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一样的人–上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4-02-14 11:05:26
※ BL点薄弱,有社会议题、暴力描述。
一样的人
听说转学生喜欢男的。
关于转学生还有其他的传言,但这是最新的一个。
高中还特地去考转学考这点,就注定他会成为大家八卦的话题;而在他到班上报到第一天
脸颊就带着打架的瘀青这点来看,他或许到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都还是叙旧的素材。
开学后的那一个月,大家都在谈论转学生身上新的旧的打架痕迹,游走在发禁边缘的及肩
头发,和瘀青及淡漠也挡不住的帅气。
第一次段考成绩出炉后,关于转学生的传说又多了一项。虽然能通过名额稀少的转学考已
证明他能力一定不差,但转学生一来就排进班三,大家都瞪着他的成绩单不敢说话,连各
科老师都感到惊讶,他本人则是快速订正完考卷,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板或窗外发
呆。
转学生看起来和校内多数乖乖接受填鸭教育考上来的同学们太不一样了,他成绩优异又长
得好看,身材纤细却桀骜不驯,三天两头被教官叫去也总是面不改色。
因为看起来很危险,除了不得不的团体活动外无人敢靠近他,但他满不在乎,孤立于群体
之外做一个独行侠,以至于开学都过三个多月了,大家背地里还是叫他转学生。
政廷也和大家一样,不想惹麻烦,没和转学生说过话。
高中生活对政廷来说忙碌又劳累,班际活动花样很多,学业更是繁重,维持班排和校排越
来越吃力,他一周还有四天要补习,关于转学生的那些话题,他瞄一眼那人的背影就抛诸
脑后了。
转学生喜欢男生的传言则出现在校庆之后。
校庆除了能挥洒高中生多余的青春活力,更是展现过去几年校园生活交际圈的时机,在这
个各种市内青少年来往的场合里,传出和转学生有关的故事也不意外。
听说他喜欢的是男的。男的喜欢男的,就是同性恋。所以他才把头发留那么长吗?他在之
前的学校好像就是因为这样才待不下去。好恐怖哦,坩仔(khann-á,台语同性恋的不雅
称呼)欸。
政廷阖上教室日志,起身跟着其他人换教室。走出门口前他转身看了一眼,转学生还在望
著窗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方奇,你的校外申请在老师那里,她叫你过去。”
转学生拿起挂在桌边书包的动作丝毫不见迟疑,他没有看政廷,但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俐
落而迅速地将书包背带绕过头顶,斜背在他过于宽大的制服上,用两根手指头拎起桌上的
水瓶就走出教室门口。
政廷的目光在转学生脑后的小马尾消失在墙角后才收了回来,他身后立刻就有同学靠上来
,用大到不必要的力道圈住他的脖子,“欸你敢跟他讲话哦?爆干猛馁!”
“白痴哦。”政廷笑着说,不着痕迹地睁开同学,“春梅叫我传话而已啦。”
“他又被春梅叫去哦?该不会是又打架了?”
政廷的印象中已经很久没看到转学生身上有打架的痕迹了,而且他认为那也与他无关,便
只是耸耸肩,“啊知。”
班上同学开始慢慢走光,有另外几个交好的男女同学凑上来,其中一个问站在门边的两人
:“我们要去吃饭,等一下想去看学长练团,要一起吗?”
“我等一下要补习。”政廷走回自己桌边拿起教室日志,随后也准备离开教室。
“又补习?你到底补几科啊?而且才刚段考完欸,就没看你哪天没在补习的。”
“不然就是留K。”
政廷只是笑了笑,转身向大家挥手,“明天放学一起打球,掰啦。”
段考的确是刚考完,校庆结束正好也公布了成绩,大家私底下惊讶转学生稳稳坐在前三名
的宝座,政廷却还在做着最后挣扎。放学前会被导师交代转告任务,其实是因为被叫去催
缴成绩单的回条。
导师春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政廷,她是个热心又关怀学生的中年妇女,像个真的妈妈一样
,对高中生来说有时候则太像妈妈到有点鸡婆了。
“副班长怎么了?剩你的签名回条还没交。”
“我把成绩单弄不见了,但是我已经去补印了,签好就马上交过来。”
导师没立刻回应或放他走人,而是就这么看着政廷一阵子,然后说:“物理老师和数学老
师有跟我说他们找你聊过。”
“有。”
他只答有,却没有下文,导师又停了一下后问道:“成绩单你妈妈看过了吗?”
