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周报 451期 专题
2014-03-26
媒体不报,我们来报?
从戒严时代的绿色小组,到占领国会的 iPad 直播(四)
贺照缇:网络世代,谁能抢夺诠释权的时间点?
http://www.funscreen.com.tw/headline.asp?H_No=508
采访整理/禹钟月
于您而言,您认为纪录片是什么? 纪录片工作者本身是否有着主观或客观的观点?
贺照缇(以下简称贺):我认为纪录片是一个有观点的文本,是带着纪录片导演的观点所
制作出来的影片,不是一个客观的影片,而且纪录片的制作团队不会回避自己的观点。就
我认为,纪录片导演他/她可能在映后座谈不会为自己辩解说:“我是客观的。”、“我
只是在客观呈现这些事情。”;反而他/她可能会说:“我是带着立场和观点来做这些事
情的切片。”
社运现场不少人有着影像传播的能力与工具,您认为纪录片工作者和公民记者的视角有何
不同?
贺:“公民记者”是即时披露事件的行动者,“纪录片工作者”是带着问题意识去说故事
的人。公民记者是一个相对性的存在,相对于主流媒体,相对于一个很大的政治经济集团
、一个由大资本支撑的媒体。公民媒体是具有游击功能的小蜜蜂。在意识形态的再现上,
公民媒体是相对多元的,透过媒体政治经济学,可以拆解一个主流媒体背后的政经立场,
这立场主要服务主流价值;简单来说,公民记者相对于什么,便可以映照出它对面是什么
样的媒体。
很多人会问,纪录片和新闻报导有什么不同?一般来说,比较大的不同在于纪录片花比较
长的时间去做田调,整个研究的过程较长、挖得深度也比较深。但我不觉得公民记者和纪
录片的差异性一定是这么大,公民记者也可能拍一部纪录片,有可能超越个人化的纪录分
享,也有可能深度深、具有很好的切片角度。我认为,公民媒体也会是纪录片的一部分,
两者不是截然划分的两种类型。
您怎么看待现今社运现场的直播、“个人化的即时分享”所再现的媒体真实?您认为,它
是否能够呈现更多元的视角,或是反而愈发狭隘?
贺:就我观察,我会认为这是“真实被再现”的普及化程度。在绿色小组时期,拥有影像
媒体的经济门槛较高,摄影机也贵,而且当时是线性的环境,需要设备去处理拍回来的素
材,进行剪接;但现在非线性的环境,剪接都比较容易,从拍到剪也比较便宜。普罗大众
使用媒体的条件已经改变,因此,在这次的抗争里面会看到很多即时的、现实的揭露。
但对我来说,真实是很复杂的概念,我不认为“真实有穷尽的一天”,所谓“真正的真实
”并不存在。因为“真实如何被再现”,跟持摄影机的人的观点和视角有关。拿着手机也
好,拿着摄影机也好,不管所使用的器材是什么,他/她所呈现的观点都跟他/她所具备
的意识形态有关。也就是说,每个人会有不同的再现真实的意识形态,因此,真实永远没
有被穷尽的一天。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高科技带来种种的便利性,于此同时,触及真相存在着一个吊诡:一
方面,我们不必亲临现场就能看到一部分的真实,但无法看到所有的真实,因为如同刚刚
所说的,真实是无法被穷尽的,没有所谓完全的真实;另一方面,因为资讯量大,无穷尽
的讯息被生产的真实,无法有穷尽的一天,然而,网络使用者的时间有限,所以产生另一
个效果:我们似乎更接近真实了,但某种程度上还是无法看清事情的面貌。
您的硕士论文研究〈小众媒体‧运动文化‧权力──绿色小组的运动形式及生产条件分析
〉,可否就您先前深入探讨绿色小组研究,请您谈谈绿色小组时期的社运场合、环境背景
、纪录形式,以及所带来的媒体观点影响?
