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邪咒 上
第二天是北极节,天刚濛濛亮,端止恺就到了武场。
比她早到的人不少,已开始在场中热身或与同袍谈笑。她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站着,
等待点名分组。但片刻之后,就连这冷僻的角落也渐渐变得拥挤了。
北极勇士是传说中当世界冷却、河流湖泊全部结冰时,把火种带到寥空纪极北至寒之处的
人,他在北方山巅点燃垂地的冰冻云层,令天空下起暖雨,大地因而复苏。北极节魁首被
视为勇士传承,是个全军知名的头衔,只要到手,加官晋爵更有指望,算是条平步青云的
捷径。多年前她一试身手,最后拿到魁首称号,不小心招致注目,后来称病让出称号,这
次参赛,其实并没有再夺魁首的打算。
她只是手痒,平日没有太多实战机会,难得可以集中一次比试个够,谁想竟惹得女皇猜疑
。早知如此,不如忍着。既已如此,那就照做,什么也不用多想,如往常般听命便是。
今日人到得如此多如此早,也有原因。按惯例,每届北极节武赛头名都得打赢现任魁首才
能拿到称号,但上届魁首骁骑营指挥佥事苏穆于一年前被派去南方剿灭匪军时失踪,据传
已殉职,所以今年只要赢得决赛便能取得称号。各营兵士都觉得这是上佳的机会,纷纷报
名,人数大增。
人虽然多,与她无关。她孤僻冷漠的名声在外,没什么人前来攀谈,恰可得自在沉默。
朝阳初升,悠扬乐声奏起,远处有一列人缓缓沿湖边走来。领头的是八位乐部司乐,她们
身穿飘逸纱裙,有的手捧玉笛、有的提着镂金空铃、有的横抱木琴……最后面是一乘黑底
金线绣飞天龙纹的软轿,轿顶镶金,由三十二名宫人抬来。
御轿左侧陪侍的是一位淡蓝服色的年轻女子,容色明丽,步履却甚是庄重,正是歌沅枫。
待御轿在观礼台旁边停下,她伸素手拉开轿帘,轻轻搭在两侧白玉挂勾之上,女皇段奕慧
搭著近身宫女的手款款走出。已逾四十的她容貌美艳不减,碧色双眸顾盼如冷电,体态微
丰却更添了华贵端丽。
场中众人一律跪下行礼,女皇落座,宣布:“各位武魁身怀绝技,乃是我神军的骄傲。今
日为了给大家助兴,我特意带来几样奖品,将做为彩头送给前三名的英雄。”
她拍拍手,礼官们捧著三个托盘放到礼台上,最左边的盘内放著条金丝腰带,带扣由一块
大翡翠嵌成,水光耀眼。许多武官都是平民出身,从没亲眼见过此样宝物,不禁啧啧惊叹
。第二个托盘内是把黑鞘的匕首,乍看并不起眼。第三个托盘中之物最大,却用锦缎罩着
。
沅枫上前代为解释。她态度平易大方,说话轻重有度、清楚易懂:“这条金云伴月腰带是
第三名奖品,第二名的是这把削金断玉的乌金匕首。”她随后走向第三个托盘,众人的目
光全都跟随着她,只见她揭开锦缎,露出盘上一副洁白的铠甲。
这时两名武学导吏威武上前,一个持刀,一个取胸甲穿上。这胸甲十分奇异,看材质非铁
非铜,缀满晶莹鳞片,阳光下不停闪烁七彩光华。
女官说:“这副白龙宝甲,是给头名勇士的奖品。”她话音刚落,持刀的导吏就大喝一声
,使尽全力砍在那穿甲的胸口,只听“当”的巨响,持刀者偏头闪过反弹而回的刀背,急
退数步。穿甲的扎着马步纹丝不动,解下胸甲来高举展示,只见上面毫无损伤。
众人情不自禁的喊出来:“好!”“好宝甲!”