政廷别开眼不看导师的眼睛,“她还没看我就弄丢了。补印好我就拿给她看,马上交
回条。”
导师静静观察了几秒,终是退了一步,“需要帮忙的话随时跟我说。”
政廷不觉得春梅能帮上什么忙。没有任何人能帮上忙,学校老师不行,补习班老师也不行
,不是因为他看不起任何师长,问题也不在该找谁。
他不够聪明,这才是问题。
维持高一成绩已经万分吃力,高二分组后,每一个科目加深的难度更是让人难以招架,前
一天的进度还没搞懂,今天就又要面对新的内容,补充教材要额外用大背包才装得下,每
天补习回家后还要写作业或预习小考,能睡五个小时都是奢求。
这和国中比起来真是太不一样了。以前他不必太过费心就能常年排名第一,觉得自己聪明
,高人一等,上了高中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很难适应这种落差,他妈妈更是,高二第一次
段考政廷拼了命才考到班七,妈妈烙下狠话要他回到前三,但这一次他却直接跌出十名外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却仍是徒劳无功地拖延坦诚成绩的时机,他没想到的是妈妈竟然
直接杀到补习班,在门口对他发飙。
四周还有那么多同校或他校的人进出,政廷却只能僵直地站在大楼外的柱子旁承受妈妈的
怒骂,和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巴掌。
“你考不好就算了,还想瞒我!”妈妈的声音尖锐刺耳,政廷不敢抬头看,但绝对能想像
她现在脸上的表情。
盛怒,扭曲,更多的是失望。那是他最不能承受的,无法达成对方期望的痛苦像团成球的
废纸塞在心里,里面写满解不开的算式和说不出口的歉意。
进去上课,晚上回家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妈妈下了这个结论后转身上了车离去,没有理会
他吃饭了没,也不管他在众目睽睽被搧巴掌的情况下该怎么进班继续上课。
政廷低垂著头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身后便传来补习班柜台老师叫他的声音
,他知道老师一定听到了,想来带他离开这个窘迫的状态,但政廷却不想动,他不想面对
任何人,无论是否带有善意。
“政廷?你先跟我进来——”
“我们要去吃饭。”一个声音打断了柜台老师的声音以及她想伸手拉政廷的动作,“我是
他同学。”
政廷错愕地抬头。
是转学生。
“喔……那你们先去吃饭。”柜台老师顿了一下后立刻反应过来,即使这个同学的样貌与
举止让她有点迟疑,仍是拍了拍政廷的手臂让他先离开,“政廷,记得六点半上课喔。”
政廷完全搞不懂发生什么事,他该去哪里,他要跟转学生吃什么饭——
他看到了。转学生看到了刚刚那一幕。政廷不确定该气愤偏偏是遇到转学生,还是该庆幸
碰到的是他,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政廷垂著头,机械似地跟着眼角余光那双破球鞋走,直到他们离开补习班坐落的大马路,
转到路灯通明的小巷弄里,转学生才停了下来。
政廷抬头,发现转学生正在看他,尖瘦但坚毅的脸上带着冷漠,但现在政廷知道了,那不
一定是冷漠,冷漠的人不会出声打断像刚才那样那么私密的难堪。
被妈妈责骂体罚和被陌生同学撞见的情绪冲击稍微冷却下来,政廷正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面前的转学生就先动作,他翻开斜挂在髋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瓶绿茶,抓着瓶口,伸
长了手把瓶底指向政廷。
政廷伸手接过,转学生才说“冰敷一下”,然后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胶袋装的面包抛了
过去,也没看政廷有没有接到便转身,沉默不语,扬长而去。
手上的绿茶还很冰,瓶身凝结著很多小水滴,政廷坐在巷子里大楼外的花圃边缘,一直到
脸上的热烫都被绿茶吸走,才在六点二十八分走回补习班,继续他无止境的日常。

“方奇,物理老师说这个要给你。”
看着窗外的方奇没有马上听见,是余光看见有人站着才抬头,见来人是副班长政廷,他慢
吞吞地摘下耳机,接过他手里拿着的一叠教材和考卷。
他扬了一下考卷当作是招呼,另一只手准备再把耳机塞回去,政廷又说:“春梅叫你
过去。”
