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Strangers in the Night (下)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4-08-01 22:11:21
※本文并无关于性行为的详细描写,但有关于性行为发生的叙述,
所以姑且加个警语,但外面标题不上(限)。
05
  姚隽英连续几天都没睡好,民宿二楼另一间房间紧邻Paul的卧室,他过分在意隔壁房
间的一举一动,经常睡得浅,在夜里惊醒过来,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却只是被过去
的幽魂追在身后不放,然后就得花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入睡。他一样六点半起床,睡眠不足
的脑袋浑浑沌沌,海岛之东的阳光让他觉得刺眼,人物和景色都褪去颜色,带着淡彩一般
的不真实感。
  Paul的两只猫会迳自走进他的房间,蹭过床脚和桌椅,偶尔也跳上床坐卧一会儿,并
不停留太久,橘猫“Ing”坦然接受他的抚摸,虎斑猫则拒绝,但总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
脚边擦过,他有几次差点被绊倒,又气又好笑不知道该不该责怪一只猫。
  从浴室走出来,姚隽英为伤口换药,那只虎斑猫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舒展,将
后脚高高抬起,舔著肚子上的毛。他想起Paul的话,忍不住对着猫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主人说你会自己告诉我,我再几天就要回去,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可想而知,猫
并不理他,只是抬起了另一条后腿。
  “我猜你也有项圈,看看上面的名牌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强迫你
。”
  猫停下舔毛的动作,一双绿色的眼眸盯着他,因为背光而扩大的瞳孔有一种幽森感,
仿佛是通往某个时间地点的入口,如果跳进猫的瞳孔里,他能够回到那一年的夏天吗?可
是他并不想回去,当年的他如此懵懂,对未来感到茫然,而年过半百的现在,他觉得自己
至少比年少时更加确定。
  “我走了你就来不及告诉我,那怎么算新朋友?”
  说完他就自己笑了起来,就算自顾自对着猫说话,猫也不会回答他,肯定看起来很傻
。拿起手机想拍猫的照片传给女儿,他连拍几张,始终拍不到猫的正脸,又背着光,效果
不太好,他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到背后一股灼热的视线,姚隽英转过头,敞开房间门旁边
是静静站着的Paul,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视线相当有礼地瞥向一旁,嘴角有掩不住的
笑意。
  “抱歉,姚先生,开机车行的朋友说车可能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今天没办法借你车
了。”
  为了让猫自由进出,只要不是睡觉时间,人在房间里,姚隽英就不关门,说来说去都
是他自己造成这个情况。一阵热流涌上脸,但在社会上历练了那么多年,他早已学会了掩
饰自己的情绪。他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地说:“没问题,我今天没什么预定行程。如果车
子需要修理,请让我来负担。”好像烧烫的脸颊不存在一样。
  虎斑猫轻快地跳下椅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往门外走去,被Paul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
亲了好几下,猫软绵绵地不挣扎。
  “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代表的是Paul为了怕他尴尬,故意假装自己没听见他和猫的对话,
还是真的只看见了他拿着手机对猫拍个不停。
  “还没。”
  Paul笑着低声对猫说了句话才将猫放下,那卷卷的尾巴很快就消失在后方。
  “想不想去看海?有一个无人海滩,是冲浪客的秘境,很少人知道。”
  台十七线的海。海岸公路的海。不一样的海,同样的人。
  他又抬头看看穿着花衬衫的Paul,脑后有束起的小马尾,刻意蓄起的胡渣,和十八岁
的阿兴完全不同,只有那双眼睛还留着往日的光芒。
  “好。”
  姚隽英看着Paul将车子从大马路转进几棵树中间的小路,地面一下子就颠簸起来,他
们穿过整片防风林,细枝与树叶不时刮著车窗,只是几分钟的光景,一弯宁静海岸倏然出
现在眼前。海岛之东的海岸相较西边本来就少有人为介入的痕迹,但因为观光需求,多少
都经过整顿,当然会留下痕迹,而且即使是淡季,因为音乐祭和旅游补助,沙滩上还是多
少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有时也会出现旅行团。
  但是这片海滩有种原始而沉静的味道,仿佛不曾有任何人驻足。
  姚隽英着迷地望向海,浪花一波波拍上岸,近岸处撞上几个礁石,瞬间碎裂成发光的
水珠,然后很快就退去,回到那片蔚蓝的海中;空气中的气味尝起来微腥微咸,迎面而来
的风是被阳光加热过的温度。
  Paul从车上拿了两把露营椅,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在细砂与卵石铺成的岸上,只有海
浪冲上岸的声音,隔着不至于被海水浸湿脚掌、偶尔还是会被水珠飞溅的距离。姚隽英想
著,以前的他和阿兴会不顾一切往海的方向奔去,不顾及自己没带换洗衣物,也不管大浪
是不是会将自己卷进海底,尸骨无存,而现在的他和Paul,选择了安全的距离。
  “这里很适合失恋的人看海。”Paul突然开口,戴上深粉色的太阳眼镜遮挡阳光,也
遮去了半张脸和那双眼睛。“打工的孩子如果感情遇到挫折,我会推荐他们来这里一个下
午。”
  “我女儿……Alice来过这里吗?”
