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以心饲虎 (上)

楼主: goldenink (没有画面)   2024-07-29 18:07:45
  景乐十年,秋,坤州引云山。
  传闻女娲补天疲累,曾在此宽衣歇息。女神遗落衣带堆积成山,引来五彩祥云,故名
引云。
  引云山高耸入天,长年山岚蒸润,仙气飘渺。日出时登山观云海,乃一绝景。是故,
此山不仅引云,更引得八方游客络绎不绝,名列坤州十景之一。
  寻常百姓慕名来爬山看云,鲜有人知,山阴处有座野寺。
  野寺无名,年岁太久,门匾烂得不成样子,辨不清字迹。大殿里既无神像也无牌位,
供桌上连块看起来稍有灵性的石头或木头都没有。若问供奉何方神圣,寺内僧人说不出个
所以然,只知道按照先人交代,日复一日,三跪九叩顶礼膜拜。
  从游客往来的热闹山脚通往野寺的僻静小径边有一座八角凉亭,木头凉亭里摆着石头
桌椅,不远处有两人正拉拉扯扯。
  “放手。”
  “我不放!”
  被拉住手腕的青年板着白皙清秀的脸,低声道:“魏公子,请自重。”
这声公子不叫还好,尊称一出口,要留人的锦衣少爷只差没原地跳脚,气得连另一只手
也用上,把眼前人牢牢抓紧。
魏公子瞇着眼,语气不善,“你刚刚喊我什么?再喊一遍?” 
  灰衫青年叹了一口气,“阿虎,别这样。”
  坤州首富魏家的独子魏槐卿,年方十九,肖虎,乳名就叫阿虎。
  “别这样?!”魏槐卿拉高嗓门瞪大眼,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
  同龄人就算尚未娶妻多半也有婚约,作为一只脚跨进成年门槛的青年人、魏家未来的
当家,魏槐卿已鲜少露出这般气急败坏的毛躁样。
  “我怎么样?啊?”眼看对方仍无动于衷,板著从来只会对他笑的漂亮脸蛋不说话,
魏公子只好放软语气,“清明,别闹了。快跟我回家,再晚就不好下山了。”
  清明抬头一看,天色确实暗了下来,阴云压顶,似乎将有一场滂沱大雨。
  他拍拍魏槐卿的手背,温声催促,“放手。我要往山上走,你快回去罢。”
  “往山上做什么?你真要出家?”魏槐卿磨著牙,故意抓紧了些。“我已经跟我爹娘
说了不娶亲,你还不信我?!”
  “嘶……”
  看到清明吃痛,魏槐卿连忙放手。他拉起清明的粗布衣袖,瓷白手腕显出一圈浅红指
印。
  清明虽是家生子,从小跟着爹娘做粗活,却是一副稍微蚊叮虫咬就留疤,不小心碰著
磕著就红肿瘀青的少爷身子。可惜,他有少爷的身子,却是奴才的命。
  魏槐卿捧起清明的手腕,想都没想噘嘴吹了几下。“还疼么?”
  清明忍不住笑了。
  “你啊……”他笑着笑着又叹气,“还当小时候那样,吹一吹就不疼了么?”
  魏槐卿愣了,讪讪地放下清明的手,避过手腕伤处,牵住他。
  “我看你疼,一急就忘了……”魏槐卿愈说愈小声,“我身上没有金创药,怎么
办?”
  “见血的外伤才得用金创药。我这只是一时红肿,放著不管,过一会儿就好了。”清
明细细解释,随即摇头,“我的少爷,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魏槐卿晃了晃他的手,笑得很甜,“反正你懂就好啦。”
  “可我……”看着魏槐卿还有些天真的笑颜,清明又想叹气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摸
摸魏槐卿的脸颊,“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陪着你罢?”
  魏槐卿却说:“我俩一块长大,现在在一起,以后也在一起,一起从小孩子变成老头
子,不成么?”
  “当然不成。”清明说:“你是要继承魏家的人,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魏槐卿皱起俊脸,“你怎么还不信我?我都说了,在你离开后,我就跟我爹娘说我不
娶亲了,这辈子都不娶!”
  或许是魏公子这番话大逆不道,黑沉沉的天际擦过紫电,打了一记响雷。
  雷鸣之后是暴雨。豆大雨珠哗啦啦地落,砸在身上甚至有点疼。
  清明赶忙脱下外衣,一把罩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扶着他的肩,“先躲雨。”
  两人就近到八角凉亭避雨。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清明的外衫已溼透。他刚把衣物拧出一滩水,就听到哈啾一声。
  “嘿嘿。”魏槐卿揉揉鼻头,只会傻笑。
  老一辈说叹气会折寿。清明不想再叹气,对傻头傻脑的大少爷也没法真正动怒,默默
掏出怀里的火折子。
  山间凉亭无人打扫,桌椅积了厚厚一层灰,地上更有四面八方飘进来的枯叶和断枝。
  清明蹲在石桌边,把枝叶拢成一堆,点起聊胜于无的火堆。随即,用溼衣把火堆旁的
石板地擦了擦。
  “过来。”
  这一刻,主仆身分颠倒。清明下令,魏槐卿领命。
  魏少爷乖乖抱着膝头坐在小火堆前,不忘拉拉清明的衣角,“你也坐,靠着暖和。”
  本来不想搭理他的清明听到后面那句,怕少爷挨冻,跟着坐下。
  外头的雨愈下愈大,山风夹裹雨水时不时吹进这个四面皆空的小凉亭,吹得火势左摇
右晃忽大忽小,活像灌了十来斤浊酒还要走夜路回家的醉汉。
  清明刻意往风口挪了挪为少爷和火堆挡风,算是略尽人事。
  入夜后的暴雨将两人困在荒山野岭,一时半刻谁也走不掉。
  想到这里,魏槐卿自从看到留书就气愤又抑郁的心情就像雨后日出,光明灿烂。他笑
嘻嘻地挤了挤坐在身旁的清明,没说话,眼神就诉尽千言万语。
  风声、雨声间或几回雷鸣,听在耳里有种别样安静,仿佛天地之大,只剩他们两人。
