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用上人生迄今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做了太多有谓或者无谓的探求和思索,正因为这个缘
故,所以静留再清楚不过。很多问题其实无法找到答案。
好比,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所以自己才会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呢?透过出租车的车窗,她
漠然地望着窗外徐徐流逝的灯火,玻璃上隐约倒映出一张疏离的脸庞,属于酒里始终醒到
最后的人的表情。
这类人真的是吃力不讨好,她想。若是同样沾过酒,最终她总是那个一同上出租车或大众
运输工具,负责将喝得烂醉的──经验里上至老板下至指导学生──送回去的人。纵使没
碰酒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好的证据是系上所内稍微亲近一些的面孔全知道她开的是
GranCabrio。
(但是,静留啊──要让她的GranCabrio载上一程不是难事。在那以外的,可就完全不是
这样了。)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风评。静留收回视线,转向车内,喝挂了的夏树依旧毫无反应,瘫
在身侧的手仅需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精疲力竭,静留凝视著夏树空荡的手心,发现那只疲
倦的手距离自己莫约也就是十公分不到的距离。
想起十来分钟前将夏树扶上出租车的画面,莫名地,静留有种发噱的冲动。若是她还醒著
,自己大概会忍不住给她一些称赞吧。发自内心的。
──妳已经是这十年以来最接近我的一个人了。
不过,到头来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是既成的事实,却也只是既成的事实,不再带有其他的
可能。自己既没有靠近、填满那空荡的手心的冲动,对于无意间置身于这样的情况下也只
淡漠地感受到一些或许能称之为命运的嘲弄的感慨。
毕竟,静留甚至不记得,一模一样的情境如果倒带发生在十年前,当时的自己可能会有什
么样的反应。
镜片后方,那双深渊般的红眸自她疲倦的手上轻巧地别开。察觉到一股极其隐微、淡泊的
既视感,静留闭上眼睛,觉得在短暂的车程间徒劳无功地回想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关系。当
年就是这样,几度选择了从彼此身上轻轻别开眼睛,最终才导致了眼前的结局吗?
是的,徒然的回想。静留深知自己并没有记得的可能,那些也都早早被归类为彻底坏灭的
部分了,无从修复。但时至今日她依旧认为,其实无关对错,也不能归咎于谁,她们就只
是做出了选择。
重新抵达这个结论,意外的,距离上一次这么想过的时候,似乎又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过去
。然而,心里也有那么一部分确实感到怎样都无所谓。准时停止无谓的思考,静留睁开眼
睛,这两、三日间看惯的街景渐次映入视野(尽管很快又要道别)。
她知道,终点就快到了。
洗过澡,换上舒适的针织衫和休闲裤,工作前照例随意将长发结起,静留有一搭没一搭地
整理起这趟回来到手的论文和书面资料时,看见了一匹受伤的狼是怎么挣扎,以至清醒。
夏树千辛万苦地支起身,末了半放弃抵抗似地抵著墙,屈膝坐在床上。
“去应酬时老是像这样喝挂的话,实在不太好喔。”一时停下手边的工作,静留悠哉地起
身,总之先倒了杯温开水递过去。
“这回是例外。”夏树接过水杯,不带好气地睨她一眼。“应该说,妳那到底什么鬼酒量
?”
