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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台语是台湾人,说英语是国际人,说华语你就只是个中国人”?──思考台语运动论
述的困境(上)
番仔火(Hoan-á-hóe)/东南洋人记事
2022/04/19
许多“国际化程度甚高的台语运动人士”,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在高举“反对华语霸权”大
旗的同时,却也双重标准地陷入某种“赞同英语霸权”的思维,这与语言多元性的国际趋
势是有所冲突的。
台湾的母语复振运动近来开始出现新的趋势。过往此一运动的倡议者或意见领袖,多为语
言学者或诗人、文学家、民间文史学者,所使用的平台多是学术论文、报章的意见论坛,
或在网络以较长篇议论文的方式呈现。
随着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普及,年轻一代的母语倡议者开始在 Facebook 和Youtube 设立
专页和频道,除了提供、介绍各种母语学习资源且说之以理以外,还有更多诉诸感性的呼
吁──这些呼吁有的温情、有的激进,后者难免容易引发争议。
不过在华语长久以来造成台湾语言生态单语化,而且某些语言面临存亡危机的情况下,部
分较为激进的言行,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某种“激发危机感的非常手段或修辞”。本名赖咏
华的阿华师,就是其中能见度颇高且言行常激起多方讨论的一位。
从“立誓终生不再说华语”的知名 YouTuber 说起
例如他“打脸”前云林县议员李佳芬“母语在家里学就好”的回应,尤其令人拍案叫绝。
阿华师多次在媒体访问中表示,自己因有感于母语濒临消亡,更充分感受到华语在这其中
扮演的“霸权角色”,因此 2019 年在其频道宣称“从此不再说华语”以表决心。而后,
他在网络影片上介绍自己的语言教育原则,从未让自己的幼龄女儿学华语,在家分别和父
母讲台语和英语。
他的作法虽然被一些人认为激进,笔者还是可以同理并表敬佩,只是实在无法认同其理据
。
例如在前述的短片末段,他先后用流利的英语和台语说:
“ Speaking Taiwanese makes you Taiwanese; Speaking English makes you
International; Speaking Chinese? (It)Makes you nothing but Chinese. “
“咱讲台员话,tō做台员人;咱讲英语,做一个国际化ê人;咱讲中国语,tō是做中国
人。”
短短数十言,我们可以归结出一些要点:
语言与国籍密不可分,一个语言单属一个国家,语言名称最好与国名一致。
一个人说什么语言,就代表具有那个国籍的身份认同。
英语是国际语言,华语和台语是地方或国家语言。
与此相关,他也主张“台语”和“闽南语”(以及东南亚的福建话)是不同语言(不过,
笔者赞同他主张“这样的差异是政治性的而非科学上的”)。
上述这些说法并非他独有,也常见于许多台语运动人士的言论中──这些言论有其“实效
”,能运用当下日渐升高的台湾国族认同与情绪,激发对母语复振的热情,甚至有部分台
派人士视之为“解殖”、“建国”的象征(严格来说阿华师并不属这派,相对温和),或
者可说两者互为表里。
然而笔者有一份忧心,感觉这样的操作,反而会弱化某些台湾母语或“传承语”(
heritage language)原先的跨界性质,把这些实际上的“国际语言”缩窄为只是本土、
本国的语言,甚至将它们锁在这个岛屿,仿佛其首要功能就是服务国族主义而已。
其实,今日几乎所有语言都是“国际语言”,不可能单属某一个地方。总之,针对其论据
中有些值得商榷的问题,笔者尝试分析与回应:
“一种语言单属一个国家;说什么语就是什么人”,早已背离全球现实
首先,这类“台湾人说台语,中国人才说华语”的论述,显然在国籍/国族和语言之间建
立一对一的对等关系(先不谈英语)。即比较文学家史书美所言:“民族国家兴起后语言
与国籍之间形成的等价链”(她还提到文化和族裔)。
