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
那日,凤翔高中二甲,被拔擢为庶吉士。同一日,傅卫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国子监,不
但被开除监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试举。
他的祖籍阳昌将他开除族籍,家人与他断绝往来。于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
,脚底满是泥泞。
父亲早亡,寡母为供他读书,不惜嫁给他人作妾;而今,傅卫失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的荣辱,也是他一家的荣辱,全族的荣辱。
他是阳昌之耻,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阳昌。
就在阳昌县尉张贴布告,如此宣达时,凤翔的车队正好路经阳昌,官府差派的报喜兵
高举两块木牌,一边写着:凤氏高中二甲;另一侧写着: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还在国子监时,凤翔曾与傅卫约定:届时我们都要入阁作大学士,你是首揆,我便是
次辅,咱们一起整肃一下整个朝堂的腐败之气。
傅卫的心愿本是坐镇封疆,指点江山,手持火铳高坐马背之上,戍守国门,为君解忧
。
彼时他的策论成绩较凤翔更好,除三坟五典以外,兵书、奇门遁甲也略有涉猎,足称
得上是奇才。
一晚,两人同室温书时,巡夜的教官捉到他们,说他们在行苟且之事。
凤翔见教官举著烛火入室,情急下便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傅卫,说他“强教我与他
作这般姿态,还要作妇人状引我与他作得手来”。
傅卫心知凤翔是家中嫡支单传,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娘上吊、他
爹罢官,那些“国之大者”的御史,铁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辩。
凤家于开国有功,祖上三代皆袭勋爵;罪过终将是“傅卫借他美姿容,便妖媚勾引,
才引得凤少爷误入歧途”。
他被槛送入狱前,凤翔来看他,身无长物,于是把头上的紫金簪拔下,拆成两股,硬
挤到格挡的皂吏间,也要将那半股钗塞进他手中。他情切道:“阿卫,你断不可与我相忘
!来日我若发达了,便接你出来。”
傅卫默默无语,收下那半股钗子。
直到十年后。凤翔已入文渊阁,由次辈排,属他年纪最小;然而前边的阁臣们称病的
称病、发疯的发疯,阁中票拟的只剩他一人干活,说是首揆也不为过。
大漠边,兴的是努尔哈赤;东南沿海,搅乱的是倭寇,蜀地还有流民造反。瞻彼日月
,气数将尽。
唯独平康路上歌舞声依旧,仿佛与世隔绝。
嫣翠楼里,满堂宾客,金杯交错。欢声笑语中,身着淡色绫罗的傅卫,正拿着拨子,
坐在琴台上弹烧槽琵琶。
他婉转低唱道:“章台路,章台路。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席间忽有一身着红官服,胸前补子贴飞禽,腰系蟒带者,听见歌声后,怔怔然许久,
未能回过神来。
那人离了酒席,三步并两步就来琴台望他,摘下两翅乌纱帽,帽翅犹在歙动,傅卫赫
见乌云般的发髻里插的,正是那回忆中思思念念的单股紫金钗。
薄施脂粉,掩不住那淡丽的脸容。凤翔确信,眼前这位乐师,正是十年前失散的傅卫
,错不了。
见到傅卫斜梳的堕马髻,松松斜插的,亦是那单股钗子。登时间二人无语,不过脉脉
相望。
傅卫瞅着他,淡淡一笑,媚眼如丝,台下宾客起哄道:“小娘子,别见了白面书生就
只顾著脸红,倒是继续唱啊!”登时大伙们都乐了,跟着吹口哨,连与凤翔一起来的一群
官爷们都不例外,还有同僚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他。
傅氏低声一句:“小凤,待会儿陪你。”匆匆赶他回座,随后又复平时神色,纤细的
歌喉继续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
那晚,傅卫果真没提早收工,凤翔也刻意留下来等他。
老鸨遂了凤翔的心愿,以为凤翔是馋傅氏的身子,凤翔付了夜渡资,二人遂得秉烛相
对,犹如他们还在国子监时那样,此情此景宛如梦寐得见,场景却格外不同。
傅卫剃灯剪烛,手背上层层叠叠,是旧时好了,又添新伤的凸痂,一条一条深绛色的
长痕,如蛇盘绕,很是怵目。
凤翔用银勺子刮去红烛泪,双手宛如柔荑凝脂般,不见瑕疵。
酒过三巡后,耳朵与心里都是热的,凤翔热泪盈眶,道:“子守,原来你还记着我。
”
傅卫怆然一笑,“能在这里得见凤先生,也很好呢,傅某知道总有一天,你高官厚禄
,发达了以后会来的。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凤翔还是想念他叫自己“小凤”。但是只要能知道他始终没忘了约定,便比什么都高
