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将仲子兮 35(完)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4-08-04 15:24:00
  雪落那日,青霭山上来了外客,是一对约莫十四、五岁的药僮,未有当地人带领,既
上得了青霭山,身上衣物又无半点污损,显见身负武功。云禄芳将两人迎进草庐谈话,封
如闲迳自挑了箩筐下山采买,既是师叔的私事,便不好过问和打搅,更何况,严冬将至,
到时候万一大雪封山,也得屯些粮食。他天光转暗才回到山上,两名童子已离开,云禄芳
却心事重重,晚饭时不发一语,直至封如闲将锅碗瓢盆收拾干净,正要离开草庐,云禄芳
叫住了他。
  “云家族长寿终正寝,得选出新族长,我要回去一趟。”云禄芳递过一张药方,神情
些许不耐,说道:“遴选事务繁杂,说不准需花上半把个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我
把每三日要喝的那帖旧药方改了改,固气培元,也清烦虑,但他能否醒来,还是要看他自
己。”
  云禄芳自祁柏雍来过后,便不再易容改装,关于这事他并不解释,封如闲也就不问,
师叔姪二人共处三载下来,加以幼年情谊,终还是有些不能说的事情。
  封如闲接过药方,他既帮着云禄芳种田卖药,自然也懂了些粗浅医理,能够分辨药材
。他细细读过,云禄芳写得十分详尽,药材各几两几钱,要用多少的水、多大的火去煎,
最好何时服用,想来即使师叔不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更何况,何仲棠的药,他从不假
手他人。
  “多谢师叔。”封如闲长揖答谢,心口微堵,却是暖洋洋的,云禄芳虽嘴上不饶人,
他却知师叔待他极好,若非如此,也不会收留他们二人在此居住。
  云禄芳白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我是为他,不是为你。”接着将人赶出草庐,又
道:“我明日一早就走,你别送了。”
  封如闲回到竹屋,外头夜深露寒,就算此时落雪稍歇,也还是冻得很,屋子里却不然
,他手艺颇巧,四壁同样以竹制成,夏日凉快冬日暖,外面冷风吹不进来,然能透气,中
央还烧着一口炉。屋子小,不做隔间,一眼就能望尽,封如闲往炉子里扔进几根木柴,拨
弄几下,火苗吞噬了新柴,骤然传出一股袭人的松脂香,屋子里本就不冷,现在更暖和。
屋里放置两张床铺,他在何仲棠床旁坐下,顺手将盖得严实的被子重新掖好,又伸入被中
,确定对方掌心是暖的,才放开了手。
  隔日一早,云禄芳果然趁著天微亮就赶下山,雪下得不厚,封如闲按习惯先整理了师
叔的药草田,虽是冬日,万物萧瑟,也有几样药材非得等到天冷才种得成,另外劈了柴,
挑了水,近午时方回到竹屋。
  他先到云禄芳的草卢挑挑拣拣,按照药方取了几样药材,才回到竹屋用小炭炉和药壶
煎药,另一旁的大炉则摆一口深锅煮水,此时涧水尚未成冰,却也已经冰冷刺骨,难以直
接取用。一帖药得花上一个半时辰去煎,只能微火,才不至于烧焦坏了药性,他也不急,
随手拿起前一日剩的干硬馒头慢慢啃著,就当作午饭。
  榻上的何仲棠呼吸绵长,双颊略为消瘦,有淡淡血色,任何人来看,都会以为他只是
睡着了,谁能料到三年前他九死一生,险些踏上奈何桥、走阴间路,回天乏术。
  封如闲想过很多次,有时夜里为此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自己若以凌霄派大弟子身分
刺下那一剑,就算因此使何仲棠去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他也绝不懊悔,毕竟两人立场相左
,当时情势已是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双方相争定有死伤,反之,就算自己让何仲棠给杀
了,他也绝无怨言。然而旁人或许不察,自己却心知肚明,那一剑,他只有私心,若何仲
棠醒来,他又该怎么去向对方解释与谢罪?
