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召见
自天殷将军殉国,太子年幼,女皇并无再嫁打算,平日偶尔召幸男伴都是在琼玦殿。但她
多年来子嗣艰难,也就只有一个独子,之后竟无半点消息,因此殿中布置是换了又换,唯
恐风水不利,连大门都以避邪青玉装饰。
沅枫匆匆赶到琼玦殿门口时,一朵浓云遮住了开始西斜的金乌,殿门两旁燃著如满月般放
出柔华的水晶灯,这是女皇在殿内“休憩”的信号。殿内只留心腹宫人,其他人等概不接
见。
沅枫本不敢擅入,对女皇的新宠是何人也兴趣全无,这时却见到四名身材高挑脚步矫健的
心腹宫女鱼贯退出。殿内厚厚的珠帘尤自摇动,她心念也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的从她们四
人身边擦肩而过,扶住了门把手,双唇无声做出“退下吧”的口型。
最后那名宫女毫不疑心,躬身行礼后退开。她待她们走出月庭,取下自己头上的发簪夹在
门扇间,再轻轻合拢。殿门包有软垫,如此便留下丝微空隙,可听到里面的声音了。殿内
布置有多重珠帘,光影折射,视线无法穿透,空气清透,却也因此无法隔音,她对此一清
二楚。
不多时,有个清冷沉淡的嗓音直接响起,道:“陛下。”随即听到剑鞘末端的铁套叩地轻
轻一响,应是此人一膝跪地行了一礼。佩剑入宫,定是近卫武官,再加上这声音也十分耳
熟,悠扬中性,既可说是较为悦耳的男声,也可说是较为低沉的女声,是她?
端止恺怎会出现在此处?沅枫脊背一凛,心知自己误打误撞有了接近谜底的机会,顿时打
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据她所知,从来进入此地被女王单独接见的只有男人。许多年前所瞧见的那个身体是女体
,但这么长久以来的观察却实在觉得其人没有哪一点不似男人,莫非是她看错了?是巫术
或幻觉?
原以为再过片刻就能验证,女皇的声音却显得意兴阑珊,隔了一会儿才淡淡说:“起来吧
。近来可好?”
“甚好。”简短回答,这人向来惜言如金,要寒暄闲聊下去,除非对方不断找话头发问。
女皇显然没有这个耐性,直接切入正题:“今天找妳来,有要事商量。”
“是。”
“止恺,”她改口直呼她的名字,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妳今年二十二岁,光阴飞逝,武
扬亦暨成年。我打算过些时候,等他羽翼丰盛,就传位与他。”
果然是端止恺。听到这里,歌沅枫心中却不解:朱武扬是女皇唯一的儿子,自然是未来的
皇上,这种事何必特意向一个小小武官说明?
里边的人却似乎丝毫不觉突兀,恭顺答:“是。”
“可是,要当一国之君,光身分高贵还不够,必须受人爱戴,才能在这个位子上坐稳。武
扬很得人缘,听说连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也对他拥护有加。不过他毕竟还年轻,我担心有人
目光短浅,嫌他武威不足……明日的武赛,妳也会参加吧?”
“是。”
“我知道妳不爱出风头,”女皇忽然突兀评论,“但六年一次武赛机会难得,妳的剑术上
乘,心里已把魁首当作囊中之物,是不是?”
这一次端止恺沉默两秒,低声回答:“……高手齐聚,不敢妄言。”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锵”的长剑出鞘声,接着是哐的一声巨响,剑被掷在了地下。连沅
枫都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
再回去时,只听女皇怒声道:“我听说打赢武扬的那个城卫营统领前几天才败在妳的剑下
!六年前妳擅自摘了魁首,可有得到什么?妳要魁首这名号有什么用?如今既已谋定主意
,又何必摇头,难道是在骗我?”
她将端止恺的佩剑拔出然后掷在地下,这举动对武将来说是极大的侮辱,几乎也是解职除
位的讯号,里面却不发一语,既无请罪,也没半句辩解,似乎只逆来顺受。
女皇静默了片刻,待气平了些,又道:“明天那场武赛,妳去参加,这是我的命令。我会
把妳与柯定荣分在一组,接下来妳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
“那么,下去吧。”女皇声音中的厌倦已十分明显。
歌沅枫这就明白了,原来女皇要端止恺在北极节武赛中故意放水,输给朱武扬。她冷笑起
来:撑到决赛,还得故意落败,要是没真本事还真做不到,这个人选的确选得不错。
她正想拔出簪子离开,却听见女皇叹气,语气再次转变,轻轻说:“先别走,过来。”
止恺一定依言过去了。因为女皇的语声更低,几乎听不清,说:“妳还……怪我吗?多少
年了……可我还记得第一次……妳以前不是这样的。过来,叫我一声……”
“恕臣难以从命。”她的声音低得像是裂开的深谷。
“妳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沉寂片刻,她语气僵硬的回答:“请您休要再提此话。止恺是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小
人。请您忘了吧……我觉得这样最好。”
女皇苦笑了几声:“妳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
她只道:“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容臣下告退。”说完以后,女皇并未答话,听见某人捡起
佩剑放回鞘中的轻碰声响。
沅枫立时拔出簪子,退到侧廊。
端止恺转眼就推门而出,还是平常那身武官打扮,黑色内袍,银色轻甲,如墨般漆黑的长
发拢在脑后。她脸色苍白,脸颊清瘦,笔直的眉峰斜探入发际,纯黑色双瞳暗寂无底,目
