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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kk33 (陈V)
2020-03-10 08:46:45【评论】儒家非宗教,孔庙非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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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杰
儒家思想以孔丘为代表。孔丘关注的焦点是人伦,而非天道,其思想是世俗文人政治规范
和社会礼仪的统合。孔丘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妇”、“长
幼”所代表的“五伦”构成社会秩序的核心。依韦伯看来,儒家所阐扬的“身份伦理”深
根植于中国人的“灵魂”之中。
人文理性建构的神权疏离
孔丘不关心形而上的问题,不关心彼岸世界的问题,不关心灵魂永生的问题,也不承认一
个有位格的、有爱和公义的、创造并且护理世界的上帝。孔丘所的“畏天命”、“五十而
知天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等语,都是在天赋、命运意义上而言的。天赋并不是
上帝赋予,而是自然之生而有的禀赋;命运也不是上帝安排的命运,而是由一种盲目力量
决定的、与生俱来的必然遭际。与人格化的至上神无关。[1]孔丘叹息说,“天何言哉”
,也就是说,他认为天不通过言语和行动与人间联系,这个天就成为虚悬的一格。孔丘所
建构的含有人文理性的理论体系,促成士民阶层与传统宗法制中的神权疏离。
因此,与其说孔丘是一个反宗教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非宗教者,“由于他的气质和悟力
的冷酷性,他的影响对狂热的情感发展极为不利,这种影响还对后来文人们的思维方式起
了很大作用,他们在无声宁的指导下表达着自己的思维世界”。[2]儒家的理想是一种对
既有社会形态作一定改革的世俗文明,他们的学说伴有清醒的历史理性,总是感性材料的
依据,以开创新的世俗道德为目的,从建立伊始就对鬼神权威和宗教传统采取温和然而有
效的攘斥态度。[3]
孔子画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以基督教的观点来看,儒学体系的一个致命弱点是孔子在上帝教义中的地位,孔子对道德
的理解上简单地摒弃了精神领域的要素。而根据基督教的教义,人性的纯洁和完美必须依
靠上帝的帮助。如果不与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发生亲密的关系,没有确定了的永恒生命,那
么,要想建立一个积极的伦理学体系使不可能的。因此,孔丘在有关未来生活问题上所表
现出来的沉默和无知,是他的整个伦理学体系的一个严重和基本的失误。[4]
至圣先师登堂 儒学该为宗教?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自称“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未之生,焉知死”的
孔丘,却被后世的王朝和儒生共同打造成圣人乃至神。历史记录显示,孔丘被推举到超级
圣人和神的地位,并不像一些事后援引者所认为的那样,在很短时间内发生和具有自发性
。[5]在汉代,孔丘逐渐被赋予超自然的能力,成为传说中的一位星宿神——黑帝之子。
《春秋演化图》载:“孔子母征睡梦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就历史记录而言,孔丘的
父亲很明显是不为人所知或者有争议的。因此,在杜撰的故事中,孔子的母亲在梦中与黑
帝相遇并在沐浴黑帝恩赐的“精”后受孕。黑帝言“天感生圣子”。所以孔丘令人联想到
基督圣婴,是他的天上之父的儿子和化身。[6]但此后,遵循理性主义的儒家并未将此类
神话发扬光大。
无论是韦伯,还是大部分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都不认为儒家是一种宗教。历史学者黄进
兴则认为,儒教是一种宗教,虽然不是个人宗教,却是国家宗教。只是到了清末民初才突
然说儒教不是宗教,这是一种“观念转换”,即用西方一神教的宗教观念来套儒家,发现
套不上,而产生的“文化冲突”。[7]但是,一种宗教若不具备个人宗教的地位,国家宗
教的地位亦无从谈起。儒家学说既非皇帝的信仰,也非庶民的的信仰,至多是士大夫将信
将疑的、心口不一的信仰,正如鲁迅所说:
孔夫子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
众并无什么关系。……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的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
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
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
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8]
黄进兴从作为“一个神圣空间和一个圣域”的孔庙出发,来论证儒教的宗教性。他指出,
孔庙的从祀制度是帝国政治制度的核心,是一个文教的核心,也是帝国意识形态的一根主
轴。[9]在明代,中国的孔庙有一千五百六十余处,可以说“自京师以达于天下之郡邑,
无处无之境地”。在清代,雍正在上谕中肯定“孔教在明伦纪、辨名分、正人心、端风俗
”所起的作用,且归结“在君上尤受其益”。所以,在传统中国,孔子之教既是政教的指
导原则,且是社会的凝聚力。[10]但是,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如果家中没有读书人,他们
对孔庙是无感的,是敬而远之的。孔子和孔庙跟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关系,不仅不如佛教和
道教,甚至不如妈祖、关公、财神等地方性的、民间性的宗教信仰。
图为台南孔庙。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黄进兴也承认孔庙与教堂之差异在于:基督教有强烈的草根性,它基本上是一个社会运动
,是从下往上的,它不像儒教的从祀制,是从帝国上端往下来的。基督教独立于世俗政权
之外,教会事务不受政权干预。而孔庙的从祀制一开始就是由统治者所监控的,是由上而
