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备忘录】
提摩西不吃山药 秋葵 纳豆
过猫 芥兰 红萝卜
虾米 红葱头 干奥勒冈叶(少许可)
甜粿
【一:佛跳墙】
宾州与遥远大洋岛屿,时差十三小时。宾州是下午五点,岛屿是早上六点。
苏深谙蜜丝陈十年如一日的作息,每天清晨煲麋——福建式的稠粥。她会守在炉边不
时搅拌,熄火后再焖半个钟,日日为家人备清粥及小菜作早膳。
再等一小时,陈家差不多已用完早膳、收拾过碗盘。苏播一通越洋电话,去问蜜丝陈
佛跳墙的做法。
佛跳墙是一道大菜,十多种配料,多需先泡发或干炸取其香味,步骤繁琐,在他自己
家里只有过年尝这道菜,沾沾福寿全的喜。网络教学以蒜头、油葱酥爆香,但提摩西不喜
其猪油味,苏不晓得陈家的做法如何,于是打给蜜丝陈。
开头先寒暄几句、抱怨美元贬值,说尽客套话之际,电话那头的中年妇便问起,提摩
西过得还好吗。
老是同个问题,老是使他在电话里支吾其词。提摩西神秘化自己赖以为生的学术伟业
后,蜜丝陈只能把同居的苏收作线民。他支吾——因为同样不清楚,所以无可奉告。
即使他们每天同桌吃饭。
苏只能与妇人谈起饮食——苏向蜜丝陈分享,下一个街区有一间华人超市,贩卖提摩
西嗜吃的关庙面。蜜丝陈同苏说起家传手路菜,苏便盘算起如何在这异国寻找蹄筋与蜇头
。她絮絮叨叨,说起卤白菜,挂心苏找不到扁鱼干。
蜜丝陈宣告,她来寄送扁鱼干,明天就寄,跟中药一起寄去。叮嘱苏务必要让提摩西
喝中药,好好补补身体。
苏温驯地接旨,谢谢阿姨。
他没替提摩西推拒,也没说出真相。那些蜜丝陈悉心抓好、包在棉纱袋,远渡重洋而
来的中药材,苏会花时间熬汤,但提摩西总只喝两口,剩下的都进了苏的胃。他从小替提
摩西捡菜尾。
小孩偏食是坏习惯,四十岁的布尔乔亚身上,就成为独具个人品味的饮食爱好。
但苏有老派的美德,坚持不剩食。小时候蜜丝陈恐吓他们,饭粒吃不干净,长大会娶
花脸老婆,苏便接手把提摩西碗里刮得一干二净。
提摩西的迟迟未婚成了蜜丝陈的欲言又止,也许苏该负责,是他欠了提摩西一个花脸
老婆。
【二:红酒炖牛肉】
初来乍到几年,苏后悔没学会几道台式料理,就愚蠢地与提摩西定居宾夕法尼亚。
七点七英里的距离、十三小时的时差。定居于幅员辽阔的美利坚,生活罅隙间,苏的
同居人偶尔也想念大洋岛屿和湿热的盆地。
提摩西想家时,苏便为他下厨。
红酒炖牛肉虽是一道洋菜,但提摩西认为,苏的版本属于台菜,介于清炖与红烧之间
,苏会放入许多旱芹,神似过往在辛亥路小套房、用电磁炉煮的炖牛肉。
为了烹饪晚餐的红肉,苏下班后,便去拣选酒体丰满、富含单宁的红酒,苏惯用卡本
内苏维浓来做,他会炖一整锅牛脥或牛肋条,让红酒软化肉的脂肪。
在台北时,苏也为提摩西下厨,共租的套房没有厨具炉台,便搬来电磁炉。在大火烧
开时,苏会从小冰箱里拿一瓶冰啤酒,一半喝掉,一半拿来炖牛肉。
满屋全是食物的气味。
提摩西会盘腿坐在矮桌前添饭,嫌弃苏从超商买来的廉价啤酒。提摩西有自己的原则
,虽贪酒精,但太便宜的酒却宁可索性不喝。
苏是什么都好的那种人,提摩西不喝台啤,苏便独自喝醉。
醉汉有最温软的目光,喝醉了就乱傻笑,且变得更加包容。苏会撑著逐渐沈重的头颅
,任由提摩西逃避洗碗的责任、兀自在没有床架的软垫上弹吉他。喝醉的苏也不再限制提
摩西抽菸,只会要求他把烟安分熄在空酒罐里。
于是到美国,提摩西思念台北时,也思念红酒炖牛肉,不正统的那种。
【三:居家威灵顿】
橘红斑斓的落日余晖驻足于落地窗外,书房的采光方向不佳,黄昏时分便只余微弱光