兴,于是罢了酒筷,上前搂抱。
才把人抱进床里,将鸳帐拉下,松解衣带,舒开内衿,却见肉里一大片都是毒疮,脓
水。
见到凤翔神色大变,傅卫忙推搡他,不令他近身,“我十五岁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
一身的毒。不是不愿荐枕,只怕地位卑微,身体又肮脏,与您不相衬,没资格服侍您。”
凤翔罢了手,不住的歉意,“若非当年我胆小怕事,未能与教官分辩,怎会令你落得
这步田地?”于事无补。
傅卫没怪他,犹劝慰道:“那时有谁能与教官分辩?倘若你硬颈与他辩白,只怕你我
二人都无缘科场。如今得见你高飞,还能回头来寻我,我的心里已很是熨贴。老天已经待
我们很好,很好。”
凤翔闻言,泪眼潸然,傅卫拿出罗帕为他拭面,“初时害你这般高门遭罪,没把心挖
出来偿你,算很不错了,你若是还要为了我哭,只怕我也消受不起。”
※
此后,凤翔总少不得自各地收上来的分例里周济一、二过来,傅卫也没推辞,只是不
愿离开平康里。
凤翔与他商量,让他进来族里居住。
傅卫说道:“谅我如今入了倡户,与君往来已是不妥,又谈何住在凤家?岂不令你蒙
了祖上的脸面。况那凤老爷可同意么?”此话说得体贴,凤翔亦不愿忤逆父亲,这事便暂
且作罢。
彼时,东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灭殆尽。
俗云“贼寇乃官兵的衣食父母”,此言深谙鸟尽弓藏的道理。贼寇既除,随即有言官
弹劾,称提督充数,士兵本只有两万人,他却冒领十万人的薪饷,以酬朝中之人;此举实
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多时,又有那言官的同乡御史也发难,指这三省提督与凤揆乃同榜,私交甚密,提
督帐册中所馈之金银,十有七八落在凤揆手中。
凤翔为此来到西苑,向皇上请罪。皇上不怒,只说好自为之。
不出一旬,颇受圣宠的宦官李氏,第三度上呈弹劾凤翔狎男倡的奏章。凤翔不得已,
只好到御前请罪,原以为自己是国之重臣,狎妓这般小事,是朝中哪个士大夫所不为?自
己不到当退之际;岂料圣上没再挽留他,只说:“爱卿暂且归乡,到了用你之时,朕自会
再召你入京。”
不过一月,尚未岁除,镇守关中的景王朱钰发兵,指称天子无道,方致四方战祸频发
,是苍天有立除昏君之意。凤翔受其胁迫,为其帐幕。
由于各地皆深陷饥荒,地方军队无力抵抗,景王军就这么顺风顺水地开进神京。
朝中,由兵部侍郎临危受命,负责剿灭景王军。凤翔见出逃的机会将至,遂私下出信
,向侍郎投诚,将景王军之军略、战阵、兵马、火铳数,尽数告知。
一旬后,景王军伏诛,王亦被杀于市街上,头颅高悬于成化门,直至乌鸦啃食其颅,
脑汁尽漏,苍蝇遍飞,都未曾被人拿下。
叛乱平后,凤翔受三法司会审,因景王叛国罪之株连,被判收入诏狱中严刑拷打。至
流民攻破神京时,凤翔方才放出,双腿却已打折,瘸不能行。
彼时嫣翠楼已没了。再见傅卫时,他著一身朴素,不复绫罗绸缎,原是专程过来接他
出狱,两人在路边吃面时闲聊,凤翔被关得太久,犹不知改朝换代之事。
“景王的头同伍子胥一样,谁杀了他,他便看着那个朝代灭亡。”傅卫吸了一口面,
而后悠悠说道:“改朝换代是好的,总好过你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无人闻问,直到同我
一样满身脓疮。你皮肤娇嫩,经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饥民。傅卫典当周身珠翠,沿途卖艺
,所得虽薄,终不至于饿死凤翔。
国破后,杭州朝新立,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二人相商后,遂
舟渡至杭州。道路关闭、连日大雨,途中泥泞自不消说。
新朝国库不丰,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揹凤翔入早朝、午朝,与新帝相商反攻神
京一事。然而,皇太极剿灭流寇后,有意发军苏杭,新朝雅政恐朝不保夕。
隆昌帝虽是凤翔的主子,傅卫却有感旧朝气数已尽,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气日无
多。
果然不出半年,隆昌帝被戮,清军欲虏新朝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
假意投诚,日后再另作他想。
对投诚一事,傅卫很是不满,他道:“陛下已悬梁自尽,我们既食过他的俸禄,又怎
可苟且偷生呢?”言下之意,当殉国以报隆昌帝的赏识之恩。
凤翔却回答他:“阿卫,我知道你的气节好,可是我还不愿就此了却残生。”
“从前我说,你若是个首揆,我便作次辅;可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仍什么都还不是
呢。”
“你跟着我这么辛苦,已届十载,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都不只十载。以前
那些日子,你尚且能忍,如今不会再比以前更差了,难道你不能为了我再忍忍么?”