  魏槐卿正窃喜,清明却盯着火堆,片刻后幽幽地开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完,
你就会知道我为何要走。”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的年号还不叫景乐,文武双全统一天下的荣朝开国皇帝还在奈何桥上排队领孟婆
汤,年月不详,只知道是个没有内忧外患的承平时代。
  当时的引云山也不叫引云山,没有吸引游人的杜撰传说,因为山顶长年云雾缭绕,被
当地人称作白云山,只是座随处可见并不出名的郊山。
  白云山上有座寺,毫不意外就叫白云寺,供奉释迦牟尼佛。由于寺院破旧,人烟罕
至,香火不盛。
  寺里只有老和尚和他捡回来的小和尚相依为命,靠着在后院种菜、到山里采草药下山
换粮过日子。
  不久前,老和尚圆寂,留下刚满弱冠的年轻和尚一人守着寺庙。
  处理完师父后事的年轻和尚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算是真正送走如师如父的老
和尚。
  那一日,年轻和尚按照往例天没亮透就起床做早课。做完早课要煮早斋时,才发现米
缸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吃饱了撑著,跟他大眼瞪小眼的胖老鼠。
  既是出家人,自然不杀生。
  年轻和尚跟吃得脑满肠肥挺著大肚腩打饱嗝的硕鼠相对无言,最后合掌唸了声佛号,
默默把米缸破了一个洞的木头盖子放回去。
  他灌了几碗凉水果腹,背起采药的竹篓,准备去山上采野果充饥,顺道摘点草药下山
换些米面。
  初春三月,山里满眼新绿,百花齐放。午后晴好,鸟鸣啾啾,一派热闹。
  年轻和尚有鸟兽虫鸣作伴,采药像在踏青,甚至出了点汗,脱下外衫挂在肩头。他沿
山道愈走愈远,突然听到一阵呜咽。
  依声寻去,树丛里藏着一只被捕兽铗夹伤腿的小老虎。
  小老虎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发现拨开枝叶找到牠的不是亲娘而是陌生人,竖起耳朵
呵着气,拖着伤腿企图离那不知底细的活人远些。
  年轻和尚往四周探看一圈,没发现雌虎的踪迹。
  母老虎通常不会离孩子太远,把心肝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恐怕凶多吉少。
  年轻和尚放下竹篓,瞥见旁边长了一丛通天草,拔了一根,朝以为自己已逃到天涯海
角,其实只离开一步之遥的小老虎晃了晃。
  他蹲下来,温声哄道:“好孩子,不哭了。你看这是什么?”
  小老虎止住哭声,盯着那根毛茸茸的野草。
  小时候见过师父这样逗弄野猫,年轻和尚看方法奏效,将通天草往左移又向右摆,确
认小老虎全副心神也跟着左移右摆,悄悄地缩短距离,把那只受伤的小老虎往自己怀里
勾。
  等那只傻头傻脑的小老虎被一根草迷得晕头转向,主动离开藏身树丛,年轻和尚一手
抖开外衫,劈头盖脸将小老虎罩起来。
  “呜呜嗷嗷嗷──”
  小老虎不知人心险恶,就这样被抱个满怀。
  “嘘……别乱动,我不会伤你,我帮你看看伤。”
  才几个月大的小老虎个头跟普通野猫差不多,爪子还没不小心踩断的树枝锋利。年轻
和尚把小老虎搂在怀里,蒙着牠的头,掀开外衫,看见牠被夹得鲜血淋漓的后脚。
  看这逐渐腐烂的伤势,约莫拖了两三天,再迟这条腿就废了。
  像这么小的老虎,猎户们通常不会杀。要下锅没几两肉能塞牙缝,要剥皮大约只能做
顶虎皮帽子,不如纵虎归山等牠长大再说。这里离猎户常出没的狩猎地有些远,要不是他
今日碰巧路过,等猎户来检查陷阱,小老虎早投胎去了。
  伤势比年轻和尚想得更重,竹篓里还缺少几味药,他只得先用树枝把捕兽铗撬开,再
用汗巾把小老虎在滴血的伤腿裹起来。
  待一切完成,他才移开蒙住老虎脑袋的衣服,盯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柔声说:“我
带你回家治伤,你别咬我,成么?”
  “呜嗷。”
  也不知这傻孩子听懂没有,年轻和尚就当牠同意,拎起竹篓抱着老虎,沿原路返程。
  直到走回寺门口,他才灵光一闪,“啊!”
  “嗷?”
  年轻和尚对怀里的小老虎苦笑,“我忘记寺里没米了……”
  本来打算采完草药去山下换些米面杂粮,被这只半路冒出来的小老虎打乱算盘,这下
一人一虎都得挨饿了。
  “嗷嗷嗷?”
  他摸摸小老虎的头,“我会想办法,不会让你饿著的。”
  回到寺里,他先安顿受伤的小老虎。他找了一个食篮,铺了件穿不下的儿时旧衣,将
小老虎摆进去,大小刚好。
  他摸摸小家伙的头,倒了一碗水递过去。小老虎趴在食篮边,嗅了嗅,伸出粉嫩嫩的
薄舌舔了两口,似乎是嫌白水寡淡无味,随即撇过头缩回篮子里。
  “哪来的少爷啊?”
  年轻和尚笑骂着,将水碗放在食篮边,再把竹篓里的药草倒出来,滚出十几颗不到拳
头大,长著细绒毛的小青桃。
  听到动静的小老虎趴在篮边盯着滚来滚去的野果看,发出跃跃欲试的叫声。
  “……你想吃这个?”
  “嗷!”
  “咳,待会儿别说我没提醒你。”
  他将桃子洗干净,怕小家伙被桃核磕坏虎牙,用割药草的短刀除去果核再分成四瓣。
  拿一瓣青桃到虎口边,小老虎啊呜一口咬下,没等他把手收回,又啊呸一声把果肉吐
在他掌心。
  “嗷嗷嗷!”
  就算听不懂虎言虎语也能肯定绝对不是好话。他看小老虎骂完,急忙用爪子扒住水
碗,连喝好几口刚才根本不屑一顾的清水。
  “哈哈哈……”
  许久不曾这样开怀大笑的年轻和尚揉揉肚子,这才拍拍小老虎的脑袋瓜,“我方才可
提醒你啦。这种小青桃就算熟了还是酸得很,我是采回来制药的。”
  “嗷嗷……”
  又被骗的小老虎气得不轻,用尾巴环著自个儿,窝回食篮不理人了。
  他摇了摇食篮,温柔哄道:“好啦,别气。过阵子时令到了,我去采又大又甜的蟠桃
给你吃,好不好?”
