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政变的终点:一个独裁且宗教化的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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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16日至7月17日,土耳其军人发动政变,令人震惊。但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在获知发生政变,迅速地反击,政变以失败收场。政变失败后,埃尔多
安清算大批政治异己,又颁布紧急状态三个月,气氛相当紧张。实际上土耳其的政变可以
视为想要恢复奥斯曼帝国光荣和伊斯兰传统的神权派与一直力图现代化的世俗派之间的斗
争。
世俗派压制神权派的发展
土耳其过去曾经发生过数次政变,那些政变从性质上还可以说是属于政治变革常态,每次
伊斯兰化达到高潮,军人就会发动政变干预,以缓和神权派的发展势力。但这次政变却是
一个具历史意义的政变,因为它等于宣告,世俗派已经在土耳其难以继续有生存空间或者
反扑神权派的机会,政变基本上是神权派胜利,除非世俗派有更强的反扑意志,否则土耳
其会继续朝着神权政治方向发展。政变失败后,总统埃尔多安为了防止世俗派再度发动政
变,影响其政权,已经从多方面堵塞任何可能会发动政变的途径。
土耳其神权派和世俗派之争,共和国建立之前即已存在,当初面对西方挑战而诞生世俗派
,支持伊斯兰传统并可以透过不同方式面对挑战者为神权派。奥图曼帝国时代,为了回应
列强的入侵,提倡进行现代化改革的土耳其青年党因此成立,并且曾经试图策划政变恢复
1876年的新宪法,即是想将土耳其改造成现代国家,包括建立自由平等和限制苏丹权力的
宪法。神权与世俗是一个粗略的二分法,世俗与伊斯兰宗教两个概念并非两个互不相干的
铁板,也无暗示善恶,在此只是方便描述。
哈里发制的取消与穆斯林兄弟会的关系
埃尔多安的政治主张,有其历史脉络可寻,埃尔多安本身就和穆斯林兄弟会有密切的关系
。而穆斯林兄弟会的成立乃是当时政治时空背景下的产物:穆斯林的政治体制受到空前的
挑战:鄂图曼取消哈里发制度、面对欧洲殖民主义的侵略、加上最终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
覆灭。
穆斯林兄弟会最初成立时,一来是想探讨和恢复昔日伊斯兰既有的政治制度,思考未来失
去哈里发制度后伊斯兰世界如何面对来自西方的挑战及西方文明对伊斯兰文明的影响。二
来穆斯林兄弟会其实和土耳其有互动关系的,穆斯林兄弟会虽然在埃及多次被政府针对,
但是不少土耳其神权派有加入穆斯林兄弟会,且在土耳其政治有一定的影响力。其中在
2013年埃及政变中,埃尔多安就表态支持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其政党正义与发展党,本
身就和穆斯林兄弟会有密切关系,他们都有共同泛伊斯兰主义和新奥图曼主义的理念,试
图恢复昔日奥斯曼时代穆斯林群体强盛的情况,时至今日他们都没有放弃过类似的理念。
对神权派来说,土耳其奥图曼帝国的灭亡或许是意外,土耳其本可以朝着神权政治继续走
下去,废除哈里发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认为行之已久的制度被废除,感到无所适从
,不知未来政制去向会如何,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整个伊斯兰文化会否因为西方文化的流行
而日渐消失。20世纪30年代,正是土耳其世俗改革的时代,凯末尔决心推行世俗改革,以
能解决土耳其的内忧外患问题,土耳其后来就成为伊斯兰世界世俗化过程较为成功的国家
,吸引伊斯兰世界学界的探讨和考察,而时代的变化也的确有这个需要令他们思考如何在
伊斯兰教和现代化运动之中取得协调,否则国家会赶不上世界的潮流。
神权政治与土耳其伊斯兰化的兴起
对神权派来说,在这个协调过程中,他们既肯定现代化对生活改善的正面影响,但同时强
调伊斯兰教在生活的应用,若然伊斯兰教没在生活中延续下去,那等于是一个背弃自身民
族历史、文化的行为,会受到家庭、社会的批评。所以,他们从多方面去重建神权政治,
