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每个人一生中,不管是挚友、家人还是伴侣,总会遇上对彼此来说最为契合的对象。
用有着卡通图案的粉色花朵做装饰的话语来形容,那就叫做“命中注定”。
这就好像小时候在玩乐性质居高的游泳课上,老师会把奖励扔进泳池内、让大家手忙
脚乱地追逐。奖励是确实存在的,只要眼明手快加上一点运气,就能将之掳获掌心。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积极与别人竞争,也有少数人是属于被动类型。
“等待着自己的、同时也是自己等待着的那个人,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穗璃的母亲从她还小的时候就这样教导她。纵使日后母亲离开了这个家、背负著不名
誉的流言与别人走了,也不曾令被抛下的女儿产生动摇。当时不过十岁的穗璃依然奉守母
亲温柔的教诲,但也没笨到去相信母亲会以有夫之妇的身分遇见真爱。不管怎样,告诉自
己命定一事、同时警惕自己绝不轻信任何人的母亲,就此化为每个月固定寄回家里的三万
日币支票。
一定存在的。
命定之人,一定、一定存在的。
问题只在于……自己是否能够遇见那个人而已。
§
“安好,穗璃学姊。安好,志津子学姊。”
听闻背后传来犹如含着糖果时游走于嘴唇内侧的甜美嗓音,穗璃与同班好友志津子一
同转身。好友声音很流畅地趁著自己脑袋稍微放空时说道:
“小梦啊,今天比平常早喔?”
“是的,因为樱树老师和学姊们不在,低年级也乐得轻松。于是我就过来这边囉。”
“明明是个比我们还大的社团……总之,妳先进来吧。”
花道社的一年级新入社员──安艺梦子很有礼貌地点头示意,便关上了门,踏着稳健
而含蓄的步伐来到两人所在的茶桌。
穗璃的目光随着学妹一路飘向身边。
比起传统茶道社使用的褟褟米房间,这间社办的前半部经过翻修,成了带着半分洋味
儿的浅色系空间。再加上最近几届社员们希望能稍微改变社团严肃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使得原本做为休息室的半洋式房间多了些摆饰,变得不那么严谨。然而在穗璃看来,与
其说是休息,倒不如说是很消磨技艺的偷懒──毕竟这里一眼看下来根本不会教人联想到
茶道社。
梦子把书包放好后,很快地瞄了眼只放有考试卷、原子笔与文库本的桌面,就向坐于
她两侧斜对面的学姊们问道:
“我来泡茶,学姊们想喝什么?”
志津子露出终于盼到这一刻的表情点了杯乌龙茶。穗璃看向精力充沛等候着的梦子,
迟了一会儿也点了和志津子同样的茶品。花道社学妹对两位茶道社学姊露出甜甜的微笑,
嚷嚷着“那我也喝乌龙茶好了”就前往角落的茶几、从放置各种冲泡饮料的玻璃橱窗中取
出茶包。
直到目前为止,志津子对此只是点点头、感叹有个这么勤劳的学妹真是太好了之类的
话。穗璃有股想重重地吐她槽的冲动,这样的心情尚未开花结果,梦子已经端著冒出暖气
的热茶回来了。
“请用。”
明明是茶道社社员,却不是喝日本茶而是喝乌龙茶,还是用茶包再以热水器加水,更
别说那装在纯白雅致玻璃盘上的红茶杯……社长知道这件事大概会气到昏倒吧?
“呼──呼──”
穗璃轻轻吹着不断升起薄烟的茶面。等待茶凉的时候,就一边消化梦子不断抛出的话
题。
她对花艺丝毫不感兴趣,网球则是因为曾经接触过,多少还能加以想像。但是透过想
像力集结而成的反应,根本远远比不上随便一个话题都能轻松应对的志津子。这时候就很
羡慕虽然成绩有点危险,却十分健谈的好友。
“真的吗?那个金泽竟然能够出去比赛啊,真了不起。听着听着,连我都不禁热血起
来了!”
“志津子学姊,感觉也很厉害呢!”
“那当然囉。别看我这样,一年级时我可是……”
志津子那标致工整的五官挤出相当真诚的笑容,完完全全把梦子吸引过去了。穗璃不
禁猜想:看她们俩如此投入的样子,偷偷做个鬼脸也不会被发现吧?
于是她对志津子做了张很丑很丑的鬼脸。
在心里。
这样的话,就百分之百不会被察觉。
“咦──真的吗!下次,务必请志津子学姊教导我!”
即使被说反应迟顿也好。
“当然没问题。说不定我还比金泽厉害喔,她以前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嘛。”
不讨喜的面无表情也罢。
“一下子就挑战社长也太快了吧,应该从……小早川学姊应该差不多……”
只要不把情绪显露出来,不管是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小早川?是那个小早川佐江?”
这样是最好的。
“对啊!您也知道小早川学姊的事情呀。”
……穗璃默默读着装饰用的文库本,眼角余光不断被好友与学妹分心,就这么沉默到
茶杯见底。
三年级学姊们忙于大学与就业准备的现在,茶道社在零新入社员的惨况下就只剩穗璃
与志津子孤守愁城。同班的两人悠闲地读读书、品尝便利茶品的时光,某天忽然被正考虑
从花道社跳槽的学妹闯入。并不是很在意两个人或三个人的穗璃,以及看到可爱学妹就很
有精神的志津子,很快就接受了安艺梦子学妹的存在。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安艺梦子这个人对于穗璃来说,已经不再只是一介普
通的学妹。
问题来了。
不是学妹的话,会是谁呀?
扣掉听起来刺激又危险的答案、再消去平凡到令人提不起劲的选项,剩下的就是梦幻
到几乎只出现在文库本里的标准解答了。
命定之人啊……还真的是光浮现于脑海就害羞不已的字眼呢。要是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出来,脸颊恐怕会烫到可以拿来煎蛋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三组茶具已经全被收走。
志津子把手肘靠在椅背上,一派悠闲地望着梦子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背影。穗璃注意到
她的考试卷已经收起来了,于是也将文库本塞回书包里。本来她就是陪着志津子检讨考卷
,那本围绕着都市OL打转的三角恋情故事充其量只有装饰性质而已。
待梦子把茶杯与盘子洗干擦净放回原位,穗璃和志津子也很自然地准备回家。乍看之
下似乎不太对劲的流程,其实是因为穗璃本身并未加入好友与学妹的话题,才感觉到梦子
好像只是来帮两人泡茶就一起离开。
代替忙着谈天说地的好友一一确认过屋内整洁后,穗璃将大门反锁,跟在两人身后离
开了社办。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上课时间或许有些不同,但三个人的社团时光并没什么改变。即
使穗璃常常神游,只要不打扰到那两个人和气融融的谈话,今天也就可以贴上“一如往常
”的封条、收进印有两枚幸运草图案的浅黄色文件夹里。
是因为一如往常才叫不值一提,还是因为不值一提所以才称之为一如往常?
