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救生
沅枫闻声望向地下,却见那洛海已经醒来。似乎是挂牌中的陈旧咒语燃起了她最后的生命
之火,她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表情充满希冀。她的头发厚重华美,
沉甸甸的簇拥在头脸周围,更显得这张瘦削脸孔只剩巴掌大,双颊凹陷,全无血色,任谁
都看得出其已接近死亡边缘。
端止恺一膝跪下,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臂弯,却发现她刚才无神的两眼现在有了意识,澄澈
的眸子正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太近了,这女孩脸上渐渐浓厚的笑容让她的身体忽然僵
硬。
女孩慢慢抬起软弱无力的手,那么慢,就像湖底飘摇的水草,轻轻触碰端止恺被白布条包
扎着的肩头。她目光温柔,极轻的说:“……伤口还是没好……我担心你……等你好久了
……”
她的语调和神情分外温柔,完全像是对深爱的情人讲话,可能她神志不清,把她当作了另
外一个人;也可能是真有一只鬼魂出现在这牢房里,前来接引她去阴世。
无论是哪一种,都令止恺不敢稍动,怕自己的任何言语或是神态的转变惊扰了她,击碎如
纸壳般脆弱的幻梦,导致她立即的消亡,于是只闪开眼光、避不看她。
隔了片刻,没再听到声音,寂静如冰凝结。止恺抬起头来,瞧见那女孩的目光彷佛往上穿
透了他,落向某个不知名的空间。她的瞳仁原本是澄紫色的,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
影。
不能再等了。
她回头对沅枫道:“带她出去,让她死在认识的人身边。”说著就毅然抱起人走出地牢,
这女孩轻得像一滴水,在她的双臂之中是致命的空虚。
沅枫必须在黎明前回宫,只能由端止恺带着人回与柏渃瑶约好的客栈去。一路上洛海昏睡
不醒,嘴里偶尔发出呓语,声音软软的、凄凉无力,就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触动。
怜悯,这对端止恺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就算曾经被施舍过这种眼神,对她来说也毫无用
处,但这次似乎不同。
她不伸出援手,这女孩就会死去,她的作为决定了一切。虽然女孩在弥留之际依然全心全
意挂念著那名男子,那人却已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止恺忽然有些羡慕:假如那人还活着,
这两人的幸福将会有多完满?
天意弄人,越是美好圆满的,越容易遭到老天的嫉妒。
在冷清的小客栈,端止恺找到了柏渃瑶。检视过洛海的病情,她流泪说:“这傻孩子。”
她拿出两颗浅红色药丸捏碎,给洛海喂水送服。
端止恺问道:“这是什么?”
“酣梦草药丸,可以稳定心神。我去买药,你替我照看她吧。”
“买什么药?”
“回命,红胆,赤血。”
药店早已打烊,且这几样都是极昂贵的药材,单赤血一钱便要几十银,普通人身边不会带
著这么多现金。
她只警告:“若是抢劫被捕,我救不了妳。”
柏渃瑶被一语道破,停下了脚步。她两手颤抖,望向她:“我要救这孩子,除此之外,还
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端止恺并没想到这老妪竟似真有办法医治这女孩。她回头望了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女孩一
眼,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找到药材,妳打算怎么安置她?”
“在这里暂时借住几天,然后带她去未城。”
“我想她近期不适合旅行。”
“那……我会把她托付给朋友,等我从未城回来……”
止恺打断了她:“把她交给我,我会照顾她。”她的语气温和,自己也觉得诧异,她平日
最怕的就是麻烦,但这次却只想竭尽所能。
柏渃瑶犹豫不决,喃喃道:“以前,有个人这么对我说过,我怎知这是不是第二次错?你
……你原本不是不想管这件事?”
