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村落附近有一间破落古寺,一名样貌年轻俊美的僧人站在尘封的禅室外盯
著蒲团看,蒲团上的布料早已褪色,那曾是寺里住持常常打坐的地方,如今这里什
么都没有,只剩窗外那些银杏树。
“师父。”僧人想起曾在这古寺的老住持,也就是他的师父,心里有些感慨。
他离开前师父还很健朗,此时窗外的银杏叶飘零旋落,望着窗景不经意就勾起了一
些过往记忆。
老住持问:“紫云啊,你决意离开吗?”
“是。我想云游四海。”
老住持轻叹:“你还放不下执念啊。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罢了,你离开以后,
就不必再回来了。”
“师父,我只是想去找明奚……”
“你师兄他从军后不久便下落不明,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但生死有命,你实在
不必自责。”
紫云垂眼低语:“当初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去从军。”
“他只是选择了自己的道,你又何苦执迷?也罢,等你走后,我也不在了。”
紫云紧张问道:“师父这话是何意?”
老住持亲切的笑了笑,应道:“为师也想去云游啊。”
少年僧人松了口气:“唉,师父吓我呢。那说不定我们会在哪里相遇,可师父
您岁数大了,不如我们结伴吧?我能一路伺候您。”
“呵呵呵,不必,你有你要走的路,我有我的去处,不宜同行。”
在紫云的记忆中,老住持总是面带和蔼笑容,即使过了多年以后,他自己也收
了一些弟子,当了人家的师父,却也没忘了师父的教诲和那段时光。如今他才彻底
明白老住持当初是在和自己告别,心中不免感慨、悲伤。
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有飞尘轻舞,看起来蒙眬虚幻,紫云从禅室收回目光,走
到长廊上,银杏林间吹来的风有些冷凉,他伸手接住一片金叶喃喃低语:“云游……
也算是吧。”
“师父。”有人唤著师父二字,声音乘着风远远飘来。
“师父!”一声又一声的师父,似乎是不同人的声音,这并非来自过往回忆,
而是真的有人在喊师父。紫云往外走,没过多久听弟子们喊他:“师父,我们回来
了。”
古寺大殿内聚集十一名少年,他们是紫云的弟子,皆着白僧袍,扎发髻,由于
年纪尚轻也并未受戒。
大弟子妙光回报:“我们在附近树林捡了不少柴火,其他人去村子里化缘,这
里田地还算肥沃,村民也慷慨,不过……”
妙光用手肘撞了下二弟子知慧的手臂,后者接腔道:“不过村民们希望我们能
帮他们到河的上游袪魔。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去那里玩水失踪啦。”
紫云微笑颔首:“知道了。今晚在寺里歇一晚,明日我就去。”
由于诸国常有战事,无论是哪一国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紫云在外历练时也见
了许多宛如人间炼狱的景象,除了战祸四起,还有妖魔肆虐,而他在老住持的教导
下修炼略有小成,在云游时也积累了一点名望,被人称作伏魔僧。
但是这样偏远的山村应该不会有谁听过伏魔僧的事,大概是弟子们说漏嘴的,
不过村民大概也只听说了紫云能降妖除魔,就连这位僧人就是出身于这个山村也不
知道,何况紫云用的法名还是明奚,除了老住持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本名叫作
紫云。
若非他旅行经过附近,特意绕到故地重游,或许也没机会帮村民们做点事。虽
然他曾经相识的村民多数已年老不在人世,但他仍想为这里的村民解决妖魔带来的
危害。
紫云他们一伙人在傍晚简单吃过东西之后一起做了晚课,接着熄灯就寝。他和
弟子们一同在大殿休息,有些人鼾声大,有的睡相差,但他们向来互相包容,而且
忙了一天也累得很,所以无人抱怨。
这一晚紫云睡得很好,一夜无梦。次日清晨,弟子们刚睡醒,紫云已经收拾妥
当,准备前往河川上游一探究竟,他拍了下妙光与知慧的肩膀说:“你们两个照顾
其他师弟,为师去河川上游看看。”
妙光抓着身上薄毯匆忙收拾,一边喊道:“师父、师父我随你一同前往。”
知慧揉着眼,拉着妙光的袖子喊:“我也去,等我啊。”
紫云笑看他们,摇摇头说:“你们两人照顾其他师弟我才安心,我一个人无碍。”
话说完,紫云已经走出殿外,两名弟子只瞥见他们师父的僧袍一角在大殿门边
掠过。妙光可惜道:“师父走得真快,要是更早醒来我就能去帮忙了。”
知慧笑说:“你是想学师父的武功吧?”