两者都有吧。
走过体育馆外头的樱树步道,天色已从绛紫沉至微暗的靛青,春季晚风变得恼人。穗
璃一边注意不要踩到毛毛虫,一边取出塞在书包里的围巾。那是由浅橙色的毛线打底,再
织上樱色横条的初学者样式。某天志津子手中的饮料不慎滴到横条附近,一共三个圆点污
渍整齐地堆成两排,围观同学们无不联想到最近频频小考的日本史,最后纷纷爆笑出来。
当时的穗璃也只能暗自叹息──为什么偏偏志津子弄出的这图案,要跟自己的姓氏扯
上关系呢……上课上到三枝箭的故事已经被拿来消遣一次,这次还巧到给志津子洒出家纹
,老天爷未免太捉弄人了。
离开了校门口,穗璃照样走在她们身后,偶尔也会到志津子旁边,不管怎样依然摆出
一副出神的呆样。事实上她的确大半时间都在神游,毕竟这还是“一如往常”嘛。
即使一同搭乘根本找不到座位的电车,穗璃也是一脸难以接近的样子。只有志津子提
到她时会应个一句,答完腔就融入对两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背景乘客群之中。
如此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光,直到离志津子家最近的车站才终于起了变化。
“那么志津子学姊,明天见。”
“小梦明天见。”
志津子以完全满足的笑容向学妹道别,接着转过头来,俏皮地对穗璃眨了眨右眼。
“穗璃也是,明天见囉。”
穗璃轻轻点头,有点小声地说:
“嗯。”
电车门靠上、好友的身影逐渐消失,穗璃打自茶道社社办以来首度露出浅笑。
属于宫崎志津子的“一如往常”结束了。
电车再度恢复到定速的时候,梦子靠近到穗璃伸手可及之处,随着甜美的酒窝挤出小
小的笑声。
“妳笑什么?”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穗璃仍然浅笑着问眼前的学妹,顺带替她整理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的衣领、拍掉肩膀上隐形的灰尘。
“穗璃学姊,明明笑起来这么漂亮,却要等志津子学姊离开了才肯笑呢。”
“就跟往常一样啊。”
整齐的衣领以相似之姿展现,穗璃缓慢放下手,摸了摸梦子提着包包的手背,然后也
拎起放在脚边的书包。
天还没全暗,商家民宅纷纷点起晚灯,从车内往外望去是相当漂亮兼具动感的市景。
“白石学姊她啊,在瓦伦坦节写了一封信给我……”
伴随着素未谋面的学姊的名字,两人从喧闹的车厢里一同进入梦子编织的世界。
那感觉十分奇特,宛如含着浓巧克力,放任它随口腔温度融化、细细品尝由苦入甘的
过程般。和梦子相互注视、听她聊起白石学姊的事情时,就是这种感觉。
一刻也不愿放弃,一秒也不想分心。
被她注视著、听她对自己说话,心情就无比愉快。
愉快到,就算安艺梦子整颗心都向着人在欧洲的白石学姊,也不会令身在眼前的她改
变笑容。
“……所以再过两年,等我从花梨毕业之后,马上就要去见白石学姊喔!”
只要不把情绪显露出来──
“这样啊……真是不错呢。”
──不管是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志津子在场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只剩两人了,理所当然也要维持下去。
尽管每谈一次白石学姊,胸口就郁闷到快喘不过气,穗璃仍以惯例的微笑面对一脸开
心地说著的梦子。
有关白石学姊的传闻,其实并没多少人在意。穗璃从老师与学姊那儿听来的,也只是
才华洋溢的才女提前至欧洲发展的模式。对穗璃这种只要能继续唸大学就很庆幸的人来说
是很厉害,放入各式各样光鲜亮丽的三年级学姊们之中就显得相当平凡。
事实上,从梦子口中说出来的白石学姊也的确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让学妹们
陶醉不已的学姊之一。穗璃现在或许还无法与之分庭抗礼,但只要等她也升上三年级、开
始朝擅长的领域积极拓展,想必也能成为低年级学妹憧憬的对象。
没错。
穗璃根本不认为自己在条件或成就上会输……好啦,成就或许有段差距,不过来日方
长,总是会有逆转的契机嘛。
那么,为什么只有白石学姊能深深吸引住梦子的心呢?
早已备好答案的问题执拗地束缚著略感疲惫的笑意,强迫快要支撑不住的穗璃继续聆
听白石学姊的事情。
倒也不是因为妒嫉就不想听,纯粹是那道问题及答复狠狠束缚住自己。
拿穗璃最不拿手的短跑来说,要是跑输志津子,也只会有“喔,又输了”这种感想。
跑输脚程跟自己差不多慢的同学,则是“好可惜喔”的小小遗憾。但是若从一开始就被排
在起跑线后方五十公尺的地点……可就不是单纯加倍努力就能弥补得了。
穗璃再清楚不过了。
白石学姊,仅仅是从领先自己五十公尺的起跑线出发的。她只需要悠悠哉哉地慢跑,
就能轻松胜过非常非常努力的对手。
不是比不上,而是根本就没得比。
……明明,在梦子眼前的是我。能像这样陪着她的也是我。却……
“穗璃学姊?”