包括选举政治、教育、宗教、传媒、军人等方面。
20世纪50年代,世俗派影响力大减,神权派开始再度抬头。从50年代到21世纪,半个世纪
以来他们透过选举政治和组织政党,因应时代的变化不断探索,最后乃至现在的正义与发
展党。透过人民在选举投票中授予其在议会的权力,去获得合法、合宪的地位。为了争取
选民的支持,他们有提出改善经济,增加就业和刺激经济发展的主张,而过去土耳其的经
济的确有所改善。
在2002年,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成为全国大多数的党,意味着土耳其有可能走回神权政治
,而且可以说是神权派经历多次尝试的结果,此后正义与发展党在选举获得的选票越来越
多,直至近年埃尔多安的作风越来越横行无忌,民间才开始有所犹豫。
在教育方面,土耳其世俗改革后,弃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奥图曼文字,改用拉丁字母书写
土耳其文,而教科书的内容也尽量以认识世界为主,这除了是希望改革土耳其的风气,也
希望可以加强土耳其自身的竞争能力,刺激社会经济发展。但近年土耳其多了一个主张,
即教小朋友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奥图曼文字,本来学习传统是无可厚非的,但在这个复古
风气浓厚的社会下,难免令人联想到土耳其想行回神权政治。
宗教方面,土耳其本身管理宗教的部门(Diyanet Isleri Baskanligi),职责是管理全
国的清真寺、教士及宗教事务等,它是一个于1924年成立的世俗行政部门,即公务员,将
其彻底世俗化。换言之,宗教是由国家控制,而且政教分离原则下,政治和宗教分开处理
。20世纪50年代后,伊斯兰主义兴盛,出身宗教学校的学生人数越来越多,现时大约有21
至23万人,宗教老师约13万人,而管理全国7万多间清真寺的宗教部门职员约有10万人。
这些宗教力量,包括宗教知识份子和宗教职员,尤在2003年宗教部门扩权后,影响力越来
越大。数年前,土耳其议会批准了在初中和高中阶段,允许以选修的形式,给学生教授《
可兰经》和圣训,过去土耳其的教育,是以宗教文化与道德科的形式教育,但现时已开始
涉及《可兰经》和圣训的教育。宗教教育固然是平常的,但在这样的环境难免会引人联想
,宗教力量越来越大,而政府越加看重宗教,恐怕使埃尔多安假借宗教之名扩大其权力。
一些民风的改变,也是世俗派和神权派的争辩主题,土耳其宗教部曾发警告表示,即使订
婚的夫妇,要避免在公众场合表现过份恩爱。2015年,土耳其发生一名女大学生被奸杀的
案件,该名女大学生 (Ozgecan Aslan)是什叶派的分支阿拉维派,在土耳其是少数派别
。奸杀事件引起土耳其世俗派和神权派的争辩,争辩的主题是女人的形象与伊斯兰教,当
时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先是慰问,但随后的说话令人意外,他说:“女人是真主委托于男
人的”。换言之,埃尔多安认为,那女大学生虽然值得同情,但她表现过于世俗的形象,
是导致她被奸杀的原因,暗示那名女生不守伊斯兰教教义,大有打击妇女地位和土耳其的
妇女运动之意。而土耳其很多神权派在报纸上批评,她的死因不是因为那名男人奸杀,而
是因为她腐败的西方生活方式,甚至指责她是伊斯兰教异端派别阿拉维派。至于土耳其总
统,前任总统阿都拉古和现任总统埃尔多安,其夫人都以身表率,多次在公众场合穿戴头
巾,以符合国家领袖夫人的形象,在过去的总统夫人是没戴头巾出席公众场合的。
埃尔多安的意图
埃尔多安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生长在一个宗教气氛极浓的家庭,他少年时代读宗
教学校,那是一个土耳其教育制度下的宗教学校(Imam Hatip Lisesi)。埃尔多安上大
学之后开始从政。他开始加入伊斯兰救国党,显示他从政的理念,本身就是想行神权政治
之路。另外当时的社会风气复古风气极浓,社会对神权领袖的渴望也对他造成影响。
由于他政教合一的特色很浓,当他1994年担任伊斯坦堡市长时,人们都担心他会推行政教
合一,但他却不然,他为了争取民心支持,着力解决伊斯坦堡的问题,包括水资源、交通
、贪污等问题,获得好评。2001年,他成立正义与发展党,这标志着他的成功之路,2002
年时他的政党成为全国最大党,当选土耳其总理,2014年又转成为总统。