凤翔同他说话时,覆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那是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自
己当他的腿脚。
被女真人统治得剃头,本是个不体面、不光彩的事,与以前所受的屈辱,哪里能比?
这几日里,傅卫曾想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算了。
周遭杳无人烟,嘈杂朔风不能解人意。
傅卫长身玉立在西湖畔,投水自尽的念头尚存。就是怕水有点太冷。
一名持念珠,身着腥红袈裟的师父看出他的心事,双手合十,向他缓缓点了头,傅卫
亦回望,向他颔首,“阿弥陀佛。”
师父见这是个有缘人,便开示道:“我佛慈悲。施主,您若在此自尽,便会如同白娘
子,魂魄被镇于雷峰塔,永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想到凤翔仍未有个出路,自己还需助他实现冲天之志,傅卫最终罢了此想,仿佛这条
命并非由自己作主。
“倘若我即使不得见那人,也无所谓呢?”傅卫问道。
师父微微一笑,“便是施主您开悟之时。”
※
他们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辔。来到紫禁城外,征人们一一下马,鱼贯入宫,
请赏的请赏,领罪的领罪。
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
这趟金戈铁马的征途,对皇太极损伤极重。
见到后金入关,满清初立以后,他便含笑坐化于金銮殿的龙椅上。
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是一名宽厚之人,即位后不但大赦天下,更要许诺前朝旧
臣们高官厚禄。
眼下百废待兴,新朝制度亦未曾典定,帝便敕令旧朝文臣们回朝辅政,命臣下在四方
蒐罗隐居的贤人们。
于是隐居的名士们出山了,身陷囹圄的旧臣们也出狱了。他们戴着大清的官帽,在干
清宫的早朝上相逢,汉人一排,满人一排,各自持笏,除了官服长相不相同,上朝的模样
倒是与旧朝并无二致。
当凤翔在上朝时,傅卫却去了一趟八大胡同。还记得,从前他在嫣翠楼里有好些兄弟
,国破那时,有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牵机,死状蜷曲。
如今,大人物们再一次投入名利场里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只不过旧时的
小人物全死了。
或许小人物本就不重要,史书上总不会有他们活过的痕迹。
──我亦如是。傅卫心想。
凤翔作为前朝阁臣,文学出众,腹中亦有好些济世之策,极受帝的看重。
陛下将栾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年方十九,温柔聪慧,知书达礼,又为凤
翔抬旗。
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又封了太师,日后出行便有轿夫
;由于他腿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躬尽
瘁,直至下狱,都未曾蒙过如此恩宠。
奔波十年,傅卫总算有了依靠,倒也不算枉费。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些夫妻
之名,也算天下闻名的。
初时,言官弹劾他,便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了心学家、散文大家的手笔
里,便成“乱民虏掠,凤囊箧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凤氏……”百姓读之,无不涕泣
。
有人写了话本,说傅卫“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挂起,一只手
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颜色,始终清丽娇媚,就是作女子装扮
,都无人认出。
南曲《玉钗记》则是自两人一股钗子,分作两股开始写起,是茶馆里时常搬演的曲目
,喝一盏茶,能自国子监时看到傅氏入楼,或是自凤氏入狱,看到凤氏复起,自哪一段开
始看,都有滋味。
凤太师成了民间的红人,朝廷里厌恶他风头正盛的人,也就更多了,政敌们连弹劾的
题材都不用找,只需征引一本小说,一本戏文,“凤氏”、“凤氏”,说的不就是他凤翔
吗?这种污秽的东西,必须呈给陛下知道,让圣上裁断。
即使腹背受敌、内外交迫,可凤翔未曾撵过傅卫走;哪怕汉臣与满臣不合,分作两派
,言官要疏劾他,首先便拿此事开刀,其他别的都不必说,搞得自己人都讨厌起他来,颇
有点中心开花的样子。