持刀的导吏也将刀举起四面展示,让众人观看刀锋上的缺口。原来这白龙宝甲不仅坚韧无
比,更能震坏敌人的兵器。
武官们互相交换眼色,窃窃私语,想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这宝甲志在必得,他们更添兴奋
踊跃。
只有端止恺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垂地,并无表情。少时,一串马蹄声忽然迅捷无比的
由远至近,她抬头望去,见一匹黑色骏马如闪电疾驰而来,身穿流云,踏破晨曦,转瞬已
到跟前。骏马收蹄长嘶,声浑如狮吼,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闻声回头。
端止恺已认出马背上的人,就转开视线,悄悄退到了另一侧。
这时候骑士翻身下马,短发浓眉,笑容如骄阳,正是太子朱武扬。如此肆无忌惮的迟到本
属无礼,但他越众而出向女皇请安,女皇不但不恼,反而露出笑容:“起来吧。武扬,这
匹坐骑你可还喜欢吗?”
朱武扬道:“幸得母亲赏赐,欢喜之至,于马场试骑忘了时间,所以来晚了,向母亲请罪
。”
似因见他额头微有汗渍,女皇微收笑容,皱眉说:“不要紧,只是武赛即刻开始,你速去
休息,否则耽搁了比赛可不好。”便有宫女来领他去一旁休息。
不多时,已知朱武扬被分在甲组,端止恺被分在丁组,两人不到最后不会碰面。比赛也随
即开始。
沅枫这时把眼光悄悄投去场中,捕捉到端止恺的身影。只见号锣一响,她目光端凝,左踏
半步,长剑化银芒闪过,对手的兵刃就已落地。她干净俐落的收剑,也不多说什么,微微
躬身,便从场中离开。
听说她研习风系剑法,剑势严绵飘逸,优美可观。但这样出手太快,凌厉狠准,又如魅影
般奇谲莫测,观众什么都没看清,尽皆面面相觑。
沅枫心内思绪陡发,正走神间,女皇忽然问:“尊上国师在何处?”
她收回目光上前低声答说:“国师今早托人来说了,会来的晚些。”
“晚也没道理这么晚,妳去告诉他,如果人会到,就快些;否则就不用来了。”
“是。”沅枫应道,离开时见到观众交头接耳,微觉好笑,但又有些担心:她这回露了锋
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些年来她一直韬光养晦,在宫中没什么朋友,却也没什么敌
人。只有个多管闲事的国师裘思齐屡次上书,说她有狼虎之相,最好调离丹城永不录用。
但他每次进言都被女皇训斥,叫他不可挑拨王室亲族关系。他自讨没趣,觉得脸面无光,
渐渐的也不怎么来谒见,每日只在祭礼宫装神弄鬼。女皇讨厌他囉里囉唆,也懒得召见。
最近听说他弄了几个娈童在身边寻欢作乐,连北极节也迟迟不现身,难怪女皇生气。
她对裘思齐甚是厌恶,心想这次最好捉到他的把柄,说不定能惹得女皇大发雷霆,罢了他
的职位。
沅枫乘快轿赶到祭礼宫,只见金碧双色的大门紧闭,门口只站着个黑袍小仆役。这仆役明
明看见她来,也不行礼开门,一脸惊慌。她只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指一点,随行的侍从便上
前抡了几耳光,打得那小男孩涕泪横流,又骂道:“不知好歹的蠢东西!难道没看见女官
大人驾到,还不快开门!”
小仆役只得把门打开,让开了道。
物族以阳为尊,祭礼宫内院除了女皇之外,其他女子都不得擅入。沅枫只进了外门就下了
轿,环顾四周,只见院中并无种植草木,只放了十二架一人高的金银祈福树,树上挂著碧
玉灯笼,地上铺着草青色浮石,四壁涂满金粉,一片辉煌。夜幕低垂后,这里把灯点起来
,墙上映出金银光华,点点绿晕浮动,想必也是一番美景吧。
她刚等了不久,内院里就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有十一二岁年纪,穿着牙白长袍,身姿秀美
,一头银色长发用红绳高高束起。他肤色莹白,下巴尖如荷瓣,水灵明媚的眼眸黑似点漆
,是个极美貌的男孩。
他走到面前,向她微微一笑,行礼道:“女官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的这就
去请国师出来。”他唇如花瓣,笑起来就如鲜花初放,声线纯清,令人如饮醇酒。
沅枫略瞧他一眼,道:“久闻国师身边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孩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别忙着走,让我欣赏欣赏,叫别人带话进去就行了。”她挥挥手,一名侍从便走入了内
院。
男孩面有难色,却又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人进去,苦笑说:“女官大人过奖,小的身份
卑微,禁不起盛赞,更何况大人才是天姿国色、秀外而慧中,名不虚传。”
沅枫也不理这尘土不值的吹捧,隔了片刻问他:“难得连说话也这么伶俐,你叫什么名字
?”