贺:以前社会运动的冲突多,次数频繁,在解严前后发生很多社会运动,和现在的街头运
动有很大的差异和变化,据统计,在1983-87年间,共有2894件集体行动的抗议事件,因为
当时所有的议题都在街头上发生,许多警民冲突剧烈、溅血事件发生,如520农民运动。基
本上来说,不当“暴民”是成不了事的,这里指的“暴民”不是贬抑词,而是一定要当暴
民才有可能让诉求被看到,就当时来说,双方的激化随便一个擦枪走火就有冲突发生。对
照今日的社运来说,国家机器和从事社运的公民都累积了很多经验,做很多的判断和沙盘
推演,双方其实都知道要如何处理,如果主事者希望这是以平和为主调的抗争,其实是可
以做得到的。想尽各种方式让抗争处于某种非暴力的型态,这是长期磨合的经过。也因此
,这次学生占领行政院之后,警方居然在国家机器的授权下展开暴力驱离,让社会大众感
到十分震惊。
近年来,时常可以看到科技发展所产生的媒体近用特质,和绿色小组时期比较起来,现在
的媒体是有立即性的,我们已经不太依赖传统媒体如报纸、电视了。现在只要上网便可以
看到目前发生什么事,看的人马上会有一个判断。
以前在做绿色小组研究的时候,当时只有三台的主流媒体,老三台对于“真实的再现”,
是完全掩盖掉民众所发出来的声音,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现场是什么。摄影机架在民众的后
面、警察的对面,或是警察的后面、民众的对面,会产生很不一样的意义,一面是警察打
民众,一面是民众打警察;在绿色小组那个时期的主流媒体,一般来说都是站在警察的后
面,所以我们永远看到的多是警察被民众打,这个就是摄影机的角度。
对于这次太阳花学运占领立法院,学生利用一双拖鞋架著一台iPad即时拍摄现场,您如何
看待这类新媒体形式的记录和相关配套抗争形式?
贺:我觉得现在的抗争者好聪明,好厉害,那双拖鞋就取代了许多主流媒体,有很多的即
时报导可以出来。我在相关的报导上看到像是“沃草”、“零时政府g0v”等网站,登入上
去看到那些网络接口都非常非常精细,如物资发放的分流和管理实在太厉害了;另外,也
看到一些即时报导的画面有好几个现场:青岛东路、济南路、立院现场等等,这类的新媒
体形式和配套抗争形式都很厉害。
身为纪录片工作者,您如何看待从戒严时代的绿色小组到占领国会的 iPad 直播以来的纪
录形式与媒介差异?
贺;我觉得像是“拖鞋架iPad”即时拍摄纪录,这些都是绿色小组时期做不到的事情,因
为当时还没有进入网络世界。我觉得现在的世代是网络原住民,生来就有网络,习惯用网
路来思考;而我们是网络新移民,新移民要跟原住民学习,譬如说,我刚开始拍摄纪录片
的时候还是线性的时代,还没有进入非线性,所以我的思考是对剪,对剪的意思就是有A带
和B带,例如需要拍摄一个Long shot,再剪入中景谈话的镜头,必须是一个在A带,一个在
B带,所以是两条线,大家可以用剪刀、浆糊的概念去想像(笑)。旧世代是用剪刀、浆糊
去思考,但新世代不是,因为对新世代来说剪刀、浆糊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就会有非常非
常多非常灵活的反抗形式出现。以前在线性时代,我们必须用线性的方式去思考影片,但
像现在非线性的时代,例如卡接非常容易,我们只要把其中的一个画面丢进去,sequence
就会往后延长。
说到讯息的散布,这是讯息渠道从窄到宽的历史。以绿色小组时期来说,因为观看接口是
被管制的,讯息的接口也是被管制的,只有老三台的讯号可以传送出去。以前的讯息渠道
很窄,现在的渠道是没有边界的,爱怎么看都可以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只要你愿意花时
间搜寻讯息。以前绿色小组时期在受到管制的条件之下的突破,则是依靠“民主出租车”
这个载体。因为当时的出租车司机很支持、理解当时的体制外运动,所以当绿色小组用战
斗式的方式剪好一支VHS带子,他们就请很多很多的出租车在载客之余从A处拿录影带,然
后顺路载到其B处的集中点散发、贩卖。以前是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的亲身接触来传递讯息,
讯息渠道窄,在体制外的讯息无法透过网络传达,他们就让出租车司机去跑带,让关心议
题、想要观看的人跑到集中处去买带子,是很地下化的活动。比较好理解的说法是,以前
传递讯息的方式是人际传播,现在则是线上传播。
http://www.funscreen.com.tw/image/photo/head4513.jpg
图:贺照缇导演(后左二)、李惠仁导演(前立者)、林正盛导演(后左四)、杨力州导
演等纪录片工作者皆在社运期间多次前往抗争现场,图为纪录片工会成员代表一同于济南
路现场站台。 摄影/洪健伦
今日我们面对公部门和平却暧昧的回应方式,以及主流媒体避重就轻的报导方式,公民与
纪录片工作者用影像还原现场、导正社会关注焦点的工作,是否变得更加复杂、难找到切
入点?