方奇闻言站起来,俐落快速地把耳机卷起来塞进口袋,靠上椅子,从后门走向走廊。走了
几步后他察觉经过的人投来目光,转头才看见政廷竟然跟在他旁边。
他没说话,但光是挪开的步伐和皱起的眉头就让政廷感觉他的排拒,政廷没有却步,而是
一脸无所谓地继续往前走,“老师也叫我。”
于是两人无语地越过走廊,一直走到楼梯附近人比较少的办公室区,政廷才停下脚步,从
口袋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
方奇停下脚步,抿著嘴却没有说话,政廷只好说:“绿茶和面包。”
热烫的巴掌和冰凉的茶,距今已经两个礼拜。
他们在那之后一如既往没说过话,心照不宣地忽略那天的交集,而这是他们第一次将那个
傍晚发生的事带到学校来,感觉明亮到有点刺眼。
“不用。”方奇说。想了想,他又说:“没那么多。”
政廷便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这次拿出来的是五十块硬币,“喏,不够的给你请。”
方奇微乎其微地翻了一个白眼,但似乎为了不再多囉唆,干脆地伸手接过那枚硬币。也就
是他伸出手让外套往上缩的那瞬间,政廷看见了他小臂中间横著一条紫红的伤痕,看起来
像碰撞,更像打架的痕迹。
方奇很快就发现他的视线,却并没有慌张地闪避,而是一如往常慢条斯理地缩回手,悠哉
地把握著钱的手塞进宽大的运动外套,继续往楼梯迈进。
政廷停在原地没动,直到方奇踏上楼梯,在平台转了个方向后发现他没有跟上,一脸疑惑
地问他:“不是要去找老师?”
“我骗你的,她只有叫你。” 政廷挥了挥手,“体育课改在二楼打羽球,不要跑错。”
说完便转身走回教室去和同学会合。
方奇没有回应,站在楼梯平台俯视政廷转身回教室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
,才重新登上阶梯前往导师办公室。
如果那些都只是无聊的高中插曲就好了,后来的政廷想。
如果他们只是很普通的高中生,理所当然地接受课业压力、同侪竞争、酸甜初恋,很辛苦
,很乏味,但各自平淡无奇地顺利毕业就好了。他们也许不再会参与彼此未来数十年的人
生,却能从一些耳语中知道对方平凡安好,那就好了。
但路似乎总是曲折颠簸,无法平顺通往他们想像的未来。
就像物理公式此时塞满了黑板,政廷看得头昏眼花,笔记是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懂的却
不知道有没有三成。他重新将解题过程浏览一遍,打算课后人少时再去问老师,便拿起水
瓶到补习班一楼装水。
他靠在饮水机旁边慢慢喝水,边看着落地窗外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脑中转着一堆杂事。段
考,模拟考,寒假也排满的补习行程和学校辅导课……
在他对着保温瓶叹气的同时,他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前方的马路飞快跑进右边巷子
,和他身上相同的宽大运动外套在冬日夜晚随着那人奋力奔跑的动作翻飞,像豹也像鸟,
却绝对不像那个平常总是慵懒又满不在乎的人会出现的举动。
政廷举著水瓶傻站在原地,头跟着窗外的那人转动,直到几秒后有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
以同样的轨迹跟着跑了过去他才如梦初醒地动了一下。
那是方奇?那个人是在后面追着他吗?他们两人奔驰的狠劲不像在赛跑,而是像他在电视
剧和电影里看到的斗殴追逐……
无法再多加思考,政廷上前推开补习班的门走了出去,柜台老师提醒中堂休息快结束的声
音被玻璃门挡在身后,他向右转进巷子,上次被方奇安置的那栋大楼外,照明不佳的花圃
角落传来争吵怒骂的声音。
有遛狗路过的住户快步往政廷的方向走过离开,路人脸上的惊恐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深
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一步步往声音来源走近。
那是一个成年且健壮的男人,大概比政廷的爸爸年轻一点,他用膝盖压制住方奇,往他身
上招呼了两拳,力猛又凶狠;正是在这时候,他和屈著身体躺在地上的方奇对上目光,方
奇睁大了双眼,随后又望向他上方的男人,趁后者站直身体没往他的方向看时连忙朝政廷
的方向摇头。