  小家伙哼都没哼一声。
  年轻和尚摸了摸身上,翻出一只采药途中休息,随手编好玩的草编蚱蜢摆进竹篮里,
“来,这个送你,当是赔礼。”
  气头上的小老虎本来想一掌将那蚱蜢拍飞以示愤怒,不过轻轻一挥,那蚱蜢居然像活
起来似地,两腿一蹦跳得老高,直接蹦出食篮,吓得小老虎又嗷嗷叫个没完。
  年轻和尚这回记得摀嘴没笑出声,抖著双肩,忍笑忍得眼泪都快落下来。
  “你啊……你实在……”
  真没想要作弄牠的年轻和尚把那只逃到地上的草编蚱蜢捡起来,拍了拍灰,没放回食
篮,而是放到水碗边。
  “你先跟蚱蜢玩,我帮你配药。”
  说完,也不怕怀恨在心的小老虎跳出篮子咬人,直接背对牠,往墙边的药柜走去。
  三两下找到金创药欠缺的药材放进钵中,年轻和尚又加了几味滋补调养的药物,将它
们全部捣成黑乎乎的药泥,拿了条纱巾回到桌边。
  虽然刚才接二连三叫个没完,毕竟伤了好几天还不知挨饿多久,才一炷香过去,小老
虎已经瞇起眼,睡到呼噜噜。
  他把小老虎抱出来,放在桌上。终于能凑近观察伤势,幸好那伤口虽有些糜烂,还不
需要割肉清创。他先用清水洗净伤口,用布巾擦干,再轻轻涂上药泥。
  约莫是药性刺激,半梦半醒的小老虎突地抽搐。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他柔声哄著,抚摸小老虎的背脊,确认牠没醒来也不再抽搐,涂上剩余的药泥,再用
纱巾裹好。
  忙完,他呼出一口长气。
  自小跟着老和尚认草药、记药性,炮制药材下山去卖,他真没想到有一天会运用所学
治伤救命。
  他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啊。”
  咕噜噜……
  他摸摸干瘪到出声抗议的肚子,想了想,还是把小老虎抱回竹篮,拎起来。
  “走罢,一同去看看还剩什么能吃。”
  年轻和尚把食篮放在厨房门边,听见墙角米缸传出异响。
  掀起盖子,早晨看到的那只大老鼠消瘦不少,旁边多了六团粉嫩嫩肉乎乎的小老鼠,
眼睛都没睁开只会细声吱吱叫。
  “……阿弥陀佛。”他默默再把盖子放回去。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众生平等,救鼠也是同样。这下他的浮屠塔至少高
达四十九层,善哉善哉。
  咕噜噜……
  无奈,佛塔就算高上九重天,也没法煮来吃。他只是个平凡无奇的肉身和尚,不会道
家的辟谷术,还是得靠五谷杂粮续命。何况,现在多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老虎。
  年轻和尚在厨房转了一圈,找到橱柜里两块豆腐乾和半袋面粉。
  他拿起豆腐干闻了闻,“还好,没发酸。”
  他寻思能用这两样做什么填饱一人一虎,目光从门口的老虎提篮瞥见不远处的菜田。
  “有了!”
  为了操办老和尚的后事,他好一阵子没来菜园,田里的青菜枯的枯、黄的黄,不然就
是被鸟啄虫蛀,大半都不能吃。
  除了一样。
  前阵子才下过雨,雨后春韭疯了似地长。
  他割下一大把春风吹又生的韭菜,头一回这么喜欢这种以往嫌弃气味不爱吃的菜蔬。
  他抱着满怀韭菜回到厨房。
  烧水、烫面、和面团。然后挑菜、洗菜,把韭菜和豆腐干切成碎末,起油锅炒香、调
味。一般人家会加进炒蛋、绞肉和虾皮,但他毕竟是和尚,不杀生也不吃荤,只能作罢。
  两刻钟后,将醒好的面团分成小块,擀平、包馅。
  热好油锅,把捏成半月形的十个韭菜盒子整齐摆进锅里,盖上锅盖。待飘出香气,面
饼受热膨胀,再翻面煎至金黄酥香,就能上桌。
  “嗷嗷……”
  睡梦中的小老虎就是被这股香气唤醒的。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傻里傻气的小家伙就想笑。
  年轻和尚将香气四溢的韭菜盒子摆上桌,走到门边提起食篮。
  “正好开饭。”
  他把小老虎从篮子里抱出来一手搂着,夹了一块还在冒烟的韭菜盒子。
  怕小老虎烫伤,他用筷子将巴掌大的馅饼分成三小块,不顾牠饿到嗷嗷叫的催促,吹
了又吹,用手背试过温度,才夹着一小块送到牠嘴边。
  小老虎闻了闻,偏头打了个喷嚏。他好像看到当年第一次吃韭菜,满脸嫌弃的自己。
  他笑着劝道:“吃看看。吃饱了,伤才好得快。”
  小老虎转头看看他,又看看眼前冒着怪味的热食,片刻后勉为其难咬了一口。
  “凹……”
  若不是知道牠不会口吐人言,年轻和尚听这低沉的叫声,几乎以为小家伙讲的是一个
呕字。
  “那么难吃?”他没换筷子,夹过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呃,确实。”
  多年过去,他还是讨厌韭菜,就算饿到前胸贴后背依然。
  可眼下也没别的食物。他是可以饿个几天,但怀里这挑嘴又难伺候的小东西不行。
  年轻和尚只好用筷子挑挑拣拣,想把那些绿到刺眼呛到刺鼻的韭菜挑掉。这时他才开
始后悔,方才怕小老虎的牙口还不好,把馅料剁得太碎,现在豆干跟韭菜你中有我,我中
有你,缠缠绵绵到天边,此生再难分彼此。
  奋力挑拣一阵子后,他把剩下包著碎豆干混著少许韭菜末的馅饼喂到小老虎嘴边。
  “凹……”
  依旧低沉的叫声,如果可以,小老虎可能会像挑食孩童那样撇嘴咋舌或干脆怒呸一
声。
  他抱着小老虎轻晃,“忍一忍,等这顿吃完,我明日就下山去买菜,做什锦豆腐羹给
你吃。”
  小老虎无动于衷。
  他想了想,又说:“山下还有冰糖葫芦。把红通通的山楂果裹上亮晶晶的冰糖,酸酸
甜甜,一口接一口,比你刚刚吃的小青桃好吃千百倍喔。”
  “嗷……”
  “原来跟我一样喜欢甜的啊?”他笑着抓过小老虎的爪子,让梅花印虎掌贴上自己的
掌心,“你好好吃饭养伤,我下山买糖葫芦给你吃。”
  小家伙低头朝他的手掌蹭了蹭,像是听懂他的承诺。
  为了糖葫芦,一人一虎捏著鼻子,总算将那九个边吃边嫌的韭菜盒子吃完。剩下那
个,送给米缸里的大老鼠,算是帮牠坐月子了。
  日子一天天过,小老虎的腿伤渐渐痊愈,不再安分窝在食篮里,开始到处跑。一会儿
撞倒盆栽,一会儿踩脏经书,每天鸡飞狗跳,活像孙悟空大闹天宫。
  除此之外,小老虎挑嘴任性的少爷习性更鲜明了。
  “唉,怎么又不吃饭了?”