梦子带有些许不安的疑惑声音传来,穗璃这才从短暂的恍惚中恢复过来。等到梦子动
作轻快地取出手帕递了过来,她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弄出了眼泪。
“我也真是的,只顾著自己说,都没注意到学姊的反应……”
梦子自责地说道。而后语气一转,又变得甜美。
“……不过,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因为穗璃学姊,就在我身边呀!”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自己不愿乖乖打消念头的原因。
无法与白石学姊公平竞争固然可惜,要是连学姊办不到的小事都担不起来的话……那
才真是令人遗憾。
穗璃将用过的手帕递还给梦子,在那愉快的笑容注视下重展笑颜。
“这样……穗璃学姊的眼泪就是我的了。”
梦子细微的声音将某种特别的情感隐藏了起来,混在象牙绿格子手帕里一同收进包包
内。
填补四个车站间的话题再度涌现,穗璃或简短应答或浅浅微笑,思绪再度回到学妹身
上。
味道变了。
梦子这颗巧克力,尝起来已经不是苦中带甜的滋味,而是甜中带苦、更为深邃的多层
次口感。
甜甜的笑容。
苦苦的单恋。
这就是即使遇见了命定之人,依然无法缔结命定之约的穗璃的心情。
到了安艺家所在的车站,梦子以有点婉惜的语气道了声明天见,穗璃只是浅笑着向她
挥手。
直到电车驶离车站前,不很热闹的月台上总有只瘦小的身影在注视著这边。穗璃透过
玻璃窗与之相望,待人影化为飞逝的暗林,方才罢休。
就这样,属于毛利穗璃的“一如往常”也结束了。
回到家时,爸爸已经开始煮饭,闻到厨房传来汉堡排的香味,她才想到今天是每个月
一度的家庭汉堡日。不过在吃饭前,得先乖乖听爸爸的话洗完澡才行。
穗璃来到二楼寝室,放好包包、松开领结,放松了力气倒向床舖。
手机传出猫咪叫声的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寄件者是志津子。
“明天的古文课记得要──”
她没把短信点开,只看了眼内容摘要那短短几个字,就把手机放到一旁,抱起去年茶
道社为了吸引新生而准备的抹茶猫玩偶。
有的时候,真是羡慕志津子呢。
既可以悠闲地与梦子那般闲聊,也不必背负着白石学姊的压力。
可是那么一来,就没办法仔细端视谈及白石学姊时,梦子脸上呈现出来的幸福感了。
这么想的话,果然还是自己比较好。
即使……
即使无法和命定之人执起彼此的手,那也无妨。
“白石学姊……”
穗璃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着,朝高耸的天花板伸出右手。
灯光从轻绽的五指间平静倾泻。无论如何摆动手的位置,都无法彻底挡住那过分强烈
的亮白色光彩。
紫花
只要是人,都很讨厌异端的存在。排斥的程度犹如沾染少女肌肤的脏污,其天理不容
的丑恶简直教人除之而后快。
可是,如果好死不死,自己对于他人而言正是所谓的脏污,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志津,听好了,今后妳得把那些不好的情绪隐藏起来,这样才是乖孩子喔!”
这句话是在宫崎家那快让邻居们习以为常的严重争执中,把年幼的志津子紧紧护在怀
里的奶奶说过的话。当时的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想打电话请警察叔叔保护妈妈,都会被说
成是不乖呢?这也就算了,即使自己想为了妈妈挺身而出,也会被焦急的奶奶拉到隔壁房
间训斥。每当这种时候,思想遭到强烈否定的志津子就好想大哭一场。因为不论是妈妈还
是奶奶,都把努力想做点什么的自己视为异端了。
到了稍微懂事的年纪,志津子才了解到,有些事情明明是正确的,却又不该做。而有
些事情明显有问题,却不能导正。
这就叫做──现实的规则。
无法强迫自己遵守这种病态规则的志津子,自然也抑制不住千变万化的情绪。然而自
己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当成异端看待。
最后,她有了个很棒的点子。那就好像在一块三角形黑森林蛋糕中央再挤上宝冠状的
鲜奶油,是个非常受欢迎又了不起的点子。
那就是,用乐观做伪装,总是笑脸以待。
如此一来,周遭的人就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异端……也就无从伤害自己了。
§
穗璃的日本史非常强,强到每次小考前,总会有许多同学围绕着她征询考前猜题。这
时候穗璃就会面露腼腆的表情,一一指点同学们重点。虽然她的猜题命中率只落在五成左
右,大家仍然会在小小的抱怨之后,继续黏着穗璃。
除此之外,穗璃就只是个表现普通的平凡少女,平凡到不值一提。
仔细观察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数,有一种正在走下坡的地方博物馆感觉。
说到博物馆,只有对凡事都怀抱着期盼的小孩子会感到惊奇,大人则是因为兴趣或带
著小朋友才会走进那个地方。本来已经不吸引人的博物馆,要是盖在偏乡地带,一天到晚
有没有人光顾都是个问题。随着商店街的兴盛与经费问题,这种既没有冷气、又少有活动
的地方博物馆,当然会越来越少客人上门。
和日本史无关的时候,穗璃身边就呈现一股令人不太想接近的静谧。
真要揭开少女们以丝绸缎带装饰的乖巧外装、开门见山地说的话,就是“不想被当成
同类”的那种氛围。
明知如此,仍然选择将穗璃视为学涯依归的自己,果然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异类吧?