线。苏踏进房内,穿着Balenciag浴袍的提摩西显然刚洗完澡,在真皮单椅上翘脚,音响
流淌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第二乐章。
但提摩西居然边抖脚、边哼,苏便骂他。
那是一个描述社会本质不适合他生存的乐章。提摩西如是说,充耳不闻碎念,只是赤
足踩在地毯上,任水滴滑落。他绕过苏,从桃花心木书桌的抽屉掏出Edmundo点燃,配上
1989年天顶的爱尔兰威士忌。他每次抽Edmundo都配爱尔兰威士忌,身后的酒柜好几瓶,
分别不同年份、厂牌。
提摩西呼烟,苏在烟雾里皱眉不语。
穆拉汶斯基指挥的列宁格勒爱乐喔,俄罗斯音乐,俄罗斯人诠释。像什么有趣的事一
样,提摩西说完就弯起嘴角。
喔。苏低着头,不看一眼衣衫不整的提摩西。苏只是看着地毯,那张花纹繁复的手织
波斯地,缓缓开口。
书房的地毯好久没送洗了。
提摩西想,苏肯定钟爱这块地毯。地毯是提摩西挑的,苏某次在这房间滑倒,着地的
膝盖在木头地板上撞出瘀青,提摩西就下单了地毯。提摩西得到苏的特别提醒,别在书房
跟你床伴做爱然后弄脏地毯。除此,苏从不提醒提摩西弄脏任何东西。
因为苏对于清洗精斑很有一套,或是说,苏精通所有提摩西学不来的事,例如打扫。
例如做菜。
在他对威灵顿牛排大感兴趣的少年期,苏伴他去一间米其林餐盘推荐餐厅,专程吃其
招牌的威灵顿牛排。酥皮擀得很薄,包藏着解腻的蔬菜。里头的鸭肝肥厚却不腻口,以及
吸纳鲜甜肉汁的菲力,恰巧三分熟,中间抹满香气馥郁的黑松露。
然而,提摩西却发觉自己讨厌黑松露的麝香,便剩下许多。苏当场捡完,吃得很撑。
但提摩西没有满足对威灵顿的好奇,于是苏回家便学了如何做威灵顿,不过是超市牛
肉、蘑菇泥、帕玛火腿、冷冻酥皮的平价版组合。
提摩西想来竟也觉得回味。其实已经不记得尝起来如何,应该也试过更贵的,却也一
直觉得那是吃过最好的威灵顿。
提摩西学不来的事情,也许是居家版威灵顿,或是忍受在闷热的厨房里汗流浃背、食
欲尽失。那已是苏的领地,他知晓如何挑选顺手的砧板和铁锅。不是掏钱买来一口锅就行
,铁锅用毕得养方能不沾。养锅?提摩西连喂养自己都有困难。
苏也知晓如何下厨,十年如一日的一日三餐,譬若母亲。
苏来书房叫提摩西吃饭,语气带点不耐烦,和提摩西的母亲也相同。苏告诉提摩西,
今天晚餐吃红酒炖牛肉,不要拖拖拉拉,菜都要冷了。
提摩西问苏,要不要陪他喝威士忌。苏只是摇头,捎来他母亲电话里的问候。
提摩西漫不经心地听,同时抽他的雪茄。
苏说,你妈问你还好吗,我应该告诉她,你儿子菸酒不忌恐怕会早死。
提摩西只是在椅子上旋转——理知化的增加,并不意味着人对他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
般性的理解。下次她再问你,你就说连他本人也不太知道。
苏厌烦提摩西那种颠三倒四、爱吊书袋的说话方式,要他别再讲那些了,出来吃饭。
【四:生菜沙拉】
他们每天共桌进食。
苏会布置满桌的食物。美元贬值,菜价愈来愈贵,但提摩西的工资(以及投资)足够
养活自己、一个非亲非故的同居人、一张东西菜肴交融共存的餐桌。
咀嚼间他们聊天,且几乎只在饭桌上交谈,其余时间忙各自的工作,熄灯前几乎碰不
著面。
从多年前便是。美股如何、银行帐户里有多少钱进来、找到教职、拿到绿卡......诸如
此类,提摩西总是轻描淡写地在饭桌上告诉苏那些重要的事,甚至不如看到今日晚餐是喜
爱的菜色,来得兴奋激动。
苏说,恭喜你。真心为他开心,只是对居留权的事略显沉默。