“那也是啊,师父武功厉害,听师父说是他以前的师兄教的,佛法则是向老住
持学的,不过降妖伏魔的本事就是师父的天赋了。”
知慧问:“大师兄你不怕啊?”
妙光收好毯子,准备喊其他人起床,闻言回应:“怕妖魔?不会啊,师父这么
厉害,没什么好怕的。”
知慧打了一个大呵欠,点头说:“师父是很厉害,可我还是怕妖魔的。师父说
妖魔生于人心暗处,因而常与人同在,但人心亦有佛性与光明,神佛也与人同在。
道理我都懂,可有时就是怕。”
妙光拍拍二师弟的肩膀说:“怕是自然的,师父说我们还年轻,要学的事还多
著,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怕的事就少啦。”
知慧笑了下:“大师兄说得是。你这种时候最像个大师兄了。”
妙光拍打他肩膀笑斥:“讲什么?”
“本来就是嘛,我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吧。”知慧笑着揉被打的地方,问:“这
里好像是师父以前待过的寺庙,师父会不会让我们打扫好这里,然后在这里住下?”
妙光摇头:“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师父在找他的师兄啊。”
知慧叹气:“师父很少提到师伯的事,这样怎么找?确定还活着么?”
妙光拍了下知慧的脑袋低声骂道:“你可别在师父面前这么讲话,他会伤心的。
我是无所谓,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打小力点啦。”知慧皱眉,摸著头嘀咕:“不对,是不要乱打我啦。”
妙光轻嗤:“亏你叫知慧,看来师父给你取的法名是取其所需。”
“哼。”
紫云收的两名弟子之中,只有妙光和知慧的年纪刚满二十,其他皆是未及弱冠
之年的少年,只不过紫云将弟子们照料得不错,各个看起来都精神饱满,有些少年
甚至比两位师兄的个子还要高壮。
妙光和知慧按照平日作息让师弟们先做早课,然后一起张罗早饭,由于他们不
知紫云何时归来,因此妙光就先让大家吃早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再一同练武强身。
午后山村这一带下了一场大雨,而且不停打雷闪电,妙光拿了一把伞对知慧说:
“我去找师父,你在这里陪师弟们。”
知慧喊住他说:“你先别急着去找师父,我们要相信师父啦。”
妙光皱眉:“我就是有些担心……”
知慧劝道:“担心也没用,师父肯定能应付得来的,万一连师父都应付不来,
我们去了也是无用啊。再说你又不熟这里的山势和气候,先别冲动。”
妙光知道二师弟讲得没错,却还是怒道:“你这是在讲风凉话吧?万一师父真
的怎样了,那也得想办法找人帮忙啊!”
知慧反问:“那大师兄你说要找谁帮忙?”
妙光一时语塞,向来都是师父在帮助他人,无论是平民百姓、山匪、海寇或是
王朝权贵,师父都一视同仁,虽然有些人也会恩将仇报,或是贪图师父的皮相与威
能,但他们总是能化险为夷,他也越来越相信师父说的善有善报,却从没想过师父
要是真的碰上大麻烦,又有谁能救师父。他握著伞柄,无奈看着二师弟叹道:“师
父给你取的法名取得真好。”
知慧一脸茫然:“你又在骂我么?”