傅卫是心疼他的,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凤翔只说:“他们爱咋说,便咋说,不过
这劳什子破官,不做也罢。阿卫,随他们花开花落,只要你在我眼里,我就看不到他们。
”
傅卫却不知道,这般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
先时国破,凤翔在神京的妻与子,早在他入诏狱时遭放,听说皆死在塞外。今时,乌
雅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就为凤家添了火种。
凤翔如今方满四十,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
便无人能阻;言官若要疏劾他,帝就重用他,凤遂无人可摧,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夫
莫开之势了。
凤翔作为当朝太师,偶而还进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他性格风趣,皇子们是喜欢的,
于是象征性地入上书房,反变得经常了。
朝上忙碌,难得有燕居时,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
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误,害了母
子二人。不论上朝退朝,都劳心劳力,疲惫不已。
但是朝廷还需要他,国家还需要他;大家都企盼着他凤翔。
※
这年,与凤翔同岁的傅卫亦四十了。
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了尘,故拿起帕子,往镜面上细细地来回拂拭;可当明镜愈发
透彻,他愈清楚明白地看见几点如星的花发,露在鬓边。
藏不住的。
既然已不再青春年少,便谈不上年轻貌美。傅卫凄凉一笑,他晓得,自己的颜色是一
日不过一日了。
从前凤翔喜爱他,不过因着他一点朱唇,鬓若乌云;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
年的男子要强得多?
傅卫知道自己忌妒乌雅氏,她是个女子,能替凤家生养;又是个格格,为凤翔抬旗。
可是他并不讨厌乌雅氏。
乌雅那拉氏对他很是优待,三餐茶饭不缺,还差遣书僮、小厮、婢女照料,又特地自
宫里延请太医,为他治病。一合院落里,生活倒还惬意,只是凤翔不常与他说话,就略显
寂寞。
乌雅氏也曾与他一同绣鸳鸯,一块儿吃宫里送来的三合酥;可是凤翔从下人那里风闻
此事,性子好如他,也难得发了雷霆。
于是乌雅那拉氏不敢来了,傅卫便犹如幽居一般,虽被视作凤家的人,到底与合欢美
满的一家子人,是隔阂的。
凤翔也算老来得子了,很是高兴,曾要娃娃认傅卫作干爹,傅卫却不允。他陪着娃娃
抓周,当时乌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抓了胭脂。傅卫一看,心里后怕,随即将那胭脂夺
来,引得娃娃去抓了别的。
他忙说:“吾辈贱人,实在不好作少爷的干爹。若我这般下九流之人,少爷都能认作
干爹;只怕其他人,能认了他作干孙子。”
凤翔未曾强留,反而说:“到底还是你周全,总顾及着我,倒不顾及你自身了。”
※
岁除时分,凤翔与妻子吃过年夜饭后,乌雅氏请夫君到澹泊苑里,怕酒菜虽排设好,
直到凉了,傅卫都还没动过筷子。
凤翔想到傅卫孤零零的一人,待在冰冷的房间里度过岁除;自己在这里有妻有子,反
而觉得愧疚,于是允了乌雅氏。
小厮已搀扶他到澹泊苑里,便想在院外掌著灯,听候差遣。凤翔让他们早去歇息,若
要回家过年的,现在就可以归家了。
进了门后,只见傅卫一身青衫,好似以前他们还在国子监里唸书时的模样。夜阑时分
,秉烛对坐,当真是相对如梦寐,与从前无异。
傅卫那温文儒雅的玉面,在烛火映照下,仿佛未曾受到岁月的褪减。还是那明媚的笑
,还是那对温柔的眼,含情脉脉地望他。
这一辈子,他好像都站在原地等他,只等他一个人,仿佛他傅卫就是为了凤翔而出生
,为了凤翔而活。
凤翔见他模样十分可爱,不由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傅卫扶他落座,说道:“我们虽处同屋簷下,究竟四十几天,没好好说过贴己话了。
”这一别,将近两个月。
见傅卫数算著日子,平日里恐是极难熬的,凤翔心里也不好过,便说:“日后朝廷诸
事了却,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余生。”
可他的妻,他的子又当如何呢?
许是习惯了他那些甜言蜜语,傅卫既没问,也没敢问。
傅卫说道:“那股钗子,你还留着么?”
凤翔答道:“留着,只是收在妻子的妆奁里,虽陛下恩允我不必薙发,上朝究竟还得
冠帽,不好髻著。”
傅卫知是推辞,倒说:“使得,那陈年破簪,怎衬得上你的冠服。”就为他玉觞里添
酒。
两人饮过一巡,凤翔忽说:“阿卫,你那烧槽琵琶还在么?”
