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以心饲虎 (下)

楼主: goldenink (没有画面)   2024-07-29 18:44:33
  从地方志上看来的故事讲完,天也亮了。
  魏槐卿盯着迟迟没再开口的清明,喉头发紧。
  “你……咳咳!”
  后半句还没挤出来,清明就掏出水囊递过。
  接过水囊的动作熟练得如同过往千百次,魏槐卿喝了两口水,呆愣地拿着水囊,忘记
还给对方。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清明望着魏少爷的眼神温软不少,他暗自叹息,拿回水囊也喝了一口,滋润同样干哑
的喉头。
  “你觉得,和尚爱那头老虎么?”清明问他。
  魏公子看了清明一眼,不知为何偏过头去,看向亭外,“爱呀。就是爱,才肯割肉,
最后还把自己炖了给牠吃……”
  清明又问:“那你觉得,老虎爱那和尚么?”
  “也爱啊!”魏槐卿说:“不然,哪会宁可挨饿,也要守在他身边?”
  清明点点头,最后问:“若真如你所言,他们可有善终?”
  魏公子沉默了。
  他想告诉清明,人和老虎一边两只脚,一边四只脚,不能这么打比方。他还想告诉清
明,是老虎太固执,不肯吃肉也不肯吃菜才差点饿死。他比那傻老虎好伺候,就算半生不
熟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不挑嘴。
  但他更知道,清明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一直想,想到亭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还是没想到怎么劝清明跟他回家。
  眼看雨势渐大,清明起身,捡起擦过地的外衫挂在手上,朝魏公子行礼。
  “祝公子余生顺遂平安,子孙满堂。清明告辞。”
  回过神的魏槐卿一把抓住清明的手腕,看见细瘦腕间的木头佛珠,突然问:“是不是
我送了你这串佛珠,你才会想要遁入空门?我错了,你把佛珠还给我……不! 扔了也行,
你不要出家好不好?”
  清明垂下眼,抚著佛珠低声道:“这是小时候我们去逛市集,你头一回买给我的东
西。”
  只是市集小贩卖的普通佛珠,木料不值钱,串珠的棉线也不坚韧,这些年来断过无数
次。每一次,清明都把珠子一一捡回来,数了又数,确定没遗漏,再找一条新的红线,把
珠子串上去,戴回手上。
  那串佛珠从元宵夜的市集开始,陪他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春心萌动走到缘尽心死。
  魏槐卿没想那么多,改口道:“既然你喜欢,我再买给你!咱们去挑一串小叶紫檀
的!”
  清明摇头,“别的孩子小时候喜欢木剑竹马九连环,我却看上这个,只能说我有佛
缘,注定走这条路。”
  “我不管!清明,跟我回去。我跟我爹娘说了,我这辈子不娶妻,下辈子也不娶!”
 
  “都是要继承家业的大人了,别胡闹……”清明拿下佛珠,塞进魏槐卿手里,“你想
收回就收回,想扔就扔。我走了,保重。”
  说完,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槐卿拿着那串沾染余温的佛珠呆了半晌,才大梦初醒追出凉亭。
  冷雨滴滴答答地下,魏公子站在雨里朝那个愈走愈远的人影大喊他的名字。
  灰衫身影停了下来。
  “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答魏公子的,只有山中风雨声。
  “……你就别后悔!”
  听见那句哭嚎喊出的狠话,清明没说话也没回头,抬脚继续往山上走。或许是被雨淋
得浑身溼透,步伐格外沉重。
  他感觉自己迎著狂风豪雨走了许久,眼前忽亮忽暗,最终看见陈旧的寺庙牌匾时,气
力用尽,昏了过去。
  冷热交错的昏沉间,他在风雨声里听见山洪夹裹巨石与断木滚滚而下,淅沥沥又轰隆
隆的响声近在耳边又像远在梦中。
  两日后,他从风寒高烧里醒转。
  引云寺向来人丁不旺,现今只有住持和一个因为重病被爹娘丢在寺门口的小沙弥。
  小沙弥今年十岁,法名悟圆,人如其名被养得白白胖胖,一点都看不出当年重病垂危
的模样。
  悟圆看他醒来,连忙端过白粥,吱吱喳喳一连串关心。一会儿问他头疼不疼?有没有
哪边不适?一会儿劝他粥要趁热吃,晚点还要再喝一碗药。看他没回话,再接再厉另起话
头,讲起这几日大雨导致山洪暴发,卷走一条人命真是太可怕,连唸好几声阿弥陀佛。
  清明顶着不太清明的神智接过粥碗,在听到一条人命时,手一抖,调羹摔到地上,裂
成两半。
  “哎呀,有没有伤著?是我不好,不该让病人自己喝粥。你等等啊,我再去拿──”
  他抓住小沙弥肉嘟嘟的小手臂,“你说,卷走一条人命,知道是什么人么?”
  清明的手冰得吓人,悟圆打了个寒颤,忍着没甩开他,温和地拍拍他的手,才回答:
“听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要救一个被卷进河里的小姑娘,结果把小姑娘送上岸
后,被冲下来的树干砸到头,就……”
  悟圆看着面无血色的清明,把所知的消息都讲出来。“据说还是个富家公子。早上我
下山买米的时候,看见他家人来招魂,他爹娘哭得好伤心,唉……”
  “那家人姓什么,知道么?”
  “我听其他人喊那大爷魏老爷……”悟圆歪头想了想,“对!姓魏!我听见道士喊那
公子的名字,叫魏槐卿!”
  “十九。”
  “啊?”
  清明掀开薄被,下了床,“他今年才十九岁。”
  “哎!你还不能下床!你要去哪儿啊?”