妙光失笑:“那倒没有。”
不知何时,外头风停雨歇,紫云回到了古寺里,走入大殿见到小弟子们正在看
两名大弟子说话,其中一人还握著伞,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神色温和道:“为
师回来了。天色不早,你们要是还没吃饭就一起吃,为师带了些斋菜回来。”
知慧闻到饭菜香,立刻跑过来帮忙提食盒:“师父怎么带了这些饭菜回来?不
是去上游赶妖魔啦?”
紫云浅笑回应:“是去了,与其说是妖魔,不如说是可怜的游魂和精怪聚在了
一处,吸引附近单纯的生灵,村里的孩子跑得太远才被招了过去。我找到那些孩童,
送他们回村,村民们就送了这些饭菜给我。”
妙光欢喜道:“那太好了。幸好孩子们都获救。”
紫云让他们把饭菜都分一分,自己吃的并不多,妙光关心道:“师父不饿么?”
“为师不饿,你们快吃吧。”紫云关爱的看他们享用饭菜,脑海仍不禁想起稍
早遭遇的事。
上游确实有杂灵和精怪聚集,虽然迷惑了村里的孩童们,却也不算是有意为恶,
而是天性使然。那些杂灵和精怪全都聚在上游一处隐蔽的洞穴里,当他施展寻人法
术找到洞穴时,听见了洞穴深处传来诵经声。
紫云看得见不属于阳间的事物,也因此看到了洞穴里里外外皆是杂灵精怪,有
些原生于本地,更多却是四方聚来的无形众生。这些精怪杂魂样貌多半可怕,却没
什么暴戾之气,他不需要持咒就能往洞内移动。当他终于来到洞穴尽头时,就看到
一团温煦柔和的光亮,那是一名老和尚坐在天然的石台上念著经文,光亮正是老和
尚仅存的法力光辉,越接近老和尚的灵或精怪,模样就越是安祥平和,祂们几乎融
进了和尚周身那团光晕里,然后消失不见。
紫云知道那并不是消灭精怪或杂灵的光,而是老和尚真的将祂们超渡了,或是
让沾染俗尘浊气、戾气的精怪恢复原有的纯粹,继而回归天地自然。
然而那名老和尚却早已没有肉身,而是一名亡者,还是紫云所熟识的人。
紫云眼眶盈泪,对这一带的精怪杂灵说道:“不能让你们牵绊住我师父了。我
愿以自身修行至今的所有功德与法力帮助你们。”言毕,紫云双手结印念唱真言,
一遍又一遍将这一带的杂灵和精怪都送走,耗尽所有法力后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当他再度醒来时,洞穴里仍有一点微光,不过已经相当微弱,仅勉强能见到附
近有个人影,但他并不害怕,并试图唤道:“师父?”
微光里传来老者的声音:“徒儿啊。”
“师父,这里已经没有苦难众生,您该去佛菩萨那里了。”
“不是还有你么?明奚……紫云……”
紫云为了劝师父离苦得乐,说道:“师父,我会找师兄的,等我找到了他,我
们两个也不会再受苦了。您安心去吧。”
“……”
洞穴里的微光彻底消失,紫云知道老住持已经走了,而他则摸著岩壁慢慢离开
这仿佛无尽的黑暗。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任何法力,再带着弟子们也无法顾全他们的
安危,于是他在弟子们吃饱过后,让他们聚在大殿里。
知慧问:“师父,您要交代什么?”
妙光小声念道:“你安静听师父讲啦,急什么?”
紫云看着两名感情要好又常斗嘴的弟子,苦笑了下说道:“你们可以将这座古
寺打理好,往后就住下吧。寺院周围的土地也算肥沃,你们可以和村民要一些苗种
来耕种。若是有其他打算,我也可以替你们设法安排。”
妙光睁大眼问:“师父,我们今后要在这古寺定下了么?”