不管怎么说,能和眼神闪亮地谈论著永禄之乱的少女并肩而坐、有气无力地聆听着的
人,绝对不会被当做普通来看待。
为了免于被穗璃的静谧气氛给同化,志津子总是积极参与班级活动。好在这项努力有
被同学们看在眼里,否则要她这三年都背负著被孤立的风险就太糟糕了。
穗璃的成绩从入学后就稳定上升,反倒是一开始胜过她的志津子不上不下,最后也只
有数理勉强与之持平。不过自己本来就是很会唸书、却不怎么喜欢唸的个性,除了那永远
不可能超过的日本史以外,要追上穗璃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体育课的时候,由于穗璃是个有点夸张的运动白痴,就算没做得特别好,也会被她以
超级无敌崇拜的神情称赞到底。
如此度过有点悠闲的一年级,志津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穗璃口中那种头脑简单、
四肢发达的笨蛋了。每当被冠上笨蛋之名,也只能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假装自己真的很呆。
可是呀,彼此心里都很清楚。
会陪在不起眼到不很受欢迎之人身边的那个人,才不可能是粗线条又傻里傻气的笨蛋
。
尽管穗璃多少察觉到这点,倒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的个性本来就不适合摊牌
,况且时间一久,也就觉得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摊的。
充分感受到穗璃用心的志津子,也在察觉的过程中渐渐改变了自己对穗璃的看法。
所以,不管去到哪都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
她们俩在很多地方有着微妙却不完全一样的相似感,也有许多思想或行为上的矛盾与
冲突。
一般来说,人们会用改变自我或改变他人的方式,尽量将彼此相左之处减到最小化。
志津子和穗璃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要志津子来说的话,这就像是“各取所需”。
她要的是穗璃的静谧,穗璃要的是她的开朗。这套双向式程序运作得十分稳健,且令
人自在。
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同龄少女相处起来能够轻松愉快又毫无负担,已经不是光用友谊这
个字眼就能完美诠释的。但这又能用什么来形容呢?撇开习以为常的几个字词,现在志津
子也没办法百分之百肯定这种微妙的情愫了。
某天志津子突然很想将两人之间的模糊地带弄个清楚明白,于是决定放学后继续缠住
穗璃。志津子寄宿在两位姊姊的租屋处,尽管没有老家那股特别排外的氛围,说实话也不
好意思让穗璃看见三姊妹住到乱成一团的屋子。而穗璃家里呢,感觉起来就是个很安静的
单亲家庭,伯父大概也不会严苛到不准好友过夜。
不过当然不能一开始就提住宿,这样会让穗璃起疑,志津子也觉得这不像她的作风。
最好的时机得等小考前一天的放学时间,再以哀兵策略动摇穗璃的意志。
就这样──第二学期的某次日本史考试前一天,志津子终于踏入好友的房间,并且在
不很情愿的状况下苦读了整整三个半钟头。等到小考范围连同猜题都做到滚瓜烂熟,时间
也来到再不回去就不妙了的八点四十分。
穗璃是很好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不代表她对于每个决定都能坦然接受。志津子从打扫
工作或老师临时指派的任务看出这点,因此不常向穗璃提出可能带给对方压力的请求。
住宿事情亦然。若从一开始就以半强势半哀求的态度向穗璃道出想借宿一晚,或许事
情会顺利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吧?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失去穗璃对自己的信任感了。
她并不是那么在意所谓的信任感,这东西不像食物和水,是不被生理需求牢牢綑绑住
的精神元素。换句话说,不信任他人、不被信任也能活下去。
然而当这样的自信遇上名为毛利穗璃的少女,就成了一团黏呼呼又极不稳定的物质。
若要说的话,自己应该是不想失去穗璃的信任吧?不然随便撒个娇就好了嘛!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不想失去呢?
为了把这带些少女情怀还梦幻过头的怪感觉弄清楚,志津子在穗璃房间地板上打了许
久没做的地舖。
两人间的话题往往就是那几样,加上穗璃虽然会应话,却没有想让人对她继续讲下去
的动力。这点可是帮了因为初次借宿而紧张兮兮的志津子一把。
并不是很熟练的借宿洗澡、无聊但不至于尴尬的睡前闲聊、没有半点令人脸红心跳的
熄灯时间……总觉得对穗璃来说实在太过普通的流程,将应了声“晚安”的志津子弄得浑
身不自在地阖上眼皮。
虽然不论在这借宿还是洗澡都是很新鲜的体验,细细回想的话,却又不会让她联想到
自己与穗璃的关系。
既非平淡如水,又没浓烈到没有对方活不下去。说是一般同学尚嫌不足,然而也不到
引人遐思的亲密。
志津子很难以过往经验来定位两人的关系,最好的方法就是量身打造新的标准。
那是属于穗璃,又属于自己的全新定义。
……可惜在过多的感性与理性相互刺激下,本该充满浅黄色与白色缎带装饰的这个定
义,却成了一点都不浪漫的计量单位。
沉沉入睡以前的氛围,大概是“两个志穗”的浓度。
半夜口干舌燥地醒来,约莫为“一个半志穗”的强度。
两人共同搭电车上学,则回归“一个志穗”的距离。
有了这么方便的万用计量单位,也就不需要在提倡自由解释的社会枷锁下选用早已设
定好的用词。
也就不会因此受到伤害了。
日后就算再遇上超过“三个志穗”强度的冲动,她也不会再惊惶失措。
直到有一天,花道社的学妹出现在两人面前,万用计量单位“志穗”终于出现破绽。
以往不管“志穗”的强度、浓度还是距离处于多么迷人的水平,两人之间总有一人会
装傻、另一人就会露出真拿妳没办法的表情,彼此很有默契地忽视可能引发尴尬的举动。
然而,当穗璃因为学妹开始有点漫不经心的时候,志津子就很难掌控进退的力道与时
机。
不,应该说,本来需要两人配合的东西,现在只凭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看似正常的每一天,实际上一切都有所改变。
无论穗璃有意还无意──现在是该将“志穗”导成“志穗梦”的时候。
但是这么一来,穗璃就太可怜了。
……不知道白石羽衣学姊这个人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达成那双眼神所盼望的结果。
安艺梦子是个可爱到让学姊们很想抱抱她或捉弄她的女孩子,身为她的二年级学姊们
,志津子与穗璃同样有类似的念头。
对志津子而言,向可爱学妹搭话全然不成问题。在穗璃看来,则是件难如登天的挑战
。尽管梦子并不那么在意这点,身为旁观者的志津子可不这么认为。
为了矫正不正常的人格导致的不正常相处模式,志津子下定决心,一口气袭了穗璃的
位置、代替她向梦子谈天说地。
所谓“不正常”这点,她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呢?
“正常人”又能理解她们吗?
将不符合社会期盼的要素归纳为扭曲、倒错的这个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把少数人贴上
异类的标签。不能导正明显有问题的这件事,就是这个现实给予少女的无理的规则。
可是,只要不让周遭的人发现她们其实是异端……旁人也就无从给予伤害。
尽管这分用心绝对会令穗璃产生合理的敌视,她也要为了守护身边的少女挺身而出。
然而这么做到底好不好呢……每个轻微失眠的夜里,她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自
己。
即使背负著沉默的妒嫉一路护着穗璃走下去,道路的尽头仍然有着不可与之抗衡的巨
大存在。
这么想或许太残酷……等到穗璃撞到名唤白石羽衣的巨大高墙,也许就会理解,她的
世界并非只有那条路而已。
就算明白好友将会遭遇到的困境与伤害,当初晨的紫花带走失眠的夜晚,志津子依然
会守在那个人身边。
思及至此──
站在往来人群中的志津子右手置于胸口,默默眺望已然驶离车站的列车。
温温暖暖的眼角,被晚风吹得有些难受。
橙霞
有些事情,并不是用二分法就可以区别的。好比洒满彩虹糖粉的原味戚风蛋糕,不管
怎么切,都无法依照糖粉口味来切块。虽然切得差不多大小就能让人满意,实际上却永远
达不到颗粒分明的理想境界。
而有些事情,则是不该用二分法做区别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亲情、友情与爱情的
差别。明明同样深爱着家人与恋人,两者却又不是同样一种爱足以诠释的型态。若再加上
友情因素,就变得更复杂了。
不属于亲情与爱情范畴的友情,有时也会成为非常方便的借口和理由,进而影响到前
两者的根基。
前提是,必须要有一颗工于心计……又或者是简单纯朴的心。
“……啊啊,不必在意本家亲戚的流言,我们梦子一直这么乖巧就好了呀。”
每个女孩本来都该是简单且纯朴,打扮得像块小蛋糕、笑起来和太妃糖一样甜才对。
可是,为何现实却总是将之置于心计诡谲的环境底下呢?