拿到绿卡后提摩西便富具忧国情怀,聊起美国时事,仿佛十九岁他们在学生餐厅聊岛
上的蓝绿政治。青春期他们还在历经由内而外的发育,急忙交换刚雏型而粗糙的政治观,
四十岁之后已然不同,学会有些话如何吞咽并沉默。
就像桌上的生菜沙拉。稚嫩的提摩西总是拒绝生菜沙拉,说自己不是牛、不吃草,现
在已经能习惯餐桌经常出现。
提摩西今年矮了一公分,也许是脊椎侧弯或骨密度下降,四十岁似乎是该面对这些平
凡问题的年纪。随姿态不再弱小,得肩负更多职场和经济的压力,而那往往是苏无法分担
太多的。
唯有吃食,苏日日端上一桌符合提摩西胃口的好菜。
罗诉韦德案被推翻一事,显影响他们的饭桌,提摩西本周第三次提起了。
保守派大法官与自由派大法官呈六比三,我实在不太乐观,担心联邦最高法院推翻
substantive due process 的判决,像是奥贝格费尔诉霍奇斯案。保守派反对司法积极
跟 living constitution。
苏简短回应,舆论骂得要死。
提摩西继续滔滔不绝。哎,年底宾州州长的选举,你觉得民主党的 Shapiro 还是共
和党的 Mastriano 赢面大?不过,宾州支持生命协会早就开始游说共和党多数的州议会
修改州宪法。
苏放下叉子,想起遥远的岛。优生保健法的配偶同意权还没拿掉,但至少还能堕胎。
他们用完餐,苏便习惯收拾残局。苏吃下同居人挑出的食物,并从剩菜中习得与记忆
他的爱好。一餐吃不完的食物,则打包进玻璃保鲜盒里,塞满冰箱。
苏提醒,明天你得继续吃剩菜,我放在保鲜盒里,记得带去上班。
提摩西哀嚎,他讨厌隔夜生菜的口感;苏反以责怪是他在饭桌的多话少食所致。
同居人戴上手套开始洗碗,提摩西便坐在餐桌,与苏继续闲聊。
提摩西说,奥贝格费尔诉霍奇斯案,同性婚姻权的案子,可能也会被推翻。
希望不要,苏并未停下手上的忙碌。
或是你要不要干脆年底选举前跟我结婚?
提摩西突然问。苏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他,张开了口,却余留很长一段的沉默,只
有流理台水声未止。
提摩西补充,你跟我结婚可以拿婚姻绿卡。苏摇摇头,转身继续洗碗。
苏在一个拿联邦政府经费的私人机构担任社工,他的签证种类与在大学当教授的提摩
西不同,六年后要重新抽签,算一算后年便可能得离开美国。
但是苏拒绝与他假结婚,淡淡告诉提摩西,蜜丝陈肯定会发飙。
提摩西说,别管她。但苏态度坚决,又重复了一次,我不要。
便轮到提摩西沉默。
苏浅浅叹了一口气,半晌后,询问提摩西。今天的炖牛肉好吃吗?调了香料的比例。
好吃呀。
苏把碗盘摆进烘碗机里,揉揉提摩西的头发,绕回食物的话题。吃食是苏逃避的出口
,同居的男人只是朝苏微笑,像是没开口提议结婚般风淡云清。
【五:白粥】
那些精心布置的料理,往往耗费苏数个钟头,但即使能入提摩西口舌,最后的下场仍
旧常是吐进马桶,随一声冲水消失。
提摩西第一次呕吐约莫是两年前,毫无征兆,便唏哩哗啦地吐在床单上,那时他们恰
巧在做爱。苏吓坏了,以为是自己顶弄得过于激烈,在体内抽送的阴茎立刻疲软,从提摩
西濡湿的股缝滑出来。
提摩西踉跄地走到浴室,吐完胃里残余的酸臭汁液,这一次便只有液体了。他咳了几
声,继续干呕,苏怀疑他会把胆汁吐尽。
提摩西手脚无力地瘫软下来,尾椎骨撞上冰冷的白色磁砖,因为疼痛及呕吐的不适感
,深邃的眼睛通红。
苏着急地把他载到急诊,刚来美国的他们想念台湾的健保,因为在这里看病实在太贵
了。病征仅有呕吐,照了胃镜,胃没有问题,但鼻胃管放得并不顺利,医生怀疑是食道弛
缓不能症。转院做了食道机能压力检查,医生又认为不是食道贲门的问题。隔一周,又安