  悟圆追到门口,被清明跨过门槛后,回过头的眼神吓了一跳,没再妄动。
  “去找魏──”清明改了口:“去找我的阿虎。”
  小沙弥眼睁睁看着烧了两天才醒转的病人风风火火下山去,赶紧跟住持和尚禀报。
  那一日,引云寺师徒从白天等到入夜都没等到清明回来。
  隔日,小沙弥特地下山打听,才知道清明所言非假,他确实去找他的阿虎了。
  听当时在附近的猎户说,清明只说了一句话,就不顾劝阻跳进河里。
  他说:“我后悔了,你别哭。”
  把清明遗留在岸边的布鞋带回引云寺,不识情滋味的小沙弥在如师如父的住持和尚怀
里大哭了一场。
  百年后。
  禧平七年,隆冬,京城。
  庆王独子卫怀清,年方十四,调皮捣蛋神鬼难敌。这一日,小世子熟练地翻过王府高
墙,逃课去也。
  被支开的亲卫抱着狐裘追了三条街还是追丢,只能回府里搬救兵。
  大队人马走遍大街小巷敲锣打鼓找小主子的情形,城内百姓已见怪不怪,还能取笑几
句。但谁也没想到,小世子当真胆大包天,这一溜直接溜出城。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骗过城门守卫的鹰眼,亲卫找到他时,他穿着单薄锦衣,坐在城外
的土地公庙前,动也不动。
  亲卫三步作两步冲上前,只差没就地跪下。用狐裘把小祖宗仔细裹好,亲卫发现小世
子还是不动如山,吓得三魂飞了两魂。
  “主、主子?”
  卫怀清闻声缓缓转过头,又把亲卫的七魄吓走六魄。
  众所周知,与圣上同母所出的庆亲王深得圣宠,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卫家向
来子息单薄,庆亲王上穷碧落下黄泉,中年总算求得一子,简直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
嘴里怕化了。不只王府上下,就连九五之尊也对这孩子偏爱得很,把小世子宠成一尊活脱
脱的混世魔王。
  既被称作魔王,当然活得随心所欲任性妄为。除了小时候哭着要奶喝,三岁后就没人
见过小魔王的眼泪。
  如今,年近志学之年的卫怀清却跪在破庙前,泪流满面。要不是王府亲卫也是见过大
风大浪的角色,怕是已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从小看着世子长大的贴身侍卫名唤莫邪,此时正顶着跟传奇名讳毫不相衬的慌张神
色,结巴起来。
  “主主主……主子……您您您……哭哭……”
  卫怀清抬起一掌,止住亲卫愈急愈讲不清楚的老毛病,复又指向下方。
  莫邪这才看清小世子怀里抱着一个……人?呃,那是人么?
  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瘦得剩一把骨头,满脸脏污双眼紧闭,不知道还有没有
气。粗布衣服污得看不清原本颜色,像一团给三流客栈擦地都被嫌弃的抹布。这小乞丐不
仅脏还臭得很,几只苍蝇绕着那头打结流油的乱发嗡嗡飞舞。
  莫邪偏头换了一大口气,差点没吐出来。
  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却在此时发话:“我要带他回府。”
  “主子?!”
  懒得再听亲卫结巴,卫怀清抱着人要起身,在此时对上那人突兀睁开的眼睛。
  “放……手……”
  卫怀清瞪他,“我不放!”
  不知对方哪来的力气挣扎,还歪打正著揍了卫怀清一拳。
  软趴趴的拳头不痛不痒,只在颊上留下一个泥印。被揍的小世子不以为意,旁观的亲
卫却怒发冲冠,此时也不嫌脏臭,拎起小乞丐的衣领往旁一扔,砸上庙门边的断头石狮。
  “住手!”
  卫怀清目眦欲裂怒吼一声,莫邪追击的拳头挥到一半只得改道,砸上离那小乞丐半步
之遥的雪地,溅起积雪纷纷。
  卫怀清连忙上前要扶人。对方看他还要来抓自己,摸到地上的碎石块,没多想就往眼
前砸,想把人赶走。
  两人相距太近,莫邪来不及救驾。
  “主子──”
  卫怀清不动不闪,任凭尖锐石砾砸上额角,见了血。
  鲜血如红线从被砸破的额角往被揍的脸颊流下,匪夷所思的剧痛穿过卫怀清的脑袋,
串起遗忘的前尘往事。
  深山野寺的相依为命、首富之家的两小无猜,还有他一路追上山,苦苦哀求却被拒
绝,最终心碎哭喊出的那句:“你就别后悔!”
  走马灯的画面如凉亭外寒风夹裹的碎雨迎面,不知过去多久才化作点滴血泪,糊了
满脸。
  于是,他知道自己偶然溜达到这里后,看见那身影就再也挪不开步子的原因;也知道
看见 那人今生的境遇后,会心疼到泪流满面的理由。
  皆是前世缘。
  “我不知道你后悔没有,但我后悔了。”前世的魏槐卿,今生的卫怀清蹲下来,再度
朝那人伸出手,“跟我回府。我会照顾你、待你很好很好,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张牙舞爪的小乞丐止住后退的动作,盯着那张血泪交织的脸,缓缓抬起一只脏污破洞
的衣袖。
  卫怀清单膝跪下,将不久前被揍过一拳的脸往前凑。
  脏兮兮的粗布衣袖以竭尽所能的轻柔拂上世子爷柔嫩的脸颊,拭去上头的血与泪。
  卫怀清忍不住闭眼,在昏暗中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说:“……别哭。”
  失踪不到半日,在层层守卫眼皮底下溜出去的世子爷凯旋归来,战利品是一个城外土
地公庙捡回来的小乞丐。
  挂彩破相的卫怀清吓坏众人,有人拎着裙䙓飞奔去通报王妃,更有人商量是否要请进
宫议事的庆亲王回府。
  卫怀清先是制止管事叫人进宫报信的打算,随即招来贴身伺候的侍女,带着飘出酸臭
味的小家伙去洗澡,最后才去拜见亲娘,说要留下小乞丐。
  看见宝贝儿子额角染血,庆王妃心疼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再说一个不字?满口答应的
王妃连忙叫府里的大夫来诊视,再三确认卫怀清只是破皮流血的皮肉伤,没因此伤筋动骨
砸坏脑袋才放下心。
  让大夫裹好伤口,再三拒绝王妃要为他请御医的建议,卫怀清连陪亲娘用顿午膳的工