方奇咬著牙沉默不出声,身体看起来僵硬无法动弹,却奋力朝巷口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
政廷赶紧离开。那不是被发现诡异境况的难堪,而是恐惧与惊慌。那使政廷胸口陡然生出
一股郁闷的热气。
“我们报警了。”政廷说,在那个男人听见他的声音而停止踹人的动作转过头来时,更提
高自己的音量继续道:“大楼的保全报警了,里面的人等一下就出来。”
男人表情凶狠地站直身体,政廷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害怕,但却没有退却。随后那个人抬起
脚步,似乎想往政廷走过来,躺在他脚边的方奇此时一把抓住他的一边裤管,低声不知道
说了什么。
那人低头咒骂了一串难听的脏话与咒骂,随后在方奇的腰背狠狠踹了一脚,方奇松开他后
又面容不善地瞪了政廷一眼,才悻悻然地扬长而去,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
政廷连忙三两步跑向前,在一时起不了身的方奇身边蹲下,紧张地上下观察他的伤势,
“你有没有怎样?你、你先不要动!我帮你叫救护车……”
“不用。”方奇拦住手忙脚乱想掏出手机却发现没带在身上的政廷,因为全身酸痛而气息
不稳,“没事,皮肉伤而已……”
“可是,你这样……你起得来吗?”
一直躺在路边也不是办法,方奇只能忍着痛被政廷笨手笨脚地扶起来,踉踉跄跄地挪到上
回政廷停留的那个花圃边坐下。
暂时脱离危机与紧张,气氛凝重中带着尴尬,方奇抬头看比他还手足无措的政廷,率先开
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上课啊……啊靠!”政廷这才想起自己还在补习,低头看腕上的手表,中堂休息早
已结束十几分钟了。
方奇立刻理解了情况,轻轻拍了下政廷的手臂,“谢了,你快回去上课吧。”
政廷虽然心系自己跟不上的进度,却更不放心方奇,“还是你先跟我回补习班,你可以在
柜台坐一下,我帮你报警……”
“那样会变很复杂,对你也没好处。”
“可是你——”
“我没事,真的,而且报警也没有用的。”
政廷仍然很犹豫,再不回去上课,老师可能就会通知爸妈,但此时要他把方奇留在这里他
也做不到,不管方奇只是没说过话的转学生,还是帮过他一次的同班同学。
“方奇,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政廷说著转身往补习班的方向走去,还不忘回头扬声叮嘱
:“不要走,在这里等我一下喔!”
现在要他走他也走不动啊……方奇来不及回应已经跑远的政廷,他轻轻捂著刚才被踹得最
吃力的腰背,这一脚避开腹部要害,却也在肌肉较少的部位造成巨大的疼痛,让他无暇顾
及刚刚救了他的副班长,无论是道谢或封口。
三分钟后,政廷便再次从大楼转角走了过来,待他走近,方奇才发现他手上拿着生理食盐
水和碘酒。
“你不用上课吗?”
“我跟老师请假了,书包还留在里面保证我会回去,手机带着以防我乱跑,也排好补课时
间了,所以她答应我不会跟我妈说。希望啦。”政廷边说边扭开手上的食盐水,“我实话
说我同学受伤了……我说我看到你骑脚踏车跌倒了,要来帮你,她就借我这些药。”
方奇愣愣地听政廷解释了一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在接过那一小瓶随身生理食盐
水时低声说了句谢谢。
政廷坐在一旁,好一会儿后才说:“上次也谢谢你。”
方奇嗯了一声,把食盐水倒在挽起裤管的膝盖上。
需要消毒的伤口大多只是跌在地上造成的小擦伤,真正难愈的那些严重瘀伤也用不上碘酒
,方奇将四肢关节处沾上尘土的血都洗掉,便盖上剩余的药瓶,接过政廷递过来的OK绷。
绊创膏盖住那些细小血痕的同时,政廷终于才有勇气问:“你跟刚才那个人是……他看起
来是校外人士。”
当然是校外人士,但身分却因为转学生的各种神祕传言而更难猜测。政廷问得保守,方奇
却平淡地点点头。他重复压紧伤口边缘的胶带部分,恢复沉稳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上面,没
有抬头看政廷。“那是我妈的男朋友。”
“喔……”政廷递出第二个OK绷,千百种猜想中被应验了其中一个,却只能口拙地重复:
“喔。”
“喔屁。”方奇笑骂了一声,撕开OK绷贴在另一边膝盖上。
最好奇的问题得到解答,政廷脑中却有更多想法翻飞,各式各样的推想猜测涌出。即使他
莫名地确定方奇绝对不介意他追问,但最后开口时,他还是只问他:“刚刚踹那一下真的
没事?”