“我改变主意了。”端止恺用她一贯平淡简短的语气说,“她的状况所见皆知,活不过三
日。管与不管,差别不大,但至少有希望。”
柏渃瑶望着她,足有好一刻,终于点头:“好……我把她交给你。她是个可伶的孩子,请
你尽力救她。”
“我答应妳,即使她死了,也会把她妥善安葬。”
柏渃瑶默然垂泪,轻抚洛海的头发,把她脸旁纷乱的发丝整理好,低沉的叹着气:“可怜
的孩子,生在我们当中,就算是个好孩子,又有什么用。我写药方给你,你把她带走吧。
”
端止恺自行把人带回宫,安置在自己住处。她由御医处拿到了红胆回命等珍贵药材,医生
虽知以她的伤势用不到这些,但看在官阶的份上也没多问。她把药按方煎制,喂给洛海。
原以为服药之后应有起色,但她却没有明显的好转,隔天更发起了高烧。
并非只是体力耗竭的缘故,多半也因为其人的求生意志微弱,药效无法发挥。止恺用酣梦
草药丸稳定她的心神,剂量频繁到已几乎成了致幻的毒药,但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
她平生第一次足不出户的日夜照看某人,试过所知的全部退烧方法,全都无效。危急时忽
然记起,抚翠嬷嬷曾说,如果有一天得了热病,可以到洗月湖底去,听说那里的水对她这
样的人有疗效。
她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当时她未解。
现在想起,抚翠嬷嬷早已指出她血统特异,只是她那时年少无知,又或者本能的不愿多加
揣测。这个女水族人身上带着瓦族妖王的刻像便被判死刑,那似她这般与狄寒长相酷似,
又体有异相,女皇竟让她活到二十二岁,实在算是手下留情了。也就是说,陛下毕竟也是
顾念过她的……
她转开思绪,不愿再多想,当晚便悄悄的带洛海到了洗月湖边上。
她从未尝试过游泳,只学过屏息术。哪知刚一踏入湖中,试着将口息打开,竟觉神清气爽
,毫无不便。她对自己苦笑,继续往前走,直到水淹没了头顶。
……洛海昏睡着。
这个梦漫无边际,长长绵延。她在林间走着,一步一步,缓慢蹒跚。
地上铺满了绯红的落叶,前方雾气弥漫。树林中的香气混杂着湿漉漉的雾,在她周围包紧
。地底有轰隆隆的河流经过,发出低沉呜咽之声,天际密布的浓云延垂至地。
她觉得很冷,从未感到过如此寒冷。水滴从每一根发尾不断滴下,衣袍是全湿的,袍角沉
重的束缚著双腿,如同重铁,她累得精疲力尽,既不知自己去向何方,也无法停止前行。
我是谁?为何而来?要走向哪里?……
水接连不断的淌过眼睛,模糊了视线,一切都湿嗒嗒。一个人一直走,外面的世界已不存
在。她渐渐抬不起头来,呼吸艰难,睁眼闭眼都无分别。
就在这时,好像撞到某个无形的障碍物,她停了下来,心脏还在剧烈的跳动和膨胀,几乎
破体而出。她喘不过气,握著自己的喉咙慢慢跪下了。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落叶
旋转着褪色和融化,树木也往下倾塌,陷入深黑色水波。水一点点淹没她的全身。疼痛的
呻吟停止了,疲倦污浊被清洗,饱受折磨的身体也安静下来,就像快要枯死的水草回到了
生长的湖泊。
暗黑冰凉的水从五官渗入体内,咸苦酸涩,仿佛是眼泪。她需要这苦涩的救赎,在苦极无
望之境找到了安宁。
她沉沉的入睡了。
在湖底,端止恺发现洛海的呼吸平顺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发烫。她还是继续等,直到女孩
的体温变得微凉,紧蹙的眉毛放松,睡态看来终于安宁,这才回到岸上。
回禁卫营后,刚到住处门口,便碰上了前来探视的歌沅枫。
端止恺并不理会她,迳自推门进去,将洛海妥善安置在床上。她身上的湿衣早在湖边换掉
,止恺取过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又用薄毯将她盖好。
沅枫顾不得避嫌,看看外面没人,跟了进去,望着二人,皱起眉头问:“妳带她去了何处
?”
