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城市

楼主: stupidduck ((0‵◇′0) Ψ)   2007-03-31 23:55:32
◎胡晴舫
在我搬来香港之前,香港从来没有在我梦里出现过。
香港回归中国那个夜晚,天上飘着细细毛雨。狂欢的人群伸长了他们的手臂,脸
上又是醉意又是迷茫,个个脚步踉跄,“上海滩”所制成的鲜丽长袍和瓜皮小帽被雨
水和汗水淋溼,因而发皱变形。午夜一到,路边的香港警察头顶戴着的警帽马上从英
国皇家警徽变成了中国国徽。老外啧啧称奇,没看见他们怎么变的戏法。一个中年的
香港警察眨眼,“这是魔法!”隔没多久,我住进了香港岛。以往不爱说普通话的广
东人开始说普通话,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似乎仍然一成不变。喝早茶、赶地铁、买时
装、读马经、话八卦、啖海鲜、打麻将、管孩子、玩股市、买房产,他们的神态总是
有股就算明天起床天塌下来了也会把日子这么过下去的满不在乎,他们的语言总是有
股不然你把我怎么样的挑衅。
来不及问怎么回事,香港快速残忍的生活节奏很快把一个异乡人卷了进去。
这座城市永远充满嘈杂的活动。没有一座大楼不在进行装修,一年到头总是听见
盖房子跟整公寓的工程噪音;私家轿车呼啸而过,紧跟着双层巴士、小型巴士、垃圾
车,轮胎煞车的尖叫声混杂引擎的加速声,路上行人不由得拉高了嗓门,企图把句子
吼进同伴的耳朵里;商店为了招揽顾客大声放著摇滚乐;转角路边一家大型企业正用
扩音器从事市场推广活动;餐厅里的客人个个大呼小叫,看上去好像在吵架,其实不
过在跟家人交代周日郊游的事情。
很快地,我就习惯了茶餐厅服务生拿奶茶过来时一定要重重放下的气势,菜市场
小贩几乎是命令式地问我到底要买几两蒜,香港老板在我达不到目标时大声叫我去死
算了,巴士司机在我说不清楚那里下车时便连珠砲地咒骂。刚开始的错愕,没隔几日
,便被淡淡的讥讽感取代。我也学会广东人的耸肩,跟那种不然你要我怎样的吊儿郎
当。
生命太短暂,没得浪费,也没得浪漫。你快快说完,快快做完,快快弄完。我还
忙着要赚下一笔钱呢。
我梦不见香港这样的城市。上帝创造不出香港这座城市,只有人类自己才有能力

全世界找不出像香港这么人工调控的城市。层层堆积一路上山的高楼大厦,彼此
之间以天桥相连,路面车子跑着,行人脚不沾地穿梭于空调环境。室内就是室外,连
高尔夫球练习场也盖在会所里面。活在香港,感受不到上帝的自然气息,只有人为的
控制。一年四季,对地铁、购物中心、办公大楼、住宅这类空间不具丝毫意义。海洋
不过咫尺,却连一点鱼类的腥味也闻不到。
作为一个人类,香港令你感到渺小,微不足道。你意识到有种大过你个人存在的
力量在掌控你的世界,却不是什么宇宙神祕力量,而是盖出这座城市的他们。他们可
能是殖民者,可能是有钱的企业家,可能是政府菁英。你不属于他们,他们却拥有你
的城市。平时在城市内看不见这些人,他们活在那些私人会所的高墙之后,坐在拥有
大片黑玻璃的尊贵轿车里面,住在高举“私人禁地、非请莫入”牌子的滨海豪宅之内

对他们而言,香港是全世界最棒的城市。香港的地缘位置让他们来去自如,市场
自由为他们聚集了巨额财富,所聘请的人工是这个世间最勤奋的一群人,他们的公寓
能有一望无尽的广阔海景,出入的餐厅能制造世界一流的美食,高级时装还没在巴黎
上市就先送往香港贩卖,周末乘坐游艇出海,跟几个富商好友边谈生意边抽雪茄,同
时,漂亮的妻子与孩子们可以下水游泳晒太阳。谈笑之间,又是几亿商机进了口袋。
随时,想去欧洲或美国加拿大的另一个家,他们就跳上飞机,远离亚洲的生活压力,
享受西方文明的优雅。
东方与西方,在香港,并不只是一种想像的文化情调,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享受
。其中,没有卖弄,却有姿态,感官的贪婪重过一切。不去深究那些文化意涵,并不
是香港没有能力,而是有股“又何必”的味道。从一个光秃秃的蕞尔小岛到今日的丰
饶之都,从清朝政府到英国政府到一国两制,香港像一个历经太多历史风浪的世故女
人,坐在午后斜阳映照的窗边,从容华贵,风姿绰约,脸上说不出是微笑还是鄙夷的
无动于衷,可是再浓的装扮也遮不住她那双直直勾住你的犀利眼神。她不是不懂你在
说什么,她正是太懂了;太懂了,所以,懒得搭理。
就是这份懂,让香港人对生命有份俐落的踏实。废话不多,眼泪很少,柔情能省
就省。可是,当他们的眼睛从盯了一天的电脑萤幕偶而转到窗外即将落到海平面另一
边的红太阳时,他们的眼角肌肉仍禁不住抽动了一下。但,也就仅仅于此,接下来还
是要把会计报表交出去,下班走路回家的速度还是紧张得要死。香港人不喘口气,只
有拼命向前的欲望。因为每一个香港人都是异乡人。他们及他们的家族来到香港,就
是梦想着一个富裕安定的生活。来了香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这份梦想打拼。而
且是完全没有退路的那种打拼。
住了香港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异乡人,正是因为所谓香港人对生命
的追求将所有住在这座城市的灵魂都绑在一起。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生命既是苦
也是乐,唯有掌握当下这一刻,跟命运或世界或社会或其他什么的狠狠搏一搏。就算
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运,说不定就我搏赢。谁知道。当我坐在九龙往港岛开驶的渡轮
上,夜幕刚垂,天空仍是深黝的黯蓝色,中环区域的办公大楼窗口开始出现点点星光
,随着黑夜加深,不一会儿,整座香港岛变成钻石宝山,漂浮于穹苍与海洋之间,发
出不真实的童话光芒。那一刻,我又变成多年前刚刚进城的异乡人,带着虔诚的朝圣
心情,敬畏地看着眼前的辉煌城市。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这种城市。我却有幸已身在其境如此多年。
(发表于北京SOHO小报2007年三月号,香港明报世纪版,及新加坡联合早报名采版)
引用:http://blog.chinatimes.com/hcf666/archive/2007/03/14/1533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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