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侯军驳斥曾劭恺 大公教会正统论基督人性受造的文章,也登于《基督教思想评论
》17期。所以改期的《基督教思想评论》非常精彩。
大家可以看看侯军这派人士是如何的“掰”神学。
当然,根据后军所谓:"本人认为,圣子位格与人性的关系和圣子位格与神性的关系,两者应该是同样紧密且不可
割裂的,尽管人性是圣子后来取的,但这人性并不像一件被造的衣服可以“穿上”或“脱
下”。"我们可以看见他思想中"涅斯托主义"的遗毒.当然,拜占庭的李安迪(Leonatius)提出的"非位格化
(anhypostatize)"的教义似乎也是多余的了.
oldf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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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成为—人”基督论———兼回应《大公教会正统论基督人性受造》
侯军
此文刊登于《基督教思想评论》17期
本文第一部分要讨论与澄清的是早期教父的基督论哲学前设(以特土良为代表)。实际上
无论是“道—肉基督论”还是“道—人基督论”,它们都是受到柏拉图二元论的影响。而
基督人性受造传统恰是古典基督论及其哲学前设的产物。根据《圣经》,基督的“道成肉
身”既不是“道+被造肉身”也不是“道+被造的人”,而是“道—成为—人”。本文第
二部分是对《大公教
会正统论基督人性受造》一文的回应。基督人性是受造的还是永存的?这个“非此即彼”
的提问无助于我们对“道成肉身”的理解。因为道成肉身是独一无二的事件,并不适合用
“创造/受造”的范畴来理解与描述基督的人性。《迦克墩信经》提供的是一个正统信仰
的范围和空间,而非把道成肉身的细节全部说完。《圣经》从未明讲基督的人性是受造的
,古代信经也没有讲。根据《圣经》以及《迦克墩信经》划定的范围对基督人性受造传统
予以重审,不但不是背离,反倒是对迦克墩精神的继承。
The first part of this essay discusses the philosophical presuppositions of
Christology of early Church Fathers, taking Tertullian as a representative.
Both "Word-flesh Christology" and "Word-man Christology" were influenced by
Platonic dualism. According to the Bible, the Incarnation of Christ is not
"Word+created flesh" or "Word+created man" but "Word became human being=
Jesus". The theory of created humanity of christ is a production of
traditional Christology and its philosophical presupposition. The second part
of this papaer is a response to the paper entitle "Christ Creaturely Humanity
According to the Orthodoxy of the Church" published in this issue of the
Review. This question is: Christ's humanity created or eternally
self-existence? I argue that this "either/or" question is not the helpful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uniqueness of Christ's incarnation. The category of
