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社会议题、暴力描述。
一样的人 下
电铃刚按下去,门立刻就从里头打开了,方奇探头从铁门的缝隙里和晟晟对视,怀疑他根
本一直在门边等著。
“方奇叔叔。”晟晟不忘问好,打开最外层的铁门让方奇进去。
方奇帮他把两道门都关上,在玄关边脱鞋子边教育他:“如果是陌生人,不能那么随便就
直接开门。”
“我知道是你。你不是陌生人。”晟晟说著拉开纱门,把早就准备好的拖鞋放到门前,
“穿拖鞋。”
“谢谢晟晟。”方奇穿上鞋子跟着他走进房子里,把买来的食物和药放在桌上,那上头摆
放著图画书和练习本,他眼尖地发现自己送给孩子的吊饰玩偶被挂在幼儿园的书包上。
“爸爸在房间。”晟晟走向卧室推开门,用台语向方奇说:“火烧猪头。”
方奇哭笑不得,到底是谁教小孩子讲这些的?他跟着晟晟一起走到床边,即使戴着口罩也
能看出来发烧烧到满脸通红的政廷正闭着眼睛在休息,听见声响睁开眼睛,他满是朦胧水
气的眼睛里有许多血丝,在看到方奇后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方奇轻易地按了回去。
“不用起来了,乖乖躺着吧。”
“歹势……还让你跑一……”
政廷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了起来,方奇把晟晟往后带了两步远,自己又站到床边去看政廷
的状况,“起得来吗?我载你去急诊?”
“不用,吃点药睡一觉就好。”政廷好半天才缓过呼吸,他抹去被咳嗽挤出来的眼泪,迎
上方奇的脸时愣了一下。
即使政廷烧到视线模糊,也看得出来方奇现在状况很差。他眼下的黑眼圈身到像一个礼拜
没睡觉,脸色却是对比的苍白,比起来照顾他,更应该跟他一起躺下休息。
“你生病了?”
方奇因为政廷沙哑的声音而皱起眉,“先吃药。”说著走出房间,很快在厨房找到水,一
并将买来的感冒胶囊地给半坐起身的政廷。
政廷把药吃了,又问了一次:“你生病了吗?抱歉,我……”
“没有,只是没睡好。”方奇把政廷推回床上躺好,“不会传染给你儿子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微弱的反驳无人理睬,方奇看了一眼乖乖站在衣柜旁边的晟晟,又问:“吃得下吗?”
“没什么胃口,等一下吧……晟晟还没吃饭。”
“我有买吃的。”方奇走到晟晟身边,抚着他的头将他往门口带,转头对政廷说:“你先
休息,等一下没退烧我再带你去挂急诊,晟晟交给我就好了。”
政廷浑身发软无力,只能点点头闭上眼睛,在他们两人“我也能照顾自己”“我知道,需
要照顾的是你爸爸”的对话中昏睡过去。
方奇让晟晟自己挑了想吃的三明治和牛奶,替他拆掉包装、插好吸管,边看他慢慢吃着边
用咖啡让自己清醒。不得不说,看小孩吃饭这件事颇抒压,尤其是像晟晟这样吃饭慢条斯
理又不用人担心的孩子,看着看着便平抚了他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
“叔叔你不生气了吗?”晟晟突然问。
“嗯?”方奇愣了下,“我没有生气,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刚心情不好,现在就没有。”晟晟把吃完的包装丢进垃圾桶,捧著苹果牛奶用大大
的黑眼睛看方奇,“我可以照顾自己,我也会帮爸爸打一一九。”
或许是因为才五岁就成为单亲家庭,政廷教了晟晟很多突发状况时的解决方法,但是每一
次和这个孩子相处,方奇都会为他懂事成熟和童稚天真的混和感到不可思议,这种矛盾让
他想起高中时的政廷。
“你打给我是对的,以后如果有紧急情况,或需要帮忙的时候都可以打给我。”
晟晟吸了一口牛奶,“那什么时候打一一九?”