这么一来,就算不被扭曲,也会活得很疲惫。
哪怕女孩终有一天成为出水芙蓉般的少女,扭曲的现实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也不会就
此消逝。
§
生活得越简单,就越会被复杂的事物吸引;生活得越繁琐,就越会被单纯的事物吸引
。
她从很早就体认到这件事,而她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尽管经验上存在着差
异,彼此契合度并未因此受到影响。用她所喜爱的比喻来说,就像是红茶加上鲜奶,甘醇
与浓郁两种风味合而为一,完美融合出全新的滋味。
和白石羽衣学姊的交往,就像是在阳光和煦的午后悠然地享用香醇的伯爵奶茶。
仅仅一杯,在赏味期伴随缓降的茶温而逝以前,全心全意去品味、确确实实地享受。
如此一来,即使在微冷夜幕下捧著空荡的茶杯,也不会惦著滋味、经久无法向前行。
无法往前迈进的话,也就不会在忙着躲开毛毛虫之余努力装得像在欣赏樱花的风雅少
女,并且和擦身而过的二年级学姊对上目光了。
在即将进入风起云涌的三年级以前,二年级生泰半已锁定自己的目标,不少人凭借聪
敏的脑袋与卓越的行动力,将她们的个人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中也有一部分学姊没那
么抢眼,说是背景也许太过失礼,但真的不是平常会去注意其存在的人。
而那位和梦子眼光交会的学姊──毛利穗璃学姊,就是这般背景似的二年级生。
照理说,差不多过个三天左右,那场不很浪漫的记忆就会沉没于为小考而记的英语单
字海,再不然也会被樱树老师指导社团事务的碎碎唸击沉。然而她那几天过得非常顺遂,
顺到即使英语小考和社团活动来个双面夹攻也游刃有余,悠闲的脑袋瓜自然没有为了正事
忘记那场邂逅。
该怎么办呢?
梦子将令人困扰的犹豫和疑问通通装进粉红色正方盒内,盖上纸盖、选了两条浅黄底
白点点的缎带将它漂亮地系好,递给身旁的同学接着就采取行动。
班上有位参与新闻社的同学曾弄来一本名人册,那本让还处于有些陌生的少女们立刻
拉近彼此距离、畅所欲言的神奇书本,社团教室也会有才对。果不其然,新闻社副社长一
听到又是来借名人册的,很是慷慨地将它借给梦子翻阅,不忘劝诱她跳槽到福利多多的新
闻社。梦子婉拒副社长的好意,确认名人册中真的没有那位学姊,便采取土法炼钢的方式
──利用下课时间到每间教室确认。
皇天不负苦心人,梦子总算在放学前寻获目标,还顺利跟踪那两位学姊去到茶道社外
头。
接下来的事情快到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虽然说向同学或学姊打听目标的事情是基本功之一,但这也有可能传进目标耳里。梦
子从脑海中删除这则选项,再跳过大受同学们欢迎却很浪费时间的“相遇派”,最终得出
直接找上门的结论。
于是她只在茶道社外逗留不到两分钟,就抱着临时冒出来的借口拜访学姊们。
“安好,穗璃学姊。”
梦子有点骄傲地说出她跟踪时偷听到的名字,那一刻她的脑袋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
题。直到前来应门的学姊露出吃惊又困惑的表情,梦子才察觉事情不大对劲。
呜,发现出糗的当下脸颊立刻就发烫了,笑容大概也扭曲得很丑吧……而且学姊好像
还处于不晓得该做何反应的状态,气氛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所幸另一位学姊注意到门口的异状,在梦子快要把无辜的学姊一起结成冰块时开着破
冰船抵达现场。
“喔,终于有可爱的学妹要加入我们社团啦?”
用开朗的笑容接过主导权的船长──宫崎志津子学姊,很快地用她的热情溶化剩余的
冰霜。
梦子于是搭上宫崎学姊的顺风船,搬出会让樱树老师皱纹加深的跳槽借口、顺利进到
茶道社的社团教室内。
“欢迎贵客莅临!”
宫崎学姊装模作样地替梦子拉开座椅,接着又问她想喝什么?梦子倒是没预习茶道社
都做些什么,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文库本里的叙述情景。慌乱中她瞥见茶桌上的红茶杯,乌
龙茶的香气及时救了她。
“那个,乌龙茶好了。”
“收到!穗璃师傅,乌龙茶一杯!”