"create/created" is not appropriate to describe.
第一部分
教父时代的主流基督论模式有两个,一个是亚历山大学派的“道—肉”(Word-Fresh)基
督论,一个是安提阿学派的“道—人”(Word-man)基督论。
“道—肉”基督论的模式是“道+身体=耶稣”;“道—人”基督论的模式是“道+人=
耶稣”。
“道—肉”模式的缺陷在于,难以确定耶稣是否有人类的灵魂及其能动作用,这导致耶稣
的人性不能完整体现;“道—人”模式强调耶稣既有人类的灵魂也有人类的身体,耶稣有
完整人性,却容易给人以耶稣有被造的人类位格或耶稣拥有双重位格的印象。
持两种模式的教父们曾发生激烈争辩,大公会议后来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道/神圣
灵魂+人类灵魂+人类身体=耶稣”,尽管看起来耶稣似乎有两个位格,但正统派的结论
是耶稣只有一个位格,即圣子位格或圣道位格。
值得注意的是,正统派的基督论只是捍卫基督二性一位格的奥秘,而并没有把这个奥秘完
美地解释清楚。连正统派的神学家也承认,尽管结论是正确的,正统派提供的基督二性一
位格的解释模式呈现的,乃是看起来矛盾、实则是超越人类理智的“悖论”(paradox)
。比如,埃里克森(Erickson)在《基督教神学》(Christian Theology)中就提到:
……正如正统派解释本身的基督论,耶稣事实上是有两部分的人性(身体和灵魂)和一部
分的神性(灵魂),但所得的程式是2+1=2。这当然是一个矛盾(笔者按:更准确的
翻译是“悖论”或“吊诡”),但却是正统派不得不接受的、超越人的智能所及的神圣真
理。其基本的思想是耶稣完全没有缺少人性,意即祂有一个人的灵魂和一个神圣的灵魂,
但这实际上并不使祂成为双重人格或分裂人格者。〔1〕
明明是两个灵魂,却只有一个位格,确实令人困惑。古典基督论的模式如果再加上“基督
人性受造论”,就会构成这样的公式:
“道+被造身体=耶稣”(亚历山大基督论);或“道+被造的人=耶稣”(安提阿基督
论)。
西元451年的迦克墩大公会议(Council of Chalcedon)承认耶稣有人类灵魂,将公式
进一步展开来就是:“神性灵魂+被造人性灵魂+被造人性身体=耶稣”。
不必讳言,我们不可能从《圣经》中找到支持这个公式之全部细节的证据———《圣经》
作者何时明确讲过耶稣有两个灵魂?还有,这个公式带有太强的两个位格的二元论色彩—
——而且一个是非被造的神性位格,一个是被造的人性位格———尽管大公会议的《信经
》结论是耶稣基督只有一个神性位格。〔2〕
请注意,这两种基督论模式有一个共同的神学前提:道是不变的———这个前提来自希腊
哲学,带有柏拉图主义的二元论色彩(Platonic Dualism)。根据希腊哲人的思想,“道
”(Logos)是绝对不能有变化的———古代教父吸取了这个观点作为他们的神学前提,
在成为人的耶稣那里,道就是神性灵魂,有别于耶稣的人类灵魂。由于坚持道的绝对“不
变性”,古典基督论暗藏着一个神学/哲学性的前设,“道”作为神性灵魂,或者与“身
体”结合,或者与“灵魂+身体”结合,但不可能真正成为肉身,真正成为人!
在凯利(J N D Kelly)所著的《早期基督教教义》一书里,我们看到,拉丁教父特土良
Tertullian,也译为德尔图良)是第一位公开讨论耶稣基督的神性本质和人性本质之相互
关系的神学家———他的看法具有代表性,也影响到后来的神学家。他说:“因此这道是
在肉身里。”但问题是道如何成为肉身?他是否蜕变(transfiguratus)成肉身,或是自
己“穿在肉身里面”(didutus carnem)?特土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作为解释,因为对
他来说,道的“变化是不可想像的,因为神和祂的道按定义是不变的,并且这样的蜕变的
后果会摧毁神格和人的身份,而生出一怪物(tertium),一混合品”。特土良强调,神
性本质和人性本质都未改变,对耶稣来说,是“灵行神迹而人性忍受痛苦”。〔3〕他引
用《约翰福音》3:6作为根据,对耶稣而言,肉身仍然是肉身,灵仍然是灵,尽管二者
都属于惟一主体、同一位格。
特土良的看法颇具代表性。西方教会的正统基督论都采纳共同的神学前设,即神和他的道
