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死别 END
　　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才启程返回本岛。
　　离开浯岛前，罗家洋楼已经全让仆役迁移出，每一道门都锁上，直到最后的大朱门，
里锁外锁全都落下。
　　罗武映一一与所有曾在他家服务过大半生岁月的仆役们握手道别。
　　“等世道平息一点，说不定罗家就会回来，你们接下来的日子，要好好继续过下去。
”
　　“少爷……”一干佣人全都抹着眼泪不舍。
　　“珍重。”
　　最后道别时，连一旁等著的季桓竹眼眶都是红的，他自己都没有好好跟家里那些离开
、但自小照顾他的仆佣道别，心中感到紧缩发涩。
　　除了几位年轻人要跟罗武映去本岛谋生以外，其他人全都回到原本的家，依旧在这块
土地上讨生活。
　　行李被搬上人力车，谷萨带着要跟着离开的人一起走，季桓竹与罗武映则是分别乘上
两辆人力车，众人挥手，人力车起跑。
　　车上除了一些罗家重要物品外，就是一堆当地传统吃食，要让罗武映带着路上吃，也
许这一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吃到这些熟悉怀念的滋味，而季桓竹手上则是抱着一
个水壶，里头装的是泉水，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喝，就算只是迷信也罢，他也希望能到一
丁点神明庇佑。
　　一群人就这么搭船，从浯岛回到本岛，加上整个行程，一别约莫两个多月。
　　回到北部时，安春已经生产，诞下一名健康男孩，整个罗家大办庆宴，甚至还办流水
席，就希望与居民同乐。
　　罗武映第一次抱到名义上的儿子时，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众人围着他道贺，人人都
说这婴孩眉眼像父亲，长大后肯定是副好模样，罗武映只能带着淡淡不失礼的微笑应和宾
客。
　　季桓竹心中难受不想掺合，只一个人待在房中看着明秀的信。
　　这回换谷青去内地处理事情，在他好说好求之下，谷清才经过罗武映同意，将那一人
一遗体的处置方式告诉他，遗体在那里葬下，人也在内地进行审判，这些不堪的过往事，
就此落下句点。
　　而谷清同时也带回来明秀一大叠图画信，他根本当日记在画写，这些珍贵的信纸成为
季桓竹生活中最大的安慰之一。
　　罗老爷与季桓竹之间就是保持一种虽有关照，但却也是客套的疏离，季桓竹可以理解
，儿子弃妻不顾跟别的男子好上，哪家父母能接受？没将他赶出去就是善待他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季桓竹就低调安静生活着，吃药养身体，除了偶尔被罗武映带
出去兜风外，他几乎不出门，解毒药剂还在持续服用，能撑一天是一天。
　　季桓竹病弱，罗岩放与安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没名分，这是他们最大的容忍。
屋宅底下的四个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所有家中仆役全都噤口不得私议。
　　又过了一年，战火开始延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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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边国家的烽火早已连天，本岛虽然处于管制征兵，但始终没有加入到战局当中，就
算整体社会已经风声鹤唳，却依旧保有一丝最后净土的低调，而这种假象最终还是被打破
。
　　动员开始，无数男丁被强制抓军队去南洋打仗，环境动荡激烈，连走在街头都是种冒
险，本岛周围海域不断有船只被炸沉，战火一步步逼近。
　　如果没有早些离开，目前光是要离开本岛都是个大问题，船只在海上遇袭击的机会越
来越高，即使是客船也一样，每一艘离岛的船只赌的都是运气，尤其往北的轮船更是风险
倍增。
　　罗家原先要走，但罗岩放因为产业等因素，拿不定主意要再往南洋还是往北，这种战
争之下往米利坚或是欧洲是不可行了，这一耽搁，他们就失去外移的先机，只得暂时还留
在北部。
　　他们原以为内攻打的是内地，不至于本岛被殖民的地方也会遭遇无辜袭击，还在评估
情势，找寻能搭船远渡的时机，可是事情走向却不如他们的愿。
　　引爆点是被军机飞弹开始大量扔下炸弹空袭，大规模的无差别轰炸，炸弹一颗颗落下
，爆炸声此起彼落，轰隆隆不绝于耳没有停过，人们四处奔逃，到处都是烈火燃烧的房屋