  Paul哑然失笑:“我不能告诉你啊姚先生,”他举起食指放在嘴唇前,嘴角弯起:“
保密义务。”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姚隽英问,突然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当然,冲浪的时候每天都来。”Paul语气轻快,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椎间盘突出
。受伤之后就不冲浪了,店也顶给别人,现在专心开民宿。”望着远方的海,“不过一开
始选择台东开店,大概是为了这片海吧,第一次来就爱上了。”
  姚隽英看不见太阳眼镜下的眼睛,不过就算看见了,他从来就猜不透阿兴在想什么。
他记得十八岁的阿兴不像一般青春期的男生肤浅且愚蠢,总是有一股不符年龄的世故早熟
,像是背负著什么在行走,但十八岁的姚隽英不懂那是什么,后来他们分道扬镳,再也没
有知道的机会。
  “我在这里说的话,你也会保密吗?”
  Paul点点头,声音温柔:“有些话对陌生人说总是比较容易。”
  如果只是个陌生人,他还会跟对方坐在这里吗?
  “很久以前我失去过一段感情,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离开,后来才发现我
大概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灌进气管和肺里,他在烈日之下
觉得自己淋得溼透,大雨仿佛未停。“或许我对他来说就是不够特别。”
  Paul沉默了很久,久到像所有的对话都已经被浪卷走,撞上海面突出的礁石,碎成一
个个没有意义的音节,无法被辨识和回应。
  “我不是那个人,不能帮他回答。”Paul慢慢开口,话语夹杂在海浪之中,以为就要
溅得浑身湿透,却又退开了去。“但是姚先生,有些人很胆小,不是对方不够好,也不是
对方不特别,而是那些人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姚隽英觉得自己在颤抖,阿兴从来不说自己害怕,事实上,阿兴什么
都不说。
  “我不知道。”Paul摇摇头,“毕竟我不是那个人。”他轻轻笑了起来,手指在膝盖
上敲了敲。“不过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几次失败的恋爱?Alice说,姚先生和太太关系很好
,婚姻很幸福,何必记挂以前的事?”
  姚隽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阿兴,如果不是来到这里,他永
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夏天还完完整整保留在他的记忆里,甚至不曾蒙尘,一切都还像昨日那
样鲜明。或是因为那是一次失败的经验,人对自己的失败总是记忆深刻,也或许是因为他
始终没有获得一个答案。
  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坐了太久,涨起的潮水慢慢溅湿脚趾。
  “我想再住一个月,方便吗?”
  Paul的惊讶无从隐藏。“那姚先生就得在这里跨年了。”
  “如果会打扰……”
  “不会。”Paul停顿了几秒,笑着说:“台东有新年第一道曙光呢。”
06
  “你就是住在阿兴那边的小隽喔?”
  姚隽英收起手机,错愕地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直接在他对面座位坐下的女性,年龄比
他大一些,六十几岁的面孔,身上不像这里的居民有种自然的随意。小吃店空间虽然不大
,但还有几张空桌,对方故意挑了这张桌子入座。他并非因为对方知道他住在哪里、叫什
么名字感到讶异,毕竟一个外地人在这个小聚落中住了一个多月,只怕所有他见过、没见
过的人都知道这些讯息了。他惊讶的是这位女性用的是“阿兴”这个名字,她仿佛来自某
一段过去,来自阿兴尚未成为Paul的时候。
  他还以为除了自己之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抱歉抱歉,她是我妹妹啦,回来住几天。阿兴现在开民宿那栋房子本来是她婆家的
,后来他们全家搬去屏东,刚好把房子卖出去。啊,阿兴就是Paul。以前我们都叫他阿兴
,后来他就说Paul听起来比较适合开民宿什么的。”小吃店的老板娘端上姚隽英点的炒饭
、烫青菜和馄饨汤,急急忙忙地解释。
  姚隽英反射性地说声谢谢,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回答老板娘妹妹的问题。
  “我知道Paul叫阿兴。我叫姚隽英,大姊怎么称呼?”