哪算什么鬼酒量,不就是确实没喝醉过而已嘛。心底偷偷这么想着,静留并未加以回应,
坐回桌前,说:“本来想请出租车送妳回去的,不过妳醉得不省人事,只好先带妳回来了
。”
“还拦得到车吧。”忍着开始发威的后劲,夏树正想摸下床,静留也不多说,举起左手指
了指平时戴着表的位置,她下意识举起手一看,自己戴的那只Lo Scienziato的镂空表面
瞬间还令醉眼昏花了一阵,她用力地,定睛盯住表面。
──凌晨两点零九分。
“话是这么说,都已经这种时间了,不太妥当吧。”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落座,静留重新
翻起矮几上等待整理的文件,说:“而且,妳现在八成连路都走不直。”
夏树只能伸手,粗暴地揉了揉不能再更深刻的眉心。
“老天,我明天还得上班,下午要开的会要是没出席,绝对会被宰了……”而事实上,也
有想宰的人。
“我明天也要搭一早的新干线回京都去。所以,事情很简单。”将成叠文献依序整理好,
收进资料夹内,静留接着转向笔记型电脑,头也不抬地断言。
“去洗澡,然后躺上床,睡一觉,出勤。”
夏树沉默了,失力的肩垂得更低。不出多久,她喝完手中那杯水,下了床,把空杯与脱下
来的表暂放在矮几一隅,将衬衫钮釦又松开一颗,踩着缓慢而谨慎,不时依旧略显歪斜的
脚步走向浴室。
“浴室里有浴袍,洗完换上吧,至少会舒服点。”门关上以前,静留说。
扭开水龙头,让热水倾泻下来。
在空间有限的淋浴间里独自反刍醉意与疲倦,或者更多的是不可解的、无处可去的情绪。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甚至不用主动回想。出社会工作以来,总是每次出差时待过的商旅淋
浴间狭窄的天花板乘载着这些东西,然后被兜头淋下的水滴覆写。每当这种时候,夏树会
闭上眼,仿佛这样就看不见了。
干湿分离的浴室里,这儿的天花板略高,略宽敞一些。灯色温暖而明亮。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以外的,没有任何区别。她听着淅沥的水声,任凭热水赤裸裸地、
不间断地淘洗自己,过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无从抵抗地被溶解出来,忽然就溃堤了。水是
热的,而夏树感觉自己发自心底地冷,几乎就要开始颤栗。
冲了个长长的澡,从濒死回复到筋疲力竭的状态,夏树乖乖换上浴袍,出了浴室,将暂且
收叠好的衬衫和牛仔裤挂进衣橱,回到床边坐好。
期间静留已经将工作相关的东西处理完毕,她坐到靠沙发那侧的床边时,原先占据矮几大
半的纸张已不见踪影,静留意懒地沉进沙发中,正惬意滑着手机。
“明天还要工作的人,该睡了吧?”
“……明明喝得比我还多,没醉也就罢了,为什么都大半夜了还这么清醒啊?”
闻言,静留轻声笑了起来。“对我的生理时钟来说,现在不是大半夜啊。”
尚未摆脱泥醉的脑袋一时之间无法迅速理解静留的意思,直到夏树无意间看见静留同样脱
了下来放在矮几上的表,上头的时针才正要指向6。
“话说还是跟以前一样懒啊,都回到日本了,好歹调整一下表的时差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的确几乎不在这个时区生活啊。”
这么理所当然地回应,静留替手机接上充电线,随手搁到矮桌上,然后起身,替自己倒了
杯温开水后,从侧背包里翻出药盒。
“好了,快睡吧,我差不多也要熄灯了。”静留一面说,一面开了药盒,将指间拈著的一
小颗药丸和水吞下。
“妳赖在沙发上不走,我要怎么睡……话说那药是?”
“没什么,安眠药。一直以来都有在吃,别介意。”
“……”
不费吹灰之力夺得话语权,静留松开结起的亚麻色长发,说:“床让给妳吧,妳看起来快
虚脱了,我说真的。”
“要也是我睡沙发吧,这是妳的房间。”
“比起有宿醉风险,明天一大早还要出勤的上班族,游手好闲回来放寒假的学生睡一晚沙
发不会怎样啊。”
夏树伤脑筋地叹息。
“再不然挤一张床也不会怎样吧,一晚而已。”
“喝了酒还要和曾经喜欢的女孩子同床一晚,对我这么有信心?”