按定义是不可变化的,所以他们采纳“道+身体”或“道+人”的模式,而不采纳“道—
成为—肉身/人”的模式。特土良也承认,对耶稣而言,灵是灵,肉身是肉身,或者说得
更明白些,道仍是道,肉身仍是肉身,亦即,耶稣是道“穿上”人性或道“穿上”肉身,
而不是道“成为”肉身或
道“成为”人。这种观点(包括教父们普遍接纳的,神性是完美因而不能受苦的观念)带
有明显的柏拉图主义二元论的烙印,是不难看出来的。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观点似乎把道的神性本质和道作为灵的存在形态这两者过度地“捆绑
”在一起。特土良为了确保道的神性本质不改变,拒绝道“变成”人的可能性,坚持道永
远是灵、道永远不会“变成/成为”肉身或人。由于坚持“道与肉身”或“道与人性”的
二分法、二元关系,由于担心基督的神性与人性混淆,教父们只能以被造物来理解基督的
肉身或人性———道只是与被造的人性结合———却排除了“道成为肉身”或“道成为人
”的可能性。
基督人性受造观原来始于希腊哲学尤其是柏拉图哲学的前设。柏拉图哲学强调,那不变的
、永恒的理念世界、精神世界是真实的,而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物质世界是虚幻的,仿
佛前者的影像。理念、精神也高于现实或物质。永恒不变的事物比能够改变的事物更高级
,而且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早期教父们的古典上帝论受柏拉图主义影响,也强调最高存在
者的不变性与不动情性(immutability and impassibility)。〔4〕当特土良等教父把
这样的观念用在“道成肉身”上时,就会:第一,认为道是绝对不会有变化的,于是就把
一个灵性的实体(即神圣灵魂)放在拿撒勒人耶稣里面,以保证耶稣有百分之百的神性,
是百分之百的神;第二,由于道是不会有变化的,只能与一个被造的肉身相结合,与此同
时,这个被造的肉身也必须包括被造的人类灵魂在其中,如此才能保证耶稣有完全的人性
、是真实的人。
但是,这种对“道成肉身”的理解有如下弱点:第一,如前所述,由于采用希腊哲学的二
元论前设,无意之中就拒绝甚至否定了道真正成为肉身、成为人的可能性,这使教父的基
督论带有强烈的二元论色彩。不难看出,教父们的理解(道“穿上”被造的肉身)和《圣
经》的文本(“道成了肉身”)是有距离、有差别的。毕竟,造物主和受造物(即被造的
肉身)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简单说,A 创造B,A 就在本质上有别
于B;甲创造乙,甲就不可能是乙。道与肉身的二元论甚至使特土良对基督的位格和工作
的理解带有二元论的烙印,比如他说耶稣是“灵行神迹而人性忍受痛苦”,难免给人以耶
稣有两个位格、神性和人性彼此分离的印象。他认为耶稣的神性不能受苦,只有耶稣的人
性才能受苦,显然来自强调不动情性的希腊上帝观。第二,由于特土良把耶稣的神性和特
定的神性实体(道作为神圣灵魂)捆绑在一起,导致在耶稣这个人里面存在着一个超然的
神性实体,这也令人不得不质疑耶稣到底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一位“超人”、一位披着
被造肉身(包括被造灵魂与被造身体)在地上行走的不动情、不改变的上帝?这会不会有
损于耶稣的真实人性?换句话说,教父的基督论显得太过于机械,让人以为基督只是“神
性+人性”的生硬组合:耶稣好比是一个多层的三明治,夹在最里面的是圣子或圣道,外
面则包裹着被造的人类灵魂和人类身体。
然而,《圣经》的话语乃是“道成了肉身”(《约翰福音》1:14)。“肉身”(sarx)
一词并不仅仅指人的身体,也包括人的灵魂。“肉身”一词是以人性的局部代表整个的人
。当代一些英文《圣经》译本把《约翰福音》1:14的关键句译为“道成为人”,比如:
Today's English Version: The Word became human being and living among us.
Contemporary English Version:The Word became human being and lived here with
us.