贺:对我来说并不复杂,切入点也并不复杂。我认为纪录片导演需要左右两个脑子,右脑
管艺术创意,左脑管社会学,不仅需要有艺术家处理影像的能力,还需要有社会学的提问
能力,不然只是一个很粗糙的即时报导,不能称作纪录片。所以,于我而言,我认为纪录
片导演的问题意识非常重要。
我们现在的媒体已经粗糙到不必去拆解媒体政治经济学,虽然媒体政治经济学还是有其必
要性,能解构电视台背后的资金来源,以及其背后的政治立场。记者,只是处于媒体机构
的前线,他们要做怎么样的报导,并没有主导性,受控于媒体机构。很多记者有自身的立
场,立场却无法完全地展现。如果记者是同情这次的反服贸运动的话,就算写出报导文章
,报社不支持,也会被压下;每个主流媒体背后,都有组成这个媒体的政治经济学,这个
时候可以用政治经济学来拆解不同媒体为何会有这样的立场。其实这类的讨论在反旺中就
已经讨论非常多了,而旺中也从不掩饰其亲中立场。
身为纪录片工作者,如何看待社运现场景框之内和之外的身分和职责(纪录者和公民角色
切换)?
贺:我认为纪录片工作者就是有观点的公民,所以我不认为有角色上的困难,对我来说是
不需要转换角色。我是纪录者,同时也是公民,我是一个有观点的公民,所以成为纪录者
,前提是,脉络是重要的,我指的是某一个纪录现场的纪录者,而非泛指所有的街头抗争
。纪录者不可能和所有社会运动站在同一端的,因为有的街头抗争是为既得利益者发声,
有的街头运动则为相对弱势的人发声,因此,这不是泛指所有的社会运动,是指某个社会
运动现场的纪录者,而他/她是带着观点的公民。
在这波反服贸占领行动中,您观察到哪些媒体报导趋势以及现场一连串的抗争形式与反抗
影像?
贺:就我观察,在反服贸学运发生之后,这是一个抢夺诠释权的时间点, 主流媒体已经不
像之前绿色小组时期那样,整个趋势的发展是愈来愈不能主导一言堂式的诠释权,民众他
们需要立即快速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如果运动者能够立即抢夺到这件事情的诠
释权,发声会很有效、号召很多人到现场去。
http://www.funscreen.com.tw/image/photo/head4517.jpg
图:此次现场民众接受媒体采访。 摄影/洪健伦
您认为纪录片工作者如何在纪录时选择观点和立场?纪录工作者是否有责任呈现各种价值
观?