“夕雾。”男孩低声答道。
“名字也美,倒是名如其人。国师一定十分宠爱你,连今天是北极节,女皇陛下还在赛场
上等着他也忘了。”
夕雾的脸色一变:“小人惶恐,小人在祭礼宫也不是一两日了,绝不敢耽误国师的正务。
只是有些新来的可能……不知分寸,失了规矩……”
“你的意思是,生事的是别人?”
夕雾可能本来最是受宠,今日却被使唤在外守门,正自不忿,于是坦白道:“大人料事如
神,一猜便中。”
沅枫嘴角含笑:“难得你这么乖巧,我该赏你什么?”
夕雾水汪汪的眼色一转,走近一步,说:“小人自小没人疼没人爱,一直想有个姐姐。现
在斗胆,想认大人做干姐姐。”
她笑起来,声如银铃:“我若能有你这么个机灵可爱的弟弟,真是求之不得。好吧,今后
若有谁敢欺负你,姐姐一定帮你出气。现在快告诉我,国师究竟在忙什么呢?若真是十分
有趣的,我也想看看。”
夕雾忙改了称呼:“姐姐若真的想看,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两人各怀居心,对答甚欢。
之前走进内院的那名侍从四处转了几圈,出来回报:“禀报大人,国师大人不在内院,连
一个神仆官也没看到。”
夕雾在歌沅枫耳旁低声说:“姐姐,国师正在地宫中,我这就带您进去,不过您可得帮我
掩饰,说是别人带的路。”他看了一眼那蹲在大门口擦眼泪的小仆役,沅枫会意,吩咐:
“把那小子绑起来,抽他几鞭子,叫他说不出话。”
侍从们立刻将那可怜孩子堵上嘴,反剪双手绑起了。夕雾这才走到左边第三棵祈福树前,
手握树枝转动半圈,只听吱嘎几声,墙角的一块地板突然移开,现出个地洞,里面有道向
下的楼梯。这楼梯虽然窄小,却铺了金线织的地毯,两旁墙上燃了水晶灯盏,甚是富丽堂
皇。
夕雾在前面带路,走下地宫。这是个圆形大厅,中央坐着十几人,围成个圆圈。裘思齐国
师和一名绿衣男孩坐在正中,两人之间燃著堆正不停跳跃的小小碧火。其他的人都盘膝而
坐,掌心向外,左右食指相抵,聚精会神的围着那堆碧火。只见火焰忽而升腾,忽而下降
,绿光四射,形状诡异如蛇。
大厅四壁之下还站着数名仆役,见有人进入,急奔过来喝问:“是谁竟敢擅入,打扰国师
做法?”
歌沅枫冷笑一声,睥睨道:“我是女官歌沅枫,陛下派我来看看国师做的什么法!”
仆役们也认出了她,犹豫不敢近前。夕雾趁机出声训斥:“退下!女官大人既已知道了这
里的秘密,且让她同国师说话。”他又指著那绿衣男孩,满脸气愤,“大人,都是这名邪
法师邢碧颜蛊惑国师耽搁正务,才引得陛下生气,所有罪责应由他承担!”
沅枫面如寒霜,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交出此名邪法师,我自会向陛下说明实情,绝不
牵连无辜。”
此刻再也无人敢阻拦她,她走上前去,见那堆火焰极为诡谲,倒想起了一种法术。只要有
信物,集中多人灵力,就可以令灵火无形无质的攻击远处某人。如果真是如此,国师为何
偏要选择今天?他要害谁?