“习惯了。”方奇说。
他看着方奇因为疼痛而佝偻的背,摔倒在地而沾上尘土的脸,膝盖下的OK绷,和他勉强掩
藏却仍然从里而外流露出来的疲倦。这些和平时姿态洒脱、表情平淡,自外于一切的方奇
太不同了。此时的他不是性向扑朔迷离的转学生,不是品行不端的混混,就只是一个里外
都受了伤的普通高中生。
和他一样的,普通的高中生。
虽然程度不同,面对的羞辱与挑战不同,但原来他们都是在这个怪诞扭曲的世界里跌倒,
格格不入的人。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和传说的我不一样,很逊齁?”
政廷怀着陡然哀伤的心情侧头看方奇,他半笑半皱眉的样子丑死了,就是一个好面子逞强
的男生。确实,刚才目睹的一切和同学们谣传的形象太不一样,当一个打架高手比被甚至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暴要好太多了。
政廷闷着声回答他:“谁想这样?”
无法符合期待被当街辱骂,被无法选择的家人殴打。谁想这样?
他们尚未成熟的身体和心智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之前,如此弱小无力。
方奇和政廷都没再说话,沉默地在花圃磁砖上坐着,一直到补习班下课时间将近,大楼某
层住户练习萨克斯风的声音也终于消失,方奇才打破沉默。他虚扶著自己的腰站起来,和
抬头看他的政廷对望,“谢谢,你回去吧。”
“你一个人可以吗?你回去还会遇到他吗?”
方奇笑了起来,“你先小心别被你妈发现你翘课。”
政廷耸耸肩,“时到时担当。”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冒出一句台语,方奇又笑了一下,很短暂,但很真心,带着
认同。
“时到时担当。”方奇复述,随后便挥了挥手,以不牵动伤口的姿势慢慢走远,然后消失
在巷尾的转角。
政廷看着方奇的背影,蹒跚摇晃,消瘦单薄,分明十分狼狈,不知怎地就是让他感觉强大
。他想着他们各自撞见对方的秘密,难堪,又带着莫名的知契与同理,虽然可以的话,他
希望他们都不必承受这些,而是能够像不远处从补习班走出来的同学们一样,无拘无束地
将笑声传遍整个巷子。

时间以每六周一次为单位飞快地流逝,除了考卷越来越多,黑板右上角开始倒数的数字越
来越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枯燥乏味。
但要说完全没有变化也不对,例如现在,方奇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懒洋洋地看了纸面上
的题目不到一分钟便下笔,三两下就把政廷卡了半天的物理题目解开。
政廷拿回自己的参考书,对照解答本和方奇的解题步骤看了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叹了口
气,边做注记边感叹,“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啊干。”
方奇挑了一下嘴,刚想回点什么,便听见前门传来渐近的说话声,放学后本来已经走光的
教室又走进两个男同学,在和方奇对上眼时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并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在
方奇和政廷之间来回看了看。
政廷倒是一脸平常,继续在纸上写算式边问那两人:“怎么又跑回来?”
“东西忘了拿。”其中一个和政廷同补习班的同学说,“我们要去吃饭,一起去吧?吃完
一起去上课。”
还没等政廷回答,方奇便站起来拿起书包,政廷连忙拦住他,“等一下!还有数学!”
“你应该要跟他们去。”方奇小声说,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同学,语气认真严肃。
政廷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却只是朝同学挥挥手,“我要把这里的题目问完写完再走,你
们先去吧,我来不及就直接去补习班。”
那两个同学闻言便离开了,政廷阖上物理又拿出数学模考题,翻开书的同时望向方奇,他
仍然背著书包站着,脸上带着不苟同。
“干嘛?”
