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有一天突然闯人空门 - 续:八月

楼主: cherry427n (煮劍)   2024-02-15 00:4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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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八月
  
  热辣的八月天,我发现了一个让心情也热辣起来的快乐方法。
  在夜晚时分尽情吃完麻辣火锅,我简直不想离开那还泛著红通通汤底的煮锅。餐厅内
飘着凉爽的冷气以及充满食物香味的白润蒸气,宛如一座人造的海市蜃楼,在过于炎热的
天气里,恰似饥渴旅者眼中的温柔乡。
  骨头君轻捏我的后颈,制止我向店员再点一份小火锅的举动。
  “你已经吃很多了。”他说。
  我依依不舍地瞅著菜单上五颜六色的火锅料,唔了一声,被他按住脸颊重新摆正视线
。或许是为了在人群中显得寻常的关系,骨头君身着适合时下年轻人的简单装扮,总挡在
脸前的雾气全都收了起来,俨然是干净清新的大学生模样。
  ……嗯,作为一名诚实正直的血族,请容我在此稍微多补充少许客观事实──这名真
厉鬼兼假男大生,尽管肤色苍白,看上去依旧青春洋溢,长相端庄,并且身材匀称、双腿
挺长。我猜这副样态的他咬起来口感应该很不赖,反正谁也看不出他为什么会被叫骨头君
了。
  我没忍住,冲著颊边的他的手掌,张嘴咬了一口,惹来他报复似的用力揉脸。
  “你几乎都没吃,我得多吃点,店家才不会把你赶出去的!”我口齿不清地强词夺理

  我晓得骨头君不需要摄取人间的食物,他告诉过我,之于鬼魂,香火的奉养才是祂们
的主食,除此之外的东西闻几口感受感受就够了。虽然会陪我吃水果嗑零食,但那……跟
大人陪小宝宝吃副食品一样吧?吃起来不尽兴,也没有饱足感。
  “还是我们等等去买香跟纸钱,我回坟头烧给你?”我小声提议道。
  旁边的客人听见了,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假装他们听错了,若无其事继续向骨头君兜售喂食的点子:“你可以告诉我哪牌的
香比较美味,我刚领了薪水,钱包很有份量!想吃什么都跟爸爸说!”
  作为唯一有收入的一家之主,我顶天立地,喂男朋友吸甜甜的香,当然没问题。
  店员拿着帐单颤颤巍巍退开一步,眼神仿佛看见疯子。我顶着少年外貌,向大学生模
样的骨头君自称爸爸确实颇怪,看起来根本是嚣张的高中生。我撇撇嘴,闭口不言,默默
掏钱结帐,再默默任由骨头君揪著钱包消瘦不少的我离开。
  我造访此小岛不过数月,鬼祟行迹已惊吓众人多次,上个月跟骨头君夜闯温泉旅馆后
来也真的惹出风波,留下灵异疑云,聪慧如表哥,甚至在新闻播映当下就传讯询问那是否
与我有关。如此恶名昭彰的血族,我真是罪孽深重小蝙蝠。
  我该收敛收敛,以免妖怪界警察或秩序维持人员将我遣送回国。
  ……稍等一下。
  我一开始就不是合法入境,若当真被发现,会不会以后都被限制入境?
  我后知后觉,十分震惊,忽然觉得身边所有路人都可以猛然站出来追捕我,不安之余
,下意识拉了拉骨头君的指尖。
  “怎么了?要喝饮料吗?”骨头君走在前头,微微侧过脸,眼神疑惑。
  谁刚刚还在阻止我继续吃东西的呀,这个前后矛盾的鬼。
  “……我要去买西瓜汁。”但不禁诱惑的我屈服了,讷讷回答。
  矮唷!非法入境又怎样,在被抓包之前,多吃的都算赚到。我很快想开,抬头挺胸,
迈开大步,向前一把握住骨头君的手。
  骨头君微微一怔,轻笑一声“爱撒娇”,任由我鬼鬼祟祟将指头一根根扣进他的指间
,没有热烈配合但也不曾甩开,只笑声越发得响。
  若火锅的蒸气是炎夏的海市蜃楼,如今被我牵在手里的,便是人间海潮中明亮的闪电
吧。

  大口喝干西瓜汁,我乐颠颠拉着骨头君到金铺采买,每种包装的香都来一份,还挑了
一款印有彩色人物的高级金纸。
  我朝在店外等候的骨头君展示金纸上三尊高彩度的神仙画像,他斜睨一瞥:“为什么
买这个?”
