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社会议题、暴力描述。
一样的人 中
方奇站在超商的饮料柜前打了一个克制但掩盖不住的呵欠,同时在身后的零食区传来一个
小孩饱满而私心裂肺的哭声,把他脑里的瞌睡虫全都吓醒,手里的啤酒差点掉到地上。
他转过身,尽量以不带批判的目光去看正在号哭的小男孩,看起来大概才五六岁的样子,
他不知道到底是想要买什么,整张脸哭得通红,眼泪和鼻涕在脸上挂了四条水,仰头用泪
汪汪的眼睛看着站在他身侧的西装男。
那个男人看起来非常颓丧,任小孩如何哭泣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垂著肩膀低着头,用无神
的双眼回望自己的孩子。周围有几组客人都用谴责的目光望向那对父子,同时都想快点结
帐离开充满尖锐哭声的商店,直到一个店员走到男人身边客气劝说了几句,那个人才连忙
道歉,蹲下身跟孩子说话。
方奇转回冰柜前重新打开玻璃门,将啤酒放了回去,关上门打开隔壁的,抽了一罐茶
出来。
“晟晟,先不要哭了好吗?有事情用讲的,你用哭的爸爸听不懂。”
“我不要…… 呜呜…… ”
“不要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孩子哭泣的分贝有提高的趋势,男人看起来束手无策,蹲在小孩面前的他看起来也像个孩
子一样,即使隔着几公尺距离,方奇也能看见他的眼睛和声音一样布满疲累。
“叶政廷?”
被叫出名字的男人猛地转过头,方奇得以更看清他的脸。政廷的五官面容没有变化太大,
但困倦的脸看起来竟然有一丝老态,方奇知道人在劳心劳力时看起来都沧桑,而且分神一
算,十七八年过去了,没有人永远会是少年,但他仍然感觉震惊。
政廷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带着茫然,方奇连忙说:“我是——”
“方奇。”政廷抢先截断方奇的话,眼睛睁大了一些,“你是方奇?”
“对,好久不见。”方奇松了一口气,往前两步走近政廷,原本还在哭闹的小男孩在看见
陌生人靠近时倏地闭上了嘴,但委屈的眼泪还是滚在眼眶里,他胆怯地缩在政廷的脚边抓
着他的裤子,收不住势地抽泣著。
“真的好久不见。”政廷脸上的诧异还没消去,这让他脸上的疲倦少了一些,露出更多一
些方奇记忆中的样子,“你不是在台北吗?怎么会在这?”
“本来是一直在台北,已经回来一年多了。”方奇的视线忍不住往政廷脚边的小萝卜头看
,因为对方一直用泪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你儿子?”
“对。”政廷这如梦初醒地用手掌搓了搓儿子的头发,“晟晟,叫叔叔。”
小男孩又往政廷的腿后缩了一点,但却鼓起勇气用断续的泣音很小声地叫了一声叔叔。
方奇朝小孩挥挥手,又抬头看政廷,“后来都没连络了,你一直留在南部?”
“嗯,读书工作都在这。你呢?怎么回来了?”
“我老板想在南部开工作室,我跟几个同事被派来打头阵。”方奇说著话的同时又看了看
被政廷牵起手的小朋友,“你刚下班?小朋友刚刚那样哭,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啦,他前两天感冒身体不舒服,我今天又太晚下班让他在幼稚园等太久。”政廷拍
拍儿子的头,对方奇抱歉地笑笑:“那么久没见应该要吃个饭,但小孩要先回去吃饭吃药
,今天就不方便了。”
“没事,你忙。”方奇理解地点点头,“我都在这,有空再约。”
“嗯,有空再约,我手机号码没换。”
他们很客气地——也许在高中那两年都没那么客气过——互道了再见,政廷便一手牵着儿
子,一手提着购物袋走出超商。
看着政廷散发疲倦的背影,方奇突然感觉空虚的悲伤。十八年前他的每一餐都仰赖著被精
细利用的微薄薪水,根本没余裕办手机,政廷从来没拥有过他的号码,事隔多年他也不会
记得政廷的,刚才匆匆告别时说的根本只是场面话,无论政廷是有心还是无意,也许都不
会有再约的那一天。
方奇接过超商店员找回来的零钱,躺在掌心上的几枚硬币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少年的嗓音,
绿茶和面包,不够的给你请。他握起拳头,转身跑出超商,追上不远处在骑楼边停下,弯
腰抱起儿子的政廷。
被反抱着的晟晟先发现了追上来的方奇,他用小小的手掌拍打政廷的肩膀,说爸爸刚才的
叔叔,政廷才诧异地转过身看见他。
“怎么—— ”
“忘记留我的联络方式。”方奇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手上有小孩和袋子的
政廷一时腾不出手,他便把名片递给晟晟,孩子抓过名片时在他的手指留下软软热热的触
觉,让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嗯,谢啦。”
“你看起来很累。”临别之前,方奇还是说了出口。这不像他会说的话,但这三分钟内所
看见的一切让他忍不住问,“需要帮忙吗?”