Living Bible: And Christ became a human being and lived here on earth among
us and was full of loving forgiveness and truth.Phillips Modern English: So
the Word Became a human being and lived among us. [5]
不容置疑,“道成了肉身”就是“道成为人”的意思。《约翰一书》1:1说得更具体,这
“生命之道”是“我们……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使徒以亲身经历(甚至是以感官经
验)来为基督作见证,这可见的、可摸的肉身就是道。如果道不是真实地成为人、成为肉
身,约翰怎么能说,这可见的、可摸的就是道呢?再有,我们也很难想像在约翰等希伯来
使徒的眼中,耶稣的身体甚至耶稣的人类灵魂只是神圣灵魂“披上”的受造物,这显然是
教父时代的神学家在希腊哲学、逻辑学、希腊人类学的范式内进行推理演绎的产物。相比
之下,使徒们对道成肉身的理解要质朴得多、直观得多。
不难看出,《圣经》提供的模式既不是“道—肉”,也不是“道—人”,而是“道—成为
—肉身”(Word became flesh)模式或“道—成为—人”(Word became human being)
模式,即“道—成为—人=耶稣”。需要留意的是,《圣经》作者多数是希伯来人,并不
被希腊哲学二元论思维所限制,《新约》一致见证耶稣基督是“成了肉身来的”或“成了
人来的”。约翰还指出,凡拒绝耶稣是道成肉身的,就不是出于圣灵(《约翰一书》4:2
)。
为回应特土良的担忧,笔者愿强调:即使将“道成肉身”理解为道“变成/成为”人,只
要我们坚持道的位格不变,仍是圣子上帝的位格,那么,道的神性本质就不会丧失或减少
,基督的神性和人性也不会混淆。换句话说,即使采纳“道—成为—人=耶稣”的模式,
也不会逾越《迦克墩信经》“四面墙”的正统基督论范围,耶稣基督是“二性一位格”。
《圣经》的基督论模式是“道—成为—人= 耶稣”(Word became human being = Jesus
),即道“成为”一个真实的却非被造的人。他只有一个人类灵魂和一个人类身体(a
human soul and a human body,排除了古典基督论所谓两个灵魂造成的两个位格的印象
),但是他的位格是圣子位格或圣道位格,他与父神的关系永远是独生子与天父的关系,
他的神性被其位格所决定,位格不变,神性本质也不会改变———这就是拿撒勒人耶稣基
督:道成肉身之前,道只是灵;道成肉身之后,道就是人,然而道的位格没有改变,道的
神性也没有丧失或减少,却取了和我们同样本质的真实人性。既然神的儿子是真实地成为
人,他也就在人性里真实地感受一切、经历一切,包括在十字架上真实地受苦、受死和第
三天的复活。
《圣经》既未讲基督作为人是被造的,也没有讲基督的人性是指基督“穿上”的受造身体
和受造灵魂。《新约》作者所见证的,是“道成肉身”事件的独一无二,是人子耶稣的绝
对超越,他超越万有,超越一切被造之物(《歌罗西书》1:15,《约翰福音》3:13,31
)。我们不能因为耶稣基督拥有真实的人性而忽略“道成肉身”事件的独特性。虽然根据
造物主与受造物的分类,我们应把基督的人性置于被造界,而且我们也相信基督的身体必
然是由被造界的物质元素构成的……但是,基督不是被造的人,《圣经》也没有明确说他
的人性(灵魂、身体)是被造而来的,《圣经》作者反倒一再强调道成肉身的独特、基督
位格(位格行动、位格历史)的独特。他乃是“神—成为—人”,即神子主动成为人子,
兼有神人二性。世人是在被造界从无到有地受造而存在,耶稣基督则是先存的圣子从创造
界主动进入被造界,借圣灵感孕由童女被生为人。他进入被造界,但超越被造物;他的人
性与被造界的人性有共同本质,也可说他主动取了被造界的人性,但他是历史之中惟一的
一位并非被造而来,并且从未犯罪的人。由于耶稣其人的位格是圣子位格或圣道位格,所
以他的神性并未减损;由于他是圣子或圣道真实地成为一个人,所以他有完整的人性,并
在十字架上真实地经历了死亡与复活,他就是弥赛亚,人类的救赎主。
第二部分
笔者读到曾劭恺的文章《大公教会正统论基督人性受造》,文中有不少地方提到拙文《基
督人性受造争议之深度解析》,并对拙文中的一些观点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以下作真诚回
应。
曾文第一句话便提供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基督的人性是受造?抑或永恒自存?