  他面前的女性瞇着眼睛笑起来,两边有深深的鱼尾纹,突然就出现了几分在地人的味
道。“先吃饭啦!冷掉就难吃了!”随即介绍自己叫阿静,热情地帮忙从筷桶里抽出筷子
和汤匙递过去,老板娘也拉了张椅子坐下,抱怨似地说自己煮的饭就算冷了也是好吃的。
  姚隽英不习惯吃饭时旁边坐着不熟的人,但这段时间以来,如果没离开聚落,小吃店
多数时候包办了他的中餐和晚餐,跟老板娘也算得上点头之交,而阿静姊又热情地像他们
已经相识许久,热情难拒下,他只好动筷吃起午餐。
  “你是阿兴以前的朋友喔?”阿静姊问。
  他咀嚼著嘴里的馄饨,一时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来自Paul十八岁那一年的夏天,
正如阿兴来自姚隽英十八岁那一年的夏天,可是他们能够称为朋友吗?如果是当年的他,
对此大概置信不疑,相信两人在彼此的生命中都最为重要,相信他知晓阿兴的一切。他闭
着眼睛也知道年轻身躯上哪里光滑、哪里粗糙,能用指尖指出每一处结痂和痘疤,亲吻过
散落在那些隐密之处的小痣,就像阿兴曾经亲吻过他的。现在的他回头去看,却不能如此
肯定。他真的踏入苏恩兴这个人的世界了吗?还是其实被拒于门外?
  “我们以前认识。”
  姚隽英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Paul对朋友很好耶。”老板娘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报纸搧风。“他之前问我有没有
做单纯的萝卜糕,腊肉、虾米、油葱都不加。平常我是不接这种订单啦,他特别跑来拜托
我好几次,想说也不麻烦才蒸了一笼给他。”她对姚隽英笑了笑,“他说你对虾子过敏啦
!”
  “不好意思麻烦老板娘。”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记得昨天的早餐是萝卜糕加蛋,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Paul说
过虾子过敏。明明出生在海港城市,他却没办法吃虾蟹,症状虽然轻微,不至于导致休克
送医,却也会全身起疹子,痒上好一段时间,必须吃药压下。或许是自己想多了,Paul大
概问过女儿自己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好帮住客准备早餐。
  老板娘和阿静姊随口聊起别的话题,暂时不需要从他这里来的回应,他匆匆配着淋上
油量肉燥的空心菜将炒饭扒入口,滑开手机查看女儿刚才传来的消息:前妻已经搬到台北
,准备要开始新的工作,大女儿同样北漂,于是找了时间两个人一起吃饭,照片上两张笑
容相似的脸并排著。他单独点开女儿的头像,聊天室还停在几天前的话题,他打了几个字
,又觉得不妥而删去,最后干脆直接关掉通讯软件,专心吃著食不知味的午餐。
  “说到阿兴也是辛苦人啦。”
  姚隽英低头勺起一匙炒饭送进嘴里,假装自己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殊不知阿
静姊这句话正是对着他说的。
  “他刚来台东的时候说要买房子,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谁要把房子卖他?后来我
看他三更半夜坐在海边抽菸,怕这个年轻人一时想不开跳海,万一卷下去,浪那么大怎么
救得回来?问他为什么要来台东买房子,他才说妈妈很早就走,现在爸爸也过世了,他把
高雄的房子留给弟弟,自己拿一半的遗产想搬来台东。”
  阿静姊从店里的冰箱拿了瓶啤酒,帮三个人都倒了酒,被老板娘碎碎念一回来就开酒
,倒也没有阻拦,还主动送上一小桶冰块。
  姚隽英和前妻的父母都还健在,年纪大了却还很健康,不需要子孙操心。那个夏日里
阿兴不曾提过他的母亲,现在才知道早早就离开,而在不远后的某一天,阿兴也失去父亲
,搬离高雄,孑然一身。他们分手后他不再靠近阿兴家附近,宁愿绕远路,也不想再见到
那个人,即使必须经过,也克制自己不能朝某个方向看去。
  “那时候我老公准备调去屏东,想说老家房子没人住也容易坏,就跟他说:‘不然我
家房子租给你,先看看合不合意,等大家熟一点再考虑要不要卖啦!’他也很乖,保证绝
对不会乱拆乱改房子,如果我们不愿意租给他了,一定恢复原状。后来我们在屏东稳定了
,决定卖房子。老房子问题一大堆,都是阿兴自己修好,也没麻烦到我们,房租每个月都
提早缴,干脆就便宜卖给他。”
  阿静姊口中的阿兴是他不认识的阿兴,离开了高雄、来到台东,还没有变成Paul的阿
兴,可是他已经不认识了。
  二十几岁的姚隽英在做什么?