政廷因为突然而直接的问题而停顿两秒,飞快地往儿子手上快被捏对折的名片上瞄了一
眼,“还好啦,年底了公司比较忙,过段时间再约吃饭吧。”
方奇点点头,在人行道上再次和政廷道别。政廷穿着西装的背影分明陌生,却无端让他清
晰地想起十几年前他们在高中的时光,那些至今没有完全甩脱的包袱,和尚且青涩的制服
背影。
被抱着的晟晟随着政廷的脚步上下颠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方奇,在他们相视的距
离越拉越远时,他举起握住名片的那只手左右挥了两下,像在说再见。
方奇笑了起来,也抬起手向他挥了挥,一直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
#
名片给出去后过了一个月,政廷都没连络过。
对方奇来说并不算意料之外,偶遇后即相忘也确实让他有松口气的感觉,毕竟这么多年以
来他“重逢”到老同学的经验都不是很好。
借钱,卖保险,推销产品,在社群软件风行后方奇遇过几次,那些在十八岁那年被他决然
甩在背后的人们,记得或不记得的名字,无视或推波助澜过霸凌的面孔,每每用伪善的文
字或声音来说一些虚伪的话,目的终究相近,无非是用那些话让自己为当年做过的事觉得
好过一点,或单纯从表面上看他过得好,想挖掘利益。
政廷会是哪一种,方奇无从判断。他过去不是那之中的任何一种人,然而将近二十年过去
,方奇不知道这个社会是否将他改变成那之中的哪一种人。
药效渐退,方奇从深层且绵密的睡眠里浮起,室内仍是一片昏暗,而他头痛欲裂。他在适
应幽暗之后往床边望去,另一半的床铺冰凉空荡,看不出来在他沉睡时曾被占据或者一夜
没人睡过,他捞过手机点开,早上七点半,除了工作群组的问话之外没有任何新讯息。
方奇又花了一点时间才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盥洗绑头发,换药,套上衣服,出门去
买咖啡。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熟悉这座城市的步调,在他北上的十几年来家乡变化很多,设备景
点生活方式都有显著变化,但人们的慵懒好像没有改变,刚回来时,他在台北练就的两倍
速实在很难融入这里的零点八倍速。
他不喜欢台北的阴晴不定,但他喜欢那里步调快速带来的适度隔阂,喜欢人们为了包装自
己做出的努力,喜欢自己抛开过去的一切后在盆地里展开全新的人生,和其他人一起包装
一个新的自己。
所以回到家乡后,即使城市进步许多,方奇仍然很难去单纯喜悦与享受。他的防护罩被强
行剥掉,赤裸地走过那些有过伤口和泪水的街道,真的说不上愉快。但现在好一点了,至
少他喜欢这里的阳光,勉强自己出门后,晒太阳是唯一不会让他后悔的事。
适逢周末,早晨路上的车辆比平时少,方奇钟爱的咖啡厅却挤满客人,他只好外带一杯拿
铁到对面公园找椅子坐,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眼前的一切。播放高分贝音乐的跳舞老人团,
遛狗的人们,散步野餐的亲子……平凡但祥和,把他脑中的谩骂和皮肤上的刺痛都逼退,
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把拔,长头发叔叔。”
“什么?”