  “好看啊,很精致耶!我可以贴一张在你的棺材板背面吗?”像明星海报那样。抢在
他拒绝之前,我又讨好道:“看在我买了这──么──多香的份上?”接着举起装得鼓鼓
的半透明红色塑胶袋,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骨头君幽幽瞧我,叹了口气。
  我察觉他的不情愿,试图讨价还价。“拜托?”
  骨头君的目光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哀怨,我实在没想到原来他会这么介意。不过仔细想
想,这金纸有够高级,虽然我毫无概念,但说不定单一张面额就很大,被我白白贴在棺材
板下不用着实浪费。承诺要出手阔绰的是我,理当不得食言、随意克扣,就算只有一张也
不行。
  我投降道:“我知道了。”
  我在心中与三名彩色人物告别,不晓得烧掉金纸之后这三位仪表堂堂的男子会不会咻
咻咻出现在骨头君的棺里,就像我几个月前不懂装懂乱烧东西给他那样。这么说来,这一
叠纸中该不会每张都会烧出三个人?
  ……难道骨头君幽怨的原因并非我出尔反尔,而在于我擅自找人当室友?
  震惊……!
  倘若如此,那我刚刚岂不是在向他提议,要找陌生人一起入住爱的小窝?还一次三个

  难怪他要闹别扭了!
  我们踏上回程的路,尽管不打算全程徒步,在闹区还是得装装样子、乖乖用脚走。身
边有人来往,我低声向骨头君确认猜测是否为真。
  “纸钱上的画像怎么会变成真的,是在解压缩吗。”骨头君哭笑不得地回答,“原来
你不知道。这个是烧给神明的,鬼收不到。”
  “咦?纸钱居然有货币区别?”
  所以厉鬼银行收不了神明用的外币?太过严谨了吧东方鬼神世界。
  这么说来,骨头君的幽怨不是由于家里即将出现不速之客,而是烧了也收不到钱的关
系啊。这鬼如果肯好好告诉我的话,我也不至于自己猜东猜西结果还都都猜错了嘛……唉
,话说回来,买错纸钱是我自己不好。
  既然这是厉鬼界的废纸──
  “你用不到的话,我留着也没问题吧?这么多张刚好可以当成壁纸贴。”
  骨头君听了,沉默好半晌,苦口婆心道:“你要好好反思自己的审美。”
  “唔?”
  “也要当心不要变成得寸进尺小蝙蝠。”
  “咦?”
  骨头君说完话,慢悠悠地晃开了,明明步调挺缓,却很快走出一段距离。
  脚长就可以话只说一半吗?我丈二金刚地跟上,反省自己的审美哪边不对劲,也思考
著怎么得寸进尺了。要进尺之前,我有得到什么寸吗?
  ……哦!
  “所以说,我可以贴一张当海报,但不能贴太多张当壁纸吗?”
  我听懂了骨头君拐弯抹角的首肯。这个别扭鬼,莫非是真的觉得很丑所以不肯直接答
应?唉唷,这么不坦率。我蹭到他身边,抬起头朝他笑。
  “你这样笑也没有用,就一张。”骨头君没好气道。
  “嘿嘿嘿,嗯,嘿嘿嘿嘿嘿。” 
  “这种高彩度的东西,亏你这么喜欢,是乌鸦吗。”他嘀嘀咕咕。
  在我眼中,有其他东西更加高彩灿烂。
  “如果我是乌鸦你会比较心服,那么我当乌鸦也无妨。”
  血族同样穿得一身黑嘛,可以鱼目混珠一下,或者说,珠混鱼目。我拉动在身侧飘动
的披风,摆出鸟拍翅膀的样子,十分入戏。
  “唉,又在耍宝。”骨头君摇了摇头,拉住我的手,将我牵到一边,不去挡后头行人
的路。
  “话说──”
  我因为这自然而然的牵手举止正在偷偷开心,就听他忽然语重心长起来。最好是不要
再批评我的审美观了喔你这在我眼中很漂亮的男鬼,否则这份漂亮的评价可就有待商榷了
的!