“妳真起劲啊……”
和穗璃学姊同处一室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妳真起劲啊”……有点令人沮丧呢。不
过,沮丧感在穗璃学姊泡好乌龙茶并送来面前时,就混进袅袅升起的白烟云散了。
茶桌彼端的学姊们目光一致向着梦子,显然她们都对准新血深感兴趣。梦子也不是没
料到这种情境,于是她先做了简洁的自我介绍,切入社团话题时,就搭上较常释出谈话意
愿的宫崎学姊。
身为乖巧的学妹,绝对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太过倾向一边、冷落了某位学姊,也不能拒
绝学姊的谈话。梦子尽责地扮演好乖宝宝的角色,尽管多数时候都是宫崎学姊开口,她仍
不忘看向一旁的穗璃学姊。
……不如说,本来就是来见穗璃学姊的。可是宫崎学姊几乎包办了现场茶道社的发言
权,梦子只好跟着起舞。
话题进入喘息点,宫崎学姊满足地用伫在桌面的左手撑住脸颊,脖子歪一边,一副已
经把可爱学妹领进门的表情。穗璃学姊依然沉稳地坐着,不时啜饮半凉的乌龙茶。梦子眼
前那杯则是在应付宫崎学姊时见底了。
后来还是由宫崎学姊主导发言权,穗璃学姊偶尔插个嘴,梦子的谈话对象大致上没有
改变。所幸话题不再绕着入社咨询打转。若是谈论些班上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就算兴
趣不大,也能适当地制造小小的惊喜来博取两位学姊欢心。
“梦子妳知道吗?这届三年级学姊中,有四个特别厉害的人物喔!姬宫、祝原、白石
,还有一个谁来着……”
“您是想说有‘花梨笔头’之称的北都学姊吧。”
“对!真亏妳记得起来啊。”
“校刊还用四天王来开四位学姊的玩笑呢,班上同学也经常谈论她们。记得好像是北
都学姊一派最多。”
“哎呀!我们班是姬宫学姊派,不过祝原学姊派有上升趋势。毕竟说到最漂亮的学姊
,果然还是祝原学姊吧?”
“这个嘛……”
虽然同学们都喜欢北都学姊,其实我是白石学姊派喔──真想这么说。
然而在梦子犹豫是否该坦白时,穗璃学姊起身收拾茶具,分心注意学姊的结果就是回
过神来已经进入下一个打发时间用的话题。
没能做场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小告白是有点遗憾,捕捉到穗璃学姊细心的动作也算有所
斩获了。梦子这般想着,也就更高兴地和宫崎学姊天南地北。
这个时期大多数社团都面临一个问题:由于主力社员开始准备大学或就业准备、加上
新生们多半已从尝鲜期进入稳定期,社员流动量低落,参与社团事务的人也变得比较少。
茶道社的状况似乎更严重,社团教室冷清到从第二学期开始就常常只有两位二年级学姊使
用,曝露出缺乏低年级社员的社团窘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宫崎学姊一直暗示希望有个可
爱学妹作伴的缘故吧!
不过就这么跳槽的话,樱树老师和看好自己的学姊们就太可怜了。梦子对泡茶是有兴
趣,但目前还是乖乖学插花就好。
更何况,她找到茶道社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为了入社。
“慢慢考虑没关系喔!天天过来更是欢迎!”
这就是当天的结论,以及日后促使梦子继续打扰的一句话。
不知不觉间,和宫崎学姊聊天并偷偷注意穗璃学姊,成为梦子去茶道社的乐趣之一。
或许是因为谈话的两人都太好开话题的关系,即使聊天内容和入社事宜八竿子打不著
,梦子也很能融入宫崎学姊的声音……并且趁学姊们不注意时,悄悄地将穗璃学姊读著文
库本、温习功课、冲茶、品茗、洗杯子等动作收入眼底。这些动作偶尔会因为和白石学姊
有关的话题中断,次数并不多。从脑海中挥去宫崎学姊的印象,剩下来的几乎都是穗璃学
姊迷人的身影。
就在梦子一头热地栽进茶道社放学后聚会的一个礼拜后,白石学姊打来的国际电话顿
时令她陷入矛盾。
惯例的问好、简单聊著异国风情、不时穿插的撒娇、一个小时又数分钟后挂断。
一如往常。
却又不太一样。
白石学姊也有注意到吗?
好讨厌。
好讨厌这种变化。
好讨厌明知道这么做很不应该、却选择了自我宽恕的自己。
这样下去,会陷入混乱的。
必须尽早……回头才行。
梦子如此惦记着、警惕著,独自在房里许下没人知道的自我期许,并决定从隔天开始
回归真正的一如往常。
“妳笑什么?”
……当她再度察觉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和穗璃学姊展开有点刺激的放学后电车幽会第
二天。
穗璃学姊温柔的脸庞在车箱灯光映照下,朝着梦子绽开只限此刻的微笑。梦子仔细地
将这片笑颜深深记入心里。待穗璃学姊借故替她调整衣领的细腻动作结束,她这才回答:
“穗璃学姊,明明笑起来这么漂亮,却要等志津子学姊离开了才肯笑呢。”
穗璃学姊没有否认,而是用迷人的浅笑答道:
“就跟往常一样啊。”
是的,就跟往常一样。
相对来说不太一样的一如往常,是从三天前开始的,而且速度之快,实在不是一介少
女可以预料得到。
契机在于宫崎学姊难得替三人泡茶时,留下来的两人透过目光传递的讯息。
穗璃学姊总是静静地注意着她,她也总是趁谈话空档瞄向对方。仅仅如此,就可确认
双方皆已适用许多暧昧又甜蜜、光是想像就令人有点脸红心跳的概念。
只可惜茶包与热水器太过便利,宫崎学姊很快就回到茶桌前,揪住梦子就是另一场遥
无止境的闲聊。
要是宫崎学姊知道了同班同学和学妹的心事,会不会识趣地暂时离开这儿?那样或许
很不错。但是趁宫崎学姊不注意时,悄悄地跟穗璃学姊四目相望,似乎更能满足十六岁少
女那稍微梦幻过头的心情呢!
模糊的、暧昧的、让心头涌现一片暖意的心情──尽来自于无法不注意自己、却只能
在好友身旁保持静谧的穗璃学姊。
因此当宫崎学姊下了电车之后,独处的两人就不必再偷偷摸摸了。虽然无法大胆地诉
说自己的心情,只要能和穗璃学姊共同蕴酿一些回忆,梦子就感到十分满足。
三天前,她还得趁聊天时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对方。现在,已经可以站得很近并与对方
四目深交。事情发展顺利到仿佛再也没有谁或任何事情可以打扰她们俩……除了一个人。
白石学姊。
每当她想起和白石学姊交往的过程,以往充满自信的自己就变得好陌生。
或许自己其实是憧憬著那种既不能、也不该用二分法区别的感情状态吧。
而穗璃学姊尽管在各方面与白石学姊有着很大的差异,她们俩在与自己接触时所选择
的位置与距离,却是一模一样的。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何事情并没有在该踩煞车的地方结束
,反倒乘着顺利过头的气势一口气发展至此。
梦子注视著穗璃学姊胸口的黄色水手领,现在反而有点想念聒噪不停的宫崎学姊。
没办法把视线从穗璃学姊身上移开的话,对于白石学姊的情感就会弄得她好难受。
为了抚平躁动不安的心,梦子只得想方设法满足日渐增长的补偿心理。
“白石学姊她啊,在瓦伦坦节写了一封信给我……”
一听到“白石学姊”,穗璃学姊的笑容就失去自信了。一直注意著那张笑容的梦子很
清楚,但笑容的主人似乎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变化,梦子也就乖乖地配合对方,假装没有发
现。
入夜前的最后一抹橙霞映在缓缓变化的容颜上,照出逐渐褪色的笑容极力遮掩的悲伤
。然而破绽随着时流越发明显,终于还是在微暖的眼角汇聚成泪。
现在是可以触及那股情绪的时候了。梦子用轻微的不安与疑惑包装好声音,温柔唤道
:
“穗璃学姊?”