  年轻和尚蹲在一碗鲜笋香菇煲旁叹气。
  春笋和野菇交错摆放黑白分明,勾上香浓滑口的芡汁,他自己就可以配着吃两大碗
饭。眼前这碗还是他为了小家伙,特地口下留情的。
  他看着懒洋洋一爪子把食碗推开的小老虎,温声哄道:“我留了几颗之前采来制药的
小青桃,酿成蜜饯。你把这碗吃完,我就分你一颗,如何?”
  “嗷……”
  听这有气无力的回应,显然不买帐。
  年轻和尚将竖起的指头增加成两根,“两颗。你吃完饭,我就分两颗糖渍青桃给你,
好不好?”
  “……嗷。”
  像是虽不满意,尚可接受。
  他拍拍小老虎的脑袋,盯着牠把晚饭吃完,又为牠解下纱布,查看伤势。
  抹去药泥后,可以看见粉白新生的嫩肉,伤口已然愈合。瞧牠这阵子精力旺盛的模
样,或许再过段时日就能回归山林。想到这里,年轻和尚开始有些舍不得。
  又要一个人孤伶伶守着这座十天半个月也没一个活人来访的佛寺了。
  “嗷嗷?”
  软绵绵的虎爪搭上他的手背,对上小老虎圆滚滚的猫眼,年轻和尚微微一笑。
  “放心,答应你的桃子我没忘,帮你涂完最后一次药,待会儿就去拿。”
  那日熄灯,年轻和尚躺在榻上,对桌上食篮里的小老虎说:“我知道要你天天吃青菜
豆腐很委屈,若是你伤好了……想回山里,就……”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把话说完:
“就回去罢。”
  说完,他静待片刻,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和小老虎细细的呼噜声。
  他轻笑出声,裹起被子,翻身睡去。
  隔日,天还没亮,他照常起床准备做早课,食篮里已没有小老虎的踪影。
  他没有去寻,按照日常作息盥洗更衣,慢慢走向大殿。一路经过所有小老虎会停留玩
耍的地方,没看见那个黄黑交错的身影。
  跨过大殿门槛,他在佛前跪下,摊开经书,书页角落有前几日小家伙踏上的梅花脚
印。
  他捏著一角弹了弹纸页,许是时机太迟,泥渍浸透纸背,拍不干净了。
  年轻和尚看着那小脚印片刻,闭眼唸出一声佛号,然后,开始诵经。
  缘起缘灭,皆有定数,莫强求。
  两年后。
  理应丰收的秋天连雨水都丰沛过头,连日大雨让河水暴涨,一举冲破堤防,将偏南的
聿州漫成水乡泽国,淹死无数百姓。
  消息传回京城,已过月余。,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严惩。将修堤银两中饱私囊的聿州
知府眼看东窗事发,为保项上人头,连夜携家带眷逃亡去也。
  被父母官抛弃的灾民纷纷北上逃难,或乞讨或打劫,邻近数州都遭了殃,比方就在聿
州上方的坤州。就连白云山下也有饥肠辘辘的灾民徘徊不去,向附近人家讨食。
  白云寺虽偏僻,说到底仍是一座佛寺,除了供佛更想渡人。
  年轻和尚身为寺内唯一的僧人兼住持,怀着慈悲心将省吃俭用囤了一整个秋天的冬粮
用板车运下山,跟山脚的善心邻里分工,煮成一锅又一锅的素粥布施。
  临时搭建的草棚下,三口大铁锅煮出来的热粥送到三十多位饥民手里,几下眨眼就吃
个精光。
  许多人跋山涉水来此不知饿了多久,捧著木碗直舔,连一滴米汤都不放过。有人对帮
忙的乡民和年轻和尚弯腰鞠躬,连声道谢;也有人敲著空碗抱怨,说既然善心布施却连块
肉都不给,光喝米汤根本吃不饱云云。
  年轻和尚只好向那个看起来中气十足精力充沛的胡渣大汉解释,说这些米粥是自己捐
出来的冬粮,出家人茹素不杀生,所以没有荤腥。
  不解释便罢,一讲完,那大汉更生气,指著年轻和尚的鼻子,骂他既是出家人,怎么
不懂得体恤灾民流离困顿之苦,更应及早准备鱼肉鸡鸭等滋补之物。
  他从小被师父捡回来养在寺里,抬头礼佛低头唸经,见识过的人物不过是零星来访的
香客、山里偶遇的猎户和山脚下的纯朴乡亲,何时见过这等蛮不讲理的刁民?
  年轻和尚皱着眉头反问:“难道,您要我把佛祖金身变卖了,给您买肉吃么?”