那双锐利的眉立刻蹙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静留淡然地笑了,将玻璃杯凑近唇畔,以微
热的开水将残留在口中的药味彻底冲净。
“──开玩笑的。只是我习惯一个人睡了。”
最后,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于是夏树躺上床,将自己严密地包覆在枕被间,而后一次又一次被梦境拒绝。
过多酒精猛烈的后劲开始发酵,纵使感觉累得可以,剧烈的头痛仍让她无法入眠,自顾自
地辗转反侧。去思考明天对她而言甚至都还太远了,光是要渡过每一个当下就已够她筋疲
力竭。
况且她不想吵醒已经为了她就这样睡在沙发上的人。至少,无论是十年前,十年后,那都
是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没有想像过的画面。
“……静留?”
以接近梦呓的微弱声音呼唤,没有回应。她仔细地听,在留着一盏夜灯的薄暗中,听见规
律传来的,细小固定的寝息。
夏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翻身,转向沙发所在的方向。静留横陈在沙发上,覆著下午见到
她时那件风衣和深灰色开襟连帽针织衫,沉沉睡着。大抵是因为药效的缘故,自己的辗转
并没有惊扰到她。
夜灯下,细致的脸庞安稳而沉静。
或许就是因为美得太深刻了,连时间都无法对她加诸痕迹,仿佛十年如一日。夏树闭上眼
睛,将自己狠狠埋到枕间、卷进被里,死命锁住几乎要脱口冲出的呜咽,她很清楚,一旦
出口,便将成为号哭。激痛那么突然地就汹涌起来,将她吞噬。她知道是那么遥远、那么
无涉、坏灭得无比彻底的美令她痛苦。
再也不曾有任何时刻,比当下这一瞬间还要接近那条不存在的界线。
如果当时──
如果她们──
如果──
但人生没有如果。
至此,夏树终于愿意相信自己──不,应该说她们──其实已经永远失去了某些资格。失
去的不致死亡,却也无从为人。
她蜷缩在黑暗里,终于不由自主发出无声而深沉的号泣。过程间不停想着别让号泣传进静
留的梦境里,为此她用尽了最后一点资格的残滓,只是强烈地、不间断地、一心一意地祈
祷。
“……真的没问题?”
出租车驶在冬日清晨前往车站的路上,静留盯着夏树苍白的脸庞,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
夏树不应声──也可能是没有气力应声了──单纯地轻轻点了点头。
昨夜最后到底有没有入睡,夏树自己也不很清楚。她只是对于意识模糊、头痛欲裂,几乎
要被宿醉宰了的这副身躯还能对工作日的手机闹钟正确作出反应感到莫名其妙地佩服,尽
管事实上是直到静留不得不退房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厕所里吐得七荤八素。
至少走起路来是直线了。抵达车站,下了出租车,走在拉着行李箱的静留后头,夏树只能
最低限度地这么告诉自己。
正是晨间的通勤时分,车站内的人流络绎不绝,夏树看着指标,正想起新干线和通勤路线
的月台不同,走在前头的静留同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她。戴起眼镜来也是很好看
的,不意间,夏树想着。多少有点迟来的感想。
“那么,就这样吧。”夏树说。
“嗯。”静留微微一笑。“自己路上小心。”
“妳也是。”翻领靴掉转行进方向以前,她停顿了一会儿,竭尽现在所有的全力,望进镜
片后那双深红眼睛里。
“还有,谢谢妳。”
“……那也是我该说的。”
夏树耸了耸肩。而后到站广播依序响起,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
是静留的视线先离开了,彼此潇洒断然的一摆手就是信号。行李箱的滚轮叩喀在地板上的
声音响起,然后是各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谁也不知道对方最后的背影是什么模样,因
为没有人回头。
不出一会儿,身影便各自消失在尖峰时段的车站里,看不见了。
= = =
仅此一篇,这个世界线要是还有第二篇我就是TMD棒槌。
如果对精神抗性有自信
可以和宇多田光的桜流し搭配服用。
どんなに怖くたって目を逸らさないよ
全ての终わりに爱があるな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