  思来想去,至今仍未有答案。
  药煎得恰好,放至不烫手的温度,封如闲托著何仲棠下颚,以口就碗,含进一大口药
汁,两唇相贴,慢慢渡进对方的嘴里,如此反复几次,才将一大碗药喝得一滴不剩。当初
云禄芳撬开何仲棠牙关,怎么也无法让他将药汁下咽,全数溢了出来,进到喉咙里的不到
一匙,云禄芳气得大骂,说是浪费多少珍贵药材,要封如闲想想办法,不然就将人带下山
去等死。不得已,封如闲只好咬牙一试,未料这法子真的管用,也就延续下来。
  药才喝完,他又握住何仲棠脉门,将内力传了过去,以真气助药力运行,如此相连约
莫一盏茶的时间,才算将服药例行公事办完,就算冬日严寒,两人已浑身是汗。一开始云
禄芳提出此法,封如闲犹豫不已,他尚且未忘两人在谷底,如果不是何仲棠先同意了让他
相助,就算硬要灌入真气,也会被反弹回来。只是何仲棠伤势实在太重,不得不试,这次
竟全无抵抗,就像何仲棠体内的七经八脉认得他,为他大开中门。他虽诧异,也不多想,
只当何仲棠内伤未愈,无力抵抗。
  封如闲用干布拭去何仲棠唇边沾染的药汁,接着提了脸盆到外头装了半盆冷水,用大
锅里的滚水调和,又拿了另一条干布浸入水中,仔仔细细为何仲棠擦浴洗沐,另以梳子沾
水,打理那人满头青丝,末了换一身干净中衣,用棉布反复将发上水气除尽,才用同一盆
水打湿巾子,随意抹去自己身上汗水。
  做这些事,他并不以为苦,反而内心歉疚,一来是何仲棠被自己所伤,二来则总觉得
自己占了对方便宜。两人皆为男子,照理说也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何况青霭山上不雇仆佣
,这些事也不可能要云禄芳来做,但既知自己倾心于对方,心里总是多几分顾忌。他年轻
气盛,一开始何仲棠伤重,自是没心思去想,现在那人伤势大好,裸裎在眼前,又怎么能
不起邪念。只是他素来端正,每每帮何仲棠洗沐更衣时,自是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一志

  封如闲搬了张凳子,在床畔坐下,凝望许久,才轻轻将额头靠在何仲棠手臂上,闭眼
低语:“海棠公子,封某何尝不想与你共赴巫山。”就算没有“夜合欢”,他亦心甘情愿
与这人一夜云雨不歇,抵死缠绵。
  “何仲棠,我心里有你。”一颗晶莹泪珠滚落,在布料上浸湿一块印子。
  这句话,他等了三年才能说出口。
  算来算去,云禄芳已下山七、八日,时令近小雪,天气更加寒冷,这日雪稍歇,封如
闲忧心竹屋不堪负重,积雪压垮房顶,拎了铲子飞身上去铲雪,正清了半边,忽听似有重
物落地声,云禄芳不在,这青霭山也未有猛兽扰人,总不可能有小贼在这严冬时节上山偷
东西。他一跃而下,急急忙忙推开竹屋的门,只见何仲棠摔在地上,想来是清醒后打算下
床,却久未发力,四肢疲软,支撑不住,正扶著一旁的竹桌借力起身。
  封如闲眼眶泛酸,一股既喜又惧的滋味泛在胸口,何仲棠终于清醒是喜,但那人对自
己又是怎么想的,则不得不惧。
  他箭步上前将人扶起,自柜子里抽出一件深灰大氅,缎面隐隐有光,绣纹细腻,领口
以兔毛滚边,那是封如闲早早就备好的,他将人紧紧裹好,又从桌上的大耳壶中倒了杯茶
塞进何仲棠手里,茶水触手仍微温,正好入口。何仲棠仍乏力,只得就著封如闲的手,一
口一口慢慢啜饮,直到喝完大半杯,才摇头说不要了。
  何仲棠低声道谢,嗓音仍哑,他抬起头,狐目微扬,说道:“还未问公子姓名?”封
如闲气息一滞,心口猛然揪紧,颤抖著问道:“你不认得我了?”何仲棠偏首寻思,神情
不似作假,想了一阵,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记性甚好,即使仅有一面之缘,也过目
不忘。若与公子相识,绝无认不得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问道:“这里是何处?”