排了断层摄影。
一来二往检查数次,终究没查出是什么病,提摩西仍经常无预警地呕吐。
医生最后只说可能是神经性呕吐,是心因性的问题,便提议改挂身心科。
提摩西冷著脸拉苏离开。
苏原猜想,也许该改改饮食,便为提摩西煮粥,起先担心他的胃,便熬煮到米粒化开
与汤汁融合,像港式一样绵滑的粥。提摩西说他要吃留有米粒的糜,吃不习惯汤水似的港
粥。
不久,提摩西便向苏哀求,要吃正常的饭。反正吃什么都可能会吐,日渐也就习惯。
苏担心提摩西常常把胃酸呕出来会造成食道灼伤,更害怕他出现食道癌病症。
你只是跟我住在一起,没跟我在一起,能不能别管我。
在苏未经告知把他载往医院时,提摩西甩了这句话就下车,苏没立场反驳,甚至不知
道如何对他发飙,只能腹诽他的任性。
今晚,提摩西也吐了出来,耗时炖煮的红酒炖牛肉已经成了一滩无价值的秽物。苏端
来一杯热盐巴水让提摩西漱口,提摩西已是脱力地倚著苏,碎发因冷汗而贴在前额,一副
狼狈的样子。
提摩西看着苏因心烦而紧拧的眉间,抬手想去抚平那皱纹,被苏烦心地挥开。
苏看见提摩西病恹恹的神情,又心软地把杯子凑到提摩西嘴边,并用面纸为他细细擦
拭嘴角。
明天还是吃粥吧,你今天吐得好惨。
反正都会吐。我明天想吃塞满香料的火鸡,还有适合配香槟的起司。
提摩西有气无力地撒娇,让苏搀扶他坐到沙发上。
你真的好麻烦。明明有一堆不吃的香料,偏食鬼。
反正你知道我不喜欢什么。
我哪知道,你自己去买。
骗人,你什么都知道。
【六:家常凉拌】
从十岁与他相伴到四十岁的苏,不是天生什么知道。
像是卤肉饭虽是远方岛屿的国民小吃,但苏并不是天生知道如何卤一块兼具色泽与香
气的肥肉。在他们刚搬到宾州不久,提摩西说想念卤肉饭加半熟蛋,苏便花时间学。卤一
锅肉,连吃数天。
永是如此,苏渐渐学会了无数菜肴。
苏知道提摩西的挑食,以及如何为一个人花时间做饭。
十年二十年如一日。譬若一位母亲。
譬若远在台湾的蜜丝陈,陈妈妈。
在提摩西还没从圣经为自己重新取名前——那男人还叫做陈悯恩之时,苏便知道他的
挑食与口腹之欲。
陈妈妈以前叫他小苏,后来叫他“带坏儿子的死同性恋”。
陈妈妈以前叫陈悯恩,一声又一声甜蜜的“恩恩”。意气风发的少年期,恩恩一路顺
遂,父母爱子,便摘下所有珠玉般美好词汇给他们的宝贝。
宝贝儿子离经叛道后,父母便咒他,你会下地狱。你会下地狱。你会下地狱。说一百
次,一千次。你会下地狱。
陈悯恩遂被咒语变成提摩西,不再有东方的姓名,也不再联系大洋彼端的血亲,一通
电话都没有。提摩西可能挂了所有电话,也或许是早就封锁了号码。提摩西只是半年寄一
笔钱回去,作为曾养育之恩的报偿。
提摩西开始不时呕吐后,苏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到陈家。那号码在十多岁时苏便牢记了
,如同他自己家里的电话,那时苏还是被蜜丝陈用果盘和巧克力招待的好孩子。电话在嘟
声不久后,被蜜丝陈接起。
苏喉咙干涩,吞吞口水,方能挤出破碎的声音。
阿姨我叫 Stewart ,我是陈悯恩在美国的室友。
再说一次吗?Stewart。阿姨若觉得拗口,可以叫我苏。嗯,我没有中文名字欸,我
没有去过台湾。我爸是华裔,所以我会说中文。
我们在同一间大学工作。喔,是这样啦阿姨,因为美东租屋很贵,悯恩很孝顺,想多
寄钱给家里,所以找我住在一起省房租。
......不是不是,阿姨您误会了。我有女朋友。
于是,蜜丝陈似乎从流露的资讯里认识了一个 Stewart ——一个新的、正常的苏。
便放心,问他,悯恩还好吗?