“上次的长头发叔叔。”
不远处的公园椅上一个小孩的声音飘了过来,头发及肩的方奇转头望了过去,和同样转头
看过来的政廷对上眼。
他们不约而同无声地张开嘴巴,大概过了三秒沉默,政廷才举起手上的咖啡杯,“好巧,
你住这附近?”
意识还有百分之二十留在睡眠里的方奇机械地随政廷的问话点点头,才刚想到的人突然就
出现在眼前让他一时无从反应;而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手上拿着早餐的晟晟抬头不知道对
政廷说了什么,政廷对他点点头,他便放下早餐,拿起椅子上不知道什么东西,迈著短腿
往方奇跑了过来。
人类幼兽的靠近让方奇倏地清醒,他坐直身体,将热烫的咖啡放在腰后的座椅角落,回过
头来眼前已是脸颊红红的小男孩,和他捧著巧克力糖的小小手掌。
方奇和晟晟大眼瞪小眼,有些迟疑地问:“给我的吗?”
“我今天生日,请叔叔吃巧克力。”
方奇愣了一下,伸出手接过糖果,小男孩的双手一空,竟然又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块糖果,
全都倒进方奇还展开的掌心中。
“这个是草莓,这个是真的狗,这个是泼猴。”
“等、等一下……”
“真的狗是榛果,泼猴是薄荷。”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的政廷解释道,方奇用双手捧糖的
姿势抬头,政廷因而笑了起来,“你拿去吧,不拿他会哭喔。”
政廷的笑容击破多年的隔阂,一瞬间将十几年前的回忆唤醒,方奇也才终于有了眼前这个
男人是政廷的实感,拿糖果给他的晟晟的脸也和高中时拿五十元给他的政廷的脸重合了起
来。他说不出话,无语地看着政廷在他身边坐下,让儿子靠着自己的腿边,听他抗议“我
才不会哭咧”。
方奇平抚心神将几块糖果收拢在手里,想了想后拿出口袋里的钥匙,解开钥匙圈上的小吊
饰,“没想到那么巧遇到你生日,虽然不是新的,但这个送你,当作生日礼物。”
男孩的双眼立刻一亮,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抬头看政廷,又不时低头看吊饰表达想要的
欲望,政廷拍了拍儿子的头,对方奇说:“不用啦,他一堆玩具了。”
“但是他很大方,送我很多巧克力。”方奇向晟晟笑问:“对不对?”
眼看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小玩偶看,政廷只好不再推却,“那晟晟要跟叔叔说
什么?”
“谢谢叔叔!”晟晟小心地接过吊饰,仔细端详后向老爸炫耀:“好可爱!绿色的
兔子!”
“他不是兔子,他是……外星人,他叫古古。”
“真的喔?那他坐幽浮来的吗?”
“他爸爸有飞船。”
“他有爸爸喔?他爸爸也是绿色的兔子吗?”
“不是……但他爸爸应该也算外星人……”
政廷边喝咖啡边听老同学和儿子无比认真地讨论起怪玩偶的身世,怪异的对话让他嘴角忍
不住一直往上翘,过去的他可不敢想像那个酷酷的方奇会这么有耐心地和一个小孩子说话
。当然方奇现在看起来还是应对得有点尴尬,这个画面反而让他无端地放松,上次是因为
儿子哭闹,这次是因为儿子送糖果打岔,中间隔了个儿子让他不用立刻去面对成人的社交
。
身边的一大一小还在交流绿色大耳兔的话题,政廷的优闲时光却被一通电话打断,他看了
一眼来电,心里暗道不妙,战战兢兢地接了起来。
方奇发现政廷原本闲适的表情从接起电话后开始沉落。笑容退去,嘴角下压,很像很久很
久以前那段时光,他在补习班门口被甩了巴掌,午休也偷偷爬起来写讲义,或者苦恼地纠
结看不懂的物理时都会出现的低沉表情。
政廷向方奇打了个抱歉的手势,站起身稍微走开去讲电话,但也许是为了让儿子安心因而
没有走远,他说的话还是清楚地传了过来。随着政廷的表情和对话变得困扰,他面前的男
孩也跟着失去收到礼物的兴奋,握著玩偶的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之前就说过我全权处理完了,让他们去做简报,今天我休假……”
“那其他人呢?小世和Rosa ……”
“今天我儿子生日……这不是红包的问题啊……”
“好吧,我打电话问一下保姆。”
方奇敏锐地发现这句话让晟晟的两只手握得更用力,玩偶尖长的耳朵在他软嫩的手上压出
红痕,他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地插入孩子的手掌隔开皮肤和玩偶,顺势围上拇指将他小小
的手握起来。
“晟晟,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晟晟点点头,方奇接着问:“你不想去保姆那里吗?”