突然间她心念一动,将初渼姨送来的消息与此联系起来,想到个可怕的答案,不禁双眉竖
起,脸色变峻冷。
她走近那名叫碧颜的男孩,见他皮肤黧黑,双瞳碧澄,面貌也颇为俊美,只是带着股邪煞
气质。她自己对法术也略有涉猎,一眼便看出这男孩的身骨自小用巫药炼过,因此肌肤微
黑透出药气。他小小年纪,心念力便可同国师并驾齐驱,真是个天才。只是这时他专心主
法,对外物毫无抵御之力。
她回头示意手下递来一条短鞭,绕着他走了两圈,口中低声唸咒,随后突然啪的一鞭抽在
他脸上。碧颜痛极大叫,脸上顿时现出一条血痕,身子剧震,那条盘旋直上的火舌突然斜
舔到了他身上!
他恐惧之下立刻向后滚开,前襟却已着火,转眼便烧至脖颈,灼出一片断痕般的焦黑伤口
。他用衣袖裹住双手在自己身上拍打,衣服的焦灰如蝴蝶片片飞起,绿焰卷到哪里,哪里
就皮开肉绽。他在地上连打了十几个滚,才将绿焰扑灭,但上身衣物已成碎片,胸膛和脖
颈如同被烙铁烙过,伤痕处处,十个手指都血肉模糊。
国师和神仆们也都被瞬间喷发的杂焰乱力掀倒在地,看到这情景都惊得呆了。
沅枫走到碧颜面前,自高往下直视于他。后者躺在地下,仿佛一只重伤小兽,脸上的鞭伤
从眉峰拉至脸颊,鲜血不停淌进眼里,身体犹自疼得发抖。他视力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她
那利刃般的目光,似灵焰一般烫人。
她声音冰冷,一字一字的问:“你在咒诅何人?”
碧颜不敢出声,用手肘爬行往后退去,忽然失去平衡,身体一偏,从破碎的衣裳中掉出一
样东西。这东西落在沅枫面前,其余人都在她背后,只有她瞧见那是块青黑银牌。
碧颜脸色大变,伸手抓向银牌。歌沅枫伸足在他手上一踢,他伤口剧痛,手又缩了回去。
她弯腰捡起银牌,收入袖中,回头朝国师望去,忽然笑了,说道:“裘大人,您功高德勋
,有再大的祸事也不怕,可您得替我们这些办事的人想想,就像今天这事,您说我该怎么
办?”
宫中禁行邪法,违犯者可治死罪,更何况国师下咒所害之人乃是宫中武官。裘思齐本来以
为事既败露,必会上报女皇重惩他,但见沅枫的态度暧昧,更将银牌收了起来不让其他人
看见。他从地上站起,整整衣袍,摸摸胡须,还没开口,歌沅枫又轻声说:“您看这样好
不好,大人,我知道您收藏甚丰,不如拿些出来犒赏今天在场的人,咱们大家守口如瓶,
谁也不把您在这勤于修法,耽搁太久的事说出去。”
裘思齐听了大喜,大概以为这般寻常女官果然见识短浅、不难打发,急忙答道:“女官大
人,就如妳所说,这里人人都有酬劳。”
歌沅枫又看看碧颜,眼中露出森冷之意,道:“这位小法师受伤可真重,我看区区酬谢也
堵不住他的嘴,您得叫他以后再也别玩火了!”她知道裘思齐自会找借口将这碧颜杀了,
便不再多说,拂袖而去。
她飞快走出大门,再也掩不住焦急神态,一阵子唇青面白。轿夫们都慌忙站起。她命人速
回武场,轿夫们不敢怠慢,立刻起轿跑回去。
沅枫想到自己虽然半途中断邪咒,但邪火毕竟已被驱动多时,如果竟然害人得逞,她这几
年的盼望便全部成空。她忧心如焚,又痛悔自己这一时的疏忽,暗暗咬牙,发誓今后定要
把裘思齐碎尸万段。
这时比赛已到激烈时候,百名武者淘汰了小半。
朱武扬跟从过多位良师,习过多种派系,奇招层出,再加上对方也顾忌他的身分,往往手
下留情,几场都漂亮的赢了。另一边端止恺也连胜数场,正在稍作休息。她却发现自己额