紫云摇头回道:“今后我打算独自去找你们的师伯,接下来旅途会更加凶险,
你们年纪尚轻,不该跟着我冒险。”
“师父!”妙光激动站起来:“我要跟着师父,不管有多凶险,我想和师父一
起。”
知慧这次没有和妙光一起嚷嚷,妙光却强硬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起来,知慧只
好附和道:“师父你别丢下我们啊,我们不会扯您后腿的,虽然师弟们年纪更小,
可他们有的比我还高壮又能干哩。多些人上路也多点照应嘛。”
紫云微微蹙眉:“你们……”他心里也舍不得他们,自己即使没了法力,也未
必会是什么麻烦,有些东西眼不见为净,何况其他人生来也没有法力,不也照样度
日?
妙光他们看师父有所动摇,就赖著师父撒娇、央求,师父却不愿带着弟子们涉
险,他始终不敢心存侥幸,于是决定先陪着弟子在古寺住一段时日。
* * *
四年后,紫云和弟子们在山村的生活还算安定,听闻以某大国为首和其他诸国
合议停战,民间得以休养生息,暂时也不会有官府为了朝廷打仗而到处抓男丁。
某个深秋午后,天气忽然由晴转阴,乌云蔽日,紫云坐在古寺某院落旁的长廊
上品茗,云里隐约有龙游走其间,雷电映出的龙形正邪难定,吓得寺里众弟子纷纷
来找紫云。
“师师、师父,你看到了么?”妙光吓得讲话都开始结巴。
知慧也说道:“师父,你看天上有东西。”
紫云只是淡定无波的喝茶,对他们说:“经文都抄好了?该做的事做完了?”
他看有些弟子们心虚的表情,淡笑道:“去忙你们的,为师在这里把茶喝完。”
其他弟子们还想讲什么,妙光和知慧见师父这等反应便生出信心,转身劝师弟
们说:“师父都这么讲了,还没忙完的就回去忙吧。没事了。”
众弟子一一称是,面上惊惶之色已不复见,各自散去。
等紫云喝完茶,天上已经没有什么龙形之物游走其中,只有越来越深暗的乌云
降下秋雨。紫云起身收拾茶具回屋,仿佛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经过这四年潜
心修行又积累了些法力,加上本来就有天赋,自然会碰上诸多考验,而方才异象即
是其一。他对异象不闻不见,淡定如常,便破了魅像诱惑,这点考验对他而言不过
是平常事,他却不想将无辜之人都卷入其中。
“是时候该走了。”紫云认为是时机去找明奚,于是下定决心要走。
他来到寺后方开辟的菜田,见到妙光、知慧两人正带着师弟在巡田,不禁忆起
他和明奚的童年过往。
妙光皮肤白皙,似乎怎样也晒不黑,心思细腻,凡事喜欢未雨绸缪,若不是因
战火沦为孤儿,现在可能还是某户人家备受疼爱的小少爷。知慧则是天生就容易晒
黑,古铜色的皮肤透著光泽,并不显脏,虽然平日看起来慵懒,但对一些突发的意
外应变得很快,做事也机伶。平常都是妙光这个大师兄照顾人,但妙光其实是很依
赖知慧的。
紫云想起自己幼年时就没有父母,父亲也是被抓壮丁从军,后来没有消息,母
亲生下他就离开村子,再也没回来,爷爷就拿家里仅有的财物拜托邻居妇人喂他吃
奶,辛苦养大他。他从小就认识明奚,明奚是寺里的沙弥,年纪比他大几岁,皮肤
比他黑,个子比他高,非常喜欢逗弄他,他常气得追着明奚跑,明奚也不怕被老住
持训话,但明奚一日不来找他,他又非常想念,而且明奚其实很照顾他,爷爷忙碌
的时候,都是明奚带着他在寺里度过,一起抄经练字,一起听住持讲佛法故事,一
起玩闹。
村里的人时常到这座古寺进香,老住持会待着弟子们采药、制药,为村民看诊,
节日也会有外头的戏班、杂耍班子来古寺的戏台上表演,古寺又充当义学,孩子们
会到寺里听老和尚讲课。可以说村民们的生老病死几乎都和古寺离不开关系,紫云
也理所当然和明奚成了玩伴,当他受欺负,明奚就会跳出来护着他。
紫云一天天长大,爷爷却一日日衰老,他记得爷爷是在睡梦中离世的,那时他
只是个少年,却得张罗爷爷的后事,还好有明奚和平常有交情的邻里帮忙。
隔年的夏季,明奚带紫云到溪边观流萤散心,他还记得那时明奚一直欲言又止
的样子。他印象中的明奚时常在太阳底下跑,所以皮肤晒得黑亮,一双大眼也是灿
亮的,还有一副好牙口,笑起来非常好看,但那日明奚的样子有些古怪,难得流露
出犹豫纠结的情绪,甚至看起来有些羞赧。
“小云。”明奚声音比平时还低沉许多。
“嗳,怎么啦?”紫云小心翼翼走在山溪旁,即使林间幽暗,他还是能察觉明
奚很紧张。“你想讲什么就说啊,我们之间哪有什么不能说的?”