  那大汉还没回嘴,旁边帮忙煮粥的大娘看不过去,挽起衣袖嘴一张,一句“狗咬吕洞
宾”就喷了过去。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渐渐演变成灾民跟村民的争执,两边差点打起
来。幸亏村长听到年轻和尚要施粥的消息赶到,也带来一批跟乡亲募集来的粮食,里头有
鱼有肉,才化解这场纷争。
  灾民吃饱喝足火气消弭大半,由村长领着,带到土地公庙暂时安顿。他收拾完草棚里
的混乱,时已夜幕低垂。谢过要留他一道吃晚饭的大娘,年轻和尚独自推著板车踏上回寺
的山路。
  如钩银月挂在树梢,洒落肩头的月光重若千钧。
  “师父,行善济世好难啊……”
  年轻和尚仰头看向夜空,不管是呼唤的师父还是高悬的月娘都没回应他。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唸佛,推车继续往前走。
  济世难,要填饱肚子也不简单。
  脑子一热将囤粮都捐出去的下场,就是得过著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今年冬天冷得太
快,寺里的菜田很早就冻得种不出东西,山里也没野菜能采。幸好他还有几袋面粉,揉成
馒头配醃菜吃,尚可度日。
  施粥后三日的半夜,他被怪声吵醒。
  屋外下著雨,雨声中像有人在说话,又像有人拖行重物。
  他想起身查看,但这阵子只靠白水配馒头根本吃不饱,成天昏昏沉沉,加上天冷被窝
暖,实在提不起劲起床抓贼。
  他又想,这入冬的荒山旧寺又逢邻近涝灾,甭说来拜佛祖的香客,连林子里的长虫都
把自己卷成一团冬眠去,哪来别的活物?
  若非活物,那便是死物……想到这里,他又打消念头。那么大一尊释迦牟尼佛坐镇大
殿,何方妖魔鬼怪都不得进犯。
  于是,他在馋虫和瞌睡虫的虫虫包围下翻了个身,回去跟周公把棋下完。
  待他再醒,已是雨歇天亮,过了理应做早课的时辰。
  匆忙赶到大殿,桌上供奉的释迦牟尼佛不翼而飞,地上留下几串脏兮兮的脚印和两行
车辙,一路跨出门槛,通往殿外。
  落了整夜的雨水模糊脚印和车痕,再也辨不清去路。
  他跪在蒲团上,对着供桌那片因常年未移动而留下的佛像底座痕迹发愣。
  东西不见了该怎么办?报官么?那他得先下山借马,再骑上大半天赶到县城。可现在
流民四窜,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青天大老爷有空闲帮他找佛像?
  如果不报官,他要上哪里找去?往山里还是往山下?
  找得到最好,若找不到,要拜的佛没有了,他还能干什么?
  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
  咕噜噜……
  佛寺大殿里没有诵经声,只有腹鸣声。
  年轻和尚按著肚子,从蒲团上爬起来。
  为今之计,只得先顾好五脏庙再作其他打算。
  他走到厨房打开橱柜,原本剩半袋的面粉变成被咬破一个大洞的空麻布袋,吃饱的凶
手瘫在旁边,睁著两颗黑豆似的眼跟他深情对望。
  仔细看,这只老鼠的右耳有缺,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之前在米缸里坐月子
的那只,或是她的徒子徒孙。
  “……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面无表情地把橱柜关上,眼不见为净。
  他走到房里,从药柜挑了几款常用、好卖的药材装满布袋,准备下山卖药买粮。
  经过柴房时,他觉得不太对劲,站在门边回想,发现停在柴房门边的板车不见了。
  难道是那几个小偷用他的板车把他供奉的大佛偷走了?
  这实在是、实在是……末了,他只能摇摇头,双掌合十唸了声佛号。
  跟冷清到只有盗贼愿意光顾的山寺相比,山下村庄热闹许多。
  开药铺的老伯从他小时候跟着师父下山卖药时就认识,可说是看着他长大。如今,白
发苍苍的老伯一边慢吞吞地检查药材卖相,一边劈里啪啦地拨打算盘珠子,嘴上还闲聊
起今早发生的奇事。
  据说那些被安顿在土地公庙里的流民有人作了个梦,梦见佛祖大发慈悲,指示他们往
西方去寻生路,一伙人天刚亮就扶老携幼离开村子了。
  “有这种事?”年轻和尚随口应着。
  “千真万确。”白发老伯瞪着眼,说起奇闻的神态仿佛年轻十几岁。“说也奇怪,我
家大壮早上看见土地公庙冒黑烟,以为庙里失火赶过去,才发现是那群人在后院烧火。”
  “烧火?”
  “说是家乡习俗,远行前要跨过火堆,祈求平安。”老伯又说,“昨儿不是下了整夜
的雨么?也不知道那群人怎么大显神通,居然找了辆板车来烧!”
  “板、板车?”
  “是啊。”白发老人点头,“他们走得仓促,火堆里还有半个没烧完的车轮。大壮说
那大小绝对是板车的木轮子没错。”
  年轻和尚眼前一黑。
  会那么巧么?他的板车不见了,那群灾民就烧了辆板车?
  “你怎么啦?要不要紧?”
  他扶著柜台站稳,摇头道:“王伯,我没事。您可以再跟我说说那群人的事么?他们
……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
  “大壮一路送他们到村口,没提到有什么异样……啊!”老人改口道:“大壮说,他
们每个人都背着包袱。”
  年轻和尚没接话,王伯继续说:“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从聿州逃来的,大水一冲,什么
家当都顾不上,逃命要紧。我记得他们进村的时候,很多人两手空空,也不知道怎么回
事,这下离开倒是人手一个大包袱。”
  他吞了吞口水,喉头干涩地问:“大壮可有问他们,里头装什么?”
  老人家把手一挥,“哎,我们家大壮怎么会去问人家这种隐私?包袱里装的不是衣物
细软,就是村长给的干粮,不然还会是什么?”
  还会是什么?会不会是他白云寺被偷走,然后被分尸成一块块的释迦牟尼佛金身?
  揣测终归是揣测,他没有证据。
  他看了眼店外的天色,尚未正午。就算那伙人还没走远,他要怎么追,追上又该怎么
说?
  若对方一口咬定那就是他们的家当,自己岂不是成了血口喷人的妖僧?
  那尊不知道几代之前就在白云寺接受香烟供奉的鎏金木制佛像居然在自个儿手里下落
不明,百年后,他又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和历代高僧?不如一头撞死在大殿上以死谢罪。
  或许是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吓到老人家,王伯连喊他好几声,他都没应。老人拨了拨
算盘珠子,又掏出一串铜板,连同原本算好的一小块碎银交给他。
  “王伯不知道你出什么事,年纪一把了,也帮不上忙。”老人家把药钱塞进他手心,
“这些钱你拿着,去买点补品吃。多的就算我一点心意,好好照顾自个儿,别让你师父操
心,啊?”