“火灾或家里迸去(piāng-khì,爆炸)的时候。”
“喔。”
陪孩子吃完迟来的早餐后,方奇也恢复了点精神,他陪着晟晟写练习簿,期间起身去看了
一眼熟睡的政廷,确认他烧已经退了便让他继续睡,回到客厅后晟晟已经收好书本,睁著
眼睛看他。
“你要玩玩具吗?”
“我想看上次看的卡通,可以吗?”
方奇看了书包上的吊饰一眼,“你后来有继续看吗?”
“没有。爸爸很忙,我不会转电视。”
于是方奇便打开电视连接到串流平台,接着许久以前陪晟晟看的集数往下播放。热热软软
的小孩坐在自己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电视,让方奇理解了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三C育儿家
长。
“这个你都看得懂吗?”
晟晟耸耸肩,他只看得懂很少部分的字幕,英文他也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跟着影集里
头的小角色们训练与冒险。
“这个只是在演戏,如果遇到什么事还是要好好讨论,不能动刀动枪的。”
晟晟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抬头看方奇,“我知道啦,叔叔你在教小孩喔?”
“……”
政廷被干燥的喉咙和生理需求唤醒是好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他感觉身上因为流汗有点溼凉
,身体疲软但已经轻松很多,烧已经完全退了。他上完厕所换了一件衣服,将床头柜的水
喝光后走出房间,找到在客厅沙发上睡着的一大一小。
晟晟身上裹着薄被,睡得很熟,方奇则坐在他的脚边,用双手环胸的别扭姿势靠着沙发睡
著。政廷从来没有看过他睡觉的样子,他努力回想过去学生时代是否看过午休起来的方奇
,但什么也不记得。睡着的方奇看起来有点陌生,和过去的漫不在乎和重逢后的成熟自适
完全不同,他应该是睡得很安详的,但脸上却有深深的疲惫。
厨房的窗户吹来一阵冷风,政廷怕方奇着凉,又不敢贸然替他披外套,只好轻轻推一下他
的手臂想叫醒他,不料被碰到的方奇却反应敏感地瑟缩了一下,几乎在下一秒就睁开双眼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有困倦和惊慌。
“是我,抱歉吓到你。”政廷用沙哑的声音问,“你要不要去我房间睡一下?”
“不用。”方奇已经完全清醒,他用力搓了搓脸,先确认身边的晟晟还好好睡着,又抬头
看政廷,“好一点了吗?退烧了没?”
“嗯,退了,好很多了。”
方奇又问政廷吃药前要不要吃点东西,政廷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还有点病倦感,“等
一下吧,把晟晟叫醒出去吃。”
孩子还睡着,两人都暂时没说话,客厅便陷入沉默,政廷盯着桌上还没丢的食物包装,和
散装的药盒、能量饮,突然弯身拉开茶几的抽屉,两手摸了摸拿出什么东西,将右手拿着
的百钞递给方奇。
方奇枕在沙发上懒懒地不想说话,把那只手推开,先不说一百块钱不够付这些东西,他也
没想跟政廷算。
政廷却把握著拳的另一只手又伸过去,张开手,手掌上躺着的是一枚五十元硬币。
方奇嗤地笑了出来,“白痴喔。”他笑骂,还是把那只手推开了,“真的不用,下次请我
吃饭就好。”
约定未来的饭局这件事让政廷的胸口泛起暖意的同时也些微地绷紧。所以这一次人生的交
会会是有后续的吗?不会像高中那时一样,不同的人终将告别走往不同的未来吗?
政廷把钱丢回抽屉,叹了口气往后靠上沙发,在转过头和方奇对视时说:“谢谢,回来遇
到才多久,你就帮了我这么多。”
方奇摇摇头,疲惫让他的社会化外壳剥落,话变得更少,“有需要就讲。”
有需要就讲,不加修饰却让人安心的一句话,就像十八年前那个少年,虽然总是冷淡又疏
离,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解题的请求。只是过去那些参考书上的问题总是有答案,眼前的
人生却似乎没有正解。
“高中同学们应该没有人像我一样惨吧。”
“不用比,也不必要比。”方奇没有无力地安慰,惨不惨通常只有本人知道,也只有本人
能认知。他歪过头去看睡得脸颊红红的晟晟,无意识地摸了摸长袖衬衫下的手臂,“你后
悔吗?”