”本人不得不诚恳地说,这个问题把“基督人性受造”争议过度简化了,而且会限制我们
对“道成肉身”的理解。作个类比,这就像是问:“基督是人?抑或是神?”问题本身不
但不会把我们带向《圣经》,反而封住了解答的途径。
并不是所有质疑“基督人性受造论”的人士都认为基督的人性是永恒自存的,拙文《基督
人性受造争议之深度解析》从未表达这样的立场。难道基督的人性不是受造的,就只能是
永恒自存的吗?难道没有其他的可能性?这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本身恰恰不能涵盖《圣经》
的表述。《圣经》的表述是,圣子“取了奴仆的形象”、“道成了肉身”、“神在肉身显
现”,等等,既没
有宣称“肉身”(人性)是受造的,也没有将“肉身”(人性)说成是永恒的。一如上述
的类比问题,“基督是人?抑或是神?”不能二选一,只能根据《圣经》,说基督是神而
人者,既是神又是人,是独一无二的神—人(God-man)。
同理,本人对于“道成肉身”的理解,亦着重其独特性、独一无二的特质。我们都知道,
三位一体的神,三位格中只有圣子经历了成为肉身的过程而成为人,圣父和圣灵都没有。
世人的存在,无论是亚当、夏娃还是普世人类,都是由圣父借着圣子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
,人的位格和本性都是从无到有、被动地受造而来。无论是圣父、圣灵,还是普世人类,
都没有经历过“道成肉身”。“道成肉身”乃是圣子独一无二的位格历史,是无法复制的
独特经历。“基督的人性是受造?抑或永恒自存?”这个提问本身却已经把圣子的独特位
格历史排除在外了,导致———基督的人性要么是受造的,要么是永存的———人们似乎
只能二选一,却忽略了圣子主动取了人性、主动成为人,而非被动受造的独特经历。
《圣经》没有提供明确证据说基督的人性是受造而来的。持“基督人性受造论”的人士最
常引用的《希伯来书》10:5,提到“神啊,祭物和礼物是你不愿意的;你曾给我预备了
身体”,那个关键性的动词,无论是希腊文原文还是英译本、中译本,都是“预备”,而
不是“创造”。把它理解为基督人性受造,未免有过度阐释(over interpretation)的
嫌疑,也就是读者(带有基督人性受造的默认立场)把自己的意思读进了经文,而未能聆
听经文的本意。诚然这处经文告诉读者耶稣的身体是有起始的,但是我们应当反问,为什
么《希伯来书》作者在这个看起来特别适合采纳“创造”一词的地方,却使用了“预
备”这个词?这岂不是有意为读者留下想像空间,吸引读者去反思“预备”一词的深意,
去思考“预备”和“创造”的不同?与其说这节经文是支持基督人性受造的有力证据,不
如说它是圣灵感动作者有意突显了圣子“道成肉身”与世人之人性被造的差别。
曾文详细地阐述了迦克墩正统的神学立场,提出:“《迦克墩信经》虽未直接指出基督人
性受造,但这是尼西亚—迦克墩正统教父一致的立场。”其实,不仅《迦克墩信经》没有
直接指出基督人性受造,古代教会其他三大信经之《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以及《亚
他那修信经》,在字面上也都没有讲基督人性受造。笔者的理解是,这些信经在基督论上
的重点,是要强调基督既是真神又是真人,而不是要刻意强调基督的人性是受造而来的。
只要承认耶稣的人性不是幻影,而是真实的人性,就不会违背古代信经的认信宣告。只要
承认耶稣基督的二性一位格,就不会出离迦克墩正统信仰的范围。曾文的阐述,其实是变
相地给迦克墩定义增加了一个内容,即“基督人性受造”———凡不同意基督人性受造者
,就是违背迦克墩正统信仰。笔者以为这是对迦克墩信经的过度阐释。实际上,根据《圣
经》和教父们的神学、哲学前设对基督人性受造论予以重审并不意味着否定基督的真实人
性,也不意味着否定《迦克墩信经》。曾文把重新审视基督人性受造等同于否定基督的真
实人性,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混淆。
诚然如曾文所说,《迦克墩信经》带有“否定神学”的特色,毕竟人的头脑、理性和语言
不能穷尽神的奥秘。迦克墩正统乃是划定一个正统信仰的范围,而不是把这范围内的所有