明奚快步走近紫云,握住他的手腕。
“怎么?有蛇?”紫云吓了一跳,看着明奚额头都是汗,拿袖摆帮他擦:“怎
么流了一身汗?平常练武都是我流得汗比你多啊。”
明奚捉住紫云擦汗的手说:“我快成年了,我和师父说,成年以后我就还俗。”
“喔。”紫云懵懵望着他:“你想娶老婆啊?”
“嗯。”
紫云好奇的亮了双眼,微笑问:“想娶谁啊?”
紫云记得当时明奚就这样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虽然两者没有继续交谈,可
他心中却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想,还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他心很慌,想逃开,但却不
是讨厌明奚,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唉。”紫云忆起当年和明奚仓促分别的情景,长叹一声。若非战乱连年,官
府挨家挨户抓壮丁,他和明奚也不会从此分开。那时他还不清楚发生何事,某日他
在家忙着扫除,明奚急忙跑来叫他躲去古寺,还叮嘱他要是遇到有人质问名字,就
说自己是寺里的沙弥明奚,他还奇怪反问:“但你才是明奚,我是紫云啊。而且你
剃了光头,我没有。”
明奚苦笑:“不管啦,从今往后你就叫明奚,就说你刚出家,头发还没剃。”
说完他还找了剪子把紫云的头发剪了。
紫云太过错愕而没有挣扎,只是眼眶泛泪怒道:“平常说笑也就罢了,但你、
你这次真的把我惹恼了。怎么能剪我的头发!”
明奚却没有嘻皮笑脸的回嘴,而是眼神温柔道:“这些头发,我就收下留个念
想。等我长出头发,再打个结放一起。紫云,你快去古寺找我师父,当我的小师弟
吧。等你躲过这次麻烦也能还俗,甚至还能找个好女人娶她为妻,生几个白白胖胖
的孩子,把日子过得开心快乐,我也就放心了。”
紫云察觉他不对劲,蹙眉迟疑道:“你在讲什么?明奚哥哥,你──”
“快走快走!”明奚表情骤变,大声吼人。
当年紫云被明奚从后门推出去,明奚低吼著叫他走,他从没见过明奚这么着急
又严厉的样子,所以吓坏了,只好跑去古寺找老住持问个明白。老住持一听完就说:
“这样啊,他成了紫云,那你就当明奚吧。”
后来紫云才知道明奚代替自己被抓去从军,虽然官府执法粗暴,鲜少顾虑百姓,
却也有些忌讳僧人,何况依该国律法,僧人是不必从军的,只是僧人也有名册在官
府那里,所以明奚才要和他互换身份。
紫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尽管谁也没有怪他,老住持也不曾对他说难听话,甚
至将所有武学、佛法都传授给他,但他仍然自责不已。找到明奚成了他此生最大的
执念,所以他必须要走。