埃尔多安的目的就是想建立苏丹 (Sultan)形式的领袖,他不但不满足于做总统,为了
恢复哈里发制度,他甚至曾授意人制造民意,支持土耳其恢复哈里发制。为了建立他心目
中的理想伊斯兰国家,埃尔多安也开始打击异己:特别是传媒和军人。传媒是监察政府运
作,而军人在土耳其成为看守世俗政治的力量。埃尔多安曾多次针对传媒,但凡对正义与
发展党或土耳其政府政策有所批评或怀疑,都有机会被埃尔多安视为针对对象。
比如之前土耳其《时代报》 (Zaman) 被政府接管,大批民众在报社抗议,《时代报》
本身就和葛兰教士关系密切,埃尔多安接管就是意味着整治传媒的动作,只要涉及葛兰教
士的传媒,埃尔多安就会严厉整治,之前土耳其就有两间报社和电视台以“和葛兰运动有
关”罪名,强行接管,很多批评埃尔多安的记者都被拘捕入狱和问话,2015年土耳其的新
闻自由指数,已经下跌至和俄罗斯差不多的级数。
土耳其军队在土耳其史上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多次政变中,都是因为土耳其越行伊斯
兰化,而都会以凯末尔世俗改革遗训为名出面干预和纠正,甚至发动政变回到世俗化政变
,然后还政于民,可以说军队在土耳其的历史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也因为他们政变后能
还政于民,在土耳其享有相当高的民望。土耳其军队在建立共和国之初,就已被视为看守
世俗政治的堡垒,但凡有士兵进入清真寺,都会被严厉警告。然而正义与发展党的执政,
意味军方和神权派的不和,神权派把军方视为伊斯兰化之路的障碍。与此同时,土耳其本
身想加入欧盟,为了加入欧盟,就假借改组为名,削弱军事影响力以向欧盟展示建立文人
政府的诚意,同时也成为了执政政府打击军队的机会。
葛兰教士与埃尔多安的不和
法图拉葛兰(Fetullah Gülen)教士本身生于宗教世家,父祖都是从事宗教事业的,但
这没有令他变成一个神权政治家,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宗教之间可以和平讨论和相处,相信
可以跨宗教对话,他认为宗教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协调,可以定义为自由伊斯兰主义者。他
曾谴责恐怖份子假借伊斯兰教之名行凶,是严重影响伊斯兰教的形象。从性质上,葛兰教
士的政治立场是比较温和,他虽然是伊斯兰主义者,但他希望不同宗教与文化之间可以和
平共处。
最初埃尔多安颇为倚重他。但后来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埃尔多安开始视之为威胁,因为
埃尔多安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而葛兰运动逐渐发展成为全球性的运动,在土耳其的支
持者越来越多。葛兰运动是一个土耳其的公民运动,旨在呼吁人们关心土耳其社会时事,
成为一个好的土耳其人、好的伊斯兰教徒,这与埃尔多安希望众人皆听令于他的神权政治
主张相异,埃尔多安的性格和葛兰教士在政治上认知的差异,将会深深影响土耳其的政治
发展。
埃尔多安和葛兰教士的交恶,可以说是这次土耳其政变的重要因素。埃尔多安指责葛兰企
图透过传媒、司法、警察的葛兰运动影响力,图谋推翻政府,埃尔多安清算的对象,范围
主要是搜索葛兰教士在土耳其的人脉网络,而葛兰教士则批评埃尔多安滥用权力,以权谋
私。如果从埃尔多安以政权巩固为利益大前提去看,其实是有根据的,他针对的对象,是
教师、学者、官员、军人、法官等,全部都是对社会有极深远影响力的职业,而且都和社
会意识形态有关系。教师、学者为其中重灾区之一,部分学校被关闭,教师、学者被带走
调查是否和政变有关系,因为葛兰教士和学界、教育界的关系最深。这些职业的人对埃尔
多安的权力具有潜在威胁,而埃尔多安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控制民间思想,确保自己的权
力稳固。
然而,不少民众支持埃尔多安,多少是因为他早年累积的努力成果,支持埃尔多安的人,
也即支持正义与发展党的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中部,这里的发展不高,而且多是基层居