  他从大学毕业,当完了兵,就像任何一个曾经被感情重创的人一样,深夜时偶尔会想
起对方,但次数已经少到他有时忘记了自己曾经谈过这样的恋爱;虽然对某些人心动,有
著隐隐约约的好感,可是不再敢那么轻率地进入一段感情,几段有来有往的暗恋总是无疾
而终。
  他有一份好工作,住在父母家,每天出门上班就像高中时期出门上学,不需要烦恼家
务和吃饭,反正有人帮自己打理,部门主管企图介绍几个不错的女孩子认识,他总是婉拒

  父母开始催他结婚。
  曾经交错过的道路已经远得看不出来交叠过。
  “我们有时候回来看看,阿兴都很热情要让我们免费住,啊怎么好意思啦!最后干脆
住我姊姊这里。”阿静姊指了指去前头招呼客人的老板娘,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跟阿兴
说,你有房有车了啊,什么时候要娶个女主人?他都笑笑说没缘分啦。有一次他跟我老公
喝酒才说溜嘴,心里有个忘不掉的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是好人家出身,他配不起,只
是要找人睡觉的话也不用结婚。在下面糖厂开酒吧的阿川看到阿兴每次都跟不同人离开,
女的就算了还有男的。”微微嫌弃的表情,阿静姊语重心长地说:“你如果是阿兴的朋友
,就跟他说不要再玩了,老了还是孤单一个人。”
  姚隽英低头笑了笑,刻意忽略若有似无的刺痛,努力抹去脑海中的画面,有些花了很
久才忘记的事情何必现在又想起。他突然想起今年上大学的小女儿正是当时他们的年纪,
或许对父母离婚的决定反应如此剧烈,正因为还有相信两个人会永远在一起的纯真,格外
无法接受一段关系总会有终点,不论是死别,还是生离。
  十八岁的他,不知道阿兴曾经因一个女孩子伤透了心,于是成为这道伤的另一个受害
者。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啊。”他笑笑地说,“很自由。”
07
  年末未至,耶诞节先到了。聚落里的节日和城市不太一样,商业气味淡很多,反而是
都市里稀缺的宗教感十分浓厚。耶诞节前几天晚上,Paul煮了鲜肉汤圆过冬至,突然有人
按电铃,对方忙得分不开手,姚隽英就自告奋勇去开门,没想到门口是一群戴耶诞帽、穿
著小天使服饰的唱诗班小朋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蜡烛,外面用纸杯罩起防风。他还
来不及吃惊,小朋友们已经唱了起来,声音干净温柔,就像这里的海,几个同样头戴耶诞
帽、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拿着手机拍摄小朋友们,跟他挥挥手打了招
呼。
  “他们是教堂的小朋友,每年都会来报佳音。”
  低沉的声音在姚隽英耳边响起,Paul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厨房,悄悄地站在他身后。
他不着痕迹地拉开了点距离,揉揉自己发烫的耳朵,侧身看向Paul,对方的视线和神情都
十分柔软,眼角有鱼尾纹,温柔的笑意落在那些年龄不过国小的孩子们身上。
  一曲结束,孩子们换唱起欢快的耶诞歌曲,搭配简单的肢体动作,看起来更加可爱,
Paul从门后拿出乌克丽丽,顺着调子弹起来,也跟着孩子们一起摆头和踏步。Paul笑得开
心,孩子们很习惯他的加入,有一、两个立刻就做起鬼脸。在姚隽英眼中,那不是个童心
未泯的大人,而是个身体太急着长大、心灵却还停留在原地的孩子。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Paul和孩子们一起发出欢呼和道贺,前者更变出一大袋糖果开始发送,孩子们的口袋
里很快就被塞满糖。唱诗班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前往下一户人家报佳音,他们则回到餐桌
上,享用已经稍微糊掉的汤圆。香气馥郁的大骨汤里浮着几颗圆白糯米团,汤里还有正当
时令的山茼蒿,翠绿鲜嫩,常见的虾皮和油葱则在这里不见踪影。
  “姚先生过圣诞节吗?”
  他想了想,自己和前妻交往时是不过耶诞节的,两个人都不是基督教徒,也没有过这
种节日的习惯,倒是结婚有孩子之后,应孩子的要求,会全家人一起到外面用餐,也会买
点小礼物奖励他们,但这似乎和所谓的“过圣诞节”不太一样。
  “不算有。你呢?”
  Paul出乎意料地点点头,“搬到这里来之后,刚开始是房东阿姨邀请一起去教堂,后
来每年我都会去。”
  “你是基督徒?”
  Paul笑着回答:“不是,一般人也可以参加仪式。如果姚先生有兴趣,要不要也去看
看?”