  “炎炎夏日,你要不要考虑换套衣服?”骨头君说出风马牛不相干的提议。
  “血族都这样穿啊?”我不太愿意。
  “你瞧瞧四周,不觉得包成这样,跟其他人比相当突出吗?”骨头君看看周遭,又看
看我。我也看了看自己──华丽黑披风、繁复的花边衬衫、修身的绑带束腰,以及皮质长
裤和裤子底下的吊带袜,不是显得我身材超好的吗?又贵气、又优雅,看着腰细腿直!
  我摆出展示的姿势,太过挡路,被他拉得离大路更远。
  “……你不赞同吗?”
  他不回话,意味深长地瞅我一眼。“你太引人注目了。”
  “因为打扮吗?”
  “因为打扮啊。”
  我想起自己的偷渡客身分,顿时深以为然,决定听从他的建议。“那不然,我来使个
障眼术法,把外表变得更朴素一点。”
  我转头张望,抓着他躲进墙角一簇开了紫花的攀缘植物下,在他挡住旁人视线时,迅
速调动法力,将一身华丽装扮调整为接近当地人装扮模样,甚至考虑到他提及夏季炎热,
而特意变出又短又薄的衣衫。宽松上衣、七分裤跟夹脚凉鞋,我觉得十分道地了。
  这变化只在转眼之间,仅他一鬼,见证了所有。
  见证这血族委曲求全瞬间的东方厉鬼,是这么评论的:“变成台客小蝙蝠了。”
  “我本来就是台湾的客人,有什么奇怪的?”
  我嘀嘀咕咕,摸了摸身上粉色的花衬衫,走出墙边。要人家换衣服还挑东挑西,  
而且换了衣服仍然一直有人在看我,穿什么有差别吗?
  “我身上怎么有蒜头味?”我抓起领口嗅,皱起眉头。
  骨头君伸手将我掀起的下䙓拉正,挡住露出来的侧腹,接着一指墙边那束紫花藤条,
“那是蒜香藤,叶片有蒜的味道。”
  漂亮的花,有毒……
  我一言难尽,恨不得将衣服换回来,先一步被骨头君察觉,他又一次拉起我的手,安
抚道:“你还是很香的。我们回去吧。”
  哪里有香……暂且不提蒜臭味,我闻起来也全是火锅的味道啊。
  “说什么鬼话。”我骂了他一句。
  “我是鬼啊。”骨头君轻飘飘应下。
  好有道理,我无法反驳。虽然觉得他睁眼说瞎话,我听了还是心情大好,遂不再纠结
他的胡说八道,一手提好那袋香跟金纸,另一手牵好愿意哄人的体贴男鬼,高高兴兴跟他
回家去了。
  但不是我吹毛求疵,这路上奇装异服的根本不只我一个,明明也有穿大黄袍带着袖口
一条小龙晃来晃去的人,这看起来更奇特吧?为何对方却能如入无人之境,仿佛没人在意
呢?因为我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还跟骨头君牵手吗?