傅卫道:“音色已有些喑哑,不比从前。”凤翔说:“明日里,我让人买一把新的,
上好的。毕竟你是我凤家的人。以后都入祀的。”又说:“此情此景,我总料想,你像从
前我们在嫣翠楼里复相见那般,你为我弹唱,你唱的阳春白雪,而我是众宾客中那唯一知
音的伯牙。”
傅卫听了,幽幽一句:“新的又哪里有旧的好呢?”像是将那旧物看作自己,悲极反
转为笑,于是打开蒙尘的箱奁,从中抱出那把旧琵琶。
他曾倚赖著这把东西,得了不少赏钱,得以赡养自己与凤翔。
说起来,那风尘仆仆,途中满是盗寇流贼,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
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便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雕花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许是他年华已老,歌嗓不复往昔。许是那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
上片方唱罢,断掉的絃便划伤傅卫的手指。
凤翔见红,不由蹙了眉。
傅卫见凤翔神色改变,忙把血沫往衣服上摁,以前也经常流血,他很习惯了,但是凤
翔不习惯见血,大年夜里见到血光,更是件触霉头的事。
他才说:“对不住”凤翔就打断他的话:“不唱了,过来一并吃酒。偺们还有好些话
没说,今日里若没醉,谁都不许睡。”
傅卫道:“从前你在嫣翠楼里,是千杯不倒的。”
凤翔说:“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
不归户,有碍朝政?”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
两杯:二愿仆身常健。
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
桌上余下残酒剩羹,然而屋外的小厮尽去了,傅卫便亲自收拾干净。凤翔见他模样贤
慧,不由说:“好似从前那样。”
傅卫说:“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吗?”凤翔说:“哪有的事,你所作的,无非都是为
我,又强过天下好些豪杰,真该封个诰命。”傅卫说:“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
谁说去?你怎不去陛下面前为你母亲讨个诰命?”
那人向来很少顶嘴,难得泼辣,倒有几分可人。凤翔笑道:“他们都走了,如今我只
认得你一人。”
“我本该是穷困潦倒、有冤无诉的,因着你,我才有个出头的机会,就是天下人都骂
我冯道,你都不会骂我,可不是么?”
傅卫说:“我作什么骂你?我该骂你什么?”
凤翔总想,自己已有妻有子,傅卫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总
想着为他指婚,可思来想去,许久仍不能出口,只说:“你骂也好过不骂。”又说:“我
想,娃儿日后过继给你。”
傅卫只称无福消受。说:“你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至于我就算了。你这么做,我也
不会开心。”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
是念想着傅卫的。
可傅卫是那样的身分,那样的过往,就是与他上街,都要发人讪笑,才会这么养在闺
中,不再令他复见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抛头露面了。
忆此,凤翔不由问:“阿卫,老实说,你可曾怨过我?”
傅卫歛起神情,“你也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那紫钗?”
凤翔闻言,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我实在不愿作那负心忘义的李益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卫,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他们紧挨着坐,凤翔死死捏著傅卫的手,许久未曾放开,只感觉冰凉冰凉的,凝脂般
的手,如今摸起来,倒还有些滑腻。
更漏已至深夜,凤翔仍未曾起意要走。傅卫见状,便提醒他,乌雅氏已在香闺里候他
多时了。
凤翔才想走,听得傅卫在无意间,又叫了他一声“小凤”,登时心意回转,说:“不
妨事,有你呢。偺们许久未曾处处,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她的功高劳苦,又何曾及得过
你万分之一呢?她是锦上添花,你是雪中送炭,这不能比。”
傅卫闻言,竟觉内心有愧,尤其对着乌雅氏。
即使如此,仍抵不住心里想与凤翔一起过年的意思,乖乖出去打回来一盆洗脚水,在
床边跪下来,为凤翔脱袜,洗他已将养得光滑白皙的脚板子,柔声问道:“你当年在诏狱
里头,给那姓李的奸贼打折的腿脚,如今还疼么?”