夫都没有,风风火火回房去了。
  让侍女抓去从头到尾刷洗好几回,换过三桶热水,再梳理整齐,穿上干净衣物的小乞
丐被送进世子屋里。
  小家伙穿着一袭世子爷穿不下的月白旧衫坐在桌边,单看眉眼身形,倒有几分豪门贵
人的气韵,就是手腕上那串死都不让外人碰的木头珠子突兀得很。
  卫怀清看着那串眼熟的佛珠,苦涩地问:“那佛珠……”
  对方一时没懂,急忙将佛珠掩在衣袖下,生怕被抢去。
  卫怀清摇摇头没再说话,也在桌边坐下。
  两人隔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对坐,世子眼前是五菜二汤和一大碗白米饭,小乞丐
面前只有一小碗热粥。
  “你肯定饿坏了,但不能马上吃大鱼大肉,肠胃受不了。我让厨娘熬了粥,你慢慢
吃,别烫著。”
  小乞丐看着他,摇头。
  卫怀清用自己那双乌木镶银的筷子沾了一口米汤,送进嘴里。“你看,没毒,放心
吃。”
  那人迟疑一会儿,模仿卫怀清抓起筷子去沾碗里的粥。一次两次,猫儿似的舔著筷子
尖的米粒。
  卫怀清静静看着,发现他不是戒心未除,是真以为该这么吃,指了指放在粥碗边的白
瓷调羹,“用这个。”
  这回没有卫怀清的示范,小乞丐捏起调羹却像没见过这玩意儿,愣在那里,不知如何
下手。
  世子爷看着连调羹都不会用的人,心口泛起绣花针扎似的疼。
  “……无妨,我教你。”
  那日下午,卫怀清一手捧著瓷碗,一手拢著那人枯瘦的手拿着调羹,一勺接一勺,将
整碗干贝花菇粥喂进小乞丐的肚子里。
  不过喂一碗粥,竟比平时骑马射箭还累,卫怀清抹去额际细汗,又接过侍女端来的,
一直在炉上温著的滋补汤药盯着那人喝到碗底朝天。
  世子爷把吃饱喝足的小家伙送上自己的床,解下床幔,“睡罢。”目光落在那人让锦
被覆蓋的右腿,又说:“明日我让我爹请御医来,帮你看腿。”
  他以为这世的清明只是出身贫苦境遇堪怜,带回来锦衣玉食养一段时日便好,没想
到……
  不愿再看,卫怀清转身要走,被拉住衣袖。
  会过意的卫怀清没抽出衣袖,顺势在床沿坐下,温声道:“别怕,我不走,就在这里
陪你。”
  咕噜噜的腹鸣响起,打从呱呱坠地就没挨过饿的世子爷先是愣了下,才腼腆一笑。忙
碌大半日,只顾著喂人,自个儿的五脏庙倒是忘了祭。
  清明像个牙牙学语的三岁小孩,含糊不清地说:“你……饿……”
  卫怀清摇头,“跟你在一块儿,就不饿了。”
  再也不饿了。
  近日来,许多人发现那个在王府跟夫子对骂、进皇宫把皇子气哭,成天闹事捣蛋的混
世魔王变了。
  王府里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到只差没有一手指天步步生莲的世子爷像是一夜长大,安分
待在府里,跟着夫子读书用功,不再想方设法出门胡闹。
  他跟捡来的小乞丐同进同出,甚至同食同寝,睡在同一张床上。
  有些碎嘴下人纷纷耳语,猜测那洗净打扮完眉清目秀的小乞丐是世子爷的入幕之宾,
胆子更大的,还调笑道或许那位就是未来的世子妃。
  专门替世子爷伺候爱驹的马夫说出这惊世之语时,世子爷正带着他口中未来的世子妃
来到马厩前。
  马夫阿四一脚踩着板凳发表高论,一起说闲话的家丁奴婢们却集体中邪,不是见了鬼
似的有急事先走,就是突发急病眼歪嘴斜。
  待阿四听到从身后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才知大祸临头。
  “……世世世、世子爷饶命!”
  阿四双腿一软跪下,眼看卫怀清没吭声,随即砰一声以头抢地。
  卫怀清看着年纪跟他爹差不多大,教他亲近马匹、养马驯马的中年仆役如今狼狈求
饶,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一想到府里的闲杂人等如何在背后议论他的清明,卫怀清原要
伸出去搀扶的手就怎样都伸不出去,放任阿四一跪不起。
  几个留着没走的仆役想帮阿四求情,看到世子爷难得阴沉着俊脸,怕受到牵连全都支
支吾吾,欲言又止。
  结果是卫怀清身旁的清明有动静。
  清明没像世子爷那般高高在上发话赦罪,而是向前几步在阿四面前蹲下,轻拍马夫的
肩,有些艰难地说:“起来……不要……跪……”
  阿四听见了,却不敢起。他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清明回头,看向卫怀清。
  卫怀清很清楚自己是个没出息、没骨气的废物公子哥儿。清明不必开口,只要用这种
眼神望着他,哪怕天上有十个太阳都会拚死为清明射下来。十个太阳都没了,天地无光怎
么办?无妨,清明就是他的日君兼月娘。只要有清明在,无论日夜都熠熠生辉。
  打从前世便是如此。
  卫怀清上前把自身难保还要为人求情的小乞丐拉起来,没好气地对阿四说:“我还没
死跪什么?起来。”
  阿四这才斗胆抬头,发现世子爷的脸色由阴转时晴,颤颤巍巍地在其他人搀扶下起
身。
  “阿四谢过世子爷!”
  卫怀清的口气依旧不善,“谢我做什么?谢他,是他求的情。”
  阿四连忙改口,“阿四谢过……呃……”
  事到临头,在场众人才想起:这被世子爷当小猫小狗捡回来养的小乞丐,连个像样的
名字都没有。
  卫怀清自个儿也是到此时才惊觉:这世的清明早有别的名字,也许就叫狗蛋、大牛之
类。
  清明这清秀少年的模样配上那种贱名,惹得卫怀清莫名发笑。
  他扬起唇角,有些不怀好意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眨了眨清亮的眼,微一摇头。
  “是没取名字,还是太难听怕我笑?”卫怀清竖起一掌,正色道:“苍天在上,我卫
怀清发誓,听完绝对不笑。”
  对方又摇头,低声回:“没人……取名……”
  听到这话,扎在卫怀清心尖肉的绣花针长成五寸钉,让他胸口狠狠一疼。
  想当初为他取名的可是桃李满天下的当朝太师,而这世的清明不知是何出身,竟连替
他取个名字方便叫唤的长辈都没有。
  卫怀清按着心口揉了揉,轻声道:“那我就叫你清明,天朗气清的清,月明星稀的
明,可好?”