细节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们都知道,根据教会历史,《迦克墩信经》的产生,是吸收各
派神学观点、采取平稳路线、综合妥协的产物———“它成功之处,就是提供了一种富有
保护性的神学词汇,来界定基督论问题的范围。尽管它未能真正解释道成肉身的实情,但
也能效忠传统,宣告了道成肉身的资讯。有人看这《信经》是一种妥协,也有人认为是神
学上的后退,但无论如何,《信经》画出了一个鲜明的神学架构:耶稣基督是一个位格,
同时是神和人。”〔6〕
如前所述,包括《迦克墩信经》在内,古代四大信经都未收入基督人性受造的内容,乃是
因为信经重点不是为了突出“受造”,而是为了强调基督人性的真实与完全。只要不逾越
基督的二性一位格,迦克墩立场不但不会封住神学家的思考,反而划出一块正统信仰的园
地,供神学家在这个“安全地带”进行思考和诠释。这就是基督教神学传统的伟大之处,
它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给后人留下“呼吸”与“说话”的范围及空
间。
今天,根据《迦克墩信经》划定的范围,对基督人性受造这一传统的历史背景和神学/哲
学前设予以思考、重审,不但不是对《迦克墩信经》的背离,反而是受惠于《迦克墩信经
》的宝贵遗产,并在此基础上继续思考道成肉身的伟大与独特———《迦克墩信经》的“
否定神学”精神其实就是提供范围、提供空间,不把话全部说完,给人留有余地,毕竟神
的奥秘不是人可以穷尽的。如今,我们在这个范围里继续思考、言说、砥砺、商榷,难道
不能看作是对迦克墩精神的继承和发扬吗?
曾文对笔者所提出的圣子经过道成肉身成为“位格人”表示质疑。其实,“位格人”一词
就是强调人都是有位格的(human person),是有位格的活物(personal human being)
,秉有神的形象,这是人与其他受造物的区别之所在。圣子成为位格人,就是指圣子成为
真实的人,这恰恰是《圣经》的立场。但是曾文误解本人是在宣称耶稣有受造的人类位格
,并把本人的观点与“嗣子论”联系到一起。
对“位格人”的关注来自20世纪中后期西方学术界有关人性的讨论,基督教人性观的立
场是,不应单从生物的角度理解人类,因为人不仅仅是活物,更是位格性的存在,应当区
分“人”(human being/homosapiens)与“位格人”(human person)。曾文似乎对基
督教人性观在20世纪的发展与深化缺乏了解,因而产生误会。〔7〕
“位格人”强调人的位格性,乃是人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圣子道成肉身,成为人,一定
是成为位格人,只是这位格不是被造的人类位格,而是自存永存的圣子位格。圣子的位格
,便是耶稣这个人的位格。这就是“实化”(hypostatize):圣子取了无位格的人性,
圣子位格与这人性结合,并作为这人性的位格———笔者的立场是清晰的:基督没有受造
的人类位格,圣子成为位格人也不是嗣子论。
我们都知道无论是成为肉身之前还是之后,圣子的位格是不变的,圣子与天父的关系也没
有改变。不能因为圣子取了人性成为人,就把耶稣与圣父的关系看作是受造物与造物主的
关系。耶稣作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保,乃是代表世人来敬拜天父,他自己并不是受造者,他
也没有受造者的位格。耶稣作为大祭司,也不是以罪人的身份而是代表罪人把自己献上为
赎罪
祭,无论是在献祭之前还是献祭之后,他始终是圣子;耶稣与天父的关系,自始至终都是
独生子与圣父的关系,并不存在受造物与造物主的关系。而道成肉身的事件,可以看作是
圣子从圣父“永恒受生”的永恒动态关系进入历史、进入时间,只不过多了童女玛利亚的
参与。〔8〕童女诞下的圣婴,是“至高者的儿子”、“神的儿子”,而不是至高者或神
的受造物(参见《路加福音》1:32,35)。
曾文非常强调的一个观点是:基督的人性并非他位格的“一部分”,基督的人性乃是“联
于他的位格”、基督神人二性在一个位格内彼此“联合”———既然基督的人性不是他的
位格的“一部分”,那么,即使宣称基督的人性是受造的,也不会影响到他的位格。这就
