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少校你回来了。实在抱歉，不过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报告。’
‘是坏消息吗？’
‘是的。这三天以来，有一支军队越过国境跑进来烧杀掳掠，造成我们不少损失。
因为部队主力被总团长借调走的关系，我们根本拿敌人没办法。’
‘对方是哪里的路数？’
‘应该是老挝，有他们王家的旗号。’
‘搞什么东西。做坏事也不会擦嘴巴。不会是假冒的吧？’
虽然说是皇家，但老挝君主立宪的历史非常短。作风实际上跟附近的土司差不多，
常常被人看作是乡巴佬。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往老挝方向撤走了。还有一件要报告的，请您一定要冷
静…’
士官长深吸一口气，说。
‘昨天，敌军袭击了教会。虽然神父让孩子们逃走，但是他也牺牲了。您的孩子
还下落不明…’
‘怎么会…’
何尚武不能控制的叫出声。为什么，会对孩子出手？
‘搜索很久了吗？’
‘派了两个小队找了整晚，大部分都找回来了，只有他…’
‘来换班吧。尚武，先到我家去。希望我家里那头狗还在，派得上用场。’
少校家里倒没有被侵入的痕迹。但是他养的土狼不在，只有老鹰看家。少校带着
鹰前往教会，让老鹰飞到天上去绕了几圈，仍旧一无所获。
‘真是麻烦…还得去找总团长商量出兵的事情。那就这样吧。尚武，随便什么都
好，报个字来测。’
‘啊？测字？’
测字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占卜方法。就跟西方的塔罗牌类似，运用文字的结构来占
卜吉凶。何尚武也看过别人测八字、紫微斗数，倒还没见过测字的。
‘可是我一点都不懂啊！’
‘就因为你不懂才测的准。你懂了，那还测个屁呀！别囉唆，快报！’
‘喔…’何尚武抬头看老鹰在天空飞行，随口道：‘那就…天空的“天”。’
‘天？……这样啊。好，咱们回去吧。’
‘这、这就回去了？不用找了？’
‘"天"者，二人也。会回来的，而且是两个人。’
看见少校神色若定，何尚武忍不住说：
‘老大，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你的卜算成功率是多少？’
‘死外行，如果怀疑就不用算了。这可是诸葛孔明传下来的寿算，当年教我的老
师是这么说的。’
‘想不到你是诸葛亮的传人。’
‘老弟，你也开始会说笑话了嘛。当年我在北京读书，学校里每个老师都热衷于
那些外国人的理论。马克斯、尼采、叔本华，好像不绕上一句就跟不上流行。只有
一个老化石教易经，解八字，每天早上还要开坛拜诸葛亮祖师。同学都在笑，这是
哪里来的茅山道士，靠关系混进来当老师养老的。
‘他在课堂上讲易经就算了，八字、紫微、七政四余、姓名学、面相学，这些江
湖术士的玩意教了一整套。等他讲完，那一年的课也完了。第二年，日本军队开始
进入北大校园，他是少数留下来的教师之一，常作为教师代表去和日本人交涉。大
概是感觉到老化石身上的某种气势吧？日本人对他还挺客气的。要说他是诸葛亮传
人还真有那么一点…虽然只是一点点。好了，现在别说这个。’
毛少校挥挥手，让空中的老鹰降落。
‘该是时候去和团长商量，怎么修理那些没水准的盗贼了。这次，你也跟着一起
来。让你见识，现代武器和原始部落间的实力落差。’
军队的出动很快就被许可了，不过是以“扫荡盗贼”的名义出兵。如果宣称要攻
打老挝正规军的话，恐怕会成为政治事件。救国军方面一共派出三个连的兵力进入
老挝境内，先头部队和敌军接触后发生了全部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你说，敌人逃跑了？’
‘报告长官，是的。王室卫队似乎是带着国王全力逃跑，甚至丢下他们的王子。