小孩没有回话,也没有挣开方奇的手,他抬头看方奇,又望向几步远的政廷,在发现没联
络上保姆后似乎松了口气。
“保姆没接,太突然了,人家今天也放假……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
政廷烦躁地揉乱头发,心里骂干嘴巴还是保持对上司的礼貌,正想干脆带着儿子去加班时
,身旁突然身来一只握着手机的手。
萤幕上打着字:‘工作?要去很久吗?’
政廷愣了一下,回过身对上方奇的目光,对方收回手机,指指自己又指指握着他另一只手
的孩子,嘴型大概是在说我可以照顾他。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电。”政廷挂断电话,对方奇摇摇头,“本来负责简报的小组员一
个临时病号,一个昨晚紧急回外县市。没关系,我带着晟晟一起去就好,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方奇说,想了想又补充:“我说不麻烦,就是我真的觉得不麻烦才会提出来
。你儿子今天生日,我可以去你家陪他一下等你回来。”
政廷想继续拒绝,但他看见晟晟失望的脸。儿子害怕陌生环境,虽然把他托给多年不见的
同学不太妥当,但进行简报时儿子势必得一个人待着这件事更让他迟疑。
“爸爸,我想在家。”晟晟打破僵局,似乎不想让两个大人纠结,“我可以一个人。”
“这样你爸就犯法了。”方奇说。
“什么是犯法?”
“警察会抓走你爸,或者罚他钱。”
“蛤可是我爸爸很穷欸……”
两个大人都笑了出来,方奇是因为孩子的直言不讳,政廷则觉得儿子比起担心他被警察抓
走似乎更担心他被穷鬼抓走,忍不住苦笑摇头,“你们两个,才见面第二次讲双簧就那么
有默契。”
政廷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方奇趁他接起前说:“我去你家你就可以放心,你可以一直开
著视讯到你回来为止。”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到政廷笑点,他叉著腰笑了起来,直到电话响到挂断后又再次响起才
深深吸了口气接电话,这一次便不再拖泥带水,问明现在情况后和上司约定好抵达时间、
离开时间,快速结束通话。
政廷收起手机弯腰和儿子对视,“对不起,爸爸临时要去工作,本来说好要陪你一整天。
你敢让方奇叔叔陪你吗?我可以再找找看Kathie,或者带你去阿妈(奶奶)家。”
后面两个选项让晟晟摇头,莫名信任刚刚送给他大耳绿兔的长发酷叔叔,他抬头对政廷比
了个OK,复述方奇的话:“你可以开着视讯啊。”
政廷揉揉儿子的头,牵起他的手对上也站起身的方奇,比划了一下公园另一边的住宅区,
“我住那边,走路十分钟,我要先回去换衣服拿资料,你要先回家吗?”
方奇一手插著口袋一手喝咖啡,摇摇头率先迈开脚步往他指的方向走。虽然只是楼下喝咖
啡,但他穿着随兴不随便,半长的头发在脑后绑起一个小马尾,颀长的身形罩在清爽雅痞
的服装下,看起来就和当年穿着宽大校服的他一样,潇洒率性。
重逢第二面,他们连彼此这些年来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来不及确认,方奇甚至没有问政廷为
什么没看见晟晟的妈妈,为什么宁愿把孩子托付给半个陌生人也不先考虑晟晟的奶奶。
牵着儿子的手被拉扯一下,政廷还没低头就被他拉着往前走,他趁离方奇有几步距离小声
问:“晟晟,爸爸可以带着你去上班,很快就结束了,你如果会怕,我们不用麻烦叔叔。
”
晟晟手上的外星兔子玩偶握在胸前,答非所问地回:“Kathie姨休息,我也不想跟阿妈在
一起。”
政廷没再问,牵着儿子跟上前方的方奇,领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
最后政廷当然没有在加班做简报的时候全程开着视讯,他和方奇互加了LINE后,从离开公
寓到结束工作的三个小时里,方奇大概每隔半小时就会传来一张照片或十秒左右的录影,
配上一句话简短说明晟晟当下的动向。
“他喝了一杯水”配图是晟晟上厕所的照片(他是怎么说服那小子让他照这样的照片的?
