际上是一个,但两阶段),第
一是它们会剥夺我们的自由,被剥夺自由意味着“发现自己被相异的力量或是一整套相异
的价值、感觉、品味、议程、信念和方向所控制”(“假设你不信仰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这
回事的话,你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人人喊打的贱民”),而这些(不管纯粹程度还有多少
)应当是我们可以自由决定的,因为“我想要活得像什么”、“怎么活着”涉及了人的尊
严问题,尊严和“自我价值感”有关,“自我价值感是一种感受到自己全然存在的感受”
,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不可缺乏的成分,但是权力最擅长的便是羞辱人的尊严(想想虐囚
、歧视、侵犯、暴力)。本该享有的自由一旦被剥夺就意味着尊严的行将被羞辱,索因卡
举了一个典型的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羞辱:“逼迫巴勒斯坦的一家之主无助地坐在以色列
人的枪杆子下,泪流满面看着它祖传下来的橄榄园,他们全家赖以维生的唯一生计,被电
锯一株株锯断的那种权力。以色列之所以把他们的橄榄树锯光是为了在此地建造隔离墙,
而那道隔离墙打从建好开始,就会缩减他们的意志空间。”。因为“贫穷是‘上帝之军’
的最佳招募机构;政治上的不公不义也是”,这类羞辱会造成第二个阶段的产生,那就是
“丧失尊严的人变成恐怖分子”,他们开始对不公义的开始进行报复,这类报复进行的不
是公正的审判,而是借助狂热的神圣修辞继续重复著权力的宰制、对他人的支配。
也就是说,恐怖是权力的孪生子,当我们开始实行支配的权力的那一刻,恐怖也就随之诞
生。权力和恐怖是当今世界感到恐惧的成因。虽然“政治异端或异端邪说,(都)是通往
死亡的捷径”,但索因卡似乎认为后者,也就是宗教上的,更有其急迫性。在最后一讲中
他说,必须谈论宗教,因为“一个接一个宗教都用独白来操控他们的杀人范围,基督教与
伊斯兰教是当中最恶名昭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声疾呼的诤言,希望让更多人得以
保有他们的自由,有尊严地存活下去。这是2004也就是十年前的座谈了,知识分子的良心
可以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但权力的宰制者,仍在加萨仍在中东仍在非洲散播他
们的狂热症和制造恐怖。或许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在文字谴责之外,找寻出一种避免复制
权力模式但又是一有效的抵制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