涉及我们对位格的理解,以及位格与本性的关系这两个重要的神学议题。
所谓“位格”,简单地讲就是在关系当中的独特主体,有独立的情感、意志和理性。比如
圣子的位格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主体,但是又绝不能脱离开与圣父(及圣灵)的关系:
父是子的父,子是父的子。对于位格的内涵,我们既要把握住主体的独特,又不能忽略该
主体与其他主体的关系。“本性”是一事物的本质属性,一般是从类概念的角度出发,归
纳出某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但上帝是独一而超越的,不是类概念,所以当我们把“
本质”、“属性”用在上帝那里时,理性就要自我设限,必须意识到人类的理智、概念、
逻辑用在上帝身上总有不恰切的地方。《圣经》文本便不是从抽象的本质属性出发,而是
从位格的角度入手去启示:耶和华是谁/耶和华是怎样的一位神/耶和华与人的关系如何
。《旧约》中丰富多样的耶和华的“名”,彰显了上帝位格之丰富内涵的多个侧面,每一
个名都揭示了耶和华与他百姓的位格性关系。这与希腊哲学的思维方式有很大不同。耶和
华的神性,源自他是自有永有的位格者。位格决定本性,本性不能脱离位格而存在,位格
是本性的前提、基础、来源,位格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当我们说圣子是神的时候,特别要
强调圣子的“永恒受生”,圣子的位格决定于他与圣父的关系,圣子的神性决定于圣子的
位格,圣父(的位格)是终极本源。
我们再回到基督的人性与位格的关系,对于古代教父(以特土良为代表)来说,基督的人
性(身体或身体+灵魂)是受造的,就像是圣子位格“穿上”的衣服一样,基督徒敬拜的
是“穿上衣服”的圣子位格,而不是被他“披戴”的受造物。然而,笔者想要追问的是,
圣子的位格与圣子的神性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人性是圣子在成为肉身时“披上”的
,那么神性呢?我们是否能说,圣子的神性也是他的位格在永恒中便一直“穿着”的“衣
服”?显然,这个思路是危险的,不恰当的,有把圣子的位格与圣子的神性相割裂的嫌疑
。如前所述,圣子的神性就取决于,甚至就在于他的位格———此乃位格本体论(
ontology of Personhood)———他是圣父的永恒之子,永恒受生于圣父,圣子的位格及
他与圣父的关系,决定了他也是自有永有者,是“耶和华”。同理,圣子取得的人性和圣
子位格的关系也不是相互割裂的,神人二性与圣子位格之间的“联合”并不意味着神人二
性是圣子“披戴”的两件衣服:一件是在永恒中就“穿着”的,一件则是在成为肉身时“
穿上”的。如果我们说圣子的神性不能以被“穿着”的衣服来描述,那么为什么圣子的人
性就可以呢?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古代教父之所以倾向于把基督的人性看作是基督“穿
上”的衣服,是受到古希腊柏拉图主义的影响,这种观点的背后是“道”与“肉身”的二
元论。
本人认为,圣子位格与人性的关系和圣子位格与神性的关系,两者应该是同样紧密且不可
割裂的,尽管人性是圣子后来取的,但这人性并不像一件被造的衣服可以“穿上”或“脱
下”。圣子已经与这人性结合,以至于我们可以说这人性就是圣子的本性,一如我们说神
性就是圣子的本性。本人建议从更加整全的角度来理解位格与本性的关系,耶稣的身体便
是圣子/圣道的位格形式(person form),或者说是以物质肉身呈现的圣子/圣道位格
。在《约翰一书》1:1,作者说:“论到从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就是我们所听见、所
看见、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我们都知道,能听、能看、能摸的只能是耶稣的身体,
但作者说听见、看见、摸到的是“道”,而且这“道”显然是有位格的,其实就是耶稣基
督。接触“道”的身体,就是接触“道”的位格。在生活中也是如此,甲和乙握手,这不