穗璃学姊接过梦子准备的手帕,轻拭眼角的泪水,重新整顿情绪后递还给她。本来不
是很喜欢象牙绿的梦子,因为穗璃学姊留在上头的淡淡香味改变了念头。后来那只手帕被
她收进书桌抽屉的一隅,时不时就拿出来观赏。
吸附在上头的泪水痕迹很快就看不见了,穗璃学姊的气味也将会消失。可是这些并不
会改变穗璃学姊曾经使用过这只手帕的事实。
……该认真思考跳槽到茶道社的可能性吗?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天天和穗璃学姊见面
了。不过,每当这种念头浮现,就会跟着冒出樱树老师与三年级学姊们苦苦哀求她别这么
做的画面。而好心肠的梦子呢,当然就会听话打消念头……隔天再做考虑囉。
“好了,唸书唸书──”
收好手帕、轻轻地拍两下脸蛋,梦子重新打起精神迎战不怎么拿手的日本史。从桌子
旁边的书柜上抽出参考书的时候,眼睛自然地瞄向同一层边边放著的相框。她若有所思地
触摸浅青色边框和分散在框框四周的纯白色可爱云朵,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原本装在里头的
相片,看了看,仍无法决定要不要将它装回去。最后干脆把相片连同相框都收进抽屉内,
就放在格子手帕的斜对角。
唉。
不知为何,忽然好想听白石学姊的声音喔……
想听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不着边际地撒撒娇、直到通话时间结束。
……或许,提一些穗璃学姊的事情吧。
青空
“电话讲完啦,大忙人。”
红子的声音犹如酸黄瓜切片沾上泰式酸辣酱,将她刚脱离手机还有点温热的耳朵先麻
过一阵,然后才酸溜溜地灌满整个耳道。被迫用耳朵品尝相隔一个小时左右的尖嗓音,倚
在床头的她做出最能迎合那股声音的反应──像只可爱的小白兔朝对方投以无辜的目光,
顺带一句简短的“嗯”。
“又是那个学妹?”
这次红子不知为何没有乖乖后退一步,反倒盛气凌人地甩著乌黑秀发逼近到十……马
上又拉短到五公分左右的距离。这段距离介于一对两个钟头前涂上肉色护唇膏、一对才刚
补上亮橙色唇膏的嘴唇之间。
明明是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距离,却看不太出来红子那张标致的脸蛋。她思量数秒,
得出一道绝对会让对方不太稳定的情绪更加恶化的结论。可惜在善解人意的自我苏醒前,
大而化之的自我先一步夺得了发言权。
“红子,妳妆好浓喔。”
“……啥?”
听说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最精简的反问句,并非真的听不清楚或不懂意思,而是为
了给予对方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好最强烈的心理准备。红子此刻的反问正是这个意思。
可是她并没有傻傻地去做心理准备,反倒顺着言不由衷的反问,扬起微笑道:
“很美丽,我很喜欢!”
一脚踢开解释的机会、用真心的赞美取悦对方的结果──以往很有效的技俩,这次却
没能如愿转移焦点。
红子的脸庞浮现她尖酸刻薄地对待外人时会有的表情:下巴上扬、眼睛稍微瞇起来、
下唇噘起,同时释出“轻蔑”与“放马过来”的敌意。轻蔑不言自明,放马过来则是红子
好胜性格一贯的挑衅。要是跟红子共同生活半年多了还搞不清楚这副表情,接下来被甩巴
掌或是扔东西也是在所难免。
那如果早就将对方的脾气摸个彻底呢?答案是──“啪”地一记清响的巴掌声。
也就是说……根本没得选择。
非得挨了记不是很痛的巴掌,才轮得到她掌控局面。而她只要温柔地包容这一切,红
子的锐气就会明显受挫。
“……对不起。”
然后差不多过五分钟,僵局就会被红子歉疚的声音化解。
“不过是妳欠打,谁叫妳要做那种让我生气的事情,还想转移话题。”
声音歉疚不代表她就认为刚才所有的行为都不适当,必须从她刻意漏掉的讯息去反推
。以这回状况来说,就是“被指出妆太浓就呼巴掌的确是自己不对”的意思。万一把原因
与结果拆开来重组,不论哪种组合对红子的道歉都不成立。因此究竟是因为跟学妹讲电话
才被打?还是因为那句妆好浓才被打呢?挨打的少女每次都想搞懂这一点,即使动手的少
女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的关联性。
通常我们不太会称二十岁的女性为少女,特别是穿着打扮、行事风格皆相当成熟的女
性。事实上在红子的社交圈内,也没有人如此称呼她。唯一将红子冠上少女之名、却又不
让当事人得知的,只有脸颊正微微发烫的另一位少女。
一般人唤她“白石”。
红子则叫她“羽衣”。
另外也有每个礼拜短暂出现的“白石学姊”。
如今短暂的定义正逐渐改变。理应对此变化感到宽心的红子,却仍在每次通话结束后
闹起小小的别扭。这么说或许有些抱歉,但──对一个小自己四岁、还远在大海彼端的少
女如此斤斤计较,未免太幼稚了点。
这就是为何羽衣偷偷称红子为少女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会因为她每周一次、仅止一小时又多一些些的越洋电话吃起醋来呼巴掌
,也只能归咎于过分绽放的少女情怀吧?