  听闻最近路边会出现神秘的食物祭坛,来自人类家家户户的馈赠,但祭坛多半在我能
出门活动前就收起来了,无法亲眼目睹,我扼腕许久。
  呼应着我逐日增加的好奇心,街上出没的陌生鬼魂也一天天变多。骨头君说是由于鬼
门开了。这道神祕门扉具体不知所踪,只在期间限定开启,使八月成为鬼魂的人间旅游旺
季。
  直到有一晚,一户居民忘记在天黑前收起祭坛,我才总算亲眼见识众鬼聚餐的境况。
他们围着食物旁的金炉望眼欲穿,一发现我的目光,便做出威吓状,怕我上前争夺。
  哼,哼哼……有人养的血族,何须在路边抢食。
  我旁观著,忽然意识到两件事。其一,这些孤魂野鬼多半角影模糊,分辨率很低,似
乎没什么理性,难以沟通,硬搭话也少有正常回应,靠太近还会惹得他们散发出森森敌意
;和骨头君还有槐树新鬼的清醒模样截然不同。其二,这点重要多了──食物祭坛若为当
季习俗的话,那我,岂不是该帮家里的鬼们张罗一下?总不能让他们觉得大家长都不在乎
他们嘛。
  我暗自观察研究,背着骨头君又跑去买杂货买香买金纸,喜得店铺老板的回头客优待

  趁著夜色,我兴匆匆回到骨头君的坟头,居然发现有人早一步捷足先登。我直瞪他墓
前一桌丰盛的各色食材,例如货真价实且料理过的禽肉猪肉,完全不是果冻版本三鲜打得
过的;还有那一串一颗一颗深褐色的小巧果子,好神祕啊,这是什么东西……
  “你想吃看看吗?龙眼。”骨头君幽幽冒出,摘下一颗给我。
  “听说你们祭坛上的东西,没祭祀完是不能动的。”说归说,我的手很诚实地接过。
  “拜给我的,我想什么时候动就什么时候动。”骨头君回得理所当然。
  这什么霸气总裁发言。  
  霸气总裁骨头君口气凉薄,宛如睥睨万物,但见我忙着跟手里的果子打架,默默拿起
一颗所谓的龙眼睛,毫不怜惜地单手掐开,再塞进我手里,换走被我捏得不像样的先前那
一颗。
  “这个跟荔枝有点像可是好小一个,一定是因为太小颗了才这么难剥。”我试图为自
己的手拙辩护,骨头君不置可否,挑了挑眉,行云流水又掐开好几颗,快得我来不及吃。
  算了。
  我还是安静吃果子就好。
  多吃一点龙眼睛,说不定能得到火龙吐火的法力。
  “这是谁献给你的呢?”吃到一个段落,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不要了,问道。
  “多管闲事者。本来也没人用龙眼在拜的。”
  骨头君将手中未剥开的果实扔回盘中,朝香炉吹了口气,三炷香咻地缩短一截,犹如
狗血电影里,倚窗惬意哈菸之人,但神情倒不如电影人物的神清气爽。我把神似瞳孔的种
子收好,准备另择良地播种,凑近他,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骨头君没答话,我在他面前探东探西,不惜化成蝙蝠模样,在他脑袋上打滚。
  据说东方世界有个词是彩衣娱亲,今有血族娱鬼,甚属不易。
  “打一棒子再给甜枣,甜枣再甜,我也宁可不要。”他被我蹭烦了,终于吐出回复。
  “你不是很强的厉鬼吗?人类可以用棒子打到你吗?”好神奇的打鬼棒子!
  我惊讶极了,猛然站起,摆出凶狠样。倘若他愿意透漏是谁这么不知好歹,我一定会
给此歹人颜色瞧瞧。
  “成为厉鬼之前的事了。”他说著,将我从头上摘下来,捏在手中揉搓。
  “你在成为厉鬼前怎么了?你也曾经在路边祭坛跟其他鬼抢食物吃吗?还是厉鬼比较
高级,不需要经过路边抢食的过程?”我很少听闻他的过往,他此时提起,我赶紧打蛇随
棍上,想多问一些、多知道他的事情一些。
  “问这么多。”
  “告诉我嘛?唔,不过,如果说比不说更不开心,还是不要说好了。”
  “问一堆的是你,不敢问了的也是你。”
  骨头君出言数落,话锋犀利,但口吻柔和,并非生气的样子。我以爪子攀住他的手掌
,用圆滚滚的眼睛回望,小心翼翼道:“我不晓得你怎么成为厉鬼,虽然好奇,却也不想
惹你不快。在东方不能询问鬼的出身吗?是的话,你不高兴的话,对不起。”
  “爱吃爱哭还爱跟路。”骨头君调侃了一句,我不确定他陈述的对象是不是我,就算
是也不打算承认。
  “其实……让你知道也无妨。”他的语气彷若叹息。“你想听一个不那么有趣的故事
吗?”
