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时无声。
正午的太阳落在簷外,地上的影子拉成一条壁垒分明的界线,映衬得屋内更加晦暗不明。
杨则鸣下了马,手提银枪神情肃杀地走在前头,身旁是腰间扶刀的赵刃,他脸色漫不经心,
与杨则鸣两人一黑一白,齐步进了堂中。两人的后面还跟着徐二,他如今换上一身轻甲,看
上去比当时在黄家村浑身补丁的样子俐落多了。
杨则鸣斜眼睨向那衙役刚抢来的密报,伸手抢将过来,一边拆封一边向信使道:“辛苦你了
,下去歇著吧。”
杨则鸣展信的时间,赵刃满眼不屑地盯着那州牧丑不堪言的肥脸。
这种货色,在歆州做着阳奉阴违的官,连对朝廷派来的信使都敢这样,平日里肯定没少为非
作歹吧。赵刃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道:也不知贪了多少油水才能养出这一身肥膘,真
让人没眼瞧。整个人半点清正之气全无,连姜文秀衣袍角的脱线都比他更端方。
那厢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道:“这是什么话?小将军远道而来,下官不过是想先替您把
把门儿,这信报中写了什么要紧的,我先准备着。”
“哼。不必。”杨则鸣粗略将那信报看完,递向一旁。
赵刃接过来,和徐二一起低头看起内容来。
里头无非是说这几日叛贼的动向,歆州以南五十里开外有了明显的行踪,似乎正在那里集结
,军报之外还附了杨将军给儿子的家书,赵刃略过不看,将信纸折好收回信封中。
“看完了没有?”杨则鸣嘴上问道,眼神还恨恨地盯着歆州牧,思索要怎么教训这个狂妄的
东西。
“将军,”徐二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皇上既许我们先斩后奏,不如就先拿
这意图窥伺密报的州牧开刀?”
“嗯?”密报里何来的先斩后奏之权?杨则鸣回头去看徐二,他还没开口,赵刃就在旁边微
不可察地用手肘顶了顶他。
杨则鸣转头看见徐二递来的眼神,又被赵刃这么一顶,瞬间反应过来──这两人想诈他!
他当机立断:“说得好!来人。”说著,右手剑指一勾,将人手唤了进来。
那歆州牧还未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守在外面的亲兵入内将衙役都拖了出去。
既是要做戏,那就得演全套。赵刃两三步逼上前,将还未回过神的州牧从主位上扭下来。
那州牧右手被反剪在背后,嘴里嚷着朝廷命官、官位职级等废话,杨则鸣都充耳不闻。待赵
刃把他的脸压在地上,州牧已双腿哆嗦,连连求饶。
赵刃膝头压在州牧的肩背后,抬头问杨则鸣:“直接砍了?”说著伸手就去拔刀。
刀锋出鞘的铿鸣响在州牧耳畔,他头皮发麻,窝囊地边哭边叫。
杨则鸣看他被吓得六神无主,也起了好好吓唬他的心思,故意慢条斯理地在他面前蹲下,说
:“我这副官专断人手,你自己挑,左手右手?为了你以后吃饭方便,还是选左手吧?”
“不不不不,将、将军饶命!”州牧被压得喘不上气,眼泪鼻涕直流,“饶了我吧!下官再
也不敢了!”
他哭得太丑,又满嘴污浊之气,杨则鸣站起身后别过头强压下那股恶心,这才大发慈悲:“
行,这次先记着,下回再犯,左右手都剁了。”
“是、是……”
赵刃以刀撑地起身,刀尖擦著州牧耳朵刺在地上,他连忙翻身躺倒,向后挪蹭著远离这一身
黑衣的凶神恶煞。
“走吧。”杨则鸣一甩披风出去了,赵刃收刀还鞘,瞥了一眼还在地上打颤的州牧,和徐二
一起离开府衙。
杨则鸣走出去两步,看四下没了别人,便兴奋道:“看见刚才那个老东西哭的样子吗?真没
想到那州牧看上去嚣张跋扈,竟然是个纸老虎。”
赵刃对于这种货色竟然官职比姜文秀还高而感到愤懑,此刻没答腔,徐二则笑得恭维:“也
是将军反应机敏,不然就露馅了。”
自从相识以来,徐二每每在他面前出头,都是为了给赵刃帮腔,三寸不烂之舌都用来对付他
了。此刻杨则鸣听见徐二夸他机敏,可谓是受宠若惊,不但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对这两人
也总算有了在同一阵线的感觉。
他心里得意洋洋,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徐二却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还有其他事情,向两人告
辞后便先回去兵舍了。
本次行军,杨则鸣身边带着参军曹义襄,赵刃身边跟着徐二,四人成了相互协力的角色。“
赵家军”──杨则鸣为了说出来好听而如此称呼──也多是徐二在打理上下。因此徐二说到
自己还有其他要事,杨则鸣也不以为有什么,只是可惜自己在他面前的锋头昙花一现。
徐二一走,杨则鸣那股得意劲也消退不少,他指著校场的方向,道:“接下来还要向歆州借
人呢,先去看看他们厢军平时操练的情况吧。”
歆州校场位在西南角,夏季无风而闷热,等到了冬日艳阳之下倒是暖和。此时沙地上七零八
落的厢兵个个仰躺着晒太阳。他们耳闻剿匪的消息,但总觉得是明天之后的事,便半刻也不
愿意起来操练。
众人都耳闻今日朝廷军进城之事,但只当作闲暇的谈资,论起此事也毫不正经。
“听闻带兵下来的那个杨则鸣,身为护国大将军之后,却无半点战绩,也不知派他来干嘛。
”
“肯定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
“晚上还得端水给他洗脚呗?你说咱们谁去摸摸小将军的小脚?”