  怕小乞丐听不懂成语,其实也没多读几天书的世子爷张口还要解释,就看到那人抿了
抿嘴,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好。”
  小世子冲上前将人拥进怀里,清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般人顶多晃晃身子,就能靠双脚站好,但清明不同,他的右腿有疾。
  御医在清明入府的隔日下午便奉命来王府看诊,但那只据说打娘胎里落下病根的右
腿,连专为皇帝治病的御医大人也无法治愈。
  “可惜白玉有瑕,得残一辈子了。”
  难得懂事想送御医出门的卫怀清跟在后头,正好听见老御医跟王府管事这么说。
  他被钉住脚步,遥望管事妥贴地将御医送出府、送上马车,回到皇宫。
  他的清明得残一辈子。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说在王府甚至这京城呼风唤雨都不为过的世子爷怎么可能认命?
不只爱子如命的庆王妃担心,就连感念对方让自家小魔王投胎做人的庆王爷都贴出告
示,重金悬赏天下名医要帮一个小乞丐治腿。
  将近一个月,无论大内圣手还是江湖神医,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夫几乎踏平王府门槛,
可他们看完小乞丐的腿都只有一齐摇头的份。
  这是天生的残疾无药可医,也无需药医。
  既然医者无能,见不得爱子成日愁眉苦脸的庆王妃连旁门左道的游方术士亦来者不
拒。
  某日黄昏,瞎眼郎中牵着一条黑狗来到王府。他摸了摸小乞丐的骨相,仔细问过情
况,突然向旁边伺候的家仆讨要世子爷的生辰八字。
  世子爷的生辰八字怎能随便给出去?家仆做不了主,通报给管事,管事也不敢拿主
意,只得去请示王妃。
  庆王妃亲自接见那瞎眼郎中,而郎中听完王妃给出去的八字,提起朱砂笔在随身的黄
纸册上涂抹半天,撕下一张留在桌上,朝王妃的方向一躬身,连酬金都没要,走到门外牵
起黑狗,沿着曲折蜿蜒的回廊离开王府,再也不见踪影。
  为了宝贝儿子宝贝的小乞丐,这些日子也见过不少脾气古怪的能人异士,但这位瞎眼
郎中却让王妃娘娘印象最深。
  “……小姐?”
  出声的是陪嫁来王府的贴身侍女芙蓉,沿用当年在家里的称呼。
  回过神的庆王妃抬起手,示意侍女把那张黄纸拿过来。
  貌似高深莫测的郎中并没有在纸上画符,而是用遒劲有力的字迹写下让王妃自此更加
寝食难安的四个字。
  三世孽缘。
  那张黄纸被庆王妃折了又折,收哪儿都不放心,最后干脆叫侍女挪开薄纱灯罩,引烛
火烧了干净。
  以为眼不见就能心不烦。
  这头当娘的替儿子操碎了心,那厢的儿子倒是天天优游自在。
  对卫怀清来说,管他是圣上御旨还是神算预言,无论有没有当初见血开窍,忆起前世
纠缠的一砸,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清明而去。
  这辈子的他尚未弱冠便有了字,叫“怀清”。与其说是怀念清明,他更希望是心怀清
明,不管是心如灵台不染尘埃的清明或是那个同样不染尘埃却因他被红尘所困的清明。
  他知道清明上辈子就有佛缘,于是从他爹的库房里翻出一串上辈子承诺的小叶紫檀佛
珠送给清明。在东窗尚未事发前,苦苦央求他爹在隔壁院落为清明盖了一间小佛堂,让清
明诵经礼佛。
  说也奇怪,这世的小乞丐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大字识不得一个,但对那些密密麻麻
宛如有字天书的佛经却只要听经师唸过一回,就能一字不差地复诵,被问起涵义也能解释
得头头是道,比从小到大在佛寺里长大的小沙弥还称职。
  至于那年除夕庆王要进宫,翻遍府里四座库房都找不到那串要送给皇太后的小叶紫檀
佛珠,便是后话了。
  岁月在嗡嗡诵经声与琅琅读书声中流逝。
  那年,世子爷二十岁。
  以往在京城作威作福的混世魔王打从在城外破庙捡回一个跛脚的小乞丐后,改头换面
重新做人。不仅骑马射箭武功一流,还一改以往气坏无数夫子,被京城内外和邻近县城的
教书先生列为拒绝往来户的恶劣名声,发愤用功勤学苦读。
  原有的身分地位圣宠正隆,加上后来改过自新文武双全,闻风而至的媒婆们差点要挤
坏王府大门。
  庆王妃还记着那张被她亲手烧掉的黄纸按兵不动,倒是性急的庆王爷开始催婚,嘱咐
独生子得收心别再贪玩,准备成家立业。
  这一世,卫怀清学乖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光明正大告诉双亲:我卫怀清此生此世非清明不娶,要彻底断绝娶亲
消息传进清明耳里的可能。
  偏厅里只有庆王夫妻、王妃的贴身侍女和庆王夫妻的不肖子。
  一口参茶卡在庆王爷尊贵的喉头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害他只能瞪着浑蛋儿子搥胸口。
庆王妃一边帮不知快被气死还是噎死的夫君拍背,一边对爱子使眼色。
  冰雪聪明如卫怀清看懂了娘亲的暗示,却一根指头都没挪动。
  当朝男风盛行,许多王公贵族或商贾大户府里都有男宠。京城最顶尖最知名的寻欢处
不是满楼红袖招的怡红院,而是以男色事人的相公馆。
  但养男宠和娶男妻是两回事。
  放眼天子脚下,没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娶男妻当正房。
  男人可以千娇百媚艳压群芳,但若论传宗接代持家安内,还是得靠女人。
  这道理,身为名门闺秀的庆王妃再清楚不过。
  她想起那张让人夜不成眠的黄纸批算,想劝,又太了解从小独断任性愈劝愈不听劝的
心肝宝贝。
  末了,只能捏了块王爷最喜欢的杏仁酥塞进他嘴里,趁庆王口不能言,摆摆手让那浑
蛋心肝先滚出去避风头。
  眼不见为净,她总是这么想。
  以为要跟老爹大战三百回合的卫怀清想了想,决定当一回体贴懂事的孝子。毕竟这些
年庆王的身体不算太好,万一真被气出什么毛病,他还想多玩几年,不想那么早就继位当
王爷。
  才离开偏厅踏进院里,卫怀清就看见站在池边的清明。
  “在看什么?”