  封如闲盼了三年,才盼来这一刻,无论何仲棠对他是怨是恨,或者要将他碎尸万段,
以报一剑之仇,他也绝不还手。可是何仲棠竟不记得他,眸光中满是陌生,神态疏远,甚
至不如他们首次在琼琚楼外相见那时。他强自镇定,压下诧异不信,咽下满腹苦水,心道
何仲棠才刚自昏迷中清醒,神智暂时混乱也是有的,只要将养一阵,不定就会自行想起。
  “在下姓封,这里是青霭山云大夫的居处,公子受了伤,云大夫为公子施救,未料你
此时方醒。”封如闲勉力一笑,捧出一件竹笥,掀开上盖,只见盒中什物细心用油纸包起
,旁边有个装着驱虫之物的小布袋,就怕东西受潮虫蚀,他将油纸打开,东西一件件取出
,软剑、钢镯、一件雪色织锦袍子,血迹清洗不去,在衣料上染出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痕,
还有一只小小木狐。“公子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有劳了。”
  钢镯软剑铮亮如新,显是有人时时保养擦拭,才不至于锈蚀蒙尘。何仲棠将东西重新
收起,唯独在拿起那只木狐时有些犹豫,不待他开口,封如闲抢著开口道:“这只木狐从
公子袖口跌出,想必是重要之物,在下便将它一并收起。”何仲棠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我尚未报上自家姓名……”
  “我识得你。”封如闲道,字字出口都小心翼翼,仿佛是那易碎的琉璃灯盏,需得用
心捧著,才不会坠落地面。“你是意欢门门主,何仲棠。”
  何仲棠长眉挑起,像是不曾预期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过了半晌,他才说道:
“公子既知我身份,想必云大夫同样知情,仍然不悔救我?”
  “无论你是谁,我都会救你。”封如闲心下苦笑,这句话他在繁花坂谷底说过一次,
怎知会再说一次,当时他以为海棠公子自揭身份,认了是琼琚楼楼主幽歌,即再无欺瞒之
事,两人往来唯诚,没想到这个身份依然是假。他又补充说道:“云大夫医者仁心,救人
不分贫富贵贱,又怎么会分门派?”
  何仲棠脸上喜怒不显,淡淡地道:“想来云大夫是气度豁达之人。”
  两人又说了些话,封如闲试探问了几句,发觉何仲棠的记忆停留在他前去琼琚楼应征
护院武师那年初春,之后的事情全都消失无踪,自然不识得他,也不记得巧燕身殒、四大
派围攻意欢门之事。何仲棠刚醒,封如闲不愿他劳心多虑,又添变量,对意欢门的现况全
然不提,心中暗忖待云禄芳回来,为何仲棠细细诊察过再说,至少也得等何仲棠记忆复原
。怪的是关于为何受伤,何仲棠竟是一句不问,此事说来复杂,封如闲也就先按下不表。
  他暗暗伸手入怀,紧握海棠香囊,踌躇不定,终是没将它掏出来交还,此时何仲棠不
识得他,往事种种皆烟消云散,海棠香囊竟是唯一证明那段时日并非虚幻的凭借之物。他
先前不敢去想,为何对方以此等珍贵之物相赠,现下回想起来,实感自己愚痴,但若他早
点醒觉,事情又会有什么不同?
  大雪漫漫,北风遒劲,青霭山上四处被皑皑白雪掩埋,云禄芳的药草田也相同,一眼
望去,分不清楚东西南北。这几日何仲棠精神气力养足,下床行走已无碍,记忆却不见好
转,前事仍不能记起,封如闲几次欲提起过去之事,何仲棠总会头痛万分,只得作罢,没
有半点解释的机会。何仲棠原打算离开,被封如闲拦了下来,一下子说山道积雪,湿滑难
行,不如等开春再走,一下子说此间主人未归,总得让云大夫把一把脉,确定无事才能安
心。
  何仲棠笑道:“封公子想得周到,确实该好好答谢云大夫才是。”
  封如闲暗自苦笑,顿了一顿,才答道:“云大夫不时便回,何兄在山上多住些时日,
将身子养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二人这些时日同住竹屋,夜里分睡两榻,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一起,何仲棠自醒来后
不曾对他说过半句轻浮调戏的话,态度坦荡,如对待寻常友人。以往他只当海棠公子所言
所行都是作弄,此时想来,皆泛甜味,甜中却又带苦。何仲棠既不记得他,他满腔情意无
处倾泻,只能埋藏在心,难受无比,一颗心被钻了成千上百个洞,不论嘴里吃进什么,都
毫无滋味。
  云禄芳这一来一往,花了足足两个月才回,立春将至,残雪消融,青霭山上又是碧草
如茵,绿叶成林,甚至山道上紫白野花交错,争相竞放。两人耕作渔猎、洗衣做饭,偶尔
练练剑,都是点到为止的过招,谁也不知这青霭山上住着两个高手,无人叨扰,封如闲到
集市采买用品时,便会顺手带回果子蜜饯,何仲棠初时还推拒,后来也不隐瞒自己嗜甜。
日子过得平静,封如闲心里却焦急,他一天不向何仲棠领受责罚,便一天不能安心,只觉
自己是那做了恶事仍不承认的卑鄙小人。
  是以云禄芳一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喘口气,喝口茶水,就被拖到竹屋望闻问切一
番。他慢条斯理把了脉,又问何仲棠胃口睡眠可好,气息可顺畅无碍,絮絮叨叨东拉西扯
一堆,才点点头道:“既死不了,便是好啦。”
  虽亲眼见何仲棠日益康健,封如闲这时才真正放下心中大石,他咬了咬下唇,又问:
“师叔,那何兄记忆是否可复?”