  姚隽英知道他不会拒绝Paul的邀请,就像多年前的营火晚会,他也没有拒绝阿兴向他
伸来的那双手,即使那代表要远离其他人、远离火光,一起走进幽暗无光的森林里。当年
他们迷路了,走得太远,听不见喧闹也看不见火光,踏在半人高的野草之中,没有什么是
安全的,下一秒他们就可能摔落山谷,或者被毒蛇夺去性命,而他的掌心微微出汗,私自
认为那是一场大冒险。
  于是两人约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一起参加子夜弥撒,地点正是他从斜坡下的便利
商店仰望时,黑夜中发光的十字架,带领他回到“仲夏夜之梦”的那间教堂,就在民宿对
面。时间从晚上十点开始,听说会一路举行到跨夜,聚落里有一半左右的人会参加,另一
半的人则是隔天在对街的基督长老教会参加礼拜。
  姚隽英提早吃了晚餐,还记得打电话跟前妻和大女儿说自己要去参加弥撒的事,线路
远方那头的两个人连连惊呼,没想到他年过半百之后突然对宗教活动感兴趣了,他笑而不
答,只有自己才知道为什么,挂掉电话前大女儿说了一句:“帮我跟Paul问好啊!”却让
他的心整个揪起来。
  他试着先睡一会儿,原本以为会很难入眠,却快速沉入梦境之海,他梦见了他和阿兴
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和五十岁,梦见一起走过艰辛的人生道路,直到发疏齿摇,已
漫长地足够让他们去面对彼此的衰老和死亡,躯体终究埋入尘土,他因有对方的陪伴而不
后悔。姚隽英满头大汗醒来,心跳快得让他只能大口喘气,按掉手机上的闹铃。
  他只有阿兴的十八岁而已。
  简单冲了澡,他翻出行李中最不失礼的一套衣服,心想着到教堂去总得庄重一些。走
下楼和Paul会合,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他并不是要去距离二十公尺的天主教堂参
加弥撒,而是要去遥远的地方,非得穿过茂密迤逦的树林、跨过一条条湍急汹涌的溪流才
能抵达。
  客厅只留了一盏灯,照射在Paul的侧脸上,他穿着一套宽松的亚麻色衬衫和长裤,剪
去小马尾,胡渣刮干净了,略长的浏海整整齐齐梳拢在额角,昏黄光线模糊了脸上的岁月
,那一瞬间姚隽英以为他又看见了阿兴,比他们分手时更成熟,却不是Paul的那个阿兴。
  Paul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看他,脸上笑容淡淡的。
  跨年的前一天,Paul问姚隽英想去哪里观赏日出。最热门的地点是太麻里,三仙台也
不错,或者近来有些人喜欢去长滨,取决于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海。这些地方无一例外游客
都不少,每到跨年的时候,宽广的土地上人口总是突然稠密起来。
  姚隽英本来就不是喜欢人挤人的个性,没有一定要去特别值得打卡拍照夸耀的地点,
比起和诸多不认识的游客共享第一道曙光的喜悦,他更倾向和特定的人分享。他看着改变
造型后看起来年轻好几岁的Paul,不可自拔地卷进记忆漩涡之中。
  “之前的无人海滩可以吗?”
  “你不想去其他的景点看看吗?”Paul笑着问,轻轻抚摸腿上的虎斑猫,猫的尾巴轻
轻拍打。“台东很大,没有到处玩过一遍蛮可惜的。”
  “我这趟玩下来去过不少地方了。”他细数几个自己去过的景点,有了Paul的机车,
他这一个多月来移动的距离或许超过三十年下来的两点一线,毕业后他以家为圆心,划出
一个半径不大不小的圆,并不觉得受困,但确实不曾离开。现在儿女皆已离开那个圆,前
妻也飞往更远的地方,他也想试着离开,所以才会在这里。他拉回跑远的思绪,顿了顿,
有些刻意地说:“而且那里适合失恋的人看海。”
  Paul没有继续往下问,只是说好。
  他向咖啡店的年轻人订了常温点心和一瓶酒,随即又想起Paul需要开车,把酒换成冰
咖啡。睡眠中姚隽英似乎感觉到猫跳上了他的床,蜷缩在他的棉被上,他一边迷迷糊糊地
想着自己忘了关门吗?一边伸手想去摸,然而扑空,不知道是猫早就跳走,或者本来就没
有猫在那里。
  被Paul叫醒的时候还是一片漆黑,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凌晨四点,向来安静的聚落有点
吵杂,听得见外面有人喝酒喧哗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姚隽英迷迷糊糊
地洗漱,差点忘了把常温点心和咖啡带出门,车子驶出聚落,一群年轻人歪七扭八地在大
马路上跳舞唱歌,有个苍老的声音怒骂他们扰人清梦。