明明在外待人处事十分稳重,两人独处却变回与年龄不相称的少女,这样的红子确实
挺可爱的就是了。
至于害红子少女情怀爆发的那件事……要是她愿意多忍耐几次,或许就不会再一个劲
儿地吃醋吧。不,难道是因为早就冷静下来、跟上自己的分析,才甩下那记巴掌也说不定
?不不,这样就不像为爱迷昏头的少女了。不不不,如果是红子,是有可能兼顾少女与冷
静的──就这样,露出小兔子脸的羽衣不断在心中反复争论,始终无法在这场分析中做出
定夺。最后还得靠红子凑上来的肢体接触回过神。
“拉小提琴给我听。四季,自选。”
“楼下楼上都会抗议啦,光是热身就会被骂翻天了。”
“好吧,那吻我。”
“……别这样啦。”
羽衣苦笑着别过头,但红子不死心,硬是要将嘴凑过去。两人装模作样一会儿,羽衣
就放下无谓的抵抗,任凭那对带着针对性的亮橙色双唇覆上她的嘴。
每周三是和梦子通话的日子,红子故意选在这天亲自下厨,再配合小小的脾气与撒娇
,目的全是为了尽快把羽衣从过去之池拖上岸。虽然宁可别扭地拐弯抹角也不愿打开天窗
说亮话,将之归纳为红子可爱之处也情有可原。
有点腻人地滚了几分钟的床,自认目的达成的红子这才抱起搁在房门口的几个纸袋、
准备到厨房大显身手。看着同居室友重新打起精神的模样,羽衣也像被感染似地比稍早更
有精神了。
换句话说……每周的这个时候,果然还是会痛。
安艺梦子。
去年在入学典礼上见到的这位一年级学妹,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对于第二学期就要
前往德国、并未认真考虑感情依归的羽衣来说,是很值得一试的目标。后来果然让她追到
手了,事情顺利到仿佛她们天生就是一对。
于是她那不带善意、也不带恶意,仅仅是为了满足私欲的游戏开始了──学姊与学妹
、女生与女生的扮家家酒。
梦子不像是个过度在乎外人目光或容易受排挤的少女,但毕竟还处于新学期的适应期
,一下子就与高年级学姊传出绯闻,可是会严重影响人际关系的。两人讨论的结果,羽衣
决定用私人家教的名义,放学后就在梦子家里带她唸书、传授几个老师的出题倾向。当梦
子父母不在家,她就为梦子拉几首练习曲、举办只有一名听众的迷你演奏会。有时候她们
也会聊聊学校内的热门话题,为此羽衣还特地向同班同学们恶补最近的八卦。羽衣没发现
的是,其实自己本身就是这届三年级生的四大话题人物之一。
“想不到大家都在讨论的白石学姊,居然就站在书桌旁教我功课呢!”
所以当梦子甜甜地笑着如是说的时候,羽衣才领悟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带给
梦子沉重的压力。
于是她隔天就到一年级班上指名要找梦子,在众多一年级生的见证下以行动宣示主权
。在同学们、隔壁班同学们面前被光明正大带走的梦子,旋即成为附加于白石学姊底下的
小八卦。
从她们公开往来那天起,梦子开始提供一些简单的回馈。
梦子以课业稳定为由,说服父母不再需要好心学姊的免费家教,放学后那段时间她们
就做些梦子真正想做的事情。羽衣陪她参观好几个社团、逛逛商店街、坐在公园吃汉堡、
到百货公司挑衣服,两人一同累积的回忆越多,梦子脸上的笑容出落得越漂亮。
等到羽衣意识过来的时候……情愫已然诞生。
下次她们在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厅独处时,羽衣说出了将在第二学期出国的规划。没想
到──
“好厉害!我连日本都没踏出过,实在很羡慕学姊可以去欧洲呢!”
──梦子并未做出羽衣预料中的负面反应,而且还反过来积极讨论这件事。
甚至连听到“顺利的话可能会在那边待几年”这句话,梦子都没有受到打击。
“这么说,等到我毕业以后,就可以去德国找学姊囉!”
还说出这种令羽衣备感沮丧的天真话语。
这么一来,自己不就真的是个自私自利、耽搁掉憧憬著自己的学妹前程,那种恶劣到
了极点的学姊吗?
好讨厌。
好讨厌这种变化。
好讨厌明知道这么做很不应该、却选择了自我宽恕的自己。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无法要求对方先行离开自己正深陷其中的扮家家酒。
“干脆不要出国好了……”
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复杂起来的心情,终于在第二学期开始的前几天,也就是搭机当天
濒临极限。这天梦子还被扣在九州的全家旅游中。羽衣步入机场大厅就是一片恍惚,不经
意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立刻引来同行音大生非常强烈的关怀。
啪!
那是红子第一次甩她巴掌。
“临阵脱逃的人最欠打了。”
那是红子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
“既然要放弃,干嘛还来集合?”
第二句话。
“回去做妳的花梨大小姐不是很好吗?”
紧接着是第三句话──酸溜溜的,标准红子风格。
“我不是大小姐类型啦……”
而这是她对红子说的第一句话。
啪!
换来的是第二记巴掌。
“说那种令人生气的话,还想转移话题。”
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女人是怎样……不过,用亮橙色嘴唇与尖锐声音织出的话语,字字
句句都传进了羽衣的心里。
姑且不论是否真因为那两记巴掌清醒过来,羽衣最终并未临阵脱逃,而是跟在凶巴巴
的红子身后一起搭上飞机。然后……浓郁的起司味笼罩住整架飞机,红子的呼唤声将她从
回忆中唤醒过来。
“登登!红子特制千层面!”
穿上围裙的红子笑盈盈地端著一盘有点像千层面的食物。羽衣看了看那宛如遭逢红色
土石流的起司肉酱山,呆滞两秒后扬起微笑。
“看起来好好吃喔!”
今天的晚餐是红子特制千层面,一种从口味上来说无可挑剔、视觉呈现却偏向天灾或
是抽象画的食物。热量有点高,但很好吃。
吃到一半,羽衣的声音穿过楼下的喧哗与楼上的小喇叭声,对忘了脱掉围裙的红子问
道:
“妳还记得成田机场的事情吗?”
红子先是点点头,然后摇头,接着又点头。最后她用卫生纸擦过嘴,直视羽衣双眼说
:
“那天的青空很漂亮。”
红子的微笑像极了扮家家酒的少女。羽衣用汤匙舀起一小口肉酱,放入嘴里边嚼边提
醒她:
“那天是阴天喔。”
蕃茄肉酱的味道柔柔地滑开。
“我知道呀。”
红子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