民,他们认为埃尔多安比其他土耳其总统较能理解和亲近基层民众的生活。埃尔多安上任
,的确改善过基层民众生活,以及社会交通网络,被视为是肃贪的象征。
事实上,埃尔多安本身也有贪污新闻,只不过支持者以功过相抵销的角度去看待他。因此
尽管自由空间越来越缩小,这些基层愿为他辩护,主要是他们多是埃尔多安成功经济政策
下的受惠者。在大城市,比如是这些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就可能会对埃尔多安有些质疑
,因为他们的教育程度较高,而且会对现实政治有些思考,觉得土耳其政府近年越来越严
厉控制人民,担心土耳其会重行神权政治的时代。这些人多是中产或生活环境较佳的人,
可以说,这次政变,也带有贫富悬殊因素。
新奥斯曼主义下的外交转向
过去土耳其被视为伊斯兰世界中世俗化最成功的国家,因此吸引不少伊斯兰学者探讨和研
究土耳其模式的政治,特别在现代化速度这么快的年代,如何能巧妙地和捍卫伊斯兰教中
取得协调,是伊斯兰政治学家的关心问题。
然而这次政变,等同打破了以往世俗和神权两派既有的权力地图,神权派完全在绝对超然
的地位之上,除非世俗派有较强的意志肯尝试在更恶劣的环境下争取,否则神权派未来在
土耳其都会有绝对的优势地位。土耳其模式或许在政变失败下,已经划上句号。
政变虽然失败收场,越来越多人被牵连在内,埃尔多安权力更加巩固,但因为土耳其这次
政变及政变后的情况,令土耳其势必难以申请入欧盟。由于埃尔多安是伊斯兰主义者,权
力得到巩固后,土耳其只会继续走上现代神权政治,加上政变之后,埃尔多安更进一步准
备恢复死刑,这些举措将和欧洲价值观越来越远。其实埃尔多安手段越加强硬,应该是做
好和欧盟关系恶劣的打算,因为对他来说,外交政策上中东比较重要,他是新奥图曼主义
者(Neo Ottomanism),也即是重新发挥土耳其传统对中东的影响力。
在新奥斯曼主义下,土耳其将会和伊斯兰国家走得更近,重新回到中东的国际政治场域,
而事实上这些工作早在数年前已经开始出现,比如土耳其积极加入打击伊斯兰国,关心巴
勒斯坦人的权益等,这些都是土耳其想重新发挥昔日奥图曼帝国的辉煌。但因为强调了伊
斯兰色彩,会和欧洲关系有些改变。神权派本就指责欧洲生活方式影响土耳其人民逐渐腐
败堕落,现在入欧盟可能失败,变相等于是他们在文化路线上获得胜利。这班神权派日后
推行政教合一会无后顾之忧,而军人在被严厉整治之后,恐怕再也无法挑战神权派的地位
。
土耳其重新靠向宗教的做法可能在伊斯兰国家会获得好感,他们认为土耳其终于能真正回
到真主之道之上,一些伊斯兰主义者认为人间的法律并不完美,只有天启经典的法律,即
伊斯兰教之宪法才能解决任何问题,是没有任何人为的缺陷。
然而宗教不等同于政治同盟。土耳其要重新强调和中东的关系,而新奥斯曼主义的野心势
必和沙乌地地阿拉伯有冲突。这冲突现时其实已经在打击伊斯兰国的事情上显现。无疑,
作为伊斯兰教国家领袖,打击伊斯兰国是他们的使命和责任,但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已
经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当地,为了争取扩大自身的宗教派别势力范围,互相算计对方,现在
还要多了一方土耳其。
对阿拉伯人来说,土耳其是昔日奥图曼帝国的哈里发,曾经拥有伊斯兰教圣地麦加和麦地
那的监护权。现在土耳其重新强调中东的影响力,埃尔多安又是神权主义者,难免会引起
沙特阿拉伯政府的戒心。沙特阿拉伯近年在朝圣和防恐方面,已经被人指责工作不力
,加上在麦加圣城大兴土木,被指有违宗教圣城的本质,在“两圣地监护人”地位上开始
有些动摇。未来土耳其和沙特阿拉伯的矛盾,恐怕会日益明显。
由于土耳其想重新发挥对中东的影响力,目前看来是要采用两面手法,利用沙特阿拉伯
和伊朗的恶劣关系。好比去年的也门北部战事,土耳其支持沙特阿拉伯军事行动,但又
继续和伊朗召开高层会议。
土耳其这次政变,可能是近代土耳其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政变,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也
许在土耳其100周年国庆(2023)前,在内政上和外交上回到类似100年前的神权政治时代
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