仅仅是身体的接触,而是借着身体实现了位格与位格的相交。丈夫抚摸妻子的身体,也不
仅仅是把身体当作身体,这身体就是妻子———抚摸妻子的身体,就是抚摸妻子(位格)
,这身体的接触即是位格的相交。身体与位格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根据希伯来的整全人观
,身体与位格具有整全性甚至同一性。使徒们的思维并不抽象,而是质朴直观的,就好像
老百姓一样,他们认为看到耶稣这个人,就是看到有位格的“道”,听见耶稣的声音,就
是听见有位格的“道”,摸到耶稣的身体,就是摸到有位格的“道”———由于“道”真
实地成为位格人,因而门徒们可以看见、听见、摸到这成为位格人的“道”。人们对《圣
经》产生误解,有时不是因为想少了,而是想得过多、过于复杂了———头脑里概念太多
未能消化,会导致“所知障”。
最后重申本人的结论,所谓“道成肉身”,就是“道成为人”,圣子成为人子,看不见的
逻各斯成为有位格的真人。这位格不是受造的,而正是圣子自己。“道成肉身”这一行动
超越“创造/受造”的范畴,“受造”一词并不适于描述基督的人性,说基督的人性“永
恒自存”当然更加错误。笔者之所以建议要回到《圣经》的语言,而不是用“创造/受造
”这类范畴或术语来表述
基督的人性,是因为“道成肉身”乃是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事件,是圣子独特的位格历
史。耶稣基督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一个抽象的“类概念”。我们不从“共相”的角度来
理解“道成肉身”这一事件、行动,而是从圣子位格的角度理解它。我们承认耶稣在成为
肉身时主动取得的肉身(人性)确实和世人一样,有着和世人相同的灵魂和身体,但我们
不把耶稣的人性(灵魂、身体)看作与世人一样是被造而来的。
* 作者简介: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
〔1〕[美]Millard J. Erickson:《基督教神学》(增订本),卷二,郭俊豪、李清
义译,台北:中华福
音神学院出版社,2002,第365—366 页。
〔2〕克墩大公会议之后,拜占庭的李安迪(Leontius of Byzantium, 480-543)进一步
讨论了基督的神人二性与其位格的关系,主张“道”是基督的惟一位格,基督的人性不是
独立存在的,也没有人的位格(anhypostatic),而是存在于“道”的位格之内。他以这
样一个“实化”(enhypostatic)的概念来化解或者缓和基督二性与惟一位格之间的张力
,被当时的教会接纳。笔者对这种方案表示敬意,但也不能不指出,“实化”概念只是在
当时的神学“范式”内提出的一个弥补矛盾、缓和张力的方案,其神学进路仍被希腊哲学
前设所束缚。
〔3〕[英]凯利:《早期基督教教义》,康来昌译,台北:中华福音神学院出版社,1
984,第102页。
〔4〕参见格里芬(DavidRayGriffin)对古典上帝论之上帝属性的分析
,见[芬兰]卡维里:《上帝论:全球导览》,陈永财、蔡锦图译,香港:基道出版社,
2007,第67页。
〔5〕斜体强调为笔者所加。
〔6〕林荣洪:《基督教神学发展史———(一)初期教会》,香港:中国神学研究院,
1990,第174页。
〔7〕参见许志伟:《基督教神学思想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第5章。
〔8〕本人对“道成肉身”的看法不同于门诺·西门,不认为耶稣人性的起源“在天上,
而不在地上”。门诺认为玛利亚在耶稣的人性起源上没有起任何作用,但是,门诺并无意
否定基督的真实人性,他说基督“是真正的人,而不是幻影……他痛苦、挨饿、口渴、受
难和死亡,这些都是肉体上的感受”,因而不应把门诺的观点等同于幻影论异端。参见[
美]蒂莫西·乔治:《改教家的神学思想》,王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
09,第260—2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