“后悔听我妈的话。”政廷揉揉还有点重的眼皮,微笑着和看起来也很困的方奇对视,
“不后悔有晟晟。”
“生出那么可爱的生物当然不能后悔。”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假日午后轻微震荡,明明一个病一个累,却前所未有地
放松。
即使方奇已经和自己成为不同圈子的人,未来终将会再次离开,政廷也十分感谢在育儿生
活如同深渊的此时此刻能遇见方奇,知道知道他成功摆脱过去的阴霾,无虞且安好。
#
政廷之后带着孩子和方奇吃过几次饭,虽然和以前相比,方奇已经健谈太多了,但他来去
如风的本质还是没变,总是静静地出现,酷酷地潇洒挥手离去。方奇对晟晟的友善则是另
一种景象,他总是会带一些无法拒绝、接受了也无妨的小玩具小零食给他,看得出来不擅
长应对小孩却很耐心听晟晟说话。
他甚至又帮政廷带了一次小孩,某日政廷在外县市的工作因故延后,来不及回家接小孩放
学,他打给方奇,才刚说出“我还在高铁上”,方奇就说“幼稚园地址给我,到了视讯给
老师”。
赶到方奇住的大楼楼下时晟晟都乐不思蜀了,他手上还拿着没吃完的冰淇淋杯,贴在方奇
腿边吃得满嘴都是,看到政廷时还说“爸爸你太早来了,绝地小武士还没看完”。
晟晟因为奶奶的态度以及妈妈的离去,很小就对陌生人很敏感,很难马上接受他人的好意
,然而他对方奇却异常快速地亲近,这一点一直让政廷觉得奇怪。
大概小孩的天线能分辨真实或装饰过的善意吧。
“爸爸帮我拿绿色。”
政廷把滚到自己这一侧的绿色画笔拿给晟晟,瞄了一眼儿子的大作,“你在画什么?”
“古古和青蛙。”
“他们是好朋友吗?”
“古古吃青蛙。”
“喔……”方奇你到底都给我儿子看了些什么鬼。
晟晟小心翼翼地为青蛙上色,边向政廷说:“等一下帮我传给方奇叔叔看。”
政廷实在不想传这种四不像的图画给设计师看,但又不忍心打击儿子的信心,只好模棱两
可地应了一声。
“还要跟他说,请他来看我的表演。”
“你以为方奇叔叔很闲喔?”儿子说的是幼儿园的校庆上班级准备的舞蹈表演,这种事情
荼毒自己的家长就很够了,实在不好意思请方奇去,虽然难得晟晟有勇气与兴致邀请他人
,但他实在无法想像方奇坐在舞台下看一群小鬼在台上漫游。
“他说想找他的时候可以跟他说的。”晟晟说著放下画笔,把图画举了起来,“帮我拍给
叔叔。”
政廷翻了个白眼,先打了一行“我阻止不了我家的毕卡索分享成果,注意前方高能”过去
,接着将画著两团黑绿的图拍下来传了过去,那边几秒钟后便已读了。
“爸爸。”
“干嘛?”
“叔叔是坏人的话,就不能跟他当朋友了吗?”
政廷愣住,蹲下身和儿子对视,“方奇叔叔是坏人吗?”
“我觉得他是好人。他陪我看卡通,还请我吃冰淇淋。”晟晟举著画的手垂了下去,脸上
带着点疑惑和不安,“可是卡通里面都是坏人被打。”
“什么意思?”政廷将手放在儿子背后给予安全感,尽量语气和缓地引导他说出他不愿想
像,却也许很可怕的事,“你看到方奇叔叔被打吗?”
