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刃自从每天早上陪着杨怀信晨练,也算是在日日枯等姜文秀的日子里有了新的事情可做。
杨怀信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无法训练杨则鸣,一副心思都用来培训赵刃,他夸赞赵刃的刀法
已经很熟练,便花更多心思在教他练剑。
“剑者,君子武备。”杨怀信说完,见赵刃一脸茫然,便收起书袋不吊,转而扔了把铁剑给
他。“练过剑吗?舞一套我看看。”
赵刃哪会舞什么剑,他回想了一下以前教给徐二那套,别别扭扭地舞了起来。杨怀信倒是看
得淡定,直到院门传来一声嘲讽。
“我说徐二哪学来的怪异招式,原来是师承于你。”
“则鸣。”杨怀信放下抱在胸前的手,神色略显惊讶。
杨则鸣屏退了身后的下人,自己动手转动轮椅向他们过来,解释道:“大夫说约莫还要个十
天半个月才能站起来,这段时间先练练双手的力量,免得荒废了。”
他刚回京时对治腿之事态度消极,此时说出这种话,杨怀信欣慰不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连声道好。
杨则鸣被弄得表情略显尴尬,他咳了一声,从此也加入晨练,专心致志重拾每日操练。
大将军府中的日子渐入佳境,姜文秀却仍在逆流中挣扎。
自从来到京城,姜文秀便感受到其中的暗潮涌动,他在户部官职不上不下,但好歹也算是在
皇上面前露过脸的新贵,起初确实得到片刻礼遇。
但随着后来朱昭熹不闻不问,仿佛将这个人忘在脑后,姜文秀也开始得到白眼与冷待,即便
只是简单的日常庶务,也总有千万般阻力。
当时姜文秀只觉自己在朝堂之中没有家世背景、没有人脉,便更加汲汲营营于交际场中,但
却发现自己所赴的那些宴会,无不是将自己当作茶余饭后的猴戏。
如此往复,令他被磨挫了不少意气,总算认清在朝中有些事情并不单纯与努力有关。
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开始思索朱昭熹冷落他的原因──京城的人与事,只关乎权和利,朱昭
熹既将他放入朝堂中,势必有用他之处。
姜文秀静下心,开始挑灯写策论。
他不愿回去大将军府,免得赵刃在身旁惹他分心,便只好在户部留至深夜,其他人看了,顶
多嗤笑他的无用功,从未将他的作为放在心上。
“姜大人今日可又要留守了?”一人经过姜文秀案前,语气似笑非笑地问。
“可不是吗。”姜文秀抬起头,笑容和煦谦卑,“户部的事千头万绪,在下若不勤恳一点怕
是要拖累诸位同僚,也辜负了圣心。”
那人险些藏不住脸上的讽笑,道:“姜大人初来京城,不习惯也属自然。在下就先告辞了。
”
“大人慢走。”姜文秀搁笔向他拱手拜别,仿佛对他话中的明嘲暗讽无所察觉。
那人走出去,另一位官员正在门口等他。
“那位就是户部的新人?”
“是啊,勤奋着呢!”两人走出去几步,他嘲弄道:“一来京城就钻进这名利场里,前一阵
子到处巴结,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也想攀高枝。这不?发现四处碰壁,只好又回去干些
杂活。”
“你们户部一直都是照着往例办事,这会儿来了新人,那今年那──”他话说到一半,对方
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口。
“尚书大人自会料理了他。小门小户的县令,来京城可不得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吗?”
两人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京城的官场是巨大的机杼,只会按照一贯的模式运作。这里的一丝一线各据其位,一切都得
依循惯例,也容不得后来者。
这台机杼多年来织着相同的布疋,各大世族像是织锦上盛开的花,争奇斗艳。姜文秀此刻便
如同拼了命地想将属于自己的针脚落在这匹已经五彩斑斓得没有一丝余地的华锦上。
他观察朝中局势,斗胆揣测圣意,将两者结合,终于向朱昭熹交出一卷《强国固君论》。
这连日焚膏继晷的成果并未白费,交出去的三日后朱昭熹便传召他至御书房。
德佑来传旨时,户部众人先是幸灾乐祸地觑向德佑的表情。大太监在外行走就如同皇帝的一
个分身,在京城混得长久的都是人精了,透过察言观色窥探圣意不过是最寻常本领。
然而德佑面对姜文秀恭谨有礼,丝毫不见慢待,这令所有人看向姜文秀的眼神也不禁变了一
变。
“微臣参见皇上。”姜文秀恭谨地跪下叩首。
朱昭熹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想起这几日自己所读的那卷令自己心潮澎湃的《强国固君论
》,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他查了记档,姜文秀八年前参试,当时的文章可圈可点,成绩也算优异,却被扔去做了个小
地方的县令,当真可惜。
朱昭熹怎么也料不到,当时自己无意间撂到地上的一本述职折子,竟会将蒙尘的明珠自泥泞
中捞出。这姜文秀也算机缘了得,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京城。
朱昭熹回过神,轻咳一声,“平身吧。”
“谢陛下。”姜文秀起身,他的眼神流露一丝神采,仿佛对于朱昭熹召见他的原由已是胸有
成竹。
朱昭熹抬手朝一旁点了点,示意他坐下,这才问道:“知道朕为何见你?”