  “……多谢王伯。”
  回过神的他握紧掌心,最终什么都没提,向老人作了个长长的揖,离开药铺。
  路经市集,他听到小贩在叫卖。
  插在稻草秆上的冰糖葫芦,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出家人不该耽溺口腹之欲。就算师父再疼他,也从没买过糖葫芦给他吃。他这辈子头
一回花钱买冰糖葫芦,只为了哄一只小老虎。
  看小家伙吃得欢快,他没跟牠抢,笑吟吟看牠吃完。至今,他仍不知道所谓酸酸甜
甜,一口接一口的冰糖葫芦究竟是何滋味。
  想起方才王伯的交代,他伸手到衣衫内摸出两枚铜钱,往摊子走去。
  “小师父!又来买糖葫芦啊?快来看看,今儿的果子又甜又大,包你满意!”
  原本抬起的脚步因为那声师父顿住,缩了回去。
  他摇摇手,朝热情招呼的小贩歉然一笑。
  咕噜噜……
  不大不小的声响,在熙来攘往的市集里,恰好被听见了。
  那小贩索性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往前两步塞进他手里。
  “对不住啊,我还有一家老小七口人要养,前些日子您施粥的时候,没帮上忙。”对
方搔搔头,说:“这糖葫芦您带回去吃,不收钱。”
  “那怎么行!”
  他急忙要把东西还给小贩,就看到小贩扛着那根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杆子,扯开嗓
子:“糖葫芦──酸酸甜甜,一口接一口的糖葫芦呦──”
  小贩开始招呼客人,压根没往他这边再瞧一眼,装忙装得很起劲,他只能低声道谢,
收下那串沉甸甸的心意。
  买完粮食回寺里,他煮了一碗素面吃,走到大殿准备补上耽误的早课。
  年轻和尚将善心小贩供奉的糖葫芦装在盘中,摆上供桌,低头翻开经书,开始诵经。
  天愈来愈冷,他穿着单薄的布衣跪在蒲团上,听着殿外呼啸的北风,冻得嘴唇发白也
未曾停下诵经的动作。
  几日后,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时候,师父捉着他的手教他习字。
  微黄宣纸上溼淋淋提着三个墨字:莫着相。
  师父教诲他不可着相,别执著于虚幻的外相,一切随心,万事随缘。
  他醒来后,觉得是师父的提点。
  虽然眼前无佛,但心中有佛,也可修行。既然佛祖已离开此处,若真能用金身救济灾
民,让他们多得几顿温饱,亦是功德一件。
  冬日天亮得晚,约莫不到寅时。但他既然醒了,便不打算再睡。节令小雪,梳洗完毕
的年轻和尚加了一件棉袍,提灯走到大殿,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
  供桌上的糖葫芦不见了。
  跟上回佛像被盗不同,门边没有车辙,只有脚印和一只被咬断脖子的山鸡。
  “阿弥陀佛。”
  望着那几个明显非人哉的梅花状脚印,他有些想笑,又因为旁边喷溅的鸡血,笑不出
来。
  年轻和尚将怀里的经书翻开,找到当初被踩脏的那页,跟地下的脚印相比,形状确实
类似,只是现今的尺寸大上许多。
  毕竟两年过去,应当长大不少。
  他收下拿来交换糖葫芦的山鸡,埋在后院的杏树下,帮那只无端丧命的众生唸了三遍
往生咒,祈盼牠来世投个好胎,别再命丧虎口。
  知道两年前救下的小家伙如今安好,甚至没忘记他,年轻和尚那晚睡得特别香。
  原本,他以为一人一虎的缘分就到这里,没想到隔几日,寺里又出现不该出现在佛门
净地的东西。
  这回,是被撕咬到只剩半边身子的狍子,血淋淋地挡在后院门口。不知是牠特地省下
的口粮,还是知道他食量小专程分一半。
  猜那家伙就在不远处,年轻和尚裹着棉袍站在细雪纷纷的院子里,朗声道:“谢谢
你,但别再送东西来了。我不会挨饿……别再杀生了。”
  伫立片刻,他只听见冷风夹雪呼啸而过。
  又过几天,连日下雪阴沉沉的天色放晴。
  天朗气清,年轻和尚的脸色却晴不起来。
  原因无他,任凭谁清早起床踏出房门,看到一整头死不瞑目獠牙沾血的大野猪挡在门
前,脸色都不会好。
  像是不仅要他收下礼物,还要亲手煮来吃下肚才罢休。
  他想按照往例将那只可怜的野猪拖到院子里埋葬,但那大野猪若站起来约莫到他的膝
头,身躯巨大浑身硬毛,或许还是只称霸绿林的猪大王,实在搬不动。板车被偷后,他没
余钱再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埋埋死鸡的他无力亲手为猪大王下葬。要就地肢解,又不敢
下手,站在那儿苦思冥想,差点错过早课的时辰。
  可恶的小浑蛋,给他出了这么一道难题。
  那夜他干脆没睡,守在大殿里熬夜诵经,顺道为那些惨死虎口的生灵祈福。
  终于,月至央天时,他看见殿门外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追出殿外,在重重树影后,见到那个小浑蛋。
  两年多不见,以前勉强可以抱在怀里,就是抱久手会酸,现在光是站着,就到他的腰
间那么高,怕是再也抱不动了。
  “……嗷。”
  虎嘴一张,本来叼著的东西落下,砰一声。
  他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在山鸡、獐子、野猪之后……居然是一只小牛?!也不知道是山下哪户倒楣人家遭了
殃。
  他想教训,又不知从何训起,说到底还是出自一片善心:这家伙怕他饿肚子。
  “你啊……”
  他摇摇头,放轻脚步走上前。
  眼看牠又叼起牛腿打算进贡,年轻和尚急忙摆手,“别!你就放著,我不吃。”
  “嗷嗷……”
  他干脆蹲下来,好声好气地跟那小畜生讲道理,“我是出家人,不杀生。只吃青菜豆
腐。既不是嫌肉太少,也没有嫌你摆太远。”他一手指向自己,缓慢且坚定地说:“我,
不、吃、肉,懂么?”
