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日,温骞把清查户口的事情交给你了?”朱昭熹颇为稀奇地确认。
姜文秀在下方颔首,答:“正是。由于事关重大,微臣特来禀报。”
这件事他自己也没料想到──当时他回去跟赵刃说自己接了温骞的差事,纯属是胡诌的,这
是他和杨怀信的计策之一。
却没想到自己随口编的事情,竟成真了。
“当时是何情形?你且说来听听。”
这件事还要从前一段时间,朱昭熹看过《强国固君论》并召见姜文秀后说起。
姜文秀的策论之中,劝谏皇帝打消世家与寒门之间的阶级,兴办公塾与时事讲谈、提拔寒门
弟子入仕;并兴武举,在各地进行比武与征召,凡报名皆可参军享朝廷俸禄,在比试中胜出
并经过治军理论的调教考核后,更可无功破格晋升军阶,最高封至千夫长。
除了以上两点,更有其他奇思妙想,族繁不及备载。
最重要的,也是朱昭熹想做的,无非就是削弱世族,巩固皇权。但目前朝中寒门势弱,又不
团结,姜文秀得了朱昭熹的示意,便开始私下游说其他如他一般没有家世背景的人,一同在
朝中组建新的势力。
削弱世族不能师出无名,势必从贪腐最甚的地方开始击破,然而权贵高官们彼此维系、官官
相护已成常态,姜文秀的意思,是找出可趁之机,循隙翘动他们的关系。
既如此,那就不能将他拢络寒门的消息走漏,否则只会引起世族的防范。他行事低调,但却
不知为何仍走漏了风声。
温骞也是因此找上他。
“念你初入京城不懂事,本尚书就提点你两句。人既想往上爬,就别顺下坡路走。”
胖敦敦的高官安然靠在椅背上,圆鼓的腰腹将官服绷得死紧,他说完,将视线斜睨在姜文秀
脸上,看他这副架式,没少用这招给过别人下马威。
他把姜文秀叫到跟前,也没说是什么事,但经他这么一说,姜文秀很自然地联想到他这段时
间私底下偷偷联络各部官员的事。
他故作惶恐,向温骞告饶,又道:“下官虽入京为官,但皇上并不真的器重,实在走投无路
才出此下策。但求尚书大人指点明路,下官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皇上不器重?前几天德佑来找你,大家也都看在眼里,难道你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
姜文秀一僵,又如恍然大悟,苦着脸道:“那天皇上召见下官,确实是想要关怀近况,但下
官入户部后毫无实绩,且圣心难测,下官不慎说错了话,便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这才四处拉
拢,想着能找个助力……”
他的诚惶诚恐与无知正中温骞下怀,他拈须一笑,另一手在空中虚抬,大发慈悲似地示意姜
文秀起身。
巴掌既已给了,就该再给个甜枣。
温骞笑道:“既入户部,便是我温骞的人,哪有不照顾你的道理?前一阵子事多,没顾上你
。这儿有份差事,你且按我说的去办,少不了你的好处。”
“下官愚钝,请大人指点。”
“我朝每年清查民户册本,各地官员这几日都已将户册提交上京,你便去办这事儿。誊抄纪
录时且抹去这些人头。”
说著,温骞从桌上将一本名册交给姜文秀,里头便是过去户部官员在整理民户时纸笔抹杀的
人名,为了免出纰漏,全都整理在一处,参与其中的各个官员分别能扣下多少油水,也都记
在其中。
姜文秀双手接过名册,郑重其事地应是,正要转身之际,温骞又叫住了他。
“你方才说在皇上面前说错话,惹得皇上不快,你说了什么?”
“下官……下官说在户部不受器重,想调去礼部或兵部……”
温骞狐疑地看着他,问:“皇帝就因此不悦?圣上说什么?”
“圣上骂下官好高骛远,才刚进户部就心气高傲想攀高枝……”
姜文秀还没说完,温骞就似是气笑了,挥挥手打断他,让他下去。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将名册压在其他公文下面。照理说他的行为应该要引起温骞的忌惮,
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件差事。
温骞将名册交给他,岂不是将户部多年来自上而下所有贪腐的证据都放到他手里了?姜文秀
越想越觉不对,但他翻查过往几年的户部征税记档,这份幽灵名册上的名字确实没有出现,
都被抹除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但微臣左思右想,仍是觉得其中疑点颇多,因此不敢怠慢,决定先来请示圣裁。”姜文秀
讲完前因后果,将袖中的名册取出交到德佑手中。
“哼,都是老把戏了。”朱昭熹从德佑那里拿到那本名册,只是随意翻了两下便令他还给姜
文秀,“无非就是做两份帐,一份藏着,另一份拿出来掩人耳目。看你好骗罢了。”
“另外,臣想请皇上恕罪,”姜文秀有些紧张侷促地捉著袖子,道:“当时微臣编排皇上的
那些话──”
“无妨,说得很好。”朱昭熹摆摆手,忍俊不禁,“你说礼部也就罢了,若是进兵部也算攀
高枝,温骞那老东西想必要气坏了。就是要让他知道朕现在不重视他,他才会想表现。”
“那微臣算是误打误撞了。”
“不知那温骞是老糊涂了,还是他多年稳坐户部尚书的位置,心比天高,竟也没问起你和大
将军府的联系?”