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傅卫还算是个知音的以外,其余的人都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
是何故折损的。
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那离间之计,崩敌于内,
制敌于外,没想为前朝所冤屈,这才被投入大牢之中,如若狗皇帝没吊死在山上,自己恐
怕这一辈子都出不了天牢。
尽管这些话都已听得耳朵长茧,傅卫却没拂逆他的兴致,温婉笑道:“当年你在先皇
殿前答辩,就是如此的气势,才高中二甲。”
凤翔却摀住他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毕竟如今若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
皇太极以外,其他都不算数了。
宽衣解带后,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发觉已全无伤痕,从
前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卫只说,帝待凤甚好,派宫中好些太医都来看过,因此身体已大好了。
凤翔见状大喜,与他并头,情不能禁,握着他赤裸的肩膀就亲吻起来,可傅卫此时却
像是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酸楚,全部涌上心头一般,忽然开始嚎泣,许久都不能止。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只抱着他,说:“好了,没事了。没有流贼,没有倭寇,没有
满人会拿枪砲指着你,也不会再有那吃酒的客人来糟蹋你了。”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
的,你死时,有地方可以落脚,后代每年都会来祭拜你。”
“好了,没事了,没有人会在你唱歌时,把银钱撒在你的脸上。再没有人会拉扯你的
衣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们俩假凤假凰,颠鸾倒凤……”
“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床,眉间喜
气添黄色,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
听说他方生下来时,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四十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直到泪流干为止。
他留恋地搂着凤翔温热的躯体,悲极转喜,笑道:“翱之,有你这些话,我此生足矣
。”
外头是长空皓月,玉轮光转,清光洒入牖内。两人交颈而睡,锦被内,再也无话。
※
羿日清晨,太阳濛濛亮,天色仍暗,宫中御驾就来院外等候。
宫中侍从至澹泊苑叩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到了。”两人昨晚喝
了许多,头脑都还有些沉疴。傅卫首先惊醒,便推了推身旁脱得精赤,仍搂抱着他的凤翔
。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真是比我从前给皇帝老子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
马的,可究竟比前朝那些只顾贪玩享乐的皇帝们好学得多,好像汉人才是他们的祖宗,从
前那些个野人女真,什么叶赫、哈达、乌拉、辉发部,都不认了。他们不像是南征下来的
,反而像是天生的南人。”
傅卫闻言,又想起当年改朝换代时,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边极目,见了雷峰塔,遥
想着白娘子。路过的师父告诫他:“你若在此自尽,便会如同白娘子般魂魄被囚于此,永
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他与师父交谈甚久,师父见已劝得他不投水,遂准备离去。
傅卫见状,忙上前叫住那位年轻的师父,扯着他在寒风中飞扬的腥红色袈裟,急忙追
问道:“师父!我若随您薙发修行,就此远去,是否就能忘却尘世因果,不再眷恋我所求
不得者?”
闻言,那俊美的师父恬然一笑,沉声说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
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随后“阿弥陀佛”了声,悄然远去,不复形影
。
傅卫眼看着那名出家人的身影渐远,登时有种冷水浇面,力不能出,音声哑然之感。
是以那时,他仍畏惧水冷,于是与凤翔一同降了满清。
然而,直到这时,当凤翔赤裸著,陪在他床上,在他屋里宿了一个新年夜以后,这个
御前侍卫来叫门的早晨,傅卫竟领悟到当年那名飘然远去的师父所谒的法音,灵台霎时清
明。
他知道,他的时候到了。这一辈子,他劳碌奔波,只为他所爱之人;至贵至贱,他全
数经受,而今,他可以放下。
傅卫穿上衣服,出了门,要去给凤翔打水洗脸。
途中,他与侍从照了面。宫中侍从腰间佩著一把剑,仪表堂堂,见到傅卫时,脸微微
一红,压低了当差时戴的官帽,向他说了声:“傅老爷好。”
没被人叫过老爷,怪不好意思的。
傅卫不由停步,望着他问:“我足不出户,你怎么识得我?”