  云禄芳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踱到一旁,往竹椅上一坐,从壶里倒了杯水,慢条斯理
喝起茶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封如闲见状,不知师叔是何意,反倒更是心急如焚,平时
的稳重谨慎皆丢到九霄云外。
  何仲棠轻轻一笑,道:“其实这记忆复不复原,我也不甚在意,莫劳老前辈费心了。

  “不,这不能。”
  “封公子竟比我自己更为看重?”
  “何兄……何仲棠,我……”封如闲怔怔望着何仲棠,心中无比煎熬,那人此刻心里
无他,琼琚楼相识、天下楼品茗吃酒、谷底疗伤,甚至是最后的那一剑,都只有自己记得
,他又该如何让一个忘却过往之人,记起两人有情?他咬牙说道:“你身受的那一剑,是
我刺的。”
  何仲棠狐目微弯,从容不迫道:“从封公子身法剑招看来,该是凌霄派高徒,双方对
立许久,你又救了我,我不怪你。既然有缘在此相识,那些不记得的前尘往事,就两清了
罢。”
  封如闲伸手入怀,几乎要将那海棠香囊拿出作为佐证,可若何仲棠将其收了回去,那
就真的一样留作念想的东西也无。思及此,他竟怕得不敢掏出来。他又向云禄芳看去,苦
苦哀求道:“师叔!”云禄芳摆了摆手,依旧不答。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他记得师叔说过,他救人,就得向求医之人讨要一项珍
贵的东西。何仲棠站在那儿,一身云灰长袍,头发用同色绸带束在脑后,天光斜斜照进竹
屋,只打在半边身子上,有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是了,这人对他来说,便是最最珍贵之
物。用自己半生孤独换何仲棠一命,不枉。
  思绪理清,这两个月来的苦涩有了答案。
  “师叔言出必行,治好了他,珍贵之物也取了去。”封如闲提起长剑,向云禄芳一揖
到地,他苦涩道:“多谢师叔成全,师侄这便去了。”而后竟未再向何仲棠看上一眼,转
身离去。
  待封如闲去得远了,云禄芳突然一拍竹椅,斥道:“你这小子,一来未伤著头脑,二
来我的药里可没下什么‘忘却散’,何必诓骗他记忆丧失,认不得人?”
  何仲棠收回朝着屋外的目光,脸色惨澹,他在袖里握紧了手又放开,指尖微颤,淡然
道:“老前辈并未揭穿我。”
  “你们俩小子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要我淌这趟浑水?”
  “那么老前辈现在又为何指责我?”
  “我就是看不惯你小子做的好事,却赖到我身上!”云禄芳恼怒说道,他深吸一口气
,终究无法坐视不管,封如闲与祁柏雍不同,并未辜负对己有情之人,语重心长道:“别
要后悔莫及。”
  “这段日子,足够了。”何仲棠沉默半晌,只觉心口那道伤仍在淌血,比三年前还要
更痛,他轻声说道:“意欢门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他生性正直,哪能随我而去?我既然不
愿为他脱离邪道,又岂能强求他为我背叛师门?”
  “意欢门只余一片废土,八成早有其他人在上头建宫盖庙,你要回去哪里?”云禄芳
冷冷道,三言两语将当年的结果说了,又沉声道:“他为你,连凌霄派也不回去了,你可
知道?他师父打算传他衣钵,只要他愿意回去,便是下一任凌霄派掌门,这些他都不要了
,只求与你隐居相守。”
  何仲棠脸色煞白,他确实未曾想过封如闲愿做出如此的牺牲,自己要回去意欢门,自
是相信白华不会真让所有人葬身火窟,肯定保全了一部分的人,只待有日东山再起。他放
不下义父的意欢门,封如闲却为他舍弃凌霄派,这份情意,他不能不为之动容。可处处都
是江湖,他们又能逃到几时?到时候,封如闲便会背上离经叛道、背出师门的罪名,他又
怎么忍心?
  云禄芳见他不答,长吁道:“罢了,待得三年五载,你想通透了,再去寻他也不迟。

  “人言可畏,江湖之大,他何苦留在我身边?”何仲棠狐目低垂,长睫掩去目中复杂
神色,有不舍、有灼灼情意,亦有决然,“既非同路人,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低声道:
“岂敢爱之。”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