这背后反映的,是一种较为陈旧、东欧版本的民族/国族主义──这种版本特别强调国家
与语言、文化、族裔的连结,以色列的锡安主义也被认为是此版本国族主义的代表性案例
之一;大不同于西欧版本相对看重公民权的国族主义。
再者,将一个语言描述为“专属某个国家”,也显然不符事实,而是近代民族/国族主义
的神话。放眼世界,有很多语言是跨国界的,因为有些族裔被现代国界分成不同的国家,
语言的名称可能也因此不同──例如巴基斯坦的乌尔都语和印度的印地语,两者甚至使用
不同文字,但两边的人普遍认为他们在讲同一种话;蒙古国和中国境内的内蒙也是如此。
还有其他的跨境族裔如苗族、傣族、俄罗斯族、朝鲜族的语言也能做类似理解。
此外,“说英语是做‘国际人’,其他两种语言(华语、台语)使用者不是”也不符合国
际现状。其实人类总是在移动,语言也随之迁徙、使用者已不限于所谓原生地,在大航海
时代开启之后更是如此。因为人的迁徙、移动,今日我们早已不可能说哪一种语言只是本
地的。许多语言更早与国籍甚至族裔脱勾,“讲华语不一定就是中国人(例:星马),讲
西班牙话不一定是西班牙人(例:拉美诸国),讲法语也不一定是法国人(例:北非)v的例子在世界各国比比皆是。再举亚洲的例子:一个人讲 Korean(先不论方言差)
,就有可能是中国人(朝鲜族)、北韩人、韩国人。
以上的例子仍多与族裔和历史有关,但也有不少无关族裔的语言使用是自发性的,甚至不
是来自官方的压力(如马来西亚许多印度人、华人会讲马来话,乃因这是该国国语)。
好比在一些多族裔、多语言的社会或是国境边界,不少人都能说自己第一语言以及官方语
言以外的话,如马来西亚北部有些人能讲泰语(但他们习惯称泰语为暹话,称泰国为暹地
),我在该国也遇到一些印度裔会讲福建话、广东话。更不用说,君不见现在不少人主动
学习各种语言──难道他们都意图成为某国某族的人吗?阿华师会讲客语,难道就打算成
为客家人吗?
贬低任何语种,都无益于知识和文化的传递
前面提到,史书美主张瓦解语言和国籍之间的必然连结,与其说这是在解构国族主义,不
如说这种连结本来就难以忠实反映语言在人类社会里的复杂现实。因此她立足文学生产观
点援引“英语语系”(Anglophone)、“法语语系”(Francophone)概念,倡议“华语
语系”(Sinophone)。在此概念下,一个人说什么语言与国籍、族裔不必然有关,当然
说中文也不必然是中国人。
更白话一点来说:如果阿华师认定英语不是“英国人的语言”而是“国际语言”,那为什
么台语和中文(华语)就非得与国籍/国族绑在一起呢?
笔者想说的是:讲台湾话/闽南话/福建话、中国话、英语,都能成为“国际人”,这些
语言都是本地语言、也是国际语言,虽然英语的国际流通度最高,也用来承载最多知识、
学问(阿华师认为英语的国际性主要就反映在这两方面),但其他语言又何尝不能(其实
早已)走出国境?
又,尝试贬低中文(华语),高举英文,主张台湾孩子根本不需要学中文,“因为世界上
所有的知识、学问都能透过英文获得”。这在阿华师的理工领域或许不假,但在笔者的人
文社科领域则未必──虽然若干国际出版社如 Brill 和 Routledge“搜刮”了全球各地
以英文为媒介的知识生产,但各国母语或官方语言(如中文)写就的研究仍极为重要,尤
其一些非英语为母语的学者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更能充分表达其所要说的,比较他们分别用
母语或第一语言和英语所写的论文往往可以发现深浅有别,关注的重点也有所差异。
更不用说有些学者鲜少或根本不以英文写作,但其学术价值仍不可忽视,甚至不比用英文
写就的研究差。同时,有些研究必须看第一手文献,用英文书写的研究反而不见得都建立
在扎实的“原文”第一手文献上。例如笔者的领域不时出现一种现象:一些用英文写作的
华人学者,从不引述中文写作学者的先行研究,忽略这些中文的研究可能已经解决不少问
题,然后自行“脑补”。
即使用主张台独、台派人士的角度来看,会中文(华语)也可能是我们的优势:我们能比
英语世界的人更了解“中国人到底在想什么”,这难道不是“抗中保台”的利器?学术论
述也好,通俗言论也罢,对岸用中文表达的文本,往往远比用英文表达的更为直接、诚实
、未经修饰不是吗?