“嗯。上次你上班,我去叔叔家的时候。”晟晟向前投入政廷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小声
说:“他们在门口,我有看到。”
“你好棒,谢谢你告诉爸爸这个。”政廷抚摸著晟晟的后背给予安慰,“你知道那个人是
谁吗?”
晟晟摇摇头,正想回话,政廷的手机便传来讯息提醒声,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滑开手机
,来讯者正是他们父子两人的话题主角,接在晟晟的图画和政廷打趣的一句话下方,只有
简短的两个字。
救我。
#
方奇不知道自己打出那两个字已经经过多久,厕所的门又被敲被撞了多长时间,手机似乎
响起过,但刚才被夺走以后早就不在他手上,他只能蜷在门边,抱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紧紧闭着眼睛抵御门外的怒骂,和身上叫嚣的疼痛。
他甚至分不清那句救我到底有没有打成字,又或者那只是他脑中的幻想,如果有,那么此
刻他只剩下后悔,他绝对不愿意他所承受的这些被看见,更不愿意让政廷和晟晟暴露在任
何危险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这时动弹不得,无论是十七岁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为什么总是
坐视自己渴求爱的对象给予自己伤害;血脉相连的母亲,或给予甜蜜承诺的男友,他们的
爱是坐视不管或暴力相向,想必他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逃了那么久仍然逃进相同的循环。
无论他拥有多体面的工作与穿着,多繁华炫目的交际圈与生活圈,他都和二十年前那个用
隐忍换来施舍的小孩一样弱小。
好难。好难。方奇把脸往腿间埋得更深,碰到脸上被打伤的地方痛楚加深,被刺激而出的
泪水更加深了疼痛,迫使他微微抬起头,因而在朦胧间听见外头传来急切的门铃声。
一下按得比一下频繁,听得方奇心下一惊,那让他想起少年时母亲男友想找碴时的门铃声
,也想起醉酒且没带钥匙时的男友,叮咚叮咚像催命的摇铃——但是男友就在房子里,为
什么要按门铃呢——
“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怎么随便闯进别人家里……”
“方奇!方奇!你在吧?你在哪里?”
“你是方奇的谁?我是他男朋友,你现在……你要去哪里——”
“方奇!”
政廷在微小的瞬间捕捉到面前男人的眼神往室内某个方向瞟了一下,他立刻挣开一直试图
拦住自己的男人,快步往房间走去,房里空无一人,他很快就看见紧闭着门的厕所,立刻
冲上去握住门把,不出意料地是锁住的。
“方奇!”
“你要干什么?他不在里——”
门锁从里头打开了,轻轻的咔一声,却让两个推挤差点扭打起来的男人都安静下来,政廷
抢先一步把开了一个缝的门整个推开,在门边的墙角看见缩坐在那里,脸颊带着瘀伤的方
奇。
政廷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奇,那个淡泊潇洒的方奇,那个达成他们梦想的方奇。
“你……”
“先生,这是我们的家务事,请你——”
“方奇,我来救你了。”政廷说,横过身体挡在方奇和那个试图接近的男人,看着方奇说
,“你要离开这里吗?”
