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姜文秀与赵刃并肩回家那天，衙役带着京城来的好消息，边喘著粗气边把这大消息报予
姜知县。
姜文秀大喜过望，忍不住扬起声音朝赵刃道：“成了！佛祖保佑，刚从寺里出来就收到这样
的好消息，偏你不信。”
赵刃不知姜文秀这么大手笔，竟是直接上奏朝廷，登时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些
几欲从舌尖溜出的话又不便与外人道，在衙役面前只好生生憋出一张红脸。
他僵在一旁看着姜文秀谢过衙役，将对方遣了回去，这才凑近姜文秀耳边：“你要咱匪寨的
弟兄，和京城的将军，一起，剿匪？平乱？”
“说几次了，”姜文秀蹙眉，“别一口一个匪寨的，你们现在是义士！义士！”
“行吧。”赵刃低头，“你说啥是啥。”
姜文秀得了赵刃的认同，又眉开眼笑起来：“你看看，我们才刚离开寺庙不出百步，这好消
息就从天而降了，随心满愿。”
赵刃满脸的听天由命：“是是是，你多念几天经，我盼着你飞升那天，届时你一人得道，好
叫我做升天的鸡犬。”
“不与你贫嘴。”姜文秀拧他一把，半是为他气恼，半又满怀欣喜地走到前头了。
赵刃提刀跟在后面半步，思索起接下来要和朝廷兵马行动之事。
很显然，姜文秀太天真了。要是皇帝看了他那通吹牛拍马后信以为真，派兵下来却只见一群
流里流气的痞子，恐怕那位杨将军首先就要斩这欺君罔上的姜知县，所以无论如何，赵刃都
必须赶在会师之前，把那群崽子调教出一点人形。
他搋著满腹心事，回家后食不知味地塞了两个素包子下肚，就骑上马离府了，目的地便是他
平时所提的“匪寨”。
这处匪寨并未藏在深山里，也没大隐于市地建在县城中，而是城郊十里的一处旧黄家村。
那些原先住在黄家村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举村搬迁了，留下一堆空屋，如今成了赵刃安置
弟兄的地方。
赵刃驾马离城，没多久便停在一处石牌前。只见那石牌青苔横生，苍绿之下露出一点原本的
模样，依稀可见上面刻着端方的黄家村三个字。赵刃翻下马背，守在村口望风的两个小弟就
围了过来。
为首较高的是徐二，跟在他身后瘦小的叫陈雄，两人见了赵刃都很是惊喜，徐二迎上来帮他
牵马：“大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这阵子盯着你家那位吗？嫂子身体可大好了？”
赵刃没应他那话里话外的打趣，只说：“叫上兄弟们到广场，有件事要和大家说。”
陈雄应了一声，率先跑回村子喊人了。徐二牵马跟着赵刃，很识相地收了他那嘻皮笑脸的神
情，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赵刃无声地叹了口长气：“咱的那位好知县，给咱揽活了。”
徐二听赵刃简单讲了经过，为之瞠目结舌，半晌才问：“嫂子胆儿真大，他、他不知道我们
什么德性吗？”
姜文秀是知道的，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才想替他们挣一个正经的前程。
黄家村这些人平日里的吃食开销，除了姜文秀私下里供给一点，还有帮着农户翻土锄地时收
到的几袋蔬菜米粮之外，很大部分还是靠打劫偷抢富户的金库粮仓。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活计之所以现在行得通，一部分是姜文秀身为知县有意帮忙化解，一部分
是他们平时从不骚扰其他人家，而那些富户平时豪横，两相较量之下，众人被问话作证时总
是眼观鼻鼻观心，瞎扯胡说帮忙隐瞒。
虽然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但终归不是正途，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这么过。
赵刃在心里数落姜文秀好几遍，但也知道他的一番用心，只好扯一个痞气的笑：“弟兄们在
军爷面前好好表现，给知县大人长长脸！”
虽没有任何解释，但徐二也会意过来，连忙道：“那是，那是！肯定的，大哥放心吧。”
三言两语间赵刃和徐二两人已来到村头广场，那陈雄脚程挺快，已经把人喊齐了。
赵刃站上当年村长讲事的一方小台子，清了清嗓，把整件事情润饰后讲了一遍，只见底下鸦
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就咱啊？跟京城里的军爷、精兵？一起剿匪？
大家都挺有自知之明，想到一处去了：那咱不得是第一个被剿的吗？
赵刃看着底下人的神情，心怕这事不处理好要糟，连忙眼神示意站在底下的徐二给他当暗桩
。
徐二何等精明的人，只消赵刃一个眼波，他都晓得该说什么、怎么说：“平日里我们帮忙打
乱兵的事儿也没少干，那不是姜知县知道我们辛苦吗？现在好，干完这票让那军爷给咱发个
八百里加急，讨个封赏啊！我们助官兵平叛，可不得领个万两黄金嘛？”
“万两黄金！”徐二此话一出，众人都沸腾了，他们百来人，每人分百两黄金，那也是一辈
子吃穿不愁了啊！
“可不是？”见众人情绪都被万两黄金诱得激昂了起来，赵刃悬著的心就落下了，“咱平常