要追击吗？’
‘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跟王子大人谈谈，搞清楚状况吧。对方也算是
“国宾”，记得别失了礼数。’
毛少校叹了口气。居然被这种对手钻了空子，老天爷真会开玩笑，他想。
王子被士兵“请”到大营时，十分的慌张，就像被猫逼到角落的老鼠一般。
‘你、你们要做什么，不干我的事，全部都是父亲他…’
‘王子大人，请冷静一点。中华民族是礼义之邦，我们不会损害你的人身安全，
只想了解一下情况，解开我们双方的误会。’
‘误、误会！对，一切都是误会…’
何尚武还是第一次看见少校这么有耐心地跟人说话。在好一段夹七杂八、含糊不
清的谈话之后，好不容易才理出个头绪来。原来老挝的国王已经患病很长一段日子，
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不能视事的情况。王宫近卫队长趁机夺取权力，将国王控制在手
中，胡作非为。这次的事件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就是说，朝廷被奸臣把持了是吧？
‘那么，我们可以替殿下出力。中国人有一句话说：“清君侧”，正好用在现在
的情形。’
有了老挝的王子殿下在，就有了出兵的名义──
‘你、你们要什么回报？’
‘殿下。我们中国人曾经有一位伟大的皇帝，叫做刘邦。他从前霸业未成，时常
被仇家给追着跑。有一次他眼见自己要让敌人追上，就把儿子从车上丢下去，好让
自己能逃走。尽管是如此引人非议的人物，他最终统一中国，成就一番大业。
‘我认为殿下也是这样的大人物。为了我们双方的未来，我希望能建立起一份信
赖关系。这就是开始。’
‘是吗？好，我们这就…“清君侧”，把父王从宫里解救出来！’
王子的声音重新恢复了自信。也就是说，他同意了这个提案。
让王子坐上马车歇息后，何尚武走到毛少校身旁，悄声问道：‘长官。我们刚刚
好像没有提到，凶手要怎么处置。你觉得王子会把那些人交出来吗？’
‘应该不会吧。无论怎样都要在国民面前把这些人处理掉，才能给个交代。’
‘那么说，神父他们的事…’
‘会给我们一些赔偿。用它来修理教会吧。’
‘………’
何尚武露出无法释怀的表情。看到他这副苦瓜脸，少校说：‘我有和你讲过，孙
铁头在东北的轶事吗？’
‘你说，那个跟杜将军搞不好的孙将军？’
‘当时老杜带领的国民党部队在东北给老共打得哇哇叫。打一个四平街，杀的尸
横遍野都拿不下来。蒋光头就派了孙铁头到东北去支援老杜。老孙他啊，天时、地
利、人和都没有，可是四平城却给他打下了。这都是政治考量。
‘论天时，老共手里有关东军留下的重装备，我方却是补给不足；论地利，我方
要在寒冷的天气里攻城，敌人却已经占了四平街。论人和，老杜和铁头关系超级差，
乐得送他去死。老孙他啊，打日本人的时候百战百胜，却在老共手里吃瘪。铁头怎
么咽的下这口气，于是他自己一个人开战车冲上前线，真的以为自己是吕布啊。’
‘一个人冲上去？赢了吗？’
‘当然。对面老共看到简直吓死了。“快撤退！要是把铁头打死了怎么办！”
──应该是这么想吧。毕竟，我是蒋光头的话也希望他死在东北。这样美国人就有
理由介入了。’
‘什么意思…’
‘老孙和美国军方一票将领关系都很好，声望又高。如果他死了，那可是全世界
的新闻头条，情况会变得很复杂。从结果来说，东北暂时停火，美国调停，老共也
没吃亏。老孙被贬到台湾去练兵，反而避开了大陆上的大败，成了地区首长。这也
算是他的“运”吧。’
‘老大，你又在讲那些玄学的东西。’
何尚武表示，这些他今天已经听够了。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受西方教育的家伙搞不清楚状况。对牛弹琴。’
‘少校，我记得你给孩子上的易经课也没人听得懂啊。…对不起。’
‘你这个白痴。说话前用点脑子吧。’