方奇疲倦地闭上眼睛,蓄积的眼泪滴下来。他点点头。
政廷走向前,快速地将方奇从头到脚看了一圈,看来没有大碍,便小心翼翼地让他扶著自
己的肩站起来;当他撑著必须蜷著身体忍耐痛楚的方奇经过方奇的男友,而对方想开口和
方奇说话时,政廷必须用尽力气才能忍住动手的欲望。
“我要把他带走了。”政廷说,“他自己想走的,你别想再伤害他。”
男人没有再阻拦他们,政廷架著方奇,在电梯里用自己的外套盖住他的头挡住他的脸,再
次确认他身上没有需要救护车的重伤之后,他们在管理室门边和一直望着电梯方向的晟晟
会合。
“晟晟乖,先不要碰叔叔,跟在爸爸旁边去车子那边。”
晟晟从被留在管理室起就很紧张,政廷一直紧绷著的脸更让他觉得害怕,他一直想看清被
外套挡住的方奇,但政廷要求后他便乖乖听话紧跟着走,没有哭闹。政廷将方奇安置在副
驾驶座,绕到后座将晟晟抱上安全座椅,系好安全带后摸了摸儿子十分不安的脸。
“叔叔受伤了,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很快就没事了。”
“爸爸快开车,带叔叔去看医生。”
政廷点头,回到驾驶座去,确认方奇虽然虚弱但意识还算清楚,便发动车子往最近的医院
去。车里一阵沉默,气氛凝滞,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停等时,方奇终于动了动,撇过脸看政
廷。
“谢谢……我没事……”
一直看似沉着冷静地应对的政廷一听见这句话便红了眼眶,他紧绷著的脸垮下来,再更用
力地撑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他忍不住,从看见厕所里的方奇那一刻起他就几乎要哭喊出
来。
方奇那么努力,他那么优秀,即使原生家庭不健全也无损他的教养与善良,他无惧地前进
,他应该摆脱所有不善待他的人,拥有很好的工作与生活,有最相配他的人爱他,他应该
自信,应该幸福。
他多希望方奇真的已经跟他是不一样的人了,他希望当年天真的心愿至少有成真的机率,
但为什么方奇和他都无法挣脱当年他们背负的包袱,依然轮回在相同的轨迹上?
“被打的是我,你哭屁?”副驾的方奇笑了笑,但因为牵扯到脸上的伤而短促地吸了
口气。
政廷摇摇头,抹去眼泪后跟着灯号踩油门前进,却止不住哭泣。方奇因为政廷的哭声也再
次红了眼眶,他没再说那些无谓的话,他懂政廷的眼泪是因为什么,在政廷对他说不后悔
,脸上露出疲惫的幸福时,他也曾想过他们到底是一样的好,还是一样的惨。
循环令人无能为力,方奇想不出结论,便只好闭上了眼睛。
#
床侧有微微下倾的压力,伴随轻浅的呼吸声,方奇被从无梦的睡眠中唤醒,张开眼睛望向
手边的小小人影,晟晟双手撑在床边,见他醒来,便瘪著嘴把自己的手掌摊开。
“我没有原力,不能帮你治疗。”
方奇很快就想起自己播给晟晟看的影集片段,大耳外星人用小小的手帮人治愈伤口的画面
,“你刚刚有帮我治疗吗?”
“嗯。”
“难怪我刚刚睡到一半就不痛了,谢谢晟晟。”
“真的吗?”
“真的。”方奇伸手握住晟晟柔软温暖的手,对他笑了笑,“你爸爸呢?”
“煮饭,他说要煮糜(muâi ,稀饭)给你吃。”
“煮好了,可以吃了。”
方奇和晟晟同时抬头,政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边。
“晟晟,去把客厅玩具收一收,然后去洗手。”
方奇瞇眼笑着看晟晟咚咚咚地跑走了,政廷走到床边,在晟晟搬来固守床边的小椅子坐下
,将放在床头柜的水杯递给方奇,“还好吗?”
“嗯,睡一觉好多了,谢谢。”
“验伤单,怎么处理?”
方奇没想到一醒来政廷就会问他这个,他迟疑片刻,视线停在握著水杯的双手上,那里有
他抵抗时留下的细小伤口,有些被包上纱布,有些还留有碘酒的颜色。
“我不想拿这个去对他做什么。是我放任他的。”
政廷眉头紧锁,脸色十分严肃,“你要原谅他?你还想回去?”