  白天因为有阳光,连冬天也显得温暖,夜晚的海滩则是冷的,风强劲刺骨,这天没有
月光,星星则不足以照亮。姚隽英冷得牙齿打颤,后悔自己穿得太过单薄,并且对于准备
了冰咖啡的举动懊恼无比。Paul递给他一条毛毯,一壶热咖啡,显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状况

  他坐在沙子上蜷缩身体,Paul收集了几根粗大的漂流木,点起篝火,一瞬间热穿透毛
毯,烘暖了他。火光温暖明亮,枯枝发出细微爆裂声,热空气在火堆边驱散寒意,不远处
传来海浪拍打岸边的涛声。
  “这样是可以的吗?在海滩上生火。”
  “应该不行吧。”Paul笑了出来。
  他们在火堆旁并肩,直接坐在沙滩上,地面已经没有前一日太阳的余温,而新的一天
日光还未升起。黑夜里时间似乎流逝的特别慢,凝视火光也让人进入某种结界之中,阻挡
时光的流逝。几天前的梦在姚隽英脑海中打转,一次又一次填入更多细节,梦境并未给予
的,都由他自己补完,仿佛他真的和阿兴过了一生。当他回过神时,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
泛亮,不再是无光的深蓝。
  Paul披着另一条毛毯,卷起袖子,将带来的鱿鱼干用铁签串起,放在火旁慢慢烘烤,
露出半条手臂上的刺青。
  “你的刺青有特别的意义吗?”
  陌生的文字刺满了Paul的双臂,一圈又一圈缠绕其上,宛如文字构成的枷锁,将双手
禁锢。
  “一个朋友刺的,时间太久,不记得了。”Paul的语气很淡,把烤好的鱿鱼干递给姚
隽英,指指前方的海面,那里已经镀了一层金黄色的边缘。“很多人说日出前最为黑暗,
其实是不对的,太阳升起之前天就已经亮了,星星还在,你只是看不见。”
  没有人会将不懂意义的文字刺满整个手臂,至少阿兴不会。姚隽英直到很久以后才发
觉,或许阿兴的每一个举动都表达了些什么,只是他没有读懂。即使记忆中的夏日再怎么
一如昨日,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有些事情总会改变。他用毛毯遮挡,低头搜寻了那串与
英文看来相似又不同的文字。
  “姚先生,新年快乐。”
  听见Paul的声音,他抬头时正好赶上从地平线升起的第一道曙光,大地的黑暗节节后
退,因为晨光过于刺眼,将夜晚一一否决。
  “新年快乐,Paul。”他瞇起眼睛,无法直视。
  那是一首名为〈离别〉*的诗。
  *〈离别〉 波赫士
08
  旧糖厂里的酒吧早就不由阿川经营,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租下旧址,稍作整修后同
样开了酒吧,固定每周三、五邀请乐团现场演奏。这件事是姚隽英去聚落里唯一一间轻食
店用餐时,店长告诉他的。
  这是他待在海岛之东的最后一个夜晚
  姚隽英喝得很醉,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喝得那么醉过,向来都浅尝辄止,微醺就好,失
去控制的快乐他不懂,也并不想了解。他叫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年纪和大女儿相仿的酒吧
老板并没有阻止他,而是笑着递上,她甚至连名字都跟大女儿一样叫做Alice,酒吧则取
名为Wonderland。
  晚上十点,正是酒吧热闹的时候,他挑选了吧台的位子,距离表演的舞台很近,听不
懂的族语伴随吉他声流入耳朵。Alice过来问他要喝什么,根本没去过酒吧的他困窘了一
阵后只能说出“啤酒”,端上来的啤酒杯不是常见的造型,更像红酒用的高脚杯,酒液颜
色较深,入喉有爽口的麦芽香气和烟燻般的甜味。酒吧里有种不打扰彼此的氛围,每个客
人隐藏在阴影当中,只剩下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姚隽英叫了第二杯酒,让Alice为他决定喝什么,恰巧听见Alice回答不识相前来搭讪
的客人:“我结婚了。”提供证据似地,举起右手,一枚戒指在无名指上隐晦有光。脸上
的表情大概出卖了他,Alice端酒时笑笑地问:“很意外吗?”他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几岁
的年轻女性,黑框眼镜,黑色背心,两侧剃得极短的发,刺青、鼻环和唇环,很难想像对
方是这个不婚世代中逆流而行的人。
  “你很年轻。”他点点头,试着想像如果大女儿也在此刻决定结婚,自己会有什么感
受。
  “遇上对的人了,不想放他走。”
  “你们认识很久了?”