  “要的要的要的。”我狂点头。
  “呵,那,好吧。”
  他捧着我,靠着墓碑坐下,娓娓道来。
  满月的银白光芒撒在供桌上,树声沙沙作响,附近的鬼魂与游鸟缄默不语,夏日的热
气随香燃蒸腾而上,缓缓升高,不知何时消匿于夜色之中。
  “约一甲子以前,世间动荡,据说不日将降下大灾,一群有心人士,自觉心怀天下,
见当时人民生活已经相当艰难,便想趁灾祸发生前防范未然。”骨头君顿了一顿,无声冷
笑。
  “他们卜问卦算,最后得到的指引是,需有一纯阳命格之人方可化解。化解的具体方
法,是把人炼化后,献祭入土,让这人身上自带的充足阳气和土地连结,以与灾祸的阴煞
相抗,如此便能将灾难化为无形、消灾解厄……”
  他摸了摸身下的土地,仿佛在抚平一片曾经被挖开又填起的壤土。
  白雾逐渐遮蔽满地的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随意打断话头,只敢静静张开
翅膀,在他的掌心中抱紧他的拇指。骨头君挠了挠我,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经过一番探查,他们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可惜所谓的极阳之人并不愿意配合,
不肯爽快答应。他们劝说无效、情绪勒索无效,便决定成大事不拘小节,重要的是结果─
─他们将人绑了,痛打一顿,逼出他们所需的充足阳气。炼化过程略过不谈,反正最后,
人骨顺利埋土,大祸未曾降下。可喜可贺。”
  他的语速好快,口气也愈来愈谐谑。
  现在我懂“打一棒子”是什么意思了,那何止一棒子呢。
  “……需要的是献祭,为什么打人?”我悄声询问。
  “趁还活着,多搾一点阳气跟生气出来?”骨头君耸耸肩。
  搾什么呀……又不是橙子……
  
  前阵子他让我观看过一抹红如鲜血的命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那并非天生,是为了
埋骨才被强行染上狰狞色彩。在特殊时辰与日子降生之人,倘若确有命定之数,有谁料想
得到,那竟是不得安息的厉鬼一途。
  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可能性,为了某人认定的大义,戛然而止,从此成为一副荒山白
骨,数十年来镇在土里,守护一个无人知晓的平稳;难道真有人能证实,如今的平稳确实
是以他交换而来的?
  我视他为人间闪电,可他本是如光而生机盎然的明媚青年。
  “──这个化身厉鬼以守护世界和平的喜剧故事,你喜欢吗?”
  我答不出来。
  骨头君将我摀著脸的爪子拨开,捻掉颊边的水珠。“唉……我就知道你听了要哭。爱
哭偏偏爱问,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呜呜。”
  我抓着他的指尖将脸毛都抹成一团,哭太久了还打起嗝。“我,嗝,我,呜呜……”
  世界和平什么的,都毁灭吧。
  “……我要把你偷走。”我边哭边说,打定主意要盗走他的骨头,飞至他方、远走天
涯,总之离置他于此的可恶人们远远的,管灾祸是否降下。
  他愣了愣,半晌,轻笑一声。“呵,心领了。”
  他发现指尖赶不及我掉泪的速度,整个手掌抹了上来,我不顾一切,把脏呼呼的泪水
鼻水都糊到他的手里。
  “不要心领,答应我!”我边抹边嚷嚷。
  “没办法,被咒法钉在土地上了,离开就要魂飞魄散的。”
  骨头君好声好气地解释,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口吻却很淡定。他还活着时就是这样不
争的个性吗?是的话,那些“有心人士”怎么下得了手?若否,又是经过何等挫磨,才变
成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
  经历过这些,谁都要成为厉鬼的吧。
  而这个本应很可怕的厉鬼,居然在给哭哭啼啼的血族抹眼泪,一直以来总是任劳任怨
剥水果,山里有新鬼来占地盘也只是不声不响地分一棵树出去,明明一点也不可怕。
  ……明明很温柔。
  “你是水龙头做的吧,这么会哭。”
  就连说著表面的嫌弃话,动作也还是格外的轻柔。
  “我,呜呜,那些龙眼不是火龙的眼睛,是水龙的啊。”因此我得到的不是烈烈之炎
,而是无止无尽的汩汩之泉。在这一个线香燃尽的夜晚,除了哭泣不知还能如何是好了。
  “又在胡言乱语。好了好了,说故事不是要让你哭的,听完就算了。”
  “可你还在这里。”怎么能算了。
  “就算你哭成蝙蝠干,我也还是在这里。”
  “啊呜!”