  时值秋末,池里的荷花早就凋败殆尽,满目萧索。
  清明望着一池残败,轻声回:“看我自己。”
  “胡说!”他上前拉过清明,盯着那双清亮无波的眼,“你不在那儿。”
  清明眨了眨眼。
  卫怀清握著清明的手腕,将对方的手掌按上自己的心口,“你,在这里。”
  清明定定地望着他,而后,抿唇一笑。
  那笑看起来不像被人放在心上的甜蜜欢喜,更像某种看破红尘的释然。
  “那就好。”
  听见这句,卫怀清更慌了。
  他紧抓清明的手不敢放,“什么意思?”
  “我该走了。”清明说。
  “去哪儿?”卫怀清问完自个儿抢答:“又要出家?府里专门弄了间佛堂,你何必舍
近求远?”
  清明叹息,脸上是面对卫怀清常出现的那种纵容又无奈。
  电光石火间,卫怀清忆起前两世的清明也常这般看着他,然后,离开他。
  一股血气冲上喉头,被卫怀清强行咽下。横冲直撞的热血无处可去,冲上脑门,让世
子爷眼前一花。
  宁可饿死也要作伴的隆冬山寺、抛下爹娘只求厮守的雨中凉亭……两世光景如电光闪
烁,一次又一次,一世接一世,他总无法如愿。
  那么,这一世呢?
  卫怀清晃了晃身子,看着要往前栽倒,清明赶紧用另一手扶住他。
  世子爷突然张嘴,狠狠咬住清明的颈侧。
  露出衣领的颈项白皙柔嫩,显然这些年在王府受到悉心照料。如今,被人用虎牙刺
破,渗出鲜血。
  熟悉又陌生的甜腥味窜进嘴里,卫怀清一瞬恍惚。
  吃痛的清明吓了一跳,却没推开卫怀清,反而站在原处让他咬,还用那只没被紧抓的
手抚上卫怀清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发狂的老虎。
  卫怀清缓缓松了口,抬头盯着清明看。
  颈侧涌出的热血染上世子爷的唇角,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茹毛饮血的畜生。
  仿佛过了很久,卫怀清才嘶哑地说:“我当初就该一口咬死你。”
  咬死他,一口一口吃下肚,没人会再挨饿,他们也不用分离。
  没有前世记忆的清明当然没听懂。面对悲愤交加的卫怀清,他怜惜地摸了摸那人的脸
颊。
  “别哭。”
  卫怀清的脸上没有泪,清明却觉得听见对方震耳欲聋的哭声,像即将失去此生最珍视
的宝贝。
  世子爷没理会这句安慰,从腰间摸出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
  随手扔掉价值连城的刀鞘,卫怀清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反手塞进清明手里。
  “我改变主意了。”卫怀清道:“你想去哪儿都行。”
  清明被迫拿着那把放根头发在刀刃上吹一口气就能断成两截的杀人利器,一时间尚未
意会世子爷改了什么主意。
  直到他听见卫怀清轻描淡写地开口说:“先杀了我。”
  清明连忙后退,扬手把那匕首一扔。世子爷不枉他爹特地延请退休的禁军教头教授武
艺,脚尖一踢就把那将落地的杀人凶器挑起,拿回手里,又塞给清明。
  清明挣扎着不肯收,卫怀清突兀展颜一笑。
  “相信我,待会儿,你会要的。”
  不过几步路的工夫,清明懂了。
  都说匕首防身,可没人说过,能拿来对付发狂的畜生──特别是那种穿锦衣戴金冠的
衣冠禽兽。
  被小心翼翼放上床榻时,清明还半信半疑,想着天色仍亮,自个儿最近没病没痛怎么
就被押着要昼寝歇息。直到卫怀清伏低身子,一手勾住腰间衣带,清明才意会到,原来真
是那回事儿。
  他仰躺着没挣扎,勾住他衣带试探的卫怀清反而慢下动作,带着略显惶恐的神情道:
“刀给你了,随便用。”
  清明知道那把匕首扔不掉,随手插进旁边的软枕里,而后,用那只握过匕首的手,环
上卫怀清的颈子。
  世子爷面上的惶恐已变成凄楚,他扯扯嘴角,没笑出来,甚至有些哽咽地说:“我也
知道这样留不住你,可我、我……”
  环在卫怀清后颈的手缓缓往前移,抚上染血的面颊。
  “对我做这种事,那些待你娶回来的贵女闺秀怎么办?”
  卫怀清一愣,“你听见了?”
  清明回:“我只是跛了,还没聋。”
  卫怀清最讨厌他这般自轻,皱眉不吭声。
  难得想逗逗他的清明微微一笑,“难道,您想脚踏两条船?”
  卫怀清听见这尊称就火大,待听清后面的说法,无名火烧上脑门,又想咬人出气。世
子爷把头一低,看见那段被咬破的颈子可怜兮兮渗著血,心头一软,伸出舌尖,往伤口舔
了一下。
  又痛又痒的清明缩了缩肩,抚在卫怀清颊边的手摸上世子爷的头,在后脑勺揉了一
把。
  “我这辈子只想对你做这种事。”怕被误会始乱终弃,卫怀清连忙补上一句:“也只
想娶你一个……不管你愿不愿意。”
  “王爷王妃收留我至今,我不能恩将仇报。”
  卫怀清把头埋在清明肩颈处,闷声回:“你怕辜负他们,就不怕我伤心?”
