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之春
八、鲸岛、快乐的团圆
马桑˙巴瓦尼坐在有点简陋的房屋外头,低头专心地在手掌大的山柚木上削削刻刻,天气
还有点冷,让他维持握刀姿势的小指更加僵硬,又酸又痛。
树干做成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朵工艺精巧的杜鹃木雕,马桑对照着雕了好几天也刻不出半分
相像,他稚嫩的脸庞上眉头深深皱着,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出像屋子里摆满的雕刻
一样好的作品。
但此刻他皱紧眉头除了气恼自己手艺不精之外,更多是因为屋子里那个他正守着的人。
放在桌上的食物已经隔了两餐都没被动过了,小米粥和水都没喝,马桑正觉得有点担心,
想着是不是该回家去找爷爷,才刚站起身便隔着篱笆远远看见巫师布顿沿着林道走来。
附近不是聚落中心,除了守望塔之外没什么人烟和住所,马桑知道巫师就是要到这里来的
,立刻放下手上的刻刀和被他削得乱七八糟的木头,奔出围篱迎向拄著拐杖的布顿。
“巫师布顿,您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
布顿虽然拿着拐杖,步履却很稳定,他在马桑的陪伴下走向木屋,看见围栏边两株细瘦的
山樱花刚吐了几朵花苞,满开凋谢大约也只在这一两天了。他没有回答小马桑这句话,而
是用布满皱纹的眼在四周环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
“你爷爷呢?”
“在窑场。”
“去叫他过来吧。”布顿说,在马桑还想追问时抬手催促他,“快,快。”
马桑犹豫不安地朝门瞄了一眼,像是感受到了巫师口中的急切,便拔腿往外跑,飞快朝聚
落的方向奔去。
布顿目送小小的巴瓦尼消失在林道的尽头,随后将目光移向黑漆漆的室内,他在刚刚马桑
练习雕刻的木椅上坐下,随手拿起了那块山柚木。
深浅不一,形不成形,但布顿知道这只是一个过程,巴瓦尼加的手指有天赐的魔法,能把
眼睛看见的一切重现在相应的木头上,这点他毫不怀疑,尤其是在看过最有天分的雕刻作
品后。
“你遇见那位大人时,也是马桑这个年纪吧?”
巫师像在自言自语,但室内传来了两声低咳,好像在回应他。
他知道,虽然躺在里头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将自己遇见的事告诉任何人,除了自己的祖父阿
怒,没有人知道当年曾经有神把失踪在山上的巴瓦尼家长子带回来,也没有人知道巴瓦尼
家差点出现部落千百年来第一个抛弃家姓的人。
小时候的布顿并不完全懂,但他目睹了一切,他是罗诺加家的人,从小就能看见许多旁人
看不见的东西,在阿怒和父亲都老迈去世后,他成了世上少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百年之后,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在乎的,一颗心破碎的秘密。
“我看见祂了,就在刚刚。”
良久,屋子里才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是吗。”
布顿突生一股寒凉的悲伤,他只是一个巫师,祂无法让自己部落的每一个族人都心想事成
,让他们的爱情都开花结果,更何况是让一位神祇为了一个凡人降临。
于是四五十年过去了,对神来说不过眨眼瞬间,对人来说却是无底的折磨。
“再等等,马桑去叫以西安了,你该让他看你最后一眼。”布顿说完停了几秒,又悲伤地
说:“拿漾,你先去吧,先跟巴历伐与达娃叙旧,大家都会等你,我很快也会跟上的。”
“谢谢你,布顿。”
布顿因为这声谢而泪花了老眼,他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停了下来。
一阵风突然吹来,寒中带暖,隐约含香,他转过身,在围篱上看见缓缓飘落的残花落叶。
斑斓草叶中,来人步履生花,木屋所在的小坡上绿意盎然,而那人的面容,微凉的眉目,
与发上夺目的发簪,都与数十年前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布顿撑著拐杖跪了下来,口念迎神的赞辞,他能听见拿漾的喘息和咳嗽声,视线前方被那
双莹白裸足踏过的草叶变得翠绿茁壮,这是他接任巫师以来第一次接见春之风神,他应该
觉的荣耀,此刻哀伤却大过欣喜。
神祇在布顿跟前停顿了一下,伸出手在他头顶点了一下,像是赐福,也像是感谢,布顿抬
起头,面前已经不见人影,雨露和花的气味飘进了小小的木屋中。他眼眶中盈著的泪水落
了下来,跪直起身,再次唱起祭仪的歌谣。
巫师的歌换了,从迎神变成送行。但那不是送神的歌,悠长的歌声唱着的是古老的传说。
让山林疗育你的骨骼,大海复原你的肉,在鲸背上请高声歌唱,不要挂念,不要挂念,形
状如鲸的岛上,众人都在等待你,岛的那边,是快乐的团圆。
以西安在送行的歌声中赶到了拿漾的小屋。
他在半道上就将柺杖丢给马桑,不用孙子的搀扶,感受不到膝盖的磨损疼痛,忘记肌肉与
体力的退化,到最后他甚至跑了起来,任由马桑在一旁焦急地跟着。
他迈着脚步的样子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四岁那年,他懵懂之中失去了父母亲,差点连
哥哥也弄丢了,大人们说是春日风神将拿漾带回来的,他却觉得风神带走了某些部分的哥
哥。
哥哥回到他身边好几年,却在他成亲那天说要抛弃家族姓,把信物交到他手中,差点让他
崩溃。
也是那一个晚上,春日风神出现在他眼前,拿走了家族信物,并再一次将哥哥还给他。
那一年起,拿漾再也不会在春季来临时上山,他坚持住到远离聚落的边陲之地,埋首雕刻
。除了部落一切祭仪所需的献礼外,他也刻很多东西,最多的是花草,大大小小,摆了小
屋的各个角落,木色的房子里开满木色的花。
以西安感激风神将哥哥从无法前往鲸岛的深渊送回来,好好地活在族人的陪伴下,却也不
禁亵渎地恨祂让哥哥失去灵魂,如行尸走肉。
让哥哥永远消失在那一年的山上会更好吗?他对哥哥的记忆会在几十年间变得淡薄,他会
在鲸岛那头更平静且喜悦地迎接重逢吗?