苏尽可能在保留提摩西隐私的前提下,安抚一个悄悄思念儿子却又无所适从的母亲。
且切入正题——
悯恩快升正教授了,只是最近有点生病。
他很想念阿姨的手艺,刚好我的兴趣是煮菜,阿姨可不可以教我你们的家常菜,我煮
给悯恩吃。
从十几岁与提摩西相伴到四十的苏,自然不是天生知道,每家都味道不同的凉拌菜,
怎么就恰巧吃起来让人熟悉。凉拌麻蒜玉豆、青瓜云耳,苏什么也未解释地端上桌。
【七:炸甜粿】
提摩西发觉,苏精通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例如打扫,例如做菜。
提摩西是那么偏食的人,所以苏为他做了很多“改良式”食谱。提摩西喜欢一起吃饭
生活,甚至做爱。那都是自然而然发生,台北或是宾夕法尼亚,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几乎
习得一种穴居的型态,过于单薄的生活只有彼此能依偎。
提摩西还能正常地饮食的最后一餐——已然是两年前,那晚的菜单已然模糊。提摩西
却清楚记得是农历新年前,苏问提摩西,你喜欢甜粿吗?若你喜欢,那间亚洲超市有卖,
明天可以顺道买一些。
提摩西摇摇头,他不喜欢,因为容易消化不良。苏便打开手机记事本,在提摩西不吃
的清单里加上了“甜粿”。
喔原来还有这个记事本,你好厉害。偷看到萤幕的提摩西开心地说,把身子贴到对方
身上。
苏说起自己童稚时、父母生前,家里过年都会炸甜粿的事——但是既然提摩西不喜欢
,就算了。
你喜欢的话就炸啊,别管我。
也没有特别喜欢。苏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继续罗列采买清单。一旁的提摩西却觉得
如鲠在喉,不是纯然的譬喻手法——提摩西竟突然觉得说话困难,喉结迅速肿胀起来,空
气振动带来无可忍的疼痛。突如其来的生理变化,令人头晕脑胀。
苏为何能二十年如一日地满足提摩西的偏食,偏食的提摩西又如何被苏纵容得愈发严
重。提摩西不断想起,苏手机里居然有一份完整的清单,记载着他的饮食偏好,关于苏,
他却一无所知。
当晚,苏把提摩西抱上床,见提摩西心不在焉,便停下了亲吻。
如果你腻了,也可以找别人上床,我不会介意。苏提议道。
提摩西在苏的脸上搜寻着一丝不悦或难受,却发现没有。什么都没有。苏只是说出一
个提议,跟所有过往的提议毫无差别。像是,晚餐吃什么,要在哪个州定居,你想要哪些
家具。提摩西决定了一切。
而苏就只是,没有任何意见。
苏真的很好,总是知道提摩西的挑食,知道如何为他花二十年做饭。即使偶尔,提摩
西会在发表苏所不知的高见后感觉到优越感,但更多时候,提摩西觉得苏无所不知。
提摩西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苏还叫做苏祐玮的时候,而他也还叫陈悯
恩。
苏祐伟从小便接手,把偏食的陈悯恩碗里剩的饭菜吃完。不管陈悯恩剩下什么,苏祐
伟都会吃完。苏祐伟从小没有忌口,甚至连讨厌的食物都没有。
提摩西明白了为何一桌菜都是符合他口味的,因为苏根本自己没有任何饮食偏好。他
是包容的、迁就的,甚至偶尔令人感觉到母性的——但无所谓自己的喜欢讨厌。苏没有任
何偏好,对大多数事情都没有。
苏还是跟提摩西上了床,他们很熟悉彼此的身体,很快提摩西就感觉快感堆叠到了临
界点。
恍惚间提摩西想起了自己的初夜。
那时还是苏祐伟跟陈悯恩。陈悯恩跟家里出柜后,被虔诚信教的母亲赏了一巴掌,于
是便打给从小相伴的苏祐伟,要苏祐玮骑摩托车来接走他。陈悯恩回了苏祐玮的租屋处,
