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
我向来不相信神话,任何事物抹上了神话色彩,无论是人物、物品、作品、或是
概念,被推上了天,都是值得怀疑。
关于旅行,关于移动,关于探索,台湾社会先是无知,好奇,然后大量出发,纪
录,交换,评论,商品化,到现在的旅游文化大爆炸,移动已然成为一种神话。任何
跟移动有关的事情,总是浪漫,总是精致,总是有趣,总是优优雅雅。旅游经验成为
文化高度的计算方式,渡假成为知识充电的代名词。走得越远的人,比不上走得多的
人来得有吸引力;走得越多,又不如走得越久来得更叫人忌妒。
我们居住在一块岛屿上,在我们的狭长陆地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尽头。海洋保
护了我们,也限制了我们。我们的视线因海洋拓展无限,也因海洋而受框限。望得再
远,都无法想像土地能就这么无限制地延长下去。在我们的岛屿上,我们习惯了彼此
:亲爱也是彼此,争吵也是彼此。不一样的世界都在海洋的另一端,不在这里。奇怪
的风俗,他方的人种,不同的文化,等待我们去发现。我们必须去机场,飞出这块岛
屿的天空,才会遭遇。这种相遇是一场故意寻来的奇遇。只会增加刺激,丰富想像力
,激发创造力,不是用来增加生活磨擦、引发意识形态的挣扎,或造成经济资源的抢
夺。
那天,台北永康街一条幽静小巷里,我坐在一间新开张的咖啡店,皱着眉头,喝
我那杯两百六十元的咖啡,盘算著口袋里的荷包够不够付咖啡钱。整间店满满都是顾
客,黑头发、黄皮肤,说中文,连桌上摊开的书籍也差不多品味。隔壁桌的客人在谈
论不幸去逝的刘侠女士与她那失职的印尼女佣,接着有个女人大声宣称如果让菲律宾
女佣带孩子,她们会传染爱滋病给孩子。真的真的,那个女人声调坚定,情绪高亢。
我的朋友还没有来,我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我跟周围环境多么相像,而周围环
境又跟我多么相仿。颜色、气味、语言,过分地一致,过分地舒适,过分的和谐。我
喝一口昂贵的咖啡,翻开报纸,浏览大大小小的标题。那些省籍冲突、文化正统的争
夺、似是而非的本土论战,当下,在那个空间里,都显得是茶杯里的风暴。
台湾本身是个移民社会。明末、清朝、民国,历经几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可,究
竟都还是汉族文化为主的移民潮流。有时候,我读台湾历史,无论著书者多么努力强
调台湾族群组成多么复杂,他们之间又多么充满不可化解的激烈冲突,台湾文化又怎
么像个洋葱似地包含多种不同层次,我仍旧摆脱不了一种感觉:我其实不过在阅读汉
族文化的内部斗争史。
台湾在谈族群利益时,习惯将文化背景加入,使之成为貌似种族与种族之间、或
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冲突,而不是单纯属于一个社会内部的阶级问题或社会议题。比较
起新加坡人、印度人、南非人、罗马尼亚人……,我们所谓的族群差异,简直就是一
只萤火虫的光亮和一支熊熊火炬之间的差别。中间只有早来者与晚来者的利益争夺,
没有宗教、语言、肤色或出身的辽阔差距。
台湾坊间普遍认为的移动,还仅仅停留在休闲旅行的阶段,停留在跟“成功人士
”相挂的商品消费形象,未曾真正进入种族冲突与经济斗争的阶段,不管我们多么一
厢情愿地要拿西方文化理论来描绘我们的生活环境,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他者”。
我们出门去观察别人,学习别人;想办法居留在他乡,过起别人建立的生活方式
;我们抗议的岐视与不平等,都还是针对十九世纪遗留下来的西方强权对抗东方主权
国家的逻辑。我们想出去,拼命出去,频繁出去,可是我们自己的环境没有其他人进
来。我们的移民法规之严格,让外国人即便与我们通婚也未必见得能拥有永久的居留
权和工作权。唯一进到我们社会里的人是便宜的劳动者。他们数量不多,沉默,以短
期契约方式停留,随时可以被台湾社会资遣;他们没有自己的社区,自己的商店,自
己的学校,自己的宗教中心,可以让他们落地生根,长久居住下来。他们的社群活动
在台湾社会图像里隐而不见,没有一个像样的领袖在台湾社会的领导界发声。他们的
移动在台湾只是船过春水,终究会了无痕迹。
这是可惜的,也是可怕的。可怕的是,对移动的单面理解,将会限制我们对世界
的理解与判断。可惜的是,身为台湾人其实最有资格讨论移动的意义。因为,移动,
会混淆身分,改变身分;令人思考身分。而,身分,是目前台湾人最需要厘清的议题
。可是,每当我阅读台湾关于旅游/世界的文字,我都会大吃一惊。那种属于老残游
记时代的观点和写法,那种停留在描写感官经验的直描文章,那种只专注自我情感投
射而不管外在环境的移动方式,只不过让我意识到台湾社会的富裕,台湾社会的世故
与文明。那些关于东京的迷恋,关于西西里岛的红酒,关于巴黎的咖啡面包,关于欧
洲的流浪之旅,都只教我头痛。
可是,你躲不掉。因为台湾社会才开始旅行。这块岛屿被戒严了那么许久,我们
刚学会探索世界。我们刚学会不为战争移民他乡,不为生存出门赚钱,不为留学而长
居其他城市。我们刚学会没有特殊的目的去与人相处。
什么对我们而言都是新鲜的。没有谁可以责怪我们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东张西
望,大惊小怪,看了什么都想买回家。这个旧世界,对我们而言,是个新世界。
我们如此跑遍全世界去追求精致的生命经验,却,忘了移动其实勿未必见得都是
为了快感与享受。移动是经济活动;移动是身分转换;移动可以是痛苦而不祥的,移
动可以是艰难而贫困的;移动不是旅游,不是购物;移动是适应的能力,身体的考验
,心理素质的挑战。全球化不仅仅让别人商品进来,也包括自己的商品要走出去;全
球化不是你去跟国际公司做生意,也指涉让别人进驻你家乡的权利;你会为别人的种
族岐视而难受,你对“他者”的态度也很有可能同样地傲慢而伤人。
米兰昆德拉的一本小说书名为二十世纪后的人类生活下了最佳的注脚:“生活在
他方”。移动,是当代人类免不了的宿命。全球化不是神话,旅行不只是一种生产童
话故事的方式;“异乡者”可能是一种关于流亡的文化调情,更是现实生活的一种真
实磨难。
这,是我在台北永康街喝了那杯二百六十元咖啡后的感受。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hcf666/archive/2007/05/02/1623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