头出汗,手足无力,不知缘由。下一场对上城卫营统领柯定荣,那是个劲敌,她受托在身
,绝不能败。她拭去额上汗珠,待典赛官员敲响铜锣,就提剑走进场内。
柯定荣是有名的大力士,虬髯根根,身材魁梧如铁塔,寻常人见到他外表已有三分怯意。
他是猎户出身,天生神力且机警敏捷,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的武器是根粗如手臂的黑铁
长矛,刚刚已震断了好几个对手的兵器。
端止恺先行礼。柯定荣哈哈一笑,回礼道:“少卿大人,上次你在拳脚上赢了我,今天比
试兵器,我可要扳回一局。”
端止恺点头为答,两人便摆开了架式。
端止恺使的只是普通长剑,不敢硬接对方的铁矛,暂且环走退守,观察寻找破绽。
柯定荣的铁矛挥舞开来如同有多个影子,风声虎虎,气势雄浑,打到身上若铁牛压顶,恐
怕立时筋断骨折。他行动也算机敏,但端止恺比他更快,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错步避开,
让他招式落空。端止恺料到他性格冲直,如果久战无功,定会焦躁。
果然柯定荣渐渐不耐,皱起眉头,喝道:“你这人,为何总不还手?”端止恺不答。他心
下大怒,两脚一踏地,双手持矛刺来,这一招用力太过,虽然迫使对手闪避,一时却无法
收招。
端止恺瞧准时机,正要出剑点刺他手腕,但右手突感酸麻,力气顿失,连长剑也险些脱去
。她遽然吃惊,后退一步,胸口气血翻涌,眼前景物也突然模糊,变为血色一片。
她垂剑拄地,深吸了口气,感到心口剧痛,彷佛有股热气猛地刺入烧灼而下,在五脏六腑
内搅动,面色不禁难看之极,身体微微发抖。
柯定荣见状,把矛往地上一插,抱臂道:“你身上有伤?这场不比了。”
端止恺抬起眼来,只见围观众人都一脸疑惑。他们见柯定荣连她的衣角也没沾到一点,不
明白为何她突然站立不稳。
她又朝女皇方向望去,遥遥见她脸有怒色。女皇这次特意嘱咐她助朱武扬夺冠,如果连这
点小事都办不到,以后只会让她更加鄙夷厌恶……她为何如此愤怒焦急?连眉头也皱了起
来,难道……她多心以为她是假意受伤,想故意输给柯定荣,故意要败坏了她的计画?
她于是咬紧牙关将喉头腥甜之气吞下,紧握剑把站直,对柯定荣道:“我很好,快拿起兵
器,否则我怎能出手?”
柯定荣道:“好!”便不再多话,拔出长矛再次出击。
端止恺还是如刚才一般只管闪避。旁观人们见她一味守在弱势,不免议论纷纷。
这时候歌沅枫乘轿赶回,一见场中情形,就知道端止恺果然已被法术咒伤。她上前见过女
皇,不提密厅中之事,只回报说国师身体不适,今日不会前来观赛。此举甚为冒险,好在
当时目击者也不多,就算知道的,也不可能都见过那块银牌。
女皇脸色不悦,只说知道了。沅枫站回女皇身边,目光却只系在端止恺身上,看了两三回
合,手心已全是汗水。这人确是身手不凡,就连这时也能勉强支撑。但从她冷漠的暗色双
眸里,沅枫找到一种使自己痛彻心肺的东西。风轻轻吹拂,太阳柔和照耀,人群在身边喧
哗,而她却如身在另一个世界。
她是坚强的,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反抗加诸身上的一切控制,但现在她又变成了个小女孩
,无力打破石像救出她的神灵。
此刻柯定荣的攻势比刚才更为凌厉,想速战速决,免得对手带伤硬撑,拖久了伤势加重。