，街道上经过轰炸，一片断垣残骸，爆炸的燃烧气味伴随血腥蔓延开来，惊惶尖叫环绕在
每个人的耳边。
　　因为有开战的可能，许多地方早已建置防空洞供民众避难，但在逃向防空洞的路程上
，很难避开爆炸袭击，飞机嗡嗡声到处飞翔，警戒警报响个不停，每个地方都有如炼狱浩
劫。
　　安春带着孩子，跟当时也待在家的季桓竹一起逃出避难，当警报响起，爆炸声从远方
传来，他们就冲出家门，前往最近的避难地。
　　只是第一个防空避难地人员满到挤不进去，他们只好再前往第二防空洞，抱着孩子奔
跑不容易，季桓竹与安春轮流抱着孩子，偕手跑过街道，还要小心不要被同样也是奔跑避
难的人群冲散，战机从远而近飞来，炸弹开始扔下。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刻跑到避难地，一
进防空洞，爆炸声近距离响起，天地都像被狠狠震动。
　　大人们都鸦雀无声，屏气凝神等待灾难过去，孩子却不然，哭声此起彼落。
　　季桓竹胸痛瞬起，惨白一张脸也只是强忍着，按耐身体状况，希望撑到空袭过去。
　　当一波轰炸停下来，安春才把孩子哄好，避难的人紧紧相贴，空气中充满凝滞闷热，
一些人听闻轰炸声停止，大胆走向外探看透气。
　　此时安春却对季桓竹焦心开口，“不知道爸与夫君人在哪里，他们有找到地方躲藏吗
？今天他们是不是在洋行里？怎么办……会不会有个万一……”
　　“他们一定会安全无恙，说不定也像我们一样，听到警报声就跑，妳不要担心。”微
冒冷汗的季桓竹强打精神安抚著安春。
　　“你说他们会不会因为担心我们的安危，所以执意要返回家中？有没有这个可能？我
们家方向好像落下炸弹，要是他们没去避难，回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不会的，我想武爷他的判断……”
　　“等下要是轰炸停止久一点的话，你回去一趟好不好？至少留下讯息，如果他们回去
会知道我们在哪里，或者让他们知晓我们躲在防空洞，暂时平安，要他们不要担心我们也
去躲好，我抱着孩子跑得慢，季少爷我拜托你，跑一趟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呜呜呜
……”抱着孩子，安春低声哭了起来，孩子也感染到她的情绪，又开始哇哇大哭。狭小的
防空洞里噪音明显，所有的人内心都很恐惧焦躁，面对孩子无止尽的哭，有人开始低声咒
骂。
　　“哭够了没啊！拜托哄一哄孩子。”
　　“就是……就是……”
　　敌不过安春的要求，季桓竹虽然面对爆炸也是恐惧，他也担心武爷的状况，如果真如
夫人所说，因为担心他们所以返家，家中空无一人，武爷一定会急着到处找他，错过了，
会不会再也见不到面？
　　最后下了决定，季桓竹趁著轰炸停止之际，决心快速返家一趟，留下他与夫人避难位
置，距离不算很远，他可以的。没人知道下一波轰炸会不会开始？何时会开始？他赌自己
一定可以安全抵达，在这个战火蔓延的时刻里。
　　砲轰暂时停止，虽然远方传来爆炸巨响与飞机飞掠的嗡嗡声，季桓竹一咬牙，趁此时
奔了出去，希望能快点赶回家。
　　只是他错估自己的体力，才没走跑一小段路，他已经气喘吁吁，眼前一片晃荡模糊，
他没有办法判断是该继续往前走好？还是退回防空洞比较好？
　　环境状况不容许他多想，街道上的荒兵荒马乱只能让他向前奔跑。
　　只是在半路，大量飞机飞过天际，穿梭飞翔，炸弹又开始不停落下。
　　本想先躲到一旁的砖屋下，兴许能遮一遮，这时他的腿脚却不受控制，一个软倒栽地
，动弹不得。
　　而一颗炸弹就在不远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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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是轰炸大半天，确定空袭的飞机都已离开，不再有砲弹扔掷而下，躲藏的人们才
缓慢上了街，无助看着几乎已成废墟的家园，街上满是倾倒房屋与人体残肢，来不及躲避
的人群在爆炸中丧命，到处都是肢体四散，鲜血染了满地。
　　因为炮袭，许多屋舍都在燃烧，熊熊大火经过之处都是一片焦黑。
　　轰炸停止，罗武映总算在防空洞附近找到安春母子二人，只是她身边没有季桓竹的身
影。
　　“季……季桓竹呢？”罗武映不敢置信问著，嗓子是止不住地颤抖。
　　“对、对不起……夫君……我……”安春抱着孩子大声痛哭，“人太多了，我们在路
上就被冲散，我以为他会一起跑过来，可是都没有看到季少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对
不起……对不起……”