如果毛少校是那种会因为部下说错话而处罚的上司，那么何尚武的脑袋早就已经
不知道搬家几次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人才太少，捡到篮里都是菜的缘故。否则，
以毛安邦没耐心的性格来说，早就一脚把他踹开了。
反共救国军的部队攻入宫殿。一如预计，没有太多的交战，老挝卫队随即溃败，
国王不省人事的躺在宫殿内，等著王子上演一场“李尔王”式的剧本。当然啦，在
中国导演的改编下，剧情变成了善良的王子中兴国家，双方缔结良好关系的大团圆
结局。
‘这次事件能够平安落幕，多亏了我们的中国朋友大力援助。以后我们两边将会
互相帮忙，永不侵犯。各位，替我们的中国朋友欢呼吧！’
王子在国民面前发表演说，赞扬了毛少校他们的帮助。何尚武想，这大概就是长
官他们需要的。而这背后付出了别人想像不到的牺牲。
任务完成。当他们返回营区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人物出来迎接他们。
好久不见的土狼从前面冲过来。少校身旁的老鹰大叫一声，飞到树上，恶狠狠地
瞪着牠的对手。在前面迎接他们的，正好是之前行踪不明的两个人──陈俊上尉跟
少校的姪子，Peter。
‘你这浑蛋总算知道要回来啦？请这么长的假。’
‘非常抱歉，少校。’
原来当时Peter他们被神父吩咐快点逃走之后，大家就四散逃命。Peter和狼狗一
人一犬朝后方的竹林逃走，东躲西藏。也不知道逃了多久，狼狗突然发现了什么，
带着Peter往某个方向直冲。狼狗认出了陈俊身上的味道，找到他住的地方。陈俊听
说了消息，便和Peter一起回来团上。
‘太好了。不过，少校的占卜还是不准啊，回来的是两个人，外加一头狗才对。’
毛少校没有搭理何尚武，盯着陈俊说：‘那么老陈，你应该…还有别的话要对我
说吧？’
‘是的，长官。’陈俊坚决地回答。‘我决定退伍。离开部队，到曼谷去过以后
的日子。’
──那天，成都城戒严，解放军大举搜城。陈俊在同伴的帮助下潜伏起来，过了
好几天后才找到机会从密道出城。回来边区的路上经过山区时，遇到了大豪雨，寸
步难行，只好躲在山洞里。眼看食物即将耗尽，他不得不冒雨出山。下大雨的山中
根本无法分清方向，又找不到食物，过了整整一夜，陈俊真的以为自己要蒙主宠召，
在最后关头念起了圣经。
忽然，朝阳升起，日光从天边照进森林。在一片迷茫之中，有一道闪光在山棱上
闪现。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连滚带爬的冲过去。那是一株野菜，应该是上头的水
珠反射了日光，才让他发现的。但是陈俊将它送进嘴里的时候，只想到这是上帝赐
予的恩典。一吃完，山里的雾气也散去，下山的路就在眼前。他就此下山，经过一
间弃置已久的空屋时便住了下来。他需要独居一阵子好思索著自己的未来。一直到
几天前，Peter遇到他为止。
‘是吗。你也觉得这世界上有神吗？好吧。既然是上帝的旨意，那就特许你退伍。
指挥官那边，我会跟他说去。’
‘谢谢你，少校。’
毛少校转过身去，何尚武没办法看见他的表情。
‘不过你还差一年的时间，我可不能保证你领的到退休金喔。’
‘少校，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退休金能用泰铢发。’
‘哈哈哈，你对中华民国要求太多了。’
陈俊对何尚武说：‘尚武，或许我没资格这么说，希望你能多帮忙少校。以后，
我大概再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陈俊的手放在何尚武的肩膀上，他觉得有点沉重。以前的人，也都是这样把责任
一代代传下去的吗？
‘我明白了，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