这一切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尤其在他看见布顿蹲跪在小屋门外,吟唱送行的歌谣时,以
西安终于失去所有积攒的力气,瘫软在小屋的围篱外,放声哭了起来。
拿漾听见送行的歌声,好像也听见以西安的哭声。
他听不太清,以西安应该也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但此时他的哭声却让他想起数十年前,他
回到山下被紧紧拥抱时的哭声。
歌声与哭声好像响在遥远的天边,拿漾在迷茫中缓缓张开了眼睛。其实张不张眼并没有区
别,他太老太病了,“看见一切的眼睛”从几年前就已经看不见很多东西;或者说,从那
个人离开以后,看不看见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区别。
拿漾想叫以西安,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沉沉地吐着气,吸气有点困难,正当他困倦地想
放弃呼吸的下一个瞬间,他闻到了记忆中曾经熟悉的香味。
门外缓缓送进一阵凉风,拿漾回过神来,想抬起身上的被子盖住自己老迈的脸,但他太虚
弱了,曾经能在坚硬的木头上凿刻出深痕的手腕如今疲软无力,连抬起手来都做不到。
轻柔而和缓的微风中,拿漾满是皱痕的手背便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覆住,他抬起头,视线变
得清明,看见惠吾坐在他床边对他微笑。
祂看起来还是那么美好,一点也没有变。祂的眼睛,祂的唇,祂手掌的温度,和祂头上的
发簪,都和那日祂伏在自己怀里时一样。
连印在自己唇上的吻也一样。
惠吾的手在拿漾的脸上轻轻滑过,摸他的眉骨,他的眼角,他的嘴角,和他的手。他不再
那么年轻强壮了,身上任何一处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但他辨别出祂方向的眼里藏着光,
仍和他当年在山上誓言要永远侍奉祂时一样,熠熠生辉。
“这一路,我送你。”
只是送,拿漾知道,到了鲸岛,他归于他的部落旧人,仍然不属于春之风神。这是惠吾的
温柔,让他与太早离开的亲人相伴,即便祂知道自己真正想陪伴的是永远都孤独一人的祂
,也不曾松动半分。
那一年,祂也是这样送走父亲与母亲的吗?祂送走了多少灵魂?往后也会依然如此孤单地
送行吗?
好恨好无奈,好爱也好心疼。但他已经太累了。
他只能疲倦地闭上双眼,在朦胧间听着以西安呼唤他的哭声,躺卧在惠吾的怀里,让祂抱
著自己,坐上等在海上的鲸鱼。
“惠吾。”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喃,“惠吾。”
惠风赠予吾人恩赐,新生与希望的神灵。祂就是他的恩赐、新生与希望。
“拿漾。”风神在他耳边同样低声回应。
祂知他看见了万物,也看见祂身上亘古的不变与寂寥。而祂唯一的回赠,就是让他回归属
于他的世界轮常。
拿漾在鲸背上沉沉睡去。
也许等到他再睁开眼,鲸岛就已在眼前了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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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你是我的菜:利卡梦生活植物》
《排湾族民族植物》
《兰屿岛雅美民族植物》
《台湾植被志(第二卷):高山植被带与高山植物(下)》
《八代湾的神话》
〈玉山薄雪草──浪漫主义的象征〉
https://tinyurl.com/rjhsxfbc
讲座影片:《台湾的原生植物资源》
https://tinyurl.com/375c5zmk
讲座影片:《台湾原生植物之美》
https://tinyurl.com/4ucz9kz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