  老虎松了口,睁著那双在暗夜里倒映月光的圆眼睛望着他,莫名有些傻气。
  他低笑出声,朝牠招招手,“来,过来让我瞧瞧。”
  闻言,老虎走出藏身的树丛,柔软虎掌踏在前庭的灰石板地,哒哒轻响。
  年轻和尚没忍住,上前一把将胡须还沾著血的老虎搂进怀里。
  “……好久不见啊。”
  回应他的,是老虎偏头蹭上他的肩,低声呼噜,如同一只撒娇的家猫。
  一人一虎寒暄几句后,他领着老虎来到屋前。
  年轻和尚指著房门,那儿还躺着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开些许,但仍挡住大半房门
的猪大王。
  “收回去。”
  “嗷……”
  听口气还挺不情愿。
  他站在原地跟老虎对看,直到对方不甘不愿嗷嗷叫了几声,勉张开嘴把那只大山猪拖
走。
  他望着老虎的背影,想着或许此生不会再见,默默进了房。他点亮烛火,门还没关
上,便听见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那家伙居然没走。不仅没走,还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跟他进了房。不速之客摇著尾巴
像在巡视领地,慢吞吞晃了一圈,最后在床边趴下。
  他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这是要借宿一夜的意思?”
  老虎昂起头,抖了抖胡须,无声望着他。
  烛光下,原本沾在胡须上的血迹被洗净,脸上还残留些许水珠。
  既然对方那么有诚意,他把手一挥,“行,我准了。”
  他找出几件穿旧的干净衣服,给不请自来的山大王铺被窝。
  山大王貌似挺满意,将衣物收成一团压在身下,末了,在他掌心舔了一口。
  带细刺的虎舌舔得他发痒,把手一缩。听见老虎不满的低声抗议,他又拍拍那颗大脑
袋安抚,这才熄灯上床歇息。
  只有风声和虫鸣的深夜,出现除了自己以外的呼吸声,这感受说陌生又不是全然陌
生。
  他裹紧被子翻身,借由窗外幽微的月光,看着伏在床边的身影,闭眼入睡时挂著自己
都没察觉的浅笑。
  隔日天未亮,他半梦半醒,觉得鼻间奇痒无比,打了个喷嚏。
  “嗷!”
  猛兽的吼声太近,把他吓了一大跳。
  睁眼一看,害他打喷嚏的祸首就是那头浑蛋老虎。
  从被子里伸手推开不知何时爬上床凑在身旁的虎脑袋,他才感觉被子外冷得惊人。
  越过老虎盘据半张床的身影往外看,天色未亮透,隐有风雪声。
  又下雪了。
  “你是怕我冷,才爬上来的?”
  老虎睁著圆眼睛,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叼着他掀开一半的棉被,挤进去。
  “……是你自己怕冷啊。”他将大半的棉被分给老虎,忍不住笑,“真是娇贵的大少
爷,也不知道你这几年的冬天怎么熬过来的。”
  为了伺候怕冷的大少爷,年轻和尚甚至找出以往隆冬腊月才舍得用的炭盆,烧起炭火
摆在床边,就怕虎少爷着凉。
  看起来很怕冷的虎少爷就这么顺理成章留在年轻和尚有炭盆有被窝还有人陪着聊天解
闷的房里过冬。
  白云寺说大不大,收留一只老虎睡觉不成问题。但问题是除了睡觉,虎少爷也得吃
饭,食量还不小。
  这几日年轻和尚想方设法,从最常吃的馒头、素面、到米饭、白粥……不管他端甚
么,老虎就是不吃,顶多偶尔喝喝水。
  老虎待了六日,也饿了六日。担心牠就此饿死的年轻和尚特地顶着细雪,去冻到结霜
的菜田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一小把枯黄的韭菜,做成老虎曾经吃过的韭菜盒子。
  他用冻得发红的手端著木盘,将刚烙好的韭菜盒子按照从前那样分成小块,小心吹凉
夹到老虎跟前,牠只是低头闻了闻,轻哼一声,意兴阑珊地趴回被窝里。
  “什么都不吃只喝水,你是要修仙么?”
  “嗷。”
  曾经低沉的叫声,如今有气无力,跟猫叫相去不远。
  年轻和尚只能自己一口一口把被嫌弃的韭菜盒子吃完。
  想起老虎嗜甜,隔日,他专程揉了红糖馒头,每个馒头都比拳头大,还把打算过阵子
山下市集开始卖年货,要拿去卖个好价钱的红枣去籽切碎加进去,给老虎进补。
  嗅到甜香,挑嘴的老虎赏脸咬了一口,就一口。
  老虎趴在灯下,原本黑黄斑纹的鲜亮毛皮黯淡不少。
  看着无肉不欢的虎少爷,年轻和尚直叹气。他咬了咬牙,唸了声佛号。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饿死,去罢。”他对上老虎懒洋洋睁开的眼睛,“天那么冷,
你摆在外头的小牛和山猪应该还能吃……去罢。”
  其实,他不是现在才想到,只是仍天真地期盼老虎跟小时候一样,愿意跟他一起茹素
戒杀。
  他坚持七日,也害老虎饿了七日。如今,他放弃了。
  是他不该强求,不该违背老虎天生的兽性。沾过荤腥的老虎,怎会回头再陪他吃青菜
豆腐?说到底,当初若不是有伤在身寄人篱下,小家伙也不会被他连哄带骗,把那些寡淡
无味没半点肉的素菜吃下肚。
  他放下红糖馒头推开门,似乎永远下不停的冬雪随冷风刮进屋,让他打了个寒颤。
  床边的老虎抬起头。
  “去罢,好好吃饱。”年轻和尚看向门外,像自言自语:“要老虎不杀生,是我太强
求了。”
  老虎盯着他,像听懂他的话,随即趴回去,抬起一掌盖住脑袋,像要再睡一场。睡着
就不饿了。
  他在门边等了半晌,发现老虎真不打算出去,只得再把门关起来。
  又过三日,雪总算停了。
  他想带老虎出去透透气,老虎在他半拖半抱下,勉强起身,却在后脚跨过门槛时绊
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向来爱撒娇的老虎哼都没哼,只用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他。
  他跪在雪地里,搂住老虎的脖子,把牠的头放在膝上。
  “是我害了你。你……你走罢,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是好人……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老虎似乎饿到没有力气回话,缓缓阖上双眼。
  再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夕。