  “再伤心,娇妻幼子相伴,一家和乐儿孙满堂……总会过去。”见世子爷仍赖著不肯
起,清明只好轻抚他的背脊,像帮一头闹别扭的老虎顺毛。“这才是人世间的圆满。我只
盼你一生平安喜乐。”
  卫怀清抬头,盯着清明这些年似乎修佛修过头,看起来愈发古井无波的眼神,“那是
世人的圆满,不是我卫怀清的。你害我痛失所爱,心都碎了……还谈个狗屁平安喜乐!”
  面对气到爆粗口的世子爷,清明只能低笑叹息。
  事到如今再看到熟悉的无奈神情,卫怀清干脆豁出去。他自清明身上爬起来,像怕人
趁机跑了,一把抓住清明的手,握到腕间那串佛珠。
  世子爷阴著脸问:“我送你的小叶紫檀呢?”
  “太贵重了,不敢戴。”
  以为会更生气的世子爷却没发作,改换话头。
  “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卫怀清没把小时候被砸破脑袋见血开窍忆起前世的实情
说出来,怕吓坏清明。他看着那串比他还常陪伴清明的破珠子说:“我俩是三世情缘。头
一世,你是和尚,我是老虎。你劝我要茹素,我便不肯再吃东西。你怕我饿死,最后把自
己炖了给我吃。”
  “……你吃了么?”
  “当然没有!”卫怀清吼他,吼完余怒未消,“我守着你的尸首,活生生饿死了。”
看清明垂眼不吭声,卫怀清补了一刀:“或许,是心碎而死。”
  清明迟迟没说话,半盏茶的工夫后才艰涩开口:“第二世呢?”
  卫怀清仍抓着他的手,数着佛珠,愈数愈心浮气躁。
  “第二世,我是富家少爷,你是我家的家生子。我小时候送了你一串佛珠,跟这串一
模一样。你也跟这世一样,听到我爹娘要我娶亲,跑去上山说要出家。”
  清明忍不住回嘴:“我只说要离府,没说要出家。”
  “天地之大,你还能去哪?”
  这问题太残忍,清明罕见动了火气,赌气道:“天大地大,我何处去不得?”
  卫怀清哼笑一声没戳破,自顾自往下说。
  “我去求你回来,跟你在山里淋了一夜的雨。天亮后,你还是抛下我走了。”
  清明的火气被一夜冷雨淋个透心凉,哪怕只是梦境,仍在烟雾缭绕间冒出丝丝愧疚。
  “那一世,你也很伤心罢?”
  “何止。”卫怀清冷笑,“我哭着求你,你也没理我,就这么往山里去。我觉得活着
也没什么意思……”
  清明一惊,“你做傻事了?”
  “什么傻事?是好事!”卫怀清说:“我下山途中,救了个落水的小女娃。”
  清明这才放心,“确实是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卫怀清不怀好意地盯着清明的脸,慢吞吞地把话说完:“结果,我自己淹死了。”
  “你──”
  世子爷耸肩,“我不是有心求死,只能说命不好。被心上人抛弃,下水救人又被断树
砸中,我头一疼眼一黑,再睁眼就是下辈子了。”
  清明盯着那串据说跟前世相同的佛珠,心潮起伏,最终只能宽慰对方:“既说是梦,
醒来就忘了。别放心上。”
  “我原本也这么想。人家都说梦跟世间事相反,可我愈想愈觉得,这是件件神准的梦
兆。你瞧,你这会儿不也跟前世一样,嚷着要走么?”
  “我……”
  卫怀清抬起一掌,“无妨,我想开了。”
  清明眼神一亮,以为世子爷总算肯放人,就听到卫怀清用那种今晚就吃红烧蹄膀的随
意口吻道:“我不指望你跟女子一样,一夜过后就死心踏地与我白头。既然你想走,我就
用金链子把你锁起来。不吃饭,我就用嘴喂;不想睡,我乐得跟你缠绵到天明;想寻死,
就算府里大夫无能,还有御医院和全天下的神医,总有人能跟阎王抢命。你怨我也好,恨
我也罢,这辈子……”
  卫怀清说出那句日夜反复在心间回响的誓言:“无论生死,你别想再抛下我。”
  清明挣了挣被抓住的右手,果不其然被抓得更紧。他没辙,只能起身靠着床头,用左
手摸索著从怀里翻出帕子,按上卫怀清的脸。
  一边擦眼泪,清明忍不住取笑:“这些话,哪有人哭着说?”
  泪流满面的世子爷昂起高贵的脑袋瓜,鼻音浓重地嚷:“我没哭!”
  清明没再跟他争,擦完眼泪想到自己的颈子还有一圈冒血的牙印,把帕子往上一按,
才发现血早就止住了。或许,是世子爷的唾沫有疗伤神效。
  摇头甩去胡乱猜想,清明原本想将帕子收回衣襟里,顿了顿,随手放在枕边。待会儿
约莫用得着。
  “明日一早,我跟你去见王爷王妃。”
  又气又哭头昏脑胀的卫怀清一时没懂,警惕地瞪着清明,“去见他们做什么?搬救
兵?”
  没跟变笨的世子爷讲道理,清明反问:“若他们不允,气到要把你赶出王府,你待如
何?”
  “不当世子,那我就去当个卖糖葫芦的老百姓。我小时候好喜欢吃糖葫芦,酸酸甜
甜,一口接一口,停都停不──”话没说完,终于会过意的卫怀清愣望着与他同样倚在床
头的清明。
  “糖葫芦啊……”清明歪头想了想,“也好,我长那么大,还没吃过呢。”
  “你的意思……你是说……”
  清明没再说,他伸指按住世子爷那张净讲傻话的嘴,将残留的血迹抹去,而后,印上
自己的唇。
  那日,世子爷和他捡回来的小乞丐没去饭厅吃晚膳。侍女敲门询问,只听到非礼勿听
的声响,还有世子爷在激越喘息间开口赶人的喝斥。
  叫人脸红心跳的动静在世子爷的院落里持续整夜,直到天光大亮才停歇。
  隔日晌午,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卫怀清走出房门,扔出一床需要换洗的被褥、惨遭波
及的床帷和一堆软枕、衣物、手帕,再叫人送了一大桌补肾养气的饭菜,转身又甩门窝回
房里。
  送出来的各式织品被送到洗衣房,洗衣大娘望着床褥上的落红,叹了口气。
  “这要是入门的新妇,倒是喜事,偏偏是个男人……”
  “男人又怎地?”