)。“他吃了两根Pocky ”配图是晟晟手握一根巧克力棒,桌上剩下的包装被用胶带黏住
(他是怎么让那小子只吃两根就罢休的?)。“他在看影集”则是一段晟晟握著水壶坐在
沙发上,专注看电视看到半开嘴巴的呆萌影片。
大概影集很吸引孩子,方奇也想不出什么和孩子互动的方式,之后两个小时的“汇报”内
容只有“第二集”、“第三集”,照片里的晟晟几乎没有换过姿势,方奇还贴心地连电视
上方的钟也一起拍进去。
政廷被方奇的“定时回报”弄得哭笑不得,在会议室外笑着回复:“加班结束,我买午餐
回去”,那边很快就回复一段语音,是晟晟喊著“我要吃麦当劳”。
“巧克力过量,中午吃健康便当”政廷这么回复,方奇传来晟晟嘟嘴嘟到能吊猪肉的照片
。他笑着摇了摇头,推辞上司中午请客的邀约,也推辞他想补偿的红包,归心似箭地离开
。
他去买了两个健康便当,但也去麦当劳外带了一些晟晟爱吃的点心,最后在公寓楼下的连
锁咖啡店买了一个六吋小蛋糕,两手满满地回到家。艰难地用钥匙开门后,前来迎接的不
是和陌生人同处一室的儿子,而是方奇。
方奇帮忙接过政廷手上一半的食物,笑着说:“你还是买麦当劳了。”
“生日,还是补偿他一下。”政廷脱了鞋跟着方奇走进屋,“谢谢你,你之后有事吗?一
起吃饭吧,有买你的份。”
方奇本来已经想告辞,公寓里充斥家的感觉让他颇不自在,也不想打扰他们父子俩过生日
,但等饭期间看完第四集的晟晟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角说“下一集”,在看见他手上的
麦当劳时又说“一起吃麦当劳!”
“你等一下有急事吗?”政廷又问了一次。
抬头用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孩跟尤达宝宝一样让人心软,方奇只好投降,“没事。”
“叔叔我请你吃麦当劳!”
“歹势,麦当劳是我出钱买的齁。”政廷纠正儿子,“晟晟,先去洗手。”
“我知啦!”晟晟边回答边拉着方奇去流理台洗手,告诉他“洗手乳在这里”,“叔叔你
手背没有洗”。
方奇便半推半就地被晟晟拉来拉去,最后回到沙发上还把他安置在自己身边,催他点开下
一集,全然不顾辛苦加班赚钱买饭的老爸。政廷走过去在儿子头上重重揉了一下,但投入
新影集的晟晟已经无暇管他,握著一块鸡块继续看他的影片。
方奇抬头看政廷,“那就只好让你请一顿了。”
这句客套话由方奇说出来总感觉太社会化了,让政廷笑了一声,十八年的时光终究慢慢归
位在两人之间。“便宜东西,算不上请一顿。”他提着蛋糕往厨房走去,也用客套话回应
。
他们在简单的午餐和晟晟偶尔随着剧情推进的惊呼中,用不很热络的松散对话慢慢补足两
人之间空白的岁月。政廷一边强硬地把青花菜塞进晟晟嘴里,一边语气平常而简短地说明
现况:大学考得不好不坏,毕业后找了一份普通的办公室工作,二十八岁结婚,和前妻一
年前离婚了,房子卖了,孩子归他。
方奇也平静地听着,他不太专心地吃著饭,边听边观察努力喂饭的政廷,他的气色不太好
,眼下黑眼圈颇深,在他终于成功把红萝卜喂进孩子嘴里时,方奇问:“爸妈身体都还好
吗?”