光淡漠。但她的右手却把挂在腰上的剑柄握得那么紧,以至于指关节泛出一种破碎蛋壳般
的白色。
她根本就没看周围有没有人、是谁,目光发直的注视著前方,飞快的走下了台阶,消失在
大门外。
沅枫眼望着她离去,有些发怔,她心中实在有许多疑团未解。
到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是个小女孩,头发绑成镶著五色珠子的粗黑长
辫,身穿宝蓝色布袍坐在庙宇的门槛上。她的眼白纯净得泛蓝,明亮双眼静静注视著庙堂
深处。
有只无形的手牵引她的魂魄,离她原本看不清的暗深处越来越近。渐渐的,她看见了自己
眺望着的是一尊很大的白火石雕像。雕像端正的坐在高台中央,穿着领口敞开的袍子,颈
窝里露出镶了玉和宝石的项链,腰上束著雪兽皮毛做的腰带,即使是坐着仍显得高大挺拔
,气势威武。
她两眼一眨也不眨的注视著雕像的脸。石像的头脸没有着色,只是单纯的灰白石面,但那
面孔轮廓深刻清晰,眼睛之深邃精致难以言说,仿佛有光芒可从中喷薄而出,像是可以微
笑,可以愤怒瞪视,又可肃然庄严。总之这张脸上有活人的神采,不仅俊美如天神,还自
然流露了一股灼灼热力。
只要望着这雕像的人,就会觉得这石像、这庙堂都无比高大,而自己在漆黑无涯的宇宙中
漂浮。
她看的那么专注,就连听见母亲唤著自己的名字也没回头。
“沅枫,妳这样盯着王像甚为无礼。”母亲这样说。
这是她七岁的时候,母亲纪永涯带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过了很高很高的山,到达一个
隐藏在山岳密林中的小村落。村子叫雾戈,因为上空经常有云雾盘绕,难见天日,又夹在
两座高峰之间,戈是洼地之意。
她头一次见到那雕像就坐下来看了很久,直到母亲搂住她,想把她抱走。
“不!妈妈,这真是我们的王吗?”她挣脱母亲的手,郑重的问道。
“当然是的,是我们的王,我们所有瓦族人的王。”
“他真的是这个样子?”
“是,”母亲的神色露出一丝悲哀,“这是照着王的样子雕刻的。那时匠人精心制做此石
雕,完工在两年以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我们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
“到天上去了。”纪永涯温柔的吻吻女儿的额头。
“还会回来吗?”她看见自己的神情严肃得简直不像个小孩。
“会的。当他怜悯我们,就会再次降临世间,救我们脱离苦难。去给王磕个头,沅枫,有
什么愿望就求求他,定会实现。”
她果然进去,恭恭敬敬的朝石像磕了个头。
母亲问道:“你向王许了什么愿?”
“我求王,”她认真地说,“请他回来,我愿意像妈妈一样,当祭司侍奉他。”
深夜醒来,沅枫心头五味杂陈。这时端止恺应已发现了放在她枕下的银牌。身在禁宫中长
大,她不可能知道转生神王狄寒的长相,只会以为那上面的刻像是她自己。
是的,从六年前第一次私下见面就发现,端止恺的长相和神态简直就是那座寺庙中石像的
复制品。只是她年幼单薄,尚不具备那份为王的光彩。她自小孤僻,即使身处人群中也彷
彿是个被遗弃在旷野的孤儿,不但没什么亲近之人,连朋友也少之又少。沅枫百般打听过
她的身世来历,得到的答案却十分可疑。首先,女皇根本就不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为什么
一定要把故人之女留在身边?其次,就算她的父母早亡,但应该也还有亲戚朋友,为何从
来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络?简直就像是凭空生出之人,寻不到根底。
瓦族人传说转生神王是不灭的,生生代代就像日月,红日落下后,明月便放出光芒照耀大
地。段奕慧很可能抢先一步找到了狄寒王的影子,把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还偷走了她的
力量,使她的灵魂晦暗不明。
转生神王本就不一定是男人,只有愚昧的物族人才将女人看得低人一等。沅枫只希望可借
这银牌的力量打开封印,唤她苏醒。
但她没想到,这一夜止恺根本未曾沾床。
她整夜坐在灯下,开着窗。这个月过后就是温暖的季节,四周充塞的已是炎热之气,空气
凝滞,没有半丝风。
她只穿着单衣,衣领开处,束缚胸部的缠带依稀可见。她的膝头横放著无鞘的长剑,手拿
丝绸静静擦拭。昏黄的灯光下,飞蛾的影子在如水般澄澈的剑锋上闪过,如同一道灰痕,
忽上忽下,逡巡来去。
她一点也不想睡,也睡不着,只因白天女皇所说的话还反复在心里回响。
“妳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孩子……”
她真的铁石心肠吗?这若大的宫廷有人无人,对她来说都无甚分别,荣辱胜败对她更没意
义。只有女皇吩咐下来的事她从来不曾违逆过半点,无论多么辛苦可怖的任务,都一一完
成。
不要再想,把一切都忘掉,不正是女皇要求的吗?如今她却来责问了:“妳心里到底还有
没有我?……”
她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冷了。过去曾有过盼望执念,恨不得跪下来恳求施舍一点温情和怜悯
。后来慢慢长大,也慢慢断了念头,自请驻守东苍雪山,想要再也不见面,也就不会失望
难受,可女皇为什么发怒?那一次气得脸都青了,狠狠打了她一耳光,半年多不许她走出
宫门一步。后来就不怎么见她。
不想见她,又不让她走,那是为了什么?
她停下来,剑锋上映出她的眼睛,冷冷的黑石,怀着疑问:我该怎么做?
夜沉寂,四周悄无声息,也没有答案。
她终于吹熄灯,黑暗淹没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