他一抖矛尖,三道光芒如黑蛇般分取上中下三路,端止恺闪身避开,谁知这招却是虚招,
柯定荣右手一拖一转,矛身转为横扫劈向她右耳。她立时后仰,柯定荣把铁矛回拉,手握
前半段沉肩迅疾送出,这一刺快如闪电,想是料定对方再无可避,刺的略高了些,想在她
脸旁划出道口子,迫使她弃剑认输。
端止恺竟突然腾身而起,右手长剑平举,在对手矛尖上一压。那铁矛沉重无比,又注满劲
力,长剑立时啪的一声断为两截,铁矛却也被压低朝她右肩下刺去。柯定荣见她长剑已断
,再也无法同自己匹敌,便把去势一消,矛尖缓缓送出,料想她自会闪开。谁知她不但不
避,反而迎前一步,矛尖嗤的刺入了右肩胛骨下,鲜血飞溅而出。
她哼也不哼,右肩回缩使矛尖脱出,左手疾出,擒住了柯定荣的右腕,一扭一折。只听喀
的轻响,柯定荣的右手脱臼,长矛重重的掉落在地。火光电石之间,她已从自己右手接过
半截长剑,架在了柯定荣的颈侧。
这几下形势转瞬数变,精彩万分。端止恺为了取胜不惜让自己身受重伤,出人意料却也巧
妙之极,观众纷纷击掌叫好。
喝彩声中,典赛官员高声宣布端止恺得胜。她这才撤了断剑,丢在脚旁。
她右肩衣裳已被血浸湿了一大片,脸色惨白,也不向柯定荣致意,摇摇晃晃走到场边,便
摔倒在地。她用左手撑住地面,张口呕出一大口鲜血,低头看去,血中斑斑点点竟有明绿
色痕迹。
第三节 邪咒 下
歌沅枫远远的望着,见几个医官已匆忙过去给她裹伤,便转开了眼不再看。
这时朱武扬也已击败对手,他接下来迟早会跟端止恺较量,原本跃跃欲试,但对方伤重无
法继续比赛,最强劲的对手柯定荣也已出局,接下来的武斗悬念不大。他满脸可惜的上前
请示女皇:“母亲,不如等少卿伤势复原,我再跟他比一场,若是他赢了,不管我赢得什
么名次,都让给他。”
段奕慧瞪了他一眼:“胡说!一赛定乾坤,哪有过后再比的道理?”
朱武扬这才继续下场比试,果然最后夺下头名,赢了白龙甲,穿戴起来。旁人看他穿上宝
甲更显英姿勃发,群拥而上祝贺,热闹声中,他果然把跟某人比试的念头抛诸脑后。
这日过后,沅枫倒是下了决心。等女皇回寝宫歇下,她就换了装束从星展门驾车,往姨妈
纪初渼家走了一趟。
过了两天,歌沅枫听说端止恺的内伤已无恙,只因肩伤严重,暂时还没回去当值。她便从
宫外引了一个人进来,给她换上女官服饰,两人悄去了禁卫营。
天刚濛濛亮,庭园宁静,她轻轻叩门,里边传来沉声询问:“谁?进来。”
房门没锁,她推开门,见端止恺独自坐在窗下,穿着件半旧的上衣,右边袖子高高捋起露
出肩上的纱布。她脸色憔悴,眼带血丝,双眼之下甚至有青影,大概一夜没睡。
见二人出现在门口,她认出进门的人之一是女皇身边的高等女官,脸上微露讶异。
沅枫对她笑了笑,把门在身后合上,锁好,然后朝身边戴帽的女官说:“这就是了,若想
救妳侄女,就得求她帮忙。”
那女官取下帽子露出花白头发,却是位老妇人。她忽然跪下叩首,颤声道:“我王,请您
施援手,救救我侄女!”
端止恺闻言立时站起,对歌沅枫发问:“女官,这是什么意思?”
歌沅枫泰然与她相望,回答:“这人名叫柏渃瑶,她有个侄女最近被巡逻队的士兵捉了去
,正关在光直门地牢里。她来求我救她一命,我却帮不上忙,这才带她来找你。”
端止恺皱眉看她,目光如利刃:“光直门地牢中皆为死囚,妳为了一名被判死刑的瓦族叛
匪向我求情?”
沅枫轻哂:“有什么不对吗?柏渃瑶她也是瓦族人。能帮帮瓦族人的,也只有瓦族人自己
了。”
她微怒之下更添疑惑:“妳是何意?”