本来因为吃到红萝卜而怨气很重的晟晟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政廷,又转过头去看电视。
“都很好,很健康。”政廷很快就意会过来方奇是好奇他为何不将孩子托给父母,他也没
想隐瞒,塞了一口饭进嘴里后耸耸肩,“从我大学考不好以后,我跟我妈关系就一直有点
紧张,去年离婚的时候我跟她大吵一架,之后就很少联络。”
“我会跟我爸传LINE啦,过年过节还是会回去探望一下,其他时间就是各自生活,知道彼
此都好好活着就好。”政廷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头,“养这只小猪就很累了,隔点距离少
点负担。”
晟晟眼睛还是盯着电视,不耐烦地用手挥开老爸的骚扰,“你才是猪。”
“对,我是猪,你今天电视看太久了,猪要关掉电视了。”
晟晟尖叫了一声不要,求助地望向方奇,方奇笑着夹起餐盒里的红萝卜,喂到晟晟嘴边,
“你吃下去,我叫猪让你看完这一集。”
红萝卜和电视上的大耳外星绿鼠相比显然后者目前更吸引人,晟晟犹豫两秒就张嘴吃下去
了,方奇轻轻笑了起来,政廷却注意到他因为伸长手的姿势而往上缩的衣袖下,白皙的前
臂皮肤有一块青紫的瘀痕。
“你手怎么了?”
方奇看了一眼手臂,“我在工地跌倒摔伤的,我现在是设计师。”说著拉起自己另一边袖
子,露出手肘前方贴著的一片纱布,“这个也是,最近在忙一间餐厅的装潢,前两天绊到
地上的木头材料,差点摔到师父的锯台上。”
政廷点点头,“室内设计?”
“嗯,大学就唸设计,后来就在这间公司做。”方奇将两边袖子放下,重新拿起筷子,
“本来一直在台北,上次跟你讲过了,老板想在南部也开一间工作室,就回来了。”
“那你现在在这里租房子吗?”政廷刚刚已经坦白了自己不算很好的现况,彼此也都知道
对方的家庭状况,知道对方不会在意,便直接问。
“嗯,房子租在公园那间咖啡厅旁边的大楼。”
“哇,就算用租的也不便宜喔。”
“跟我上司合租,也还好。”趁晟晟完全投入在剧情里,方奇快速而小声地交代:“我上
司是我男朋友。”
政廷点点头,是理解也是祝福,“很好啊,这个工作也很适合你。”
重逢之后政廷观察到的各种小地方都验证他所说的这句话。方奇的外表气质,衣服配饰与
个人用品,那些他选择的东西都已完全脱离高中时期还得打工赚生活费的过去。他变得成
熟,变得更率性自信,成功融入台北,融入他的社群,融入所有他期盼过方奇能被接纳的
美好未来。
他已经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了。
政廷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除了课业之外只想的一件事:上了大学以后一切都会变好吧?他
会挣脱无边的压力,方奇会甩开身上的伤口,他们都能不再拘束,都过得自在幸福。他很
庆幸,这个愿望至少实现了一半。
“如果你是指社畜的部分,是很适合啦。”方奇夹起一根晟晟分给他的薯条吃,笑着调侃
自己,“现在工很难叫,我也常常要动手下去做,如果遇到那种餐饮业赶着要开工的可能
几个礼拜都要加班到半夜。”
“好吧,没有工作是不辛苦的。”政廷用柠檬红茶和方奇碰杯,“至少你不用多养一
只猪。”
“我不是猪!”
“我又没说你,你自己对号入座。”
“爸爸你好吵!”