“问我问题可以,但被看到跟我太近的话对你不太好。”
政廷晃了晃脑袋,在书页上翻找问题,“哪方面?”
方奇没回答,政廷又接着问:“你是混混的部分,还是你是gay的部分?”
方奇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政廷跟着笑了出来,“说不定现在他们都觉得我学坏了,接近我
会被我打之类的。”
“不管我是不是混混,我应该都打得赢你们所有人。”
“大概吧。”政廷耸了耸肩,“既然你打架的事情不是真的,老师教官找你应该也不是因
为这件事,对我又没影响。”
方奇半靠坐在政廷前一个座位的椅背,垂眸看政廷,“那gay的部分呢?”
空气有几秒静默。除却那两个各自难堪的夜晚,他们保持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偶尔用一
瓶便宜饮料换一小时的课业解惑,他们变得像朋友,却从没提起过这个传言。
“那是他们在传,我不——”
“我是。”方奇打断他,“我是同性恋。”
“喔。”政廷说,“喔。”接着便低头翻开被自己折起一角的页面,“快啦,这一题。”
政廷的反应过于平淡,好像只是听到一句寻常的事实,方奇抿抿嘴巴,想看清他眼里有没
有修饰过的虚伪,但那其中一片澄明。好像那真的只是一件寻常的事实。
“你不怕?”
“怕什么?”政廷顿了一下,有点屁地反问:“怕你肛我吗?”
方奇翻了一个白眼,“我又不是没得挑,你是直的,而且不是我的菜。”
这次换政廷翻白眼,“那你问屁喔!”
方奇嗤笑一声,摇摇头站直起身体,把书包背带绕过头斜背之后,手插口袋转身往门口走
,政廷连忙跟着站起身,“欸!我的数学!”
“你的补习费应该要付给我的。”方奇低头看看手腕上的时间,“我要去打工,快来不及
了。”
政廷这才想起,方奇一周有四天在打工,饮料店和牛排店。
即使方奇一直不太爱讲话,但经过这段时间课间、课后解惑时间的几句闲聊中,政廷得以
拼凑出更多方奇之所以与他人不同之处。
他当初转学的原因除了因为性向暴露带来的种种排挤与不便,最主要还是因为想逃离失职
的母亲和她暴力相加的男友。基测前一天,方奇被打到吐胃酸,连带影响考试发挥,没有
进到最高分的志愿。于是他忍受持续的耳语和拳脚,费尽全力才考到奶奶家附近的学校。
奶奶有年金和叔叔供养,却没人有更多的闲钱多养一个处处花钱的高中生,叔叔帮忙付学
费,方奇则用高一存的薪水吃饭,再持续打工赚未来上大学的费用。他不离开是为了继续
读书,读书是为了能离开。
像方奇这样的人,身处那种环境还能维持优秀成绩,真的像个怪物一样,那一晚政廷生出
同病相怜的感触仿佛只是幻想的错觉,这么强韧的人不可能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有在很微
小,像是他在自己身边换OK绷的时候,才会稍微显露他们祕而不宣的连结。
上大学后这些都会消失吧。但上大学以后一切也都会变好吧?政廷这样想着。听说大学有
自由的空气,开放的思想,多元的选择和无穷的未来,那一定是一个不必每天只睡四小时
的地方,也是一个能拥抱方奇的地方。
于是政廷把心里的话说了出口:“上大学以后都会变好吧?”
方奇闻言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跳到这里来。他耸耸肩说:“会吧。”然后
便笑着转身,挥挥手,潇洒地消失在教室门口。
就像几个月后,得到高分顺利推甄,五月后就消失在校园,甚至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和谢师
宴那样潇洒。
政廷最后一次见到方奇,是毕业后,指考前,方奇拎着他打工饮料店里的珍奶到补习班来
和他说再见,祝他指考顺利,说未来有机会再在台北碰面。
往后的近二十年时间里,政廷偶尔会想起方奇毫不留恋奔往前程的背影,想起充满传说的
转学生。那时他们都带着伤痕,和无法决定的处境奋战,不同的是方奇已经奋力挣脱,而
他则花了半辈子都还在其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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