这还是头一回,有幸见到传说中的傅氏,还能与他攀谈。
侍从说道:“听闻当年凤学士遭奸人李梃下狱,是您延救出来的;您自苏杭,一步步
跋山涉水,揹著凤学士上路,其时有许多俘虏都已累死或是饿死,有赖您向官军求取食粮
、净水。”
更甚的,许是那名侍从不知,他那时是如何地奴颜婢膝,凭借著尚存的姿色,伏在大
将的胯下,任人糟蹋,一概不语。但是那些都过去了。
傅卫只是静静听他说。
侍从望他,心里打量他“看上去仍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模样”,说道:“人们都说
,若不是有您,凤学士怕是没有今日了。人的一生,若能得友如您这般,大抵是死得瞑目
。”
傅卫虽与这人素昧平生,倒觉著此人是知道他的,好像比凤翔都知道他,听了这话,
一时间竟泪湿衣衫。侍从自问是否说错了话,傅卫摇头。
侍从忙递上手帕,是条鸳帕,或许是家中妻子绣的。傅卫不敢要,只以手拭面,听了
这些话,他的心里是满足的。
于是他打完水以后,进去屋里,服侍凤翔洗了脸,吃罢清粥,就送凤翔出门往上书房
。
难得被允许站在院外,傅卫是高兴的。
还是那无穷目的章台路。道旁两侧绿柳森森,薰风吹拂,而他鬓发散乱,略浮苍老之
态的逎劲面目上,挟带些许怆然。
他年方十五时,自国子监内被拉出,屁股被教官打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时姿态都
显得别扭;彼时凤翔正要科考,高飞。
他曾接凤翔自诏狱里出来,也曾出入官兵的军帐,独自揩抹湿透、沾血的下衾,不让
帐内那熟睡之人惊觉。
一切彷如当初,可又不比当初。
※
午后,静谧的养心殿内。
宫人正在搧冰块,为陛下去暑。园中养的三两只黄鹂,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东南的吴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懒厌,凤翔也不便多提。
方结束与帝的召对,准备离殿,帝却忽然谈及:“爱卿府上的傅师傅,近来身体如何
?怡和公主对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很是关怀,朕也拨了好些御医过去开方子。”怡和公主
素喜音律,曾请傅卫入宫教习,可惜碍于男子之身,不能时常入宫,宫中太医起初便是公
主请人打发过来的。
帝的态度虽是随和,凤翔仍很是警惕,知道自己每时每刻所为,都逃不脱帝的眼目,
陛下也不可能只是在关心傅卫,便小心回禀道:“禀陛下,微臣上下一家,都盛蒙龙宠,
阿卫也有幸沾恩。往昔他流连于市街,故生了些久病,前十年未曾得瘳,经过太医的调养
,已大愈了,行走比之年轻时更健步十分。只要圣上应允,不多时,我便携他来殿前谢恩
。”
帝颔首,摆弄著桌上的貔貅纸镇,懒顾纸镇下参差横陈的诸多奏章,又提到:“朕风
闻,傅师傅往昔素喜周美成的曲目,乐方出,那是沧桑亦不失优雅。”
“今年朕拟至承德避暑,爱卿于朝廷之事助力甚多,谅今也耗损不少体力。”
“公主很是留心傅师傅,朕已向后廷提议,今年你全家随朕至承德避暑。至筵席上,
请傅师傅献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学无术,无所献呈,偺们一块儿听听,自靖天朝间流
传至今的仙音,也好让妇道人家们长点见识,爱卿觉著如何?”
听到前朝的年号,凤翔早已冷汗直流,深色官袍紧贴著背上肌肤,面上却不动声色,
连连称好,“谢陛下!微臣回家后,立刻通传此事。”都不敢说是“相商”,毕竟圣命怎
可违逆。又说:“臣躬德薄,得如此荣幸,想来家里的人都会倍感欣喜。”
然而,凤翔那畏惧,却又强自压抑的脸色,仍在帝那双冷峻的眼中,表露无遗。
对于这位正三品太师的言行,帝是满意的。
帝又提到:“祢赐公主将远嫁蒙古,她曾学过二胡、古筝、琵琶,就是没有学过马头
琴,但是爱卿也知道,蒙古人不听汉人的音乐,也听不懂。”
“她有一把亲自调律过的,极钟爱的琵琶,不想入市被俗人以高价沽去,只想赠与知
音人。”
“朕已命人装箱,待会儿御辇来载你时,四喜就与你同去,将那琵琶赠与傅师傅。”
闻言,凤翔已细思极恐,可又满面堆笑,忙说:“圣宠至极如此,臣粉身难报。”只
怕物极必反,宠极之时,便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四喜公公至澹泊苑,欲交付这把御赐的琵琶时,院里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书一封。
书里写了好些贴己话,四喜虽甚有礼,让凤翔先行检阅,可自己亦不免在旁查视。
好些话是:“与你重逢那日,我好是惊喜,想着你我本是殊途之人。我本燕雀,终不
得与你这般大鹏比翼而飞。”
“忆往,我曾到凤家吃酒,昔时凤老爷说:‘犬子得如此学友,盖学业一大进步矣。
’可惜我出了国子监,听闻凤老爷说我是孽畜,恨你与我相识,当是他凤家祖上造孽。”
“而今你乘轿素有冠盖遮阴,妻子贤淑,儿子聪明伶俐,谅我之罪孽应得偿赎。蒙君
垂爱,此残破之身于我,亦无所罣碍了。”
“初时,我命甚贱,流落至平康,总不能自解。我本良家,自小通晓四书,精读五史
,何以竟要流连此处,遭人讪笑。”
“后来,我方知道,原是要在平康与君相逢。素昔,我与你曾有钗分之约,留着这钗
,只为与你相认;而今,你虽待我甚好,只是多了我,你为官处处有所掣肘。”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我的家族亦不目我以为族类。凤先生,昨晚是除夕。满天的星
斗,一如二十年前。你我在飞鹤亭中饮酒唱和,诉说冲天之志。只是下一个岁除之日,我
已不在此处。”
“书末,斗胆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君身强健,三愿若有时日,还能如少年时,
于章台路上,与君复相见。 傅某笔”
凤翔读完,自信封里,掏挖出那半股金钗,他才发现,这钗锈得厉害,早已成绿色,
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风吹雨打浸染而成。
而他的那一半钗,仍色呈金亮,静静卧在妻子的妆奁里,多久未曾取出。
凤翔持簪的手不停颤抖,随即“哇”地一口,竟呕出一大片胸中郁积的鲜血来,洒了
一地,顿时满室的血腥味,情状可怖。
四喜见凤翔满脸是泪,随时会倒下,忙上前搀扶,“凤太师,无恙乎?”