方奇将水杯在手上缓慢转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透过玻璃将水纹摊在被子上,“我不会回
去了。”
“你看着我说。”
被子上的映照的波光细微地颤动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你以前是不是也想过‘不会再回去了’?”政廷伸手按在方奇颤抖
的手臂上,“不要再回去了,升大学的时候你成功过,现在也可以。”
方奇默不作声,他无法反驳,因为政廷所说的都是对的,他不止一次想离开,他心中那个
曾为自己人生奋力一搏的方奇总是自我谴责,最后变成最严厉的心魔,所有诅咒自己软弱
的语言都成真,他摆荡在亲密和暴力相交的关系中,无法抽离。
“你可能很难想像离开他会变怎样,毕竟他是你男朋友。”政廷收回手,往后靠在小椅子
只及他腰部的靠背上,发出深深的叹息,“但是你知道吗?你不管离不离开他,都是一个
人。他早就没有陪在你身边了。”
酸热的眼眶留不住眼泪,方奇松开绷紧的双手,同时政廷拿走他紧握的杯子,然后给他一
个拥抱。
“没有他,你也还是方奇。”
是那个酷酷的,传说是同性恋的转学生,是会在目睹不熟的同学被母亲当街羞辱会出手帮
忙的男孩,是即使身处暴力与教养不足的环境,仍然半工半读离开家乡的优等生。
他曾经头也不回地离开,政廷相信这一次也可以。不要再回头,不要再回头看伤害自己的
人,不要再用谴责的目光看让这一切发生的自己,政廷希望方奇带着受伤的自己离开那个
人。
积郁在胸口的气缓慢地随着眼泪和哭泣宣泄而出,方奇在泪雾中感觉自己的左手有一阵暖
意,不知何时,晟晟也来到他们身边,用他小小的手给予安慰。
政廷张开一只手,将晟晟抱进来,于是他们三人便紧紧靠在一起,分享彼此的温度。这是
方奇相隔许久以来终于再次触摸到的轻柔、纯粹的温热,他回握手心里暖热的小手,靠在
政廷的肩头,感受午后的阳光罩在他身上。
像死去,也像重生。
#
“晟晟,红萝卜也要吃。”
“红萝卜臭臭。”
“你沾这个酱吃就不会,这个甜甜的。”
“可是我不喜欢。方奇叔叔你也没吃红萝卜,你只喝咖啡。”
“喏,我吃了。快吃,不然你大便会大不出来。”
“大不出来会怎样?”
“会跟你爸爸一样,有小肚子。”
“蛤,好吧。”
一旁的店员憋著笑送上咖啡,不知道叶先生是不是正在某处打喷嚏,“来,咖啡。今天叶
先生怎么没来?”
晟晟手举著啃到一半的红萝卜喊道:“爸爸还在睡觉!”
“那难怪你要先下来,不然你爸爸就不用睡了。”
方奇和店员交换了一个浅淡而有礼的笑,没有和她多交谈,直到店员回到柜台去忙碌,他
才捧著咖啡继续盯小鬼头吃饭。
他知道店员应该是误会他和政廷的关系了,毕竟现在他出现在这间咖啡店的频率已经和政
廷差不多,其中有一半的时间不是跟着政廷就是跟着晟晟,假日他们都休假时也会三个人
一起下楼来吃早午餐。
毕竟从被政廷带离和前男友的住处那时起,他就成为叶家父子的室友了。
回头一望,竟然也已经过了半年,刚开始那段时间方奇还有点魂不守舍,大半精力都用来
应付前男友的追击和公司的追问,他最后选择向老板坦白与前男友发生的事,老板便当机
立断,将前男友调回台北,并将他们合作的案子全部拆开;至于前男友那边,其实他已经
没什么印象,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是政廷陪他到住处搬东西,他不知道在他先下楼等Uber
的十分钟之间政廷和他前男友谈了什么,但后来便没再联络了。
住在政廷家的第二天,方奇都还没找好暂时栖身的饭店,政廷就在晚餐后的洗碗时间提议
他留下和他们父子同住。
“你别闹了。”方奇马上就反驳。
“我家是有点小,可能跟你之前的豪宅不能比。”
“不是那个问题。”
“反正客房空着也是空着。”
方奇将擦干的盘子归位,静默片刻后才说:“我知道你是想帮我,我真的很感谢,但你不
用帮到这个份上。”
“我不是在帮你。”政廷把冲好的碗交给拿着擦巾的方奇,面不改色地说,“我在给你机
会帮你自己。”
“你讲话开始像长辈了。”
“对!我就当我有第二个高龄儿子,我要监视你!”