  “我们认识对方一个礼拜就决定要结婚。”Alice摇摇头,秀出手机里的照片,以蓝
天碧海为幕,两个人笑得十分甜蜜,画面上的Alice还有一头长发,在海风里恣意飞扬。
“婚礼就办在聚落里,不收礼金,没有婚宴,只有啤酒喝到饱。”
  面对这个与女儿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姚隽英忍不住有些担心,他犹豫许久,既然对方
愿意与他分享,或许自己的问话也不算太过唐突。“你们在生活相处上……没有问题吗?

  Alice笑了起来,“我不是为了跟他过生活才结婚的。生活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探索
、磨合、彼此忍耐、找到一个各退一步的共识,但我跟他都不想退。”她在姚隽英面前将
双手十指交错,“爱情不一样,找到对的人,一瞬间就知道了,就像这样彼此嵌合,没有
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介入两个人之间;我不知道我爱他什么,可是知道我爱他,如果失去
他,我永远都没办法再像这样去爱一个人。”
  来到海岛之东、见到Paul之后的这两个月,他无数次怀疑过自己为什么还对那一年的
夏天念念不忘,像是从十八岁之后的时光不曾存在,只要一个眼神他就回到当年。或许他
们就是两只彼此嵌合的手掌、密合的贝,仅仅交握就知道再无缝隙,对方是自远古失落的
那一部分,于是有了奋不顾身的勇气。
  但阿兴不是还有忘不了的那个女孩吗?
  “我们不住在一起,不需要用生活消磨爱情。”
  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离开酒吧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摇摇晃晃循着银白
的十字架光芒往上走,右转,回到仲夏夜的梦里。客厅只开了一个小灯,Paul不在,否则
这个时间应该待在客厅。
  实在太过困倦,他觉得自己甚至爬不上二楼,只好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有人打开了灯,轻拍著脸企图叫醒他,他挣扎着想叫阿兴的名字,想问对方什么时候
认识那个忘不掉的女孩,是那年夏天之前,还是之后?不过那是徒劳无功的,他的身体已
经失去控制,不听指挥,对方只好帮他盖上被子,调暗灯光。
  姚隽英以为自己做了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猫压在他的左腿上,微微发麻。
  “你醒了?”
  随着开关的声音,房间亮了起来,他瞇着眼睛适应光线,Paul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复
杂,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只帮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机,说了一句“手机一直在响”就
转身走进厨房。他差点连手机都拿不稳,花了几秒才滑开萤幕,大女儿打了几通电话给他
,后来又传讯息问他是否明天回程,他简单回应,把手机收起,才发现压在腿上的是那只
虎斑猫。猫趴在他的大腿上,睁大的绿色眼眸望着他。
  “你愿意告诉我名字了吗?”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猫并没有起身跳走,他轻轻搔著猫耳朵后方,手掌下的绒毛柔软
细致,他欣喜不已,几乎觉得被猫允许是一种殊荣。虎斑猫享受地瞇起眼、抬起下巴,露
出脖子上的项圈,同样有个小小的古铜色金属圆牌。
  “Jim?”姚隽英哑然失笑,他低声对猫说:“你的名字正常多了。”
  他听见Paul在厨房开瓦斯的声音,分神想着为什么猫的名字是“Ing”和“Jim”,这
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关联吗?他听说养宠物的人取名自有一套逻辑,但通常彼此有关,例
如友人家的两只兔子分别叫鲑鱼和梅子,都是饭团的口味;或者是什么谐音,毕竟路上到
处都是“盐埕序”一类的广告招牌。
  猫的名字就像一道谜题,只要解出答案,他明天就可以毫无罣碍离开这里。
  姚隽英反复唸著猫的名字,猫并不在意,只是继续仰头享受他的抚摸。不是双人合唱
组合,不是知名的作家或导演,就算把“Ing”当成“Ingram”的缩写,他也想不出来会
是谁。喝了酒之后的大脑无法专注,他的思想飘散在空气中,凝聚不出有意义的名字,有
那么一瞬间,他想起Paul手上的刺青,自己用Google偷偷查到的那首诗:“我们一起挥霍
激情,不为我们自己 / 而为已经来近的孤独”Paul纪念的是与谁的离别?在那个蝉鸣让
人震耳欲聋的夏日,他们挥洒的激情是否因为两个人都感到孤独?
  有没有可能,猫的名字是“ㄐㄩㄣˋ”“ㄧㄥ”?