凤翔拿着那半股钗,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随同的宦官们立刻制住他;他又把那钗
子往胸口抵著,大叫:“傅卫!我知道你还在!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别闹我,你
回来!回来啊!”
尽管知道是徒劳,可直到始终服服贴贴,在他身旁那人决绝离去,他方知道,傅卫能
断了这念想;自己究竟是不能的。
宦官们见他痴态狂纵,遂夺下他手中那把钗,拍他的背,苦苦劝慰道:“凤太师,勿
作傻事,您公忠体国,圣上还需用您,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问罪下来,我们这些小
的当如何自处?”
凤翔怒极了,就是他想死,陛下的鹰犬爪牙们也不让他死。他才要说话,就听为首的
四喜打断他:
“傅大人自然是最好的,可你要几个貌美、贴己的,只要皇上发话,往哪里再找更好
的赐给你,那都不是个事啊!就算你性好龙阳,不也还有更多比傅氏更年轻的,在等着你
?”
这话说得凤翔一口血噎在口中,“噗”地一声,又喷了满地。
※
四喜回宫里请太医了。
其实凤翔知道,公公们说的话,倒也不错。
乌雅氏趴在床边睡着了。睁开眼的凤翔,斜睨着床畔的女子。他想着,真正关心他的
那个人,只属于他,只等着他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此生至珍至贵的财宝,竟不是他顶上的乌纱帽,也并非那下嫁给他的公主,而他白
白活了四十余年,直至今时今刻,才恍惚觉知,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次,换他等傅卫。
※
傅卫离开以后,凤翔看上去总是怅然若失,是事芳心可可,魂不附体的。自此,他在
朝中的表现一落千丈,诸人对他也不再青眼有加,甚至连弹劾他的人都没有了。
他的荣宠是傅卫给他的;傅卫一走,凤翔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曾
以为自己富有天下,到头来,全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的人,原来并不是傅卫,而是凤翔他自己。
康熙年间。其时,乌雅氏已死,他的儿子被先帝赐名“允诺”,经受圣恩,得入上书
房陪皇子们读书。
不知何因,傅卫那份作旧了的书信,竟被广泛刊印,散发于民间。作实了凤翔与傅卫
的经年往事,果真并非讹传。
人们都道傅卫生前忍辱负重,虽流落平康,却能平白拱出人间三品太师,于是最终得
道,不再沾染世间凡尘。
戏文写道:“澹泊苑里,往事关情无限。傅郎去时意茫茫。回头未免费思量。几番抛
却又牵肠。”
“傅某幸蒙玉旨,复位极乐。定情之物,总要抛却。书院盟誓,心难相负。提起来好
不话长也!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美成数阕重提,空嗟叹……看了这金钗奁盒情犹在
。太师呕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鹃,国仇难,又堪比思旧叹!”
写道傅卫原是为了入仙籍,这才抛弃自己平生所爱,与凤翔不辞而别。
自日月朝间至满清这段情缘旧事遂在民间盛传,很是败坏风俗。一则断袖,二又说凤
太师食满清之禄,怀大明旧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顺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弹劾,罪证确凿,年近七十的凤翔
,虽不说于国有功,倒也并未害民,最终却落得流放宁古塔的下场,只不连坐已升任御前
侍卫的儿子。
他虽上下求索,然终其一生,两人未曾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