方奇好笑地摇摇头,搭配父子吵嘴愉快地把便当吃完。影集结束后,他劝退了晟晟想再接
著看影集的要求(“你到底是怎么让他这么听话的?”),陪着他们关掉电灯点蜡烛,听
晟晟许愿,帮政廷把差点被他切烂的蛋糕分成四等分。
晟晟把方奇给他的小玩偶拿出来,放在剩下的那块蛋糕前面,“给他吃。”
方奇挖掉蛋糕上的奶油,把草莓分给晟晟,“好大方的寿星。”
“我不是瘦猩,我是小猪。”
寿星小猪只吃了半块蛋糕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著那个玩偶,政廷没有让他和新玩
具分开,扛着他进房间安顿好,走出来时方奇已经将垃圾整理完,穿好外套站在沙发边。
“今天谢谢你。”政廷说,拍了拍方奇的手臂,“真的谢谢你,还浪费了你的假日。你应
该看不出来,但晟晟今天很开心。”
方奇自己本来也担心不知道怎么和小孩相处,幸好因为送出了吊饰而得到影集这个突破口
,而且晟晟比意料地还要懂事,事实上反而是他因为陪小孩而不再只是在回笼觉中梦境连
连。
“事情圆满结束就好,反而是你要好好休息,脸色不太好。”
“嗯,小猪睡了,猪公也要来睡了。”
方奇嗤地笑了,挥挥手,拒绝政廷相送自己出门下了楼。“再联络。”临行前政廷说,即
使知道这句话不一定真心,但他们都笑着对彼此点点头,互道了再见。
#
南方城市的气温变化并不明显,几乎每天都太阳高照天气晴朗,日子在方奇重新适应故乡
气候和被年前的赶工追着跑之间前进了一个季节,回过神来他才想起又是好一阵子没有和
政廷联络,LINE上最后一次通话还是晟晟传来一张政廷买给他的古古扭蛋公仔照片。
方奇能感觉政廷对于联系和自己的交情并不热络,虽然对方并非无礼或冷漠,但他能微妙
地感受到那层微妙的距离,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乐于抛出邀约联络感情的那种人。或者说,
他和政廷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深刻的友情。
高二那年他们撞破彼此努力掩盖的不堪,之后他除了帮政廷解题,偶尔闲聊两句,理解也
保管对方的秘密;他们的关系没有变得多亲密,只是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将他们拉住,
一起往憧憬的未来前进,直到“未来”到来。
说起来,当时自己更像是决绝抛下政廷的那个人。过于向往的新人生展开在眼前,他毫不
留恋地丢掉痛苦的过去,丢掉原生家庭,被金光闪烁的都市生活、进步多元的各种圈子吸
引,即使半工半读很辛苦,但他是自由的,有那么几年,他的确过得很充实很快乐,直到
他以为找到了羁绊,却是走进另一个牢笼。
“我那条灰色斜纹的领带你收起来了吗?”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方奇的肩膀缩了一下,他不着痕迹地收敛心神,在男友搂上他的肩
膀时努力压制细微的颤抖。
“你上次回台北系回去就没带回来了,应该放在台北的家了。”方奇抬头看男友,再看见
他带着歉意的笑时也轻轻笑了笑,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往卧房走去,“我那里有一条很像
的,你先打那条吧。”
方奇打开衣柜探身,刚要伸手,男友便从后方抱住他,他顿了两秒才缩回手,本来想放在
自己腰上的手臂,最后只是垂在身侧。
“昨天对不起。有哪里受伤吗?”
耳边传来本应是悦耳迷人的嗓音,方奇却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摇摇头,过了好一阵子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没事。”
“最近压力有点大……等过年吧,年假我也不回家,我们出国好好放松一下,嗯?”
方奇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邀约,此时客厅响起了手机的讯息提醒声恰好解救了他,他回头对
男友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臂自然地挣开他,往客厅走去,“可以啊,但是先把这波忙完吧
,可能是咖啡店那边在找我……你也差不多要去赶高铁了吧?”
“你在躲我吗?”
方奇的全身扫过一阵战栗,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手脚冰冷,脑袋却热烫到无法思考,那
几秒中,耳边只能听见男友跟上来的脚步声。
冰与火的浪退去时,家里只剩方奇一个人了。他看看墙上的钟,早就过了该到装修现场的
时间,手机闪烁著有未读讯息的光点,他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开来看,有同事的来电,
几封北部工作室的信件,和政廷的LINE讯息。
他点开讯息,未读的只有两条,一张看不出内容是什么的蜡笔画,和一句“晟晟画的尤达
宝宝,他坚持要传给你看”。方奇点开那张图局部放大,绿色咖啡色黑色糊成一团,就算
已经被政廷公布真相还是颇难辨识,他就那么盯着那团色块看,不知不觉微笑起来。
“画画天才,你要好好栽培。”他打字回复。
政廷的回应是一本书的封面图:《为什么爱说谎》。
方奇弯身用手盖住半张脸,莫名其妙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