“那么,我走了。”数日后,紫云独自挎著轻简的行囊在寺前与众弟子道别。
妙光哭得说不出话,知慧还算镇定的拍妙光的肩膀,其他小弟子们也哭着喊师
父。紫云浅笑:“不必挂念,为师只是出门一趟,等找到了故人就会回来的。这段
期间你们好好保重自己。”
紫云只身上路,虽然伏魔僧的传闻到处都有,但他的打扮就只是一般的行脚僧,
所以谁也没认出他的身份。为了找到明奚,他总是前往战场一带寻人,所谓生要见
人,死要见尸,这样的执念始终没有消减半分。但茫茫人海,就算知道明奚可能上
了战场,想找到人也并不容易。尽管他有两次因缘巧合帮了军方的人,继而打听到
军营里确实有叫作紫云的人,却都只是凑巧同名,并非冒名顶替他从军的明奚。
所有明奚可能去过的战地,紫云几乎都去过,只剩下一处古战场还未找寻。他
出生的国家,国土并不小,边境相邻著四国,古战场位于和一个小国相接的边界,
但两国之间似乎只闹过一些较小的纷争,并没有引起战事,只不过仍会有军队驻扎。
他一路走走停停,隔年夏天终于来到传说中的古战场,这里有一座军队驻守的
城镇,过了边界就是连绵高山,形成与相邻小国之间的天然屏障。由于山中蕴含丰
富矿产,自古也引起过不少争端,但山中奇闻怪事多,又有自然天险,官方也渐渐
不再重视这边陲地带。
城关的守卫见了紫云的路引便问:“大师的法名就是明奚?”
紫云点头:“正是。”
守卫观察眼前的僧人生得长眉秀目,身形挺拔强健,且一身正气的样子,再次
确认道:“莫非您是伏魔僧明奚?”
紫云淡淡一笑,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守卫高兴得拿着路引说:“大师您来得
正好啊,我们大人正愁着呢,前些日里……”守卫不由分说拉着紫云往城里走,把
差事交给其他人,其他官兵似乎都能理解,还催促他们快去见大人。
原来是守城的军爷有两个热衷打猎的儿女,常和朋友们一同到山里打猎,猎兔、
獐子、鹿等等,有一回还发现了一个大蛇窝,倒油放火把那蛇窝都给烧了。自那以
后这对姐弟就性情大变,天冷时每天睡觉,天热就到处撒野,还乱咬人,据说是中
邪了,请来很多医生、道士来看都治不好。
紫云被带到军爷家里,还未进门就看到一只大黑蛇盘在屋顶上瞪人,他叹道:
“杀生造孽啊。”
紫云替军爷一家和黑蛇精谈判,黑蛇精不愿谈和,只想让军爷一家天翻地覆,
紫云只好出手打跑妖怪。军爷的儿女不药而愈,盛情款待紫云,其长女在宴席上藉
酒意调戏了紫云,惹得军爷怒责:“大师是你们姐弟的救命恩人,你们两个不知悔
改,还敢对大师失礼,现在就回房反省。”
长女嘀咕:“我不过就说了一句明奚大师生得像佛菩萨一样好看,哪有失礼?”
次子无辜道:“我什么都没讲啊。”
紫云缓颊道:“大人息怒,不过是少年无心之语,贫僧未放心上。”
军爷松了口气,转而聊道:“对啦,大师怎么会来到我们这样穷乡僻壤的小地
方?”