  客厅的灯原本关着,现在打开了,餐桌上摆着几样卤味和啤酒,一旁的喇叭传出悠扬
的英文老歌,法兰克辛纳屈醇厚的歌声唱着:“Strangers in the night / Two lonely
people we were strangers in the night / Up to the moment / When we said our
first hello”,是经典的〈Strangers in the night〉。
  “姚先生喝太多了。”Paul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杯姜茶。“你明天胃会很不舒服
。”
  他怔怔看向Paul,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正确的答案。指尖传来尖锐的痛,猫突然转
头咬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跳下他的大腿,原以为自己获得了旁人没有的殊荣,下一秒就
让人疼痛。
  “猫的名字是‘隽’和‘英’吗?”他唸得很慢,咬字清晰,不想有任何的模糊地带

  “牠不是自己告诉你了吗?”Paul微微笑了起来,眼神中有一种寂寞。
  他没有喝下那杯姜茶,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滚烫的东西。他们不过是两个孤单的旅人,
被回忆的海水打溼,迎面而来又是一波波汹涌浪潮,需要彼此取暖,才能渡过漫长的寒夜
。大浪卷走残存的理智,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成熟身体仍有年少时的痕迹,他对
这具身躯了若指掌,知道哪里是吻正确的落点,知道何处能够唤来暴风雨。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没有羞怯和迟疑,说不出口的言语化作激情,泪水倾泻而出时,
他仿佛闻到夏日的雨水,打在身上温暖而疼痛,雷声间隙中数着对方的喘息和心跳,嘴唇
上有潮湿的气味。
  予以欢愉,予以疼痛。
  暑假过后,姚隽英住进学校的宿舍,苏恩兴则在学校外由苏父帮忙租了一间小套房,
学期开始,但夏日并没有结束。每隔一周,他就会从台北坐火车到新竹,火车站外坐上阿
兴的机车,在那小小的房间里厮混整个周末。
  天气开始变冷的某一天,他在火车站外等了很久都不见阿兴踪影,从疑惑到想兴师问
罪的微怒,然后是担心对方出事的惊慌失措,他穿得太过单薄,走在寒风中一个小时,才
抵达阿兴租屋的公寓。阿兴的机车停在门外,他等著有人走出生满铁锈的大门,从隙缝中
钻进夜晚的公寓,他爬上五楼,一个女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你要找阿兴吗?他在里面。”
  阿兴的确在里面,半裸著上身,背后有浅浅的抓痕,那双眼睛依然深得让人看不透。
  “所以我们算什么?”他问。
  “姚隽英,”苏恩兴瞇着眼睛笑了起来,“你是独子,你能够保证以后不会结婚吗?

  他当然无法保证,那时候的他还太过年轻,根本没有想过以后。
  “我只是上了个保险。”
  于是他又在寒风里花了一个小时走回火车站,来自温暖南方的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
经结冰,或许因此没有眼泪。他想过如果阿兴追上来,承认自己的错误,向他解释,他们
之间是不是还有任何可能?可是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在海岛之东的最后一个早晨,他终于看见Paul的睡脸,很像阿兴。姚隽英捡起散落一
地的衣服,木然地用APP叫了车,进浴室盥洗,冲去所有那个人的气味,但痕迹是冲不掉
的,只能等待时间。他把民宿钥匙放在客厅桌上,蹲下来摸了摸两只猫,搭上出租车离去
。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回程的南回铁路沿着海岸前行,一片深遂辽远的蓝。
  他拿出在车站买好的便当,卤过的炸排骨、面轮、虾卷,他咬了一口卤太久而有些过
熟的卤蛋,粉粉的口感在唇齿间散开,只能用罐装茶冲下喉咙,顿时失去了继续吃的欲望
。姚隽英向来不喜欢全熟的蛋黄,他喜欢澄黄的蛋黄还带着点流动性,可是又熟得除去生
腥味──就像Paul为他准备的早餐。他猛然从座位上站起,平日的车厢里没什么人,还是
有几个乘客不解地看向他。
  阿兴记得,全部都记得。记得他喜欢什么样熟度的蛋、吃虾子会过敏、鱼卵喜欢煎得
脆香,记得他不吃茼蒿,但是喜欢山茼蒿,他们甚至在茼蒿的季节来临之前就已经分手,
不过是在那个夏日里随口一提,阿兴却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混乱无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种冲动拿着行李在下一站下车,走到反方向的
月台,回到海岛之东的那个小小聚落,回到阿兴身边。可是他回到那里又能如何?即使他
在这里纵身一跳,也无法回到十八岁,那条通往新竹火车站的大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火车轰隆隆驶入山洞,窗外一片漆黑,玻璃上映照出他自己的脸。
作者: whereischild   2024-08-03 18:46:00
好文推!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最珍贵的情感永远只能深埋内心,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无法承担失去的风险,宁可选择自己亲手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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