此外,有件事实也是台语运动者需要正视的:虽然中文在全球的通用程度不是很高,但名
列六种联合国正式语文之一,等同认可它是国际语言,在世界许多公共场所的软硬件也愈
来愈常见。
某些“国际化程度甚高的台语运动人士”,可能没有发现自己在高举“反对华语霸权”大
旗的同时,却也矛盾地陷入某种“赞同英语霸权”的思维,这与语言多元性的国际趋势是
有所冲突的。
如果因为英语承载世界绝大多数的学问、知识就应被尊崇,中文无法扮演这种功能所以无
学习必要,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其他语言因为无法扮演这种功能,是不是也成为次等的、
没有学习的必要?那么台语和其他台湾本土语言,又为什么有价值和学习的必要呢?因为
说这些语言可以让人“做一个台湾人”?
换言之,今天如果他不是台湾人,按照前述逻辑,他也必然会觉得这些台湾本土语言对他
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既不“国际化”、又不是他所在国家、所属族裔的“本土语言”──
这对推广台湾文化或说所谓的“台湾价值”,可有任何正面助益?
致力拯救母语值得敬佩,但“减法思维”终将限缩自己格局──思考台语运动论述的困境
(下)
番仔火(Hoan-á-hóe)/东南洋人记事
2022/04/19
随着“正宗台语使用者”跨国移动,无法否认台语已是国际语言。
用国族主义激起对母语的重视或许是救母语的一帖猛药,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如果母
语只能用这种方法推动,甚至无视台语/闽南语早已是国际语言的事实,能吸引多少“同
温层”以外的人呢?
说穿了,“台语”存在的主要意义和价值,对某些台语运动者而言,似乎就是为国族主义
服务而已。
然而,台语真的只是“本土语言”吗?就算认为台语不同于闽南语或东南亚福建话,随着
“正宗台语使用者”的跨国移动,也无法否认它是国际语言。
何况,笔者并不认为“台语”和“闽南语”、“福建话”真的是截然不同的语言:我在过
去十年间,不时来往马来西亚、新加坡,也去了几次中国厦漳泉,“闽南语”(统称)常
是我在当地使用的语言;在香港时,特别跑去北角的闽南教会,会后也与牧师、会友用闽
南话交谈;也曾与台湾的菲律宾华裔学生讲过闽南语;我生平初次在一天内超过九成时间
讲自己的母语,还是在厦门;某次在马来西亚吉兰丹遇到一位“福建暹”(当地的土生华
人),我们能够较为顺利沟通的语言,就是闽南语。在那些时间点,我才强烈感受到
在台湾大家习以为常的本土语言,原来是那么国际化。
十多年前,一位老同学跟我通电话,他惊讶我为何跟他说起“台语”,于是问我:“汝那
会开始学讲台语?汝是爱台湾喔?”事实上,当时让我对母语产生兴趣的因素,是因发现
它在福建厦漳泉和新马的普遍程度及其国际性,与政治立场、本土关怀关连不大(我的白
话字还是跟一位中国闽南人学的)。
然而,许多台语运动者基于国族主义,倾向将台语与这些境外闽南语切割开来,也没太大
兴趣去认识,因此不时毫无根据声称某些词汇是“台湾独有”。他们拒绝台语与福建闽南
语的关系,理由是为了“反统战”,那东南亚福建话呢?这时有人又会“凭印象”断言东
南亚华人“都是大中华主义者”,然而这真的是事实吗?至少笔者确知,许多当地倡导福
建话复兴的团体,其意识形态绝非亲中,而且同样志在瓦解华语霸权,他们还开始使用“
台罗”,取代原本当地没有章法的拼音,足见他们对福建话的关怀超越国界。
反观某些台语运动者的思维,似乎正在把台语的格局越缩越小,将一种实际上已是国际化
的语言,逆向操作成“台湾本土专属语言”,拒绝与各国闽南语/福建话运动者合作的可
能性。再一次强调,我完全同意台语/闽南语的本土性远高于华语,可是它只(能)是本
土语言吗?