　　安春的话让罗武映全身一寒，全身血液都像流光似的浑身冰冷，他不敢相信的倒退一
步，眼中满是惊惧惶恐，手在发抖，微微对着安春摇头。
　　“不会的……不……”
　　“你先带我跟孩子回去好吗？季少爷他一定是躲在其它防空洞，说不定晚点他就会回
家了……孩子饿了，我也好害怕……”安春哭到泣不成声，但她的哀述却没有留下罗武映
，对方转身就背向她，拖着受伤的脚踉跄跑离。
　　他一转身离开，安春的眼泪马上停止，抱着孩子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慢慢走往家的方
向。
　　“他可是真的是你儿子呢……”
　　安抚怀中幼子，安春在荒乱的街道上，空冷著一张脸，唇边似乎有着一抹弧度的扬起
，独自带着孩子返家。
　　许多分散的人也在街上找寻亲人，嚎啕哭声回荡在街道上，有人抱着完整尸体大声嚎
哭，有些人却抓着肢体残骸到处无神地走着。
　　每经过一个倒地躯体，罗武映就止步看一眼，他的脸色惨白，额边冷汗混合血水流下
来，走过的路面留下一道长长血痕，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街边倒地那人身上有着熟悉的
衣衫，只是失去了手脚，身上全是灼烧过的痕迹，皮开肉绽，躺在血泊之中。
　　罗武映带着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在那人身边跪坐下来，伸手将他抱起，紧揽在怀中。
　　原以为没有气息，却在他怀中传出微弱的声音。
　　“阿……阿因哥……哥……你……来了……”
　　“小少爷……”
　　勉强睁开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季桓竹知道只有一人会这样抱着他，撑著最后
一口气，得到上天的眷顾，他等到人了。
　　即使这一生他们没法再一起走下去，可是至少他不是一个人，独自在黑暗无边的孤寂
世界中太痛苦、太累了，以为会像从前一样什么都等不到，绝望到崩溃，老天爷这次算是
对他好的，阿因哥哥来了，没有让他一个人孤单上路。
　　那个时候在浯岛的诺言实现了。
　　好可惜……如果他们还能再相处久一点……
　　如果，有下一世……
　　阿因哥哥要来找到他啊……
　　头一歪，气息消散，他从这个世界中永远离开。
　　“桓桓、桓桓……”罗武映失声痛哭，将人紧紧拥抱，痛彻心扉嚎哭着，痛苦丝毫与
街上其他人的哭声融为一体，为那些永别亲人的灵魂送别。“小少爷……我的小少爷……
拜托你睁开眼睛，别离开我，求求你，桓桓……”
　　再多的哭泣都唤回不了人。
　　那一天的街道成为祭祀场，无数的人用无尽眼泪祭奠离开的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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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空袭之后没多久，国外战争很快结束，日本国战败，宣布投降。
　　战后的世界再也与罗武映无关，他将季桓竹尸身埋在紫庐阁的秋千旁，从此不管外界
事，洋行不管、家事不问、妻儿不顾，他就将自己锁在这一方回忆的天地之中，日日夜夜
陪着那一个孤坟。
　　天天在坟前烧着纸钱，天天烧掉一个画糖人。
　　希望神灵或鬼差带着季桓竹一路好走，不管有没有来生，在另一个世界里都无病无痛
，再无烦忧。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等我，好吗？”
　　日日夜夜在坟前祈问，从来都没有人给他回应，夜露幽寒，风声历历，紫庐阁中的身
影只有罗武映一人，影子错落，模糊的重叠。
　　棚架上的紫藤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罗岩放不敢强行将他拖出，怕性格本就悍烈的罗武映会来个玉石俱焚，老父亲天天月
月年年等著，却没等来好消息。
　　两年后罗武映死在季桓竹的坟前，死时头发灰白，宛若苍发老人。
　　死因是中毒，自杀或他杀没有人知晓。
　　罗岩放送走儿子，忍着悲痛将他埋在季桓竹坟边，从此锁上紫庐阁的门，再也不准任
何人进出。
　　时代巨轮辗压，国家社会有了翻盘改变，执政者变换，朝代更迭，而这里却像是被尘
封深埋的地方，安静隐身，时空像是静止一般再也无人知晓，从所有人记忆中彻底消失。
　　
END
　　
来世明年写，掰掰
　　

留待来世！小少爷这一世真是吃太多苦了，希望来世不要再遇到那些歹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