“洗月湖。”她简洁的回答,把手放在洛海的额上。
沅枫斜眼看她:“我还以为听错了。柏渃瑶明知道她活不了,竟然还教妳把她带进宫来白
费力气。妳竟也答应了?”
这时洛海不知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嘴角渐渐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浅笑,这笑容清新甜蜜,
似可用双手掬起。止恺凝视著这张如纸偶般脆弱,却又在瞬间流露出蓬勃生气的脸孔,根
本没注意沅枫说了些什么。
沅枫脸上表情转冷,笑说:“新玩具可真有趣是吧?妳快把她送出宫去,不然……”
“如何?”止恺垂目反问。
沅枫咬牙道:“与其等别人用她作借口害妳,不如我现在就叫人来,把她扔到大街上等死
。这蠢人本就毫无用处,救来作甚,我原本就只是为了……”
“为了引我到她身边,好确认妳想的没错。所以她对你来说就像一根稻草,无用时便可折
断。”端止恺说完突然回头,目光几乎要烙进她面颊,看得沅枫不禁后退了一步。
在这狭小的房间内,她颀长身形给人以压迫感。她的头发虽然凌乱纠结,胸口的衣衫也还
透著水痕,看起来却比平日严整阴郁的武官打扮更添了几分生气。她凑近沅枫,沉声说:
“妳不如试试看,可否在我面前把人带走。”
沅枫不服气,回答:“妳既不承认自己是瓦族人,为何还要救她?她跟我一样是祭司,同
样会逼妳去做妳不想做的事。”她两眼眨也不眨的与她对视,“我最讨厌楚楚可怜之人,
仿佛强者就得保护提携他们。就算救了她又如何?妳杀了许多自己的族人,只救一个,有
什么用?安慰得了妳的良心吗?”
止恺缓缓摇头:“她跟妳不一样。我并不是因为可怜她才这么做,妳不懂。”
“荒谬!”她更生气了,“妳根本不认识她,怎知她跟我不一样?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懂
?”
止恺低声说:“假如妳的情人被处死,妳会陪他一起死?”
这像是在说她不懂得爱人,她只觉恼怒又可笑:“……一起死?那倒容易,只需要愚蠢加
冲动即可,结果可得到什么?再说我可没有情人。”
“这女孩是自己求死,没想过要报仇。如果是妳,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让凶手死
得更惨。”
“不错。”她点点头,“但那有什么不对?如果不那么做,就是白白牺牲了自己,让仇人
开心得意,凭什么?”
“妳说的没错。”止恺说,“逆来顺受,绝望了就放弃,这种懦弱之举,只有天生被动失
败之人才会做。洛海是个被动消极之人,我也是个被动消极之人。我之所以救她,是因为
她跟我很像。”
沅枫一听这话,嘴唇发白,瞠目结舌,险些气晕了。她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说:“端止恺,
我是为妳着想,妳现在的处境已经够危险,再加上她,就像溺水的人抱上一块大石,只会
更快灭顶。我毕竟与妳相识多年,不忍心看妳自掘坟墓……”
止恺打断了她:“不劳妳费心,我与妳并无关系,我自有我的主张。”
沅枫不假思索,拂袖走出,砰的砸上了门。正值夜深人静之时,这巨响着实惊人。她走出
去,脚步立刻减缓,沿着长廊走了一段,两旁灯火摇曳,丝履与地板的踢擦声响轻而低回
,她纤长的影子在深夜的地上牵连。
她回头望去,禁卫营一列十余扇窗户,只有止恺的窗子透出些微光亮。
“我为妳着想,费尽心机护着妳,妳却这般看着她,端止恺。”她一字一字的低语,“妳
等着我……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