紫云答道:“来找朋友。他叫紫云,二十多年前战火四起,他从军后便没再回
来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待的军营,我都设法找过,却毫无音讯。”
军爷微微皱眉,劝道:“过了这么久也没回故乡,会不会是已经……”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他往生,我也该为他超渡。”
军爷拍桌:“好,讲义气!老子就帮你查一查。”
军爷安排紫云住到客房,一来也是担心妖怪回头作祟。紫云待在客房哪里也没
去,姐弟们相邀逛街游玩也未答应,只是静候军爷调查的消息。数日后,军爷在家
中凉亭找到了正在看池中游鱼的紫云,一脸尴尬跟他说:“大师,我查出眉目了,
二十多年前确实有一位叫紫云的人在军中,不过……当时为了勦山匪,折了不少兵
卒在山里,许多是从其他营调来的远地人,尸首没人认领,就干脆埋在山里了。”
紫云眼神有些悲哀,他淡淡回应道:“多谢大人帮忙,贫僧知道了。”
军爷问:“大师有何打算?若要办法会,我让人张罗一下……”
紫云说:“贫僧要到山里。”
“啊,万万不可,山里危险!”
紫云疑惑:“令公子他们能入山打猎,有什么危险?”
“他们和这里的百姓都只敢到浅山域,从来就不敢深入。都怪我管不住孩子们,
否则我连山都不让他们进。大师有所不知,那座山里充满瘴气,就算是从前的山匪
也不敢在深山处扎营筑寨,因为深山里有许多妖魔,是从古至今不停积累下来的亡
魂、怨气凝聚。
每隔几年,山上就会降下灾祸,镇里得死一批人,近年找了几位道行高深的法
师作局镇住才没死那么多人,但牛羊鸡狗和农作就遭殃了。若无灾祸,那就会有数
十人失踪。二十多年前的山匪败逃才进了深山里,据传闻,其实山匪都被妖怪们吃
光了,所以才没能将他们缉捕归案。”
紫云眉心微结,喃喃低语:“这么说来,藏在山中的无名尸首也可能无法得到
解脱了?那贫僧就非入山不可了。请大人不必替贫僧担忧,后果由贫僧自行承担。”
军爷没想到自己都这样劝阻了,大师的意志还是这般坚定,便不再多言。
紫云离开城镇前,军爷替他准备了水和粮食,还送了一匹马。军爷说道:
“马有灵性,往往不肯进深山,大师若不需要牠就解开缰绳,牠会自己回来。”
紫云颔首:“多谢。”
紫云骑马入山,不久山巅上乌云蔽空,大雨骤降,隐约可见浩浩云水间仿佛有
许多张大小不一的脸,那些家伙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像在排斥紫云的到来,又像
是在高兴有新的猎物出现。
恢复一些修为的紫云并非一无所知,他感知得到有许多东西在盯着自己,在云
里、树里、草丛间、水里、土里,以及任何幽暗的角落里。马儿敏锐感受到危险的
气息笼罩而来,很快就不再往山里跑了,紫云知道对牠打骂也是无用,便不再勉强
牠,解开缰绳放牠回去,并独自撑伞找路走。
山里即使本来有路也早就被草丛、花木所掩盖,加上大雨让土地变得湿滑泥泞,
饶是紫云也有几次险些摔跤。
“明奚,你等我。”紫云在心中念著,然后启唇念起了袪魔真言,周围越来越
浓的妖氛却没有消散,不过大雨倒是忽然停了。
原本还有飞禽走兽、虫鸣鸟叫的山林,在雨停后变得寂静无声,也无风吹拂,
一切变得湿热窒闷。紫云抬头往前看,黄昏余晖里有一道高大的人影,若不是幻影
迷惑的话,在他看来至少有一丈多那么高大。
紫云身形颀长,在人群中亦是鹤立鸡群,但是和前方那家伙相比也矮了一大截,
那家伙肯定不是凡人。他越走近就越这样认为,在看清那张脸长什么样的同时,他
也已经结好手印念咒出击。
天空乌云稍微散开了些,那家伙的身形轮廓逐渐显现,是个穿着白僧袍的家伙,
与穿着缁衣的他形成对比,但对方的肤色极黑,就在他快要看清对方头脸之前,一
阵雷电打在他们之间,高大的白袍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四面八方蜂拥而上的妖鬼。
紫云就著原本结印持咒的状态与山中群集的妖鬼陷入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