  鲜香热气在眼前氤氲,睡眼惺忪的老虎看见年轻和尚捧著一碗热汤坐在身边。
  那碗汤闻起来……有肉味。
  “闻到有肉就醒了。”年轻和尚笑着调侃,把调羹里的肉汤吹凉,送到牠跟前。“慢
点喝,小心烫。”
  牠半信半疑地闻了闻调羹,试着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确实是肉味。
  不只汤有肉味,大碗里除了冬笋、花菇、黄耆、枸杞……还加了好几块肉。
  老虎歪著头,盯着眼前的和尚。
  年轻和尚被盯得有些心虚,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把小牛跟山猪拖去哪里藏,想去帮
你找点野味,运气好,捡到一只冻死的野兔,就……”
  兔子为了过冬通常会把自己吃胖,但这碗汤里的兔肉却偏瘦,甚至瘦到有些柴。比起
因为吃草,气味清淡的兔肉,味道浓郁得更像猪或牛。
  老虎不是没吃过兔子,这摆明不是兔肉。
  除了味道不像任何吃过的猎物,房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与腥气。
  老虎抽抽鼻子,循着气味,很快就找到源头。
  牠一掌拍在年轻和尚的大腿上,他惨叫一声。
  移开虎爪,零星暗红渗出来,染上布袍。
  年轻和尚疼得脸色发白,嘴上还试图粉饰太平,“我、我捡兔子的时候,不小心滑了
一跤,摔伤腿。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老虎没信,伸出尖爪,嘶啦一声抓破他的下裳,露出单薄的棉裤。
  染红的棉裤在大腿处明显凹陷,哪怕用纱巾涂著药泥层层包裹,看起来仍像被生生剜
去一大块肉。
  “吼──”
  这是老虎头一回凶他,低沉嘶哑的叫声,听得他心生恐惧,忍不住颤抖。
  他吓得往后一退,再抬头,对上老虎突然溼润的双眼,瞬时失语。
  老虎起身,摇摇晃晃朝外走了几步,他连忙跟上,就看见老虎把头靠在门边,一爪子
拍开门板,哇啦啦吐了一地。
  不过就是一口肉汤,十来天没进食的老虎吐得昏天暗地,最后连黄绿色的胆汁都吐了
出来。
  年轻和尚上前搂住老虎的脖子,为牠拍背,急得落下泪来。
  “对不住、我不该骗你……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愿杀生,也不能去买肉给你
吃,可我也不想看着你饿死,只好……”
  老虎似乎气极了,挣开他的怀抱,踏着歪歪扭扭的步伐,继续往外去。
  连日降雪把山寺小院染成一片银白,虎爪踏在积雪里,开出一朵又一朵白梅。
  年轻和尚不敢靠太近,忍着腿上的疼痛,跛着脚不远不近地跟随。
  终于,在老虎要走出后院时,牠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年轻和尚抹干眼泪,朝牠摆摆手,“回山里去,好好吃饱,好好过日子。”
  老虎低低叫了一声。
  他会意过来,“放心,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不也是这么过来了?不用担心我,去
罢。”
  老虎朝他走了两步,迈开第三步时,倒了下去。
  牠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再醒来,不是和尚口口声声说造杀孽会去的地狱,而在一间简
陋的草棚里。
  说草棚还太抬举。仔细看,只是把几张木头桌子围起来,顶上再用茅草盖住,勉强遮
风挡雨而已。
  草棚太小,只能容牠一只老虎栖身,怎么看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牠缓缓撑起身子,一床被褥从牠身上滑下去。
  牠认得那床被子。这些年破了就补,补了又破,五颜六色的补丁活像百家被,就是舍
不得花钱换床新的。
  “出家人少用阿堵物为好。”那人笑着对牠说:“除去日常吃穿用度,寺里的香油钱
我都捐了出去,能多帮一个人也是好的。倒是连累你,跟我一起吃苦。”
  那时的牠蹭著破烂的被子,轻哼一声。只要有这个人在,被子再破也无妨,他俩靠在
一块儿,就很温暖。
  低头嗅了嗅那床被子,几乎没有那人的味道了。
  这一动,牠才注意嘴里不太对劲,像被塞了东西。呸呸两声将异物吐出来,发现是几
片人参。牠瞧见角落的水碗,上前一看,里头放了快半碗的参须。
  那人居然塞参片给他,又拿参须泡水给牠喝,是想苦死牠么?
  不太高兴的老虎抬脚走出草棚,外头依旧很冷,但天很晴,远方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
飞过。
  一阵风吹来,捎来隐约的香气。
  是肉!
  说也奇怪,这回醒来牠有精神不少,有力气加快脚步寻找肉香。牠一路跑出后院,转
过长廊,来到厨房。
  厨房跟牠之前看过的样子不同。
  大灶旁有个新挖的土坑,埋著一口半人高的大铁锅。锅盖上压着一块大石头,旁边有
断掉的细绳和木棍,布置像极那些讨厌猎户常用的陷阱机关。
  肉香就是从那锅子冒出来的。
  石头有点重,但难不倒牠。牠试了几次,成功把压住锅盖的石头推开。石头滚著滚著
撞上角落的米缸,哐啷一声,被砸破的米缸窜出几个黑影,吱吱叫着跑进壁橱后,逃个无
影无踪。
  牠没跟那几只鼠辈计较,眼前一大锅肉才是正餐。
  老虎满心欢喜地再推开木头锅盖,看清里头炖得骨肉分离的大餐。
  不久后,一声撕心裂肺,像哭又像吼的嚎叫响彻整座白云山。
  凛冬尽,新春至。
  当初帮忙施粥的大娘趁著年前来寺里参拜,顺便带些年货给孤身一人过节的和尚。但
从大殿喊到后院,都没人回应。她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沿长廊一路找,总算在厨房找到
人。
  不,那已不能算是人。
  土坑边卧著一具大老虎的尸体,因为天冷,没多少蛆虫,烂到剩下细碎腐肉与白骨。
而老虎围着的铁锅里,蜷缩著一副人骨。经过长时间烹煮,油脂与肉块融进汤水,整具骨
骸莹白若有光,仿佛传说中得道高僧的舍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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