“可是因为微臣的《强国固君论》?”姜文秀开口得有些急切,他说完才意识到,于是略显
羞赧地笑了笑,又向朱昭熹娓娓解释,“这卷策论,臣自赵刃随游骑将军出征后便陆续在写
,当时所拟的主题是为《强国论》,着重于加强国防。然而当臣来到京城,才知家国弊病早
已根深柢固,远非臣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因此臣结合京中见闻,写下这卷《强国固君论》
,希望臣的一点愚见,能为陛下带来裨益。”
“写得很好。你见事透彻,也很敢言。”朱昭熹话锋一转,问:“但唯独有一点不好,你可
知是哪里?”
姜文秀有些紧张地搓了一下指尖,他回想自己写的字句,又参不透朱昭熹的意思,一时有点
窘迫。
朱昭熹倒没为难他,他点了点放在桌上的策论,道:“这题起的不好。为何不叫《固君强国
论》?”
姜文秀一愣,不好意思说自己起名时没想太多,眼见皇帝拿起桌上的茶啜饮,似是在等自己
的回答,只好硬著头皮辩解道:“国君国君,国在前君在后……”
朱昭熹原本想借此提点他,没想到姜文秀压根没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姜文秀被他的眼神看得一个福至心灵,垂首道:“微臣明白了,自然应以皇上为尊。”
朱昭熹满意地放下茶盏,“嗯”了一声。
是日姜文秀提早回到大将军府,回房时赵刃正在做针线活,姜文秀上前道:“你怎么在补衣
服?都破成这样了,去买几件新的吧。”
赵刃积怨在心,道:“您现在可是做大官了,自然出手阔绰。”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来不及了,心中不禁懊恼自己的语气,然而姜文秀却仿佛没有留意
,他坐在赵刃身旁,道:“这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也有许多不得已。”
赵刃正后悔自己方才锐利的语气,听见姜文秀如此说,连忙就坡下驴地问:“什么意思?这
是怎么了?”
姜文秀唉声叹气,仿佛受尽委屈,又做贼似地压低声音道:“我入了户部之后,皇上便对我
不闻不问,好不容易攀上了户部尚书,结果他竟要我为他办事,说事成之后,他才会在皇上
面前举荐我。”
“什么?”赵刃警惕起来,忍不住也放低了声音,问:“你答应了?他要你做什么?”
姜文秀垂著眉眼没有马上作答,半晌才道:“我也不想,但因为我已经知晓了他的那点勾当
,此时若是拒绝,他为了防止泄密,肯定会对我下手。”
说著,他身子向赵刃一倒,把头靠在赵刃肩上,两眼无辜地看向他。
姜文秀露出这副表情,多半就是有求于他。
“要不然我先对他下手。”
“那怎么行?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你以为刑部是吃素的?”
“那不是早动过手了吗?”赵刃无所谓地笑笑。
“那不一样,当年我们很快就离京,也没留下姓名。如今京中谁不知你我身分?”
“那你怎么打算?”
姜文秀被问得嗫嚅一下,道:“这次就帮他一回,既能暂且保命,说不定他真会向皇上举荐
我,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赵刃听完,忍不住将他从自己肩头拉开。
姜文秀愣了一下,勉强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秀,我知道你来了京城,对升官之事心急,但你才来多久?一个月?竟好像变了个人,
这种事也是能答应的?”
姜文秀仿佛被踩了尾巴,顿时辩驳道:“我又不是自愿的,我也是受了胁迫。何况……何况
来到京城,人自然会变。以前在县城,以为进了京就是大官,赵刃,我们都太天真了。京城
的官也分三六九等,当中再划分九等……这里的竞争是无止尽的,我不往上爬,就只能被人
踩着向下沉。我也很不愿意这样,但如今情势比人强,只能暂且妥协。”
赵刃哑口无言,姜文秀拉过他的手,哀求道:“我知道这样不好,仅此一次,你就替我瞒着
吧?”
“文秀,”赵刃敌不过他,“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帮你。”
得到他的回答,姜文秀终于笑了,问:“我被抓进大牢你也帮我?”
“帮,老子去劫狱把你救出来,这样行了吧?”
“这话可是你说的。”
姜文秀久违地将脸埋在赵刃怀里,连日紧绷的精神也得到片刻放松,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