陈悯恩推开铁门,一个陌生的男孩正在玄关系鞋带。男孩正在穿一双多孔马丁靴,看到陈
悯恩走进来,男孩便手忙脚乱,将鞋带接连穿错孔。
走在陈悯恩后头的苏祐玮见状,立刻温柔地跪下来替男孩重新穿鞋,然后送男孩下楼
。
剩陈悯恩一个人,他踉跄地坐在床缘,呆呆地看着凌乱的床单。刹时,被母亲赏过巴
掌的脸颊,那种火辣辣的疼消失了。就像拔牙,当麻醉药注入牙龈后,那一区块就没有任
何知觉了,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躯,只是一块黏着的肉。
甚至苏祐玮回来后,轻轻用冰块贴上陈悯恩的侧脸,他都没有感受。
那是你男朋友吗?陈悯恩还是开口问了。
不是。苏祐玮这样说,陈悯恩便信。
你喜欢他吗?爱他吗?
没有,只是砲友而已。苏祐玮摇头。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陈悯恩问,苏祐玮轻声道歉。陈悯恩晓得意思,再明白不过。
只是,陈悯恩想起,他被打之前,母亲把全家福的相框摔在地上,玻璃片全然喷溅碎
开,照片里有他们一家人:爸爸、妈妈、陈悯恩,但还有苏祐玮入镜,苏祐玮抿著嘴,略
显尴尬地笑。年少就失去父母的苏祐玮,安静又乖巧,且是陈悯恩少数的朋友,被陈家父
母连带疼爱了整个童年。
我早就知道,你跟苏祐玮在交往是不是?陈悯恩的母亲大声吼叫,陈悯恩不知道该怎
么说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我是爱他的。
巴掌便落下。
苏祐玮问他是不是饿了,他只能停止回想稍早的事情。
苏祐玮又问,要不要煮方便面给你吃?
陈悯恩摇摇头,他说,我要吃这个。陈悯恩细长的手指挨上苏祐玮的胯下,然后搓揉
起来。陈悯恩跪到他身前,仰望着他。
可以吗?
苏祐玮就只是没有任何意见。那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谈爱与否已举步维艰。提摩西在苏陪他到美国工作后,弥补似地塞给苏一张金融卡,
密码是苏生日的民国年月日。至此,提摩西似乎就被允许不再问原因——没有原因,就只
是一个人花二十年为另一个人做饭。
苏真的很好,没有自己的偏好,包含菜肴。于是提摩西的人生便在切断实质亲子关系
后,取得了极大的掌控权,过得舒心任意,只吃自己喜爱的食物。因为甜粿会让提摩西消
化不良,苏即不再考虑炸甜粿的事。
很快,提摩西的心便在尼古丁与酒精的辅助下,再次取得了平静。习得某种妥协,他
开始能够与苏以外的人做爱,进行地毫无窒碍。快感就只是快感,没有那么多道德修辞。
只不过有时,身体仍然不习惯。
不习惯精心的家常菜,尝起来有某种危险的错觉,一切是根基于爱的错觉。
今晚苏为提摩西煮了他喜欢的红酒炖牛肉,但提摩西又忍不住全吐出来。深夜里,提
摩西静静打开壁灯,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从冰箱拿出玻璃保鲜盒,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都是偏食的提摩西所爱的菜色。提摩西的同居人总是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是偏食的,他是喜厌分明的。
而食物就只是食物,再次变得热腾腾。经过冷藏又微波,料理的香气仍然诱人,令他
食指大动。他便一个人在餐桌上放肆地啖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