本就都干着一样的事，如今皇帝老儿拨一千精兵来帮着咱，完事弟兄们抱着黄金回家取个娇
妻享福，可不美得很？”
重金诱惑之下，众人都对这件事情大有期待，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赵刃眼见正事说完，
又稳住了众人，便打铁趁热，道：“这件事咱肯定是干得好，但京中来的将军可看不得咱平
时那模样，往后可得有点纪律。”
纪律这回事，说简单也简单，但却非日积月累所能养成。赵刃知道一时要众人知书达礼是不
可能了，但好歹表面上得要能摆出那个样子。哪怕他们不是一块金子，外面贴上金箔也好呢
？
然而一番操练下来，别说金箔，说他们贴的是一层金纸都不为过。
“站直了！抬头挺胸！别给咱知县丢脸。”赵刃命众人列队，挨个儿刁：“你──背──挺
直！还有你，衣服多久没洗了？一股子酸气！唉。”
赵刃越是努力想要让大家摆脱匪气，就越发现这匪气早已根深蒂固无处不在，他越是想要遮
掩，就越明白，这群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处不是破绽。
他心里不住地叹气：你们这是要坐实姜文秀欺君的罪名啊！
在赵刃焦头烂额的这些日子里，杨则鸣的军马也逼近县城，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前抵达了。
杨则鸣翻身下马，一身银甲寒光逼人，还当真有几分少年将军的英姿，他单手提着长枪，将
缰绳交给一旁的亲兵，朝姜文秀大步跨去。
“杨将军。”姜文秀拱手施礼，“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知县姜文秀，特来恭迎将军。
”
杨则鸣矜贵地点了点头，眼神往姜文秀后方瞟去：“你说的那位赵义士可在此处？”
“在的，”姜文秀抿唇微笑，手往后一伸，将赵刃拉到身旁，“这位正是下官提及的赵刃。
”
赵刃出门前被姜文秀好一通打理，一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他五官本就深邃，带着几分不羁
的俊朗，身着一件墨色长衫，腰间系了条银丝浪纹腰带，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姿，束袖
长靴一样不缺，一身劲装将他束成一尊衣冠禽兽，愣是将杨则鸣唬住了。
赵刃知道自己开口必要说错话，就抿著唇故作庄重地朝杨则鸣施了个无声的礼，心说老子能
演多久是多久。
而杨则鸣见他一袭黑衣身姿卓绝，剑眉之下眼神凝重肃穆、仪态沉稳，心夸真是个好汉子，
就更想见见他手下那一百零八条好汉，便问：“你手下的人在何处？待我军会师后休整一番
，拟定路线便可尽快出发。”
赵刃侧头去看姜文秀，想要当个称职的哑巴让知书达礼的知县大人替他开口，却见姜文秀笑
意盈盈地也看着自己：杨将军问你话呢。
赵刃算是认命了，斟酌著用字开口：“报告将军，那帮……弟兄们就在城外的黄家村，那里
也能供军马安顿。”
“请义士上马带路。”杨则鸣回身一跃上马，仿佛他巴不得缩地千里即刻就到。
姜文秀眼看一切顺利得如做梦一般，也不多留，当即拱手：“将军慢行，请。”
杨则鸣在前方等待，赵刃也不便拖延，从旁人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与杨则鸣并驾朝黄家
村去了。
姜文秀心想他们休整至出发前约莫还有几天时间，这中间肯定还有机会见面，就未多留恋，
当即回县府处理庶务了。
杨则鸣驾马在赵刃身侧，不住地侧头去看他，见他总是目光沉沉，误以为此人正在忧国忧民
，便体贴地开口劝解：“不必忧心，有我们这身后精兵，一群乌合之众何足为惧。”
他这话听上去有些臭美，但也不是张口就来。他从京城中带出来的这队人马可不是镇日斗鸡
斗狗的饭袋，而是大将军府自己养出来的亲兵，日课操练未曾中断、法纪严明。
赵刃回头望一眼即便于行进中依然列队齐整的兵马，再看向意气蓬勃的杨则鸣，沉默地点了
点头。
杨小将军飞扬的嘴角，在看见赵刃手下那一百零八好汉的时候，终于垮下去了。
赵刃前一日特命那群人列阵在村口等著，心想这么一来，他与杨则鸣两人策马而来，远远就
能看见他们充满纪律与士气的一面。殊不知这群猴子平日散漫惯了，等他们来时，只见靠树
的靠树、坐石的坐石，所谓“列阵以待”不过是较平常收敛了点。
杨则鸣看见一人倚在黄家村石牌旁，那姿势别提多闹人了，和传闻中京城槐花巷里的姊儿有
得一比。
这应该不是……不是吧？杨则鸣安慰自己，这肯定就是一群闲人，赵刃的人肯定在里面别处
。
然而他安慰自己的话还没想完，就听见赵刃下马对那群人大声喝骂：“怎么回事！我昨天怎
么交代的？起来！起来！你们这群──”他骂到一半才想起来杨则鸣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连
忙住口，回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他不笑就罢了，他这一笑，把他前半日端著的阴郁深沉碎了一地，露出里面的痞气来。
杨则鸣原本还在自欺欺人，现在是真来气了，当即大声质问：“怎么回事？现在什么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