  接话的是洗衣大娘的丈夫,管马房的阿四。
  春花扫了丈夫一眼,“男人能管好家务么?现在世子爷正昏头,把那小乞丐当男宠,
日后还不是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进门?到时,府里就热闹了。”
  偷闲跑来的阿四站在门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陶罐,“我瞧小世子不像那样的人。”
  春花将被褥放进大木盆,倒了两桶清水,手上忙,嘴上也没停,“别的不说,那小乞
丐好手好脚就赖在王府里,靠服侍男人度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算好手好脚,他跛着呢。”当年被清明救过的阿四忍不住嘟哝。
  “跛著又怎样?又不是断腿。再说,就算腿断,外头拄著拐杖照样干活的人也一堆,
就他特别娇贵?”
  发现跟妻子讲不通,阿四干脆闭嘴,把陶罐递过去。
  往水里扔皂角粉的春花拍净双手,接过罐子一开,发现是爱吃的糖渍青桃。虽然心里
欢喜,她仍叨念丈夫:“你又乱花钱!跟你讲过多少次,钱得存起来给女儿当嫁妆,你怎
么……”
  “停停停!”阿四打断她,“这是人家做太多送我的,不用钱。”
  “哪个好心人没事送你东西?”
  “清明……”阿四随即改口,没好气道:“就是妳说的那个男宠小乞丐!”
  说完,阿四不想再听妻子唠叨,转身回马厩去了。
  两日后一大早,卫怀清带着能下床走动的清明去拜见双亲。
  在世子爷与糖葫芦小贩的二选一间,庆王爷选择第三条路:叫人请家法打死这孽子,
让他下辈子投胎成糖葫芦。可惜,侍女的腿还没跨出门槛,就被王妃扬声拦住了。
  府里上下皆知,庆王府真正做主的人,是王妃娘娘。
  既然娘娘发话,王爷只能按著胸口猛喘气,没多吭声。
  庆王瞪着跪在眼前的浑蛋儿子,还有原本也要跪,却被他家浑蛋儿子叫住不准跪的外
人。
  或许,已不能算外人。
  庆王审视跟前从容沉稳的白衣青年,早看不出当年那个脏臭小乞丐的影子。他把清明
叫来。
  清明应声要上前,衣䙓被跪在脚边的卫怀清扯住。
  世子爷抬头直视亲爹,“您想说什么,冲着我来就行。”
  庆王爷眉毛一竖,“滚!老子跟你无话可说!”
  王妃接过侍女端上的热茶,吹了几口,送到王爷跟前。“王爷息怒,用茶。”
  庆王不疑有他,喝了一口,随即皱起老脸,“怎地那么苦……”
  庆王妃柔声应道:“臣妾特地为您准备的莲心茶,清热去心火。”
  此生最怕吃苦的庆王爷要喝不想,要撤又不敢,只得把茶盏往桌上一放,使出遁字
诀。“罢,我出去透透气。”
  王妃娘娘端坐原位,巧笑倩兮,“臣妾恭送王爷。”
  庆王摆手,起身离座。经过清明身边时,脚步一顿。
  没理会傻儿子警戒的目光,庆王语气如常地对清明说:“上回你讲的公案挺有意思,
改日有空,再讲讲别的。”
  卫怀清满脸震惊,不知成日不是埋首念经就是酿青桃做蜜饯的清明哪来闲暇跟他爹弘
扬佛法。
  清明悄悄拍了下世子爷的手背,温声回答:“好的,王爷。”
  庆王看见那小动作没吭声,迈步朝外,话声迟了些许才从门口飘来。
  “还叫王爷?该改口了。”
  跪在地上的卫怀清瞬间蹦起,追问的说词还没拟好,只见他爹老当益壮,连背影都望
不著了。
  偏厅里剩下王妃、王妃侍女芙蓉和宣称来请安实则来请罪的两人。
  座上的庆王妃朝清明招手,随即挽起衣袖,将腕间的羊脂玉镯取下。
  “这镯子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不算什么贵重──”
  王妃的话声因看见清明抬手婉拒,露出那串小叶紫檀佛珠而中断。她温婉一笑,将目
光转到旁边吃里扒外的亲骨肉身上。
  “我就说东西在库房里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庆王妃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唉,家贼难防。”
  清明听了连忙要物归原主,卫怀清一把按住他,恃宠而骄地朝他娘嘿嘿一笑。
  庆王妃瞇着眼,伸出葱白指尖点了点卫怀清,没再追究,转而看向不知所措的清明。
  “好孩子别慌,既然东西给你,就是你的,没有收回的道理。”和颜悦色的王妃将褪
下的玉镯交到清明手里,“以后,小虎子就交给你了。”
  “娘……”
  小时候调皮捣蛋取的乳名在成年后被叫破,且是在带着心上人拜见高堂的当下,饶是
威风如卫怀清也只能求饶。
  这才知道世子爷乳名的清明眨了眨眼,满脸新奇。他恭敬地双手收下玉镯,回答道:
“娘娘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虎子。”
  王妃被逗得开心,笑着提醒:“娘喊一次就行啦。”
  待两人告辞,庆王妃端起庆王只喝了一口的莲心茶,默默喝完。
  放下青瓷茶盏,她望着门外幽幽叹息。
  芙蓉走近,观察完主子的脸色,轻喊一声:“小姐?”
  “真苦。”
  芙蓉收拾好茶盘,请示道:“奴婢去拿些糖饴来可好?”
  王妃摇头,“随他们去罢。”
  芙蓉这才听懂王妃的真意,试探地问:“小姐担心那么久,怎么又答应了?”
  庆王妃苦笑,“妳那日没瞧见么?小浑蛋把匕首掏出来,要死要活了,我做娘的能怎
么办?”