  “唉,怎么哭得更厉害了……”
  骨头君以愁得要一夕白发的口气叹息道。我一想到他根本不曾经历过白头的岁月,又
悲从中来,三两步扒上他的领口,埋头钻进他面前那团白雾,张开蝠翼挡住他的双眼,不
让他再去看那桌假惺惺的供品。
  “鬼门……在哪里?鬼魂可以由那门前往人间,反过来也行吧?嗝……欧洲有东方鬼
,所以鬼门也应该有通到欧洲去?呜呜,我带你回老家……既然你被钉在土地上,那把棺
材连土一起搬回去,应该就可以了吧?”我打着让人气恼的嗝,吸了吸鼻水,“我全家都
是血族,管家是千年堡灵,又认识一堆很强的古代妖怪,反正、反正不好惹,假使有人要
来抢你回去,就倾尽力量狠狠揍飞他们……!”
  我断断续续描绘一个古堡藏鬼、大快人心的未来,但他的笑容让我明白这不过异想天
开。
  “那你就变成盗墓贼了。”他一手捧着我,一手执起蝙蝠爪子,轻轻握住。“况且,
你不是逃家来的吗?我说心领了,不是在敷衍你。”
  “──如果你还是想为我做点什么,就别哭了,抱抱我吧。”他缓声道。
  话已至此,此时我该做的事情自然也只有一件。
  我化身为人,跪着将他抵在墓碑上抱个满怀,仿佛守护无价珍宝的巨龙,搂紧不放,
生怕这抹魂魄真如闪电,倏忽即逝。
  若不如此,心口的疼痛便无法消退半分。
  我身着他希望我换上的当地人衣装,手足裸露于外,在月光的照耀下,血族苍白的肤
色显得朦胧透明,与他周身的雾气相融,仿佛再也分不出彼此。过分白皙的肌色套著粉嫩
的花衬衫,恍惚间我有种错觉,似乎自己是盛着月色与鲜艳花朵的白瓷。
  “这样真的就够了吗?”我不想在他面前落下血泪,憋气问道。
  “这样就够了。”他的脸被我压紧在怀里,声音模糊不清。
  我怕将人压坏,稍微放松了些,想起他对这副打扮曾略有微词,低声确认:“台客抱
抱你有喜欢吗?”
  “你的话,夹脚拖鞋我也喜欢。”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护着我的脑袋将我推倒在地,并挥手一拨,挑开拖鞋,捏住我的
脚踝。我还搞不懂他想做什么,就见他抬高我的左小腿,低下头,亲了亲被月光晒得圆润
的脚趾。
  “……!”吓得我差点发出尖叫。
  我整个血族都能随他亲,亲脚趾是怎样?他甚至不是意思意思只碰一口,一副接着还
要去亲右脚的架式,吓得我原地蹦了蹦,却被牢牢抓着,挣脱不开。守护宝藏的巨龙瞬间
扭动着变成油锅里的无助红虾子,蜷成一团。
  “您、你不需要这么极端地表示喜欢……!”