姜文秀苦笑道:“大将军府在朝堂的地位可见一斑。”
朱昭熹沉吟片刻,道:“办武举之事一时还急不得,眼下贸然推行,那些世家公子们必定反
对,不如先从时事讲谈开始,这件事朕会着人进行,你先顾好户部的事,还有别忘了你答应
朕的。”
“陛下放心,那件事臣也和大将军商量过了,他和赵刃相处得多,必会替陛下说服他。”
姜文秀向朱昭熹告退,跟着德佑进了侧室。
“多谢公公,下官知道怎么走。”
“那奴才就不送了,大人慢走。”
德佑替姜文秀开门,目送他走入暗道,随后又旋动机关将门关了回去。
姜文秀顺着暗道自无人注意的角门低调离开皇宫,随后在街上逛了两圈这才提着点心回到大
将军府。
在将军府外盯梢的人摸不准他的行踪,只见他提着街上买来的东西,便当他因闲逛而晚归,
这便去覆命了。
“嗯,下去吧。”温骞挥退那人,向身旁的门生说道:“就说一个小小户部司郎中根本不足
为虑,即便当时入京乍然入了圣上的眼,也不过昙花一现尔。”
“大人这么多年稳居朝堂,自是不会出错。”
“稳居朝堂?右相那才叫稳居朝堂,三代阁老,谁人能出其右啊?过两年他孙女入宫为妃,
和皇上亲上加亲,更是再也难以撼动。”
“右相那个地位……实在是……”说到底温骞身为户部尚书,虽比下有余,想往上和右相攀
比,那简直云泥之别,一旁的门生只能陪笑。
“即使不说右相,皇上拿我和兵部尚书比,简直可笑,那姜文秀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圣上说
想调去兵部,圣上竟说他是攀高枝?可笑!”他连说两次可笑,气得面色胀红,犹道:“许
家是什么东西,管着小小兵部──哈!更不要提他那自甘下贱的女儿,和大将军府这块臭石
头抱着一起下沉去吧。”
“大人消消气。”温骞嘴里污秽,这下身边的门生连笑容都挂不住了。
“有什么可气的?我才不把许家放眼里,就是哀叹我温骞竟不入圣上的眼罢了。”他到底还
是谨守最后的分寸,不敢直接说出对朱昭熹的怨愤之语。
“大人这不是已经撒网了吗?等姜文秀将今年的名册整理完──”
温骞得意洋洋,拈须道:“我掌管户部,自然要为圣上分忧,将那些妄图藏私的污吏揪出。
”
所有涌动的野心与谋划都在暗中进行,唯独赵刃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大将军府中过著平静
的日子。
自从上次姜文秀回来两人一番争执又和好后,一切又回到从前,他和杨怀信一起去操练亲兵
──除了原先就在将军府的,还有那些从黄家村一起去剿匪,又活下来的兄弟们。
若不是心里惦记姜文秀之前所说他正在为户部尚书办事,赵刃都要觉得岁月静好了。
“大将军。”这日赵刃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操练结束后叫住了杨怀信。
杨怀信转头看见是他,放慢脚步问了声“何事”。但见赵刃一脸犹豫,杨怀信也没催促,两
人并肩走在校场边。
赵刃踌躇一会,还是决定向杨怀信确认,便问:“最近朝堂可有什么事?”
杨怀信挑眉:“你竟会好奇朝堂之事?”
“……不过随口一问。”
“担心姜大人?”
他们俩人停下脚步,赵刃望着杨怀信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来到京城后,没有接受官职的封赏,整日在将军府中可谓无所事事。
过去在康阳县那小城里,他可以帮着做许多事,即使没有暴民流寇需要清理,他在家里做点
家务活、或者帮乡里打杂,也都算得上是帮姜文秀这个父母官打下手。
然而到了京城,他反倒毫无用武之处。这样的现况与他过去曾经的想像大相迳庭。
“你觉得官场是什么?”
赵刃当即道:“复杂,不自在,是个大染缸。”
“是很复杂,也不自在,但若说是染缸,你以为人在其中,是染料抑或布料?”
这次的回应略有迟疑:“布料。”
“那染料从何而来呢?”杨怀信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染缸也对,入此缸中皆是染料。老夫
知道你是嫌这缸里的水色杂而黑,但若只有姜大人带着一点白投入其中,很快也会被淹没,
惟有加入更多的白──如此说,可懂?”
“是……容我再想想。”赵刃向他抱拳,“多谢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