  芙蓉想了想,大胆建言:“其实,真要拆散他们,也不是没有法子。”
  要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乞儿,势力滔天的王府有太多手段。
  王妃淡淡扫了心腹侍女一眼。芙蓉一惊,连忙低下头,连声告罪。
  庆王妃端坐原位,语气淡漠许多,“无论那三世孽缘的批算是真是假,我只盼我的心
肝此生能开心度日。管他找个小乞丐、小和尚,甚至找条狗作伴,这偌大的王府难道容不
下?”
  “小、小姐说得是!”
  王妃娘娘揉揉额角,摆手吩咐:“去备些杏仁酥来。小的哄完,还有个老的等著。”
  或许是因为前两世惨死,这世的卫怀清格外好命。有一双既富且贵的爹娘为他遮风挡
雨,让他无病无灾无法无天地活到二十五。
  卫怀清二十五岁这年发生一件大事,圣上有意指婚,让他与西疆的公主联姻,稳固邦
谊。
  消息传回庆王府,清明的眉头还没皱起来,卫怀清一指戳过去,揉了揉他未聚拢的
眉。
  “甭愁,我爹一口回绝了。”
  清明无奈地拍开世子爷调戏的狼爪,“王爷怎么说?”
  卫怀清痞笑,“还能怎么说?我心有所属啦。”
  清明眼中的忧虑更盛,“皇上知道是……”
  这回,卫怀清一掌摀住清明的嘴,省得他再说出自轻自贱之词。
  世子爷稍微正色道:“我爹都跟皇上说了,说我有个心上人,是个男人,很会念经。
他老人家听了挺感兴趣,说改天想见见你,听你说佛法。”
  清明的眉头仍是皱起,但是由于困惑与错愕。
  “护国寺的大师那么多,轮得到我一个出家剃度都没有,大字识不得多少的老百姓
说法?”
  “想静心止欲吧。”卫怀清表情促狭,“据说西疆进贡好几个美貌妃子,皇上这阵子
夜夜笙歌,嘴角都起疱了,啧啧……”
  不愿再听世子爷冒着砍头的风险议论今上,清明卷起锦被转身要睡,被卫怀清拉住。
  方才兴致勃勃大谈圣上阴私的卫怀清瞬间变脸,委屈巴巴低声道:“奴家虽一无美
貌、二无才德,也想与郎君夜夜笙歌。”
  感觉这人随着年纪增长,脸皮也增厚不少。清明没好气地问:“美貌才德皆无,要你
何用?”
  就等著清明问这句,卫怀清笑得像只叼著肥鸡的大老虎,一把搂住清明的窄腰,在他
耳边用气声回答。
  啪地一声,是世子爷背上挨了一巴掌的声音。不久后又传出其他暧昧不明的声响,断
断续续,直到夜半。
  同年隆冬,庆王世子用八抬大轿迎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儿乞丐。迎亲队伍沿途洒落彩
纸香花,喜庆的艳红色从京城门口一路铺到庆王府正门。宴客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不只
达官贵人来贺,就连圣上都亲临主婚。
  在那之后,京城里娶男妻的人家愈来愈多,娶女还是娶男的分际逐渐模糊。
  老庆王在欢度五十寿诞后不久,于一个春暖花开的夜里撒手人寰。五年后,年少许多
的庆王妃跟着去了。
  继位庆王的卫怀清行善积德少与人争,如他爹娘所愿,平安喜乐活到六十有六。
  誓言与他白头偕老的清明一手操办卫怀清的后事,却在卫怀清出殡当日不见踪影,还
是两人收养的孤女灵光一闪,才找到人。
  小女娃未足月就被人扔在城外破庙,有缘被旧地重游的两人抱回王府。她天生一对大
大的招风耳,右耳有个像被啃了一口的缺角,一双小豆眼黑亮精光,爱哭也爱笑,王府上
下老幼都喜欢得很,唯独卫怀清爱叫她“鼠娃”,把最怕老鼠的女娃娃气得不轻。
  鼠娃名叫卫谷雨,只因捡到她那日的节气是谷雨。雨生百榖,谷雨断霜,欣欣向荣。
这名字看似随意,却寄托为人亲者最殷切的期盼。
  卫谷雨站在命人打开的棺椁旁,发现不知用什么方法爬进去的清明,已瞑目而逝。同
枕共棺的两人脸上挂着相同安然满足的浅笑,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伸手抱住小时候被
噩梦惊醒,闯进他俩房里撒娇的卫谷雨。
  刚满四十的卫谷雨一手牵着幼子,倚在妻子肩头,哇哇大哭,如同当年被吓坏的小女
娃。
  说起卫谷雨,她比娶男妻的爹亲卫怀清更有出息,她以女儿身嫁给有救命之恩的江湖
女侠。此举引起京城轩然大波,连带惊动皇城,继位的新帝都差人来探问。对此,当家多
年的庆王卫怀清只是把手一摆,扔下一句“女大不中留,随她高兴。”就把宫里来人打发
回去。
  这桩婚事让京城内外议论许久,但百姓们一想到卫谷雨是庆王府那两位一手养大的姑
娘,又觉得如此离经叛道破天荒的事儿,也没那么离谱。时日一久,渐渐见怪不怪了。
  看好的时辰不容耽误,卫谷雨擦干眼泪,按照她爹生前的交代,将两人一同送上那座
山。
  她亲手在卫怀清的墓碑上再刻上清明的名字,没有姓氏、没有称号,就这么简单明白
二字。在她心里,这两个并列在青石墓碑上的名字和并肩于地下棺木中的两人,无须更多
文字赘述关联。
  引云山降下细雨,卫谷雨拂去颊上溼润,隐约在风雨声中听到卫怀清用那带点痞气的
口吻故意喊她“鼠娃”,随后是清明无奈轻叹“你别欺负她”的声音。
  远处云岚飘来,眼前景色梦幻朦胧,如同传说中女神的衣带堆叠至此,仙气飘渺。
(完)
作者: whereischild   2024-08-01 18:15:00
好看推推。第一世最让人难过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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