贺:基本上全面的观点并不存在,如同我刚才所说,真实是无穷尽的,纪录片不是报导,
它是一个有观点的呈现。新闻媒体和纪录片还有一个差异,报导必须正反并呈,这是正统
新闻学的要求,例如一则报导里头主新闻出来、下一条新闻要有它的反面意见,做平衡报
导,让观众掌握到两种说法。虽然这有二元对立的嫌疑,但至少让观众看到真实可能是什
么。
以新闻报导来说,虽然新闻报导四平八稳地被做出来,例如学生说法是什么,府方说法是
什么,观众看了还是自有定见,如果对于新闻背后的立场有疑虑,观众可以上网搜寻更多
符合期望的资讯。
以纪录片来说,譬如要拍摄反服贸做为调查式纪录片,纪录片导演可能去挖这个黑箱作业
背后的内幕,虽然很难挖,但一个顶尖的纪录片工作者,必须调查里头是否有很多的祕密
会商,或是已经签好条件才对全民公布等等。
我认为这不是个责任,纪录片工作者有很多种,纪录片也有很多种,对于社运议题有兴趣
的是其中的一类,有些纪录片工作者则倾向于拍摄个人化的题材。纪录片工作者如果对社
运议题有兴趣进而拍摄纪录片的话,一定会想要深究背后的因素,虽然真实是无法被穷尽
的,但仍试图揭露出更多的真实出来,让观众做判断和了解。所以,在这类的纪录片里头
,它不会去呈现所有人的说法,但会为自己的观点和问题意识做辩护。
纪录片并不会去呈现各种价值观,因为那是新闻报导该做的责任,既然已经有新闻媒体了
,纪录片不需要重复力气去做这样的事情。
社运现场人手一机,人人都是小小纪工(民众史),但当纪录者专注于单一主题,但却并
无持续有新观点,透过上传脸书平台,密集分享、发布讯息,受众接受单一洗版僵化。您
如何看待同质性与异质性的传播?据您观察,纪录传播效益引发的二元对立观点为何?
贺:以这次反服贸活动来说,我支持学生的立场,因此就我个人来说,我会看主流媒体如
何报导,他们为何这样报导,也会看作为个人新闻台的脸书,了解立场不同的人是如何思
考的。这是因为我对于大众文化的形构条件和过程很有兴趣,因此我会去看很多当下发生
现象和事情,为何某些人会如何思考等等,而这些也有助于我在拍摄纪录片时,提出一个
比较周延的问题,而非武断、片面的问题。于我来说,纪录片终究是要和观众沟通的,并
不是由我拍出来,却不管别人要不要看的纯艺术,我定义中的纪录片是:达到某种程度沟
通的效果,是一个理解的过程,看到世界上某些人的故事正在发生。
对于同质性、异质性的看法,我会用一种尽量理解的方式去看待各种不同的立场为何发生
,但我仍然保有自己的立场。但我觉得台湾长期以来,人们是借由对立来建立认同,长久
来说,是非常伤害的,这不是任何一方面的错。
另一方面,共识形成的过程,不利于弱势者,因此弱势者扳回一城的机会又更低了。所谓
的共识并不是一个价值中立的词,简单来说,具有发言权、诠释权、有权力的一端,主导
了形成社会共识的过程,它并不是一个无色彩的存在。做为一个纪录片工作者,共识是要
被解构的。
此次反服贸社运现场中,导演李惠仁投入拍摄立院抗争纪录片,却遭到驱赶、强拖进警局
的局面。您如何看待纪录片工作者采访权利被剥夺的情况?
贺:纪录片导演不具有记者身分,没有记者证,无法出入许多场合作采访,被警方攻击是
轻易能发生的事情,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公民记者身上。即使是在西方国家的纪录片导演
,这部分也并不存在,我觉得唯一的方式较是靠像“纪录片工会”这类的组织,来为我们
的同业争取让更多人接近真实的渠道,这需要靠团体的力量,互相支援,纪录片工会此次
也有为李导演的事,发表声明。更积极的作为,是由工会这样的组织集体创作,制作纪录
片。
纪录片导演不具有记者身分,受到不当处置时,只靠单打独斗是不够的,毕竟纪录片工作
者,我们期许自己是有观点的公民,希望社会被压抑的声音被听到,很多时候纪录片并不
是在呈现既得利益者的故事,常因为挡人财路而受到攻击,这种时候需要集体的力量,来
维护公共议题的发声管道。
============================
其实看到这专题文不只有内容与观点值得一看,更重要的是前辈们组成的绿色小组,当时
所拍摄的影片皆已转成数位化,还可以依类别来搜索。
推荐观看早期社会运动珍贵影片,很真实,youtube上面可能看不到
或许大家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进而增进现在的活动方式(再进化?)
绿色小组社会活动纪录片
http://greenteam.tnnua.edu.tw/
(昨晚搜索了520农民运动影片来看,佩服前辈的不怕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