“下流!你这厮真下流!嘿嘿……”
杨则鸣刚踏进校场的门便听见这等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脸色登时就黑了。之前就恨京城里
那些碎嘴子喊他杨娘娘,现在连最下等的厢军都敢言语调戏。他拿枪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恨
骂一声:“我现在就先杀了这等无耻之徒。”
“嗳等等!你还当真拿了先斩后奏的密旨啊?”赵刃连忙拉住他。
“这等扰乱军心之辈,有没有密旨我都该杀他!”
“行了吧,别脏了你的枪。过几日这些人还要挡在前面替我们开道呢。在这里死了都算便宜
他们。走了走了。”
赵刃将人半推半拉地拖出那是非之地,这才认真打量他的神色。
只见杨则鸣气得唇色发白,赵刃心想,年轻人血气方刚,也最爱惜脸面,那些话不只恶心人
,现下还有自己在身旁也听见了,真是让这小子丢尽面子。但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什么话来安
慰他,只好沉默地拍拍他。
杨则鸣气不过,却也知道不能误事,他被赵刃把著肩膀推出校场,心里宽慰自己道:小不忍
则乱大谋,我可是以后要当大将军的,何苦跟一群厢军计较?
他强行压着怒气,咬牙道:“这边我不想待了,我要到兵舍那儿去,看看大家缺些什么。”
他被气得不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赵刃手扶著腰间的长刀,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转身回
了校场。
杨则鸣他们借宿在歆州兵舍处,三面各一长列土瓦草棚搭的矮屋,围着中间的空地,杨则鸣
走进院子里,赵刃带的人正跟自己的亲兵混成一片。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日夜相处,两方人马
已经互相熟悉,不再那么生疏。赵家军好奇又羡慕杨家亲兵在京城的见闻,而他们土气的娱
乐对杨家兵丁而言也是别有一番趣味,两拨历练截然不同的人马就这样融到了一起。
此时杨则鸣放眼望去,这一大群人有切磋比试的、有闲谈扯淡的、抓紧时间晒太阳的也有。
干什么都成吧,杨则鸣心想,就连赵刃带来的那帮人此刻都显得俊秀潇洒玉树临风起来。
说起这个,一个人影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扭头张望一下,却没看见那人在哪。
“将军,找谁呢?”一个亲兵见他左顾右盼,热心地凑了过来。
“没,我就看看。”
杨则鸣甩开那人,漫无目的地在兵屯周围逛了起来。
歆州是大州城,但兵屯环境实在不怎样,空占了一大面地,除了土房子之外什么都无。杨则
鸣一面想着当朝武官的食宿俸禄问题,一面晃到土屋后方的一处僻静角落,几棵老树立在这
里,不像是前方有路的样子,待他正要回返时却听闻一道轻微的破风声响。
声音似乎是从树后传来的,他伫足片刻,正以为是穿过枝桠的风声,那声音又传来一次,由
于这次他正侧耳听着,因此比方才更清楚。
他从树间穿行而过,才发现后面还有一片空地,徐二正执剑自己练著。杨则鸣知晓他是个读
书人,但还未见过他舞刀弄剑,因此就没有出声,饶有兴趣地倚在树边看了一阵。
徐二终究没有接受正规武术训练,他练著的剑法看起来仿佛是赵刃教的,也许在过去的实战
中他又凭经验自己调整过,形成大开大合与刁钻取巧并进的微妙剑法。然而这种拿着三尺青
峰砍瓜挑菜的杂烩套路,竟也被徐二舞得有模有样……
杨则鸣观察着他的体态与剑招,始终没有出声打扰,最终徐二总算在一次宛如猛虎扑蝶的回
身中看见杨则鸣斜靠着树干的身影。
“啊……杨将军。”徐二收了招式,有些迫窘地将剑藏在身后,他在杨则鸣面前无数次舌灿
莲花的嘴开开合合半晌,只挤出一句:“让将军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