这时沅枫转眼看见床头矮柜上放著条用淡青丝帕裹成的手掌大布包,迳自走过去拿起翻看
,却发现自己那天打的结还原封未动。她抬头望着端止恺,眼色带出几分嘲讽,说:“我
早该明白的,你这人逆来顺受,麻木不仁,只是为了得过且过混磨日子,这回要不是我恰
好赶上了,还险些死在别人手里。”她熟门熟路的解开结扣,取出帕中之物抛给对方,又
说,“看看就明白了。”
她这评判尖刻难听,却也十分合乎实情,倒似在她身边观察已久。端止恺动了动眉毛,接
住东西,只觉冰硬沉甸,看见是块金属圆牌,上面镶著个人物刻像。这人像的面孔颇为眼
熟,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拧得更紧,眼光黑沉沉的投向沅枫。
若是寻常宫人,被这冰冷的眼光注视著必定心生退意,沅枫却镇定如常:“这并非是你。
看清楚了,这是十年以上的旧物。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她显然对任何秘密都没兴趣,垂眼说:“女官,坦白说出妳的目的,否则就出去。”
“你不知道吧?是了,你从没出过丹城方圆百里,应该没看过瓦族之王狄寒的模样?”
她的话就像在房间里打了个惊雷。端止恺面上变色,却一言不发。沅枫端详着她,见她的
右手把银牌越捏越紧,指甲血色迅速退去,这动作牵动肩上伤口,白纱布内转眼就渗出血
来,可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
沅枫果断朝她走去,把自己温暖柔滑的手指盖在她的手背上。端止恺抬起了头,目光仿佛
暗黑燃烧的火焰,从微垂的眼帘下射出,锋利的扫视着她的脸。尽管看到的是一张人人称
羡的美丽脸孔,她眼中的消极却并未因此而动摇分毫,紧闭的嘴角更透著毫不妥协的意志
。沅枫的手心火热,而她的手又冷又冰,坚硬得像石头。少顷,她终于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转开头去,眼里的火焰转为深黑的悲哀。
明白了……多年的谜团一朝解开……
原来是因为她的长相……
沅枫又说:“这次,是因为有人也看到这块银牌,利用它行了遥火之咒,被我半途打断了
。若再慢片刻,你不会有力气打败柯定荣。”
一片静默。她又继续轻声道:“物族人想要杀你……你是瓦族人吧。”语气谆谆善诱,是
陈述多过于询问。
端止恺沙声反问:“妳是奸细?”
“我是纪永涯的女儿,入宫原本是为了段奕慧,后来为了你,耽搁到现在。”她如实坦白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吧?我看见了你的面孔……从那之后,我不敢梢有懈怠,全力保
护你安然。”
纪永涯的名字即使在瓦族中也是众所周知,她一听已明白前后因果,冷然说:“妳如此肆
无忌惮,不怕被我告发?”
她轻轻一笑:“我的所作所为与你丝丝相扣,我若被告发,对你有何好处?”
“妳想要什么。”
柏渃瑶此时再次叩首:“我侄女独自在湖底长大,从不曾作恶害人,只因母亲的遗物里有
这块银牌,就要被送至火刑场烧死。既然与我族有渊源,还请您不吝援手……”
端止恺没有制止她,无喜无怒的听着,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沅枫也知她性情深抑,这哀情故事再加上小小把柄,未必可以打动她,于是又轻哂说:“
有人烧死自己的族人也不只数千了,几时不忍心过?她坚持要置身事外,咱们就自己想法
子。”她扯扯柏渃瑶的衣袖,将她从地板上拉起,便要往外走。
二人刚到门口,端止恺忽然说:“我与你族毫无渊源,妳们可以死心。今日之事暂且不论
,但妳若敢在此地轻举妄动,我便会杀了妳。”
沅枫的脚步微一停滞,回头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
端止恺又道:“我处死的人,无不经法理司裁决,若非叛乱就是杀人强匪。我身负重责,
秉公执法,并不觉得愧疚。”
沅枫听了这话,突然嗤笑出声,抚掌朝柏渃瑶道:“妳听见了吗?这世上有什么道理?还
不是人云亦云。她没去过法理司,既未亲见,又无证人,如何知道被烧死的那些人一定有
罪?莫非只要段奕慧讲什么,就是什么?”她双目灿然,又朝端止恺问,“我问妳,若这
个女孩真是清白无辜,从没害过人,又当如何?”
端止恺道:“我自会彻查,若果真如此,我就如妳们所愿,放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