  白月皎皎,附近的鬼们早在我俩滚在一起时就退得远远的,消失得无声无息,即使没
有众目睽睽,东方厉鬼式的情趣依旧令我招架不住。
  我的动作太大,手臂撞到坟前供桌的桌脚,打翻一桌供品,花花果果滚落在身上,几
朵白百合甚至直接掉在我的胸前,正好呼应了方才的胡乱错觉──我真的成为盛接花朵的
人形瓷盘了。
  场面太过滑稽,我没忍住,笑了出声。
  “噗哈……对不起,我马上收拾。”我拍开身上的花果,推了推骨头君的肩膀,示意
他别再压着我不放。
  他,嗯,没听话,只把我压得更实。
  “小蝙蝠,普渡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救济、布施于众生,超渡野鬼,使其不再受难
,可我,是不能被超渡的鬼。”他凑在我耳边说话,与往常从容或调戏的语调,以及述说
往事时的讽刺都不一样,轻徐脆弱极了。
  可恶,他惯会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又想哭了。
  “没有真心牵挂我的对象,鬼门开与不开,于我而言,没有意义。你老是胡乱拜拜,
还乱买金纸,尽烧一些鬼也用不了的废纸,不过,虽然是个爱哭鬼,我却从你身上,感觉
到了哦。渡。不只是今晚而已。”
  他放开我的腿,俯身凑在我耳边说话,月光照得他好亮好亮,宛如银水晶磨成了粉,
撒落在粼粼的白川之上。
  “……你,要成佛了吗?”我期待又担忧著,问了出口。被束缚如此多年,成佛对他
而言一定是好事吧;只可惜如此一来,我必须与他分别,于我而言,就不能称作好事了。
  假使有一日,血族也能在阳光下无伤地存在,我会拒绝吗?
  我想是不会的。那么,我便不能在此时阻拦他。
  “那你一路上要小心哦。听说上西天不容易的。”虽然不舍,我还是认真叮咛。
  他轻声骂了我一句傻瓜。
  怎么又骂人呢!我想为自己辩解,结果被他以食指摁住嘴唇,仿佛生怕从我口中蹦出
煞风景的话。
  “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你找到了我。我很高兴那天来的是你。”
  仿佛怕我没听明白,他说得再直白明了不过。“花衬衫或夹脚拖鞋,粗金项链也无所
谓,你穿什么都好。我只是怕你太过显眼,被好事者发现,惹来麻烦──毕竟,我希望,
你能再陪我久一点。”
  凶鬼在月下倾诉祕语。张牙舞爪的血色命数埋在地下流淌,他是被磨灭了的雾隐般的
存在,却切切实实地,在我面前融成柔软的粉色,那是充满爱意的色彩。
  什么嘛。原来那些都不是嫌弃的意思。原来这个鬼总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也不尽然是
真实的。
  原来我,听他说甜言蜜语,是会高兴成这样的。
  “你这么喜欢我吗?”
  “我这么喜欢你啊。”
  我双手双腿巴在他身上,喜悦地蹭,宛如与妈妈失散多年的无尾熊宝宝,如果他是活
人,可能会被这过于激动的力道勒死也不一定。
  “虽然我不小心打翻了你的供品,不过我其实也有准备,我们等等就来享用吧!”开
心的时候就是要庆祝。我想着,伸长手臂,要去捞那包被我不小心扔到一边的小包袱,却
被他一把按住。
  “现在才不是吃供品的时候。”
  他将我扣在月光下,笑容明亮,透白的脸色染上煦煦暖意。
  我贴近他,闭上眼,想感受一下“渡”是什么感觉。
  “我才亲过你的脚趾,你不介意吗?”他忽然问。
  “介意什么?”
  “你不是在索吻吗?”
  “才不是──”我反应过来,很快改口,“对啊,一点也不介意,快来让我亲一个。

  生怕他反悔,我二话不说地扑上前,尽兴地亲了一顿。
  我想,在某种方面而言,自己或许也是一种供品吧。盛花的我、盛接了他的心意的我
、盛满了恋慕与怜惜之情的我,而这些,倘若能带给他一丝丝的宽慰,那真是,再好再好
不过了。
  夏日如此炎热,蒙受委屈的鬼魂也能得到一点迟来的热意了吧。
  在这个本应专属于亡灵的季节。

  某些事实在不宜在光天化日下进行,我跟他回到棺内,继续行使未尽之好事,天光渐
明之际,我听见了来者的脚步声。是来收拾供品的人吗?我忖度,想睁开眼,瞧瞧究竟是
怎样的好事者敢惹我们家的骨头君不开心,却被他以手掌拢住双眼。
  “嘘。天亮了,睡吧。”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便如同受到梦魔的招引,在他的怀中缓缓入睡。恍惚之间,我闻见了,棺前俯跪那
人袖上的,小龙气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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