下,别人不能插手,最后的裁决都在人君手中。虽然儒生在这个过程中会有激烈的辩论,
但最后还是要统治者点头。[11]皇帝“点头”的方式通常是含蓄的——中华帝国的正统信
仰,是在朝廷上围绕儒家学说争辩的产物,虽然对这样的争论做出最后决断的权威主要是
皇帝,但即使是最专制的统治者也避免总是发号施令,而是会褒扬那些观点正合其意的大
臣的主张(如果说皇帝确有自己的观点的话)。[12]换言之,孔庙的建筑、仪式从祀系统
,都是国家政教的一部分:
帝制时代,重视的是正统思想的齐一性,孔庙从祀人选概由儒臣廷议,最终由最高权威—
—皇帝裁决。其过程审慎而漫长。[13]
儒家及孔庙系统与皇权的高度同构性,使得一旦皇权专制的政治模式终止(即便是表面上
终止),儒家及孔庙系统即面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窘境。黄进兴得出与列文森一样
的结论:“孔庙从祀制的停滞,仪式上象征了儒家文化的结束或死亡。孔庙,及其所象征
的儒家文化即沦为博物馆中的陈列物。”[14]他期许孔庙即儒家能实现“创造性的现代转
化”,但他意识到这并非易事:“然而处于当前,由谁来决定‘道统’的性质或儒学的时
代精神?又有谁足负社会的重托以审核或变动从祀人选?”[15]
复原孔教传播学说 扼杀宗教自由的儒家理论
黄进兴的梦想,清末民初的康有为等人早已尝试过。在清末“典范转移”的两千年未有之
大变局中,读书人发现,儒教是一个悬空的、高高在上的菁英的宗教,要在读书人与老百
姓之间有个接口,便需要将它往私人宗教推移。而其灵感来源、取法对象当然是佛教、道
教、民间宗教以及外来的基督教。
一九〇一年,梁启超写道,康有为“以孔教复原为第一着手”,乃是“孔教之马丁·路德
也”。然而,康有为对基督教的理解一知半解,他认为“耶教全出于佛。其言灵魂,言爱
人,言异术,言忏悔,言赎罪,言地狱、天堂,直指本心,无一不与佛同。其言一神创造
,三位一体,上帝万能,皆印度外道之所有”。因此,他坚信中国并不需要基督教,因为
“民情不顺”,且“一切之说,皆我旧教之所有”。[16]
康有为将儒学转化成宗教的努力,是其变法的核心部分。一八九五年,他建议清廷在全国
传播孔子学说,把一切未经许可的寺庙都改为孔庙,并派遣孔教宣教士到海外向华侨传教
。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中,他正式提议以儒家为国教并建立孔教会。一九一三年,他建
议民国政府的国会将儒教认定为国教,并在全国各地的孔庙作周期性的宗教仪式。他的请
求未被接受——清廷虽然以儒家思想为立国思想,却不愿接受康有为版本的儒家;民国政
府忙于内战与财政,无暇理会此类异想天开的建议;士大夫阶层不能认同康的理论,比如
守旧的儒者曾廉指出,康将孔子提升为“教主”,将控制视为摩西,而自以为耶稣,而成
教皇。虽然此人对基督教比康还要无知,却一眼看出康氏是“借孔子之名而遂其个人的野
心”;现代知识分子以及其他宗教信仰者更是对此设想极为反感,因为它危害了宗教信仰
自由的原则。[17]
[1] 陈咏明:《儒学与中国宗教传统》,(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页
197-198。
[2] M. G. 马森(Mary Gertrude Mason):《西方的中国及中国人观念:1840-1876》,
(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页244。
[3] 陈咏明:《儒学与中国宗教传统》,页225。
[4] M. G. 马森:《西方的中国及中国人观念:1840-1876》,页245。
[5] 戴梅可(Michael Nylan)、魏伟森(Thomas Wilson):《幻化之龙:两千年治国历
史变迁中的孔子》,(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页95。
[6] 戴梅可、魏伟森:《幻化之龙:两千年治国历史变迁中的孔子》,页118。
[7] 黄进兴证明儒教是宗教的“关键材料”并不可靠。比如,他引用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在
《古今小说》中所说:“从来混沌初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
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菩萨,道教中出神仙。”小说家言其
实并不可信。又如,他引用明代弘治二年(一四八九年)《重建清真寺记》(明代中晚期
之前,清真指犹太教而非伊斯兰教)中的记载:“(愚)惟三教,各有殿守,遵尊崇其主
。在儒则有‘大成殿’,尊崇孔子。在释则有‘圣容殿’,尊崇牟尼。在道则有‘玉皇殿
’,尊崇三清。在清真,则有‘一赐乐业殿’,尊崇皇天。”于中国而言,犹太教是一种
外来宗教,为犹太教撰文的人士,并不理解作为西方一神教的犹太教与儒教之根本差异。
黄进兴:《皇帝、儒生与孔庙》,页36-38。
[8] 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见《鲁迅全集》卷六《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页319。
[9] 黄进兴:《皇帝、儒生与孔庙》,页121。
[10] 黄进兴:《优人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页142。
[11] 黄进兴:《皇帝、儒生与孔庙》,页119-120。
[12] 戴梅可、魏伟森:《幻化之龙:两千年治国历史变迁中的孔子》,页206。
[13] 黄进兴:《优人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页
269。
[14] 黄进兴:《优人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页269。
[15] 黄进兴:《优人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页366。
[16] 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南京)江苏人民
出版社,1997年版,页90-91
[17] 康有为性格和私德上的严重缺陷,也导致了他的孔教运动的失败。整个孔教运动缺
少情感上和精神上的吸引力,很难称之为宗教运动。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
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页1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