同中求异的“减法思维”,终将限缩自己格局
在这种画地自限的排他思维下,部分台语运动人士在听到这些“境外闽南语”时非但不觉
得有亲切感,反而会一直注意它们和台语有多么“不同”,心里默默画出界线──显然他
们爱自己身为台湾人的“身份”,更甚于爱“母语”。
当中国和东南亚的闽南语使用者,长期接触来自台湾的台语歌曲、戏剧、节目,当东南亚
福建话运动人士甚至开始主动学习“台罗”时,这些人不但毫无知觉,也未曾正视台语/
闽南语是输出文化、跨界的媒介,只知自己关起门来,不想跟这些“(想必很亲中的)华
人”为伍。甚至有些人,连不少东南亚唐人会说闽南语的事实都一无所知。
难怪如前文所载,连驻外官员都没有察觉印尼很早以前就有闽南语社群;也难怪看到苏门
答腊“巨港”(Palembang)一名时,会对于该地旧名“旧港”和“巴林冯”一头雾水(
尤其是后者,许多人习惯用华语思考,感觉这译名怎么唸起来失准),但只要用闽南语一
读,立刻会恍然大悟。
事实上,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许多地名的“中文”或“汉字”说法,其实都是从闽南
话、客家话、广东话等“唐人话”而非现代华语而来,在其中一些地方,这些语言还是当
地唐人的共通语。从跨文化和文化混融方面来看,马来话、印尼话、塔加洛话(Tagalog
)也可见不少上述语言的词汇,其中多数是闽南话。
因此我常跟人说,闽南语是认识海洋东南亚的钥匙之一,这个语言是能够用来开拓眼界和
国际观的。我们的台语/闽南语本来就是国际语言,却是被很多母语运动人士选择性忽略
的。英语是流通性最高的国际语言没错,但台语/闽南语也是国际语言,世界绝大多数的
语言都是。
用国族主义激起对母语的重视或许是救母语的一帖猛药,但也有可能适得其反,毕竟不是
所有人都重视某种政治意识形态或支持较激进的“解殖派”路线。
用这种方式推动母语复振确实很热血,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如果母语只能用这种方法推
动,能吸引多少“同温层”以外的人呢?再者,“说什么话,做什么人”这种不符现实、
讴歌“旧版”国族主义又充满封闭边界想像的说词,真有足够说服力吗?
挽救母语的双面刃
人会移动,语言也会随着移动,是不可能用固定边界限制住的,据此世界多数语言都是国
际语言,说台语/闽南语、英语、华语都有可能成为国际人,只是国际化程度有别。因此
,若是凸显、重拾台语/闽南语和客语作为国际语言的跨界特质,从文化传播和交流着手
,是否格局更大?反观,如果某些人士要割断“台语”和“闽南语”或“福建话”的关系
,那它几乎就真的只是地方语言了。如此,称自己为“海洋民族”,除了说说以外,究竟
有什么实际作为呢?
甚至这所谓的“海洋”,似乎也只是怀着“脱亚入欧”的欧日殖民追想,对台语/闽南语
的“海洋”想像也停留在外来语借词(暂且不谈日语的)以及与“红毛”、“番仔”(在
台语/闽南语这个词不一定是对台湾原住民的篾称,有时泛指外国的事物。例如番麦、番
仔姜包括我的笔名番仔火,还有金门的番仔楼。这些都与原住民无关)有关的词汇,
误以为这些都是荷西以及其他与台湾有领事关系的外国势力在台时期形成的;殊不知这类
词汇也广泛见于在东南亚和福建闽南语,台湾的相关词汇也很可能与这两个区域有关。
闽南语本身就是海洋性、国际性的,如果“台语”硬要与之切割,成为纯粹本土的语言,
岂不自废武功?
写作本文,绝不是在否定台语运动者的努力,他们真的付出很多,还动辄被人奉送莫名其
妙的“沙文主义”标签──不过,我总希望格局能够更大些。十几年前我开始在福建、新
马用闽南语与人交流时,心里就一直很不平:为什么“广东话”可以被认为是国际语言,
而闽南语这个全世界使用者排名二十一名的语言却少有人意识到它是国际语言?
无奈在台湾,“反母语”、“推广华语”的人丑化、压抑它;“台语运动”人士则想一直
把它锁在这个岛上,认为这样就可以救活它。
到底是什么导致这种封闭态度呢?当然就是国族主义。对台语而言,这是一把两刃剑。台
语运动者或应思考,自己更看重的究竟是国族主义,还是真正的母语复振。
执行编辑:陈品融
核稿编辑:张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