方奇翻了一个白眼,却没有立刻反驳。基于成年人的礼仪,他还是得果断拒绝,即使他心
底并没有那么排斥这个提议。于是他在脑中搜索否决的客观理由。
“晟晟以后总还是要有个妈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并没有任何对象和打算。”
“你家人或朋友来的时候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他们又不常来,这里也不是他们在住啊。”
方奇接过最后一个碗,沉默地擦干放进柜子里,片刻后才沉下声道:“我是同性恋。”
政廷愣了一下,“So ? 我知道啊,二十年前就知道了。”
“可、可是……”方奇卡词半晌,“那你要怎么跟晟晟说?”
“我当然有先跟他说过啊,他高兴的咧,还说每天都可以跟你一起看影集,他可高
兴了。”
“不是……”方奇将擦巾拍在流理台上,深吸了一口气,连自己也感觉荒谬地说出没想到
会是由他提起的老调论点:“你怎么解释我来的原因?如果因为什么原因,他听什么人说
了我的事,你又要怎么解释?”
这次换政廷翻白眼,“亏你还说自己同性恋咧,台湾同婚都过几年了,想办法教小孩是我
的事。”
政廷的表情瞬间将方奇拉回将近二十年前那个放学后的空教室里,面前眼角已经有淡淡皱
纹的成年政廷和那个努力与习题奋战的少年政廷重叠在一起,分明已经是不同的时空,这
个人却一点也没变。
“你状态都稳定以后,想去买豪宅还是夜店狂欢我都支持,总之现在从那里搬出来,先来
我家。”
政廷一槌定音,方奇也忙着搬家、工作内容移交、养伤看病,这件事情就半推半就地决定
下来了,政廷和方奇都没再因为这件事深入讨论过,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他们两人都有工作,而且方奇的上班时间常因为业务内容而早晚不定,其实真正长时间打
照面的时间并不多,关系的确就像大学租屋时的室友一样,只不过方奇偶尔会去帮忙接晟
晟,而且他比政廷还清楚晟晟每天要带什么东西去幼儿园;而政廷则会盯方奇吃饭吃药,
提醒他要记得出门散步晒太阳。
他们会确认晚餐需不需要准备对方的份,也都会不约而同地尽量空下周日陪晟晟,而晟晟
则毫无疑问地接受方奇住进他们家。
像这样的关系,在店员的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样?在其他不知情或半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又
是怎么样呢?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呢?方奇喝下一口热拿铁,边盯着落地窗外发呆,
身旁的晟晟突然叫了一声爸爸,他才发现政廷来了,睡脸惺忪地从柜台点完咖啡走过来,
睡乱的头发还翘起一撮。
“结果你还是早起了。”
“房子里太安静,我就醒了。”
“爸爸!吃红萝卜!因为你有肚子!”
“我哪有?你才有吧!”
“方奇叔叔刚刚说你有!”
“所以你们两个先来吃早餐就是要偷说我坏话喔?”
方奇笑着远离战局,悠闲地靠在椅子上喝咖啡听他们父子进行没意义的对话,把那些乱七
八糟的东西都丢到脑后。
天气很好,咖啡很香,而他被纳入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无论时间长或短,他有了一个回去
的地方。
和其他人一样,他有了一个家。
Fin.
看完之后,你觉得政廷和方奇之间有爱情吗?一开始的设定是没有的,但我想试试另一种
“多元成家”的可能性。有时候血缘和爱情组成的“家”不一定圆满幸福,而与那些更不
同的其他感情也未必不能形成一个家,我是那么希望的。
这个故事始于乐团“夕阳武士”的〈同款的人〉这首歌。听着这首歌,人物和情节就慢慢
成形了,想用像是MV的方式写一个短篇故事,没想到还是爆了两倍字数。也因为本来只想
写一万字以内,所以很多细节设定没有详细描写,而只用转场和对话去表现,希望不太突
兀。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大家平安顺遂,有缘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