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滩上一只鸿雁望见了人,却没有飞走,不过轻轻一个回头,竟在水面上映出那样深
、那样长的影子,又随朝阳殒落消亡去。
那天白梅飞落纷纷,让人误认成雪,所以也把眼前人也看错了吧。
中国戏子与日本军官的一见成忏,还有他们的妻子们。
六、散雪(完)
荷花本从污泥里来,却不染一点黑,花是花,泥是泥,互不相干,从来没有脏秽之说
,可是在浊水里浑久了,终究难自清。
这年夏天,日本的国土上先后开出两朵绚烂无比,无人见过,奇异惊世,却暗带不祥
的花,笼罩整座城市,许多人都化成灰烬,又如散花消逝......过不了多久,大伙都听说
了政府要宣布重大消息,何濯涟当天早上出门喊完嗓回来,跟爱雯坐在饭厅吃早粥,把收
音机移过来听,他不太在乎政府要说什么,只是顺便一块听。
日本投降了,家家户户爆出欢呼声,人们奔出家门高声谈论,激动流泪,连鞭炮都拿
出来放了,爱雯跟林妈也出去跟邻居说话了,何濯涟独自坐在饭桌上继续吃粥,一口粥含
糊在嘴里吞不下去,他一个摆荡在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人,不知该做何反应,无论北平谁做
主子,他都给人唱戏。
那么青见呢?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撞翻了椅子就夺门而出,爱雯看见他出来
,正要喊住他,他却跑远了,窜出胡同,奔进正阳门,一路气喘吁吁也不敢慢下脚步,生
怕慢了就抓不住,来到东交民巷青见住的洋楼前。
看门的日本兵没放何濯涟进去,是翻译走出来,告诉他青见中佐不在家,没有中佐的
交代不能让他进门,请他回去,他却不肯,就这么等在门前,脚下踱来蹭去,百般回绕,
都要磨穿门前的路面,直到天黑,青见的车终于闪著灯开了过来。
青见走下车瞧见何濯涟,一副了然的神情,让他跟着进屋,直往楼上书房去,两人面
对面坐上沙发,何濯涟没梳发油,散乱著好一阵子没修理的头发,青白长衫让他显得脸色
惨淡,青见依旧是军装笔挺,脱下军帽来,短发整齐服贴,脸面上却是不好看的蜡黄色。
“你也知道战争结束了。”青见双手压在膝盖上,绷著沉重的眉头,口气很克制,却
掩不住对战败的颓丧。
“你要走了?”何濯涟按捺住胸口里的惴惴不安,同对方一样淡淡回话。
“军队会撤退。”
“哪会儿?不能留下来吗?”一开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多天真、多蠢笨的话,留下
来,那不就是战俘吗?“迟点儿再走。”他补上一句咕哝,知道这也不是自己要的。
青见走下车瞧见何濯涟,一副了然的神情,让他跟着进屋,直往楼上书房去,两人面
对面坐上沙发,何濯涟没梳发油,散乱著好一阵子没修理的头发,青白长衫让他显得脸色
惨淡,青见依旧是军装笔挺,脱下军帽来,短发整齐服贴,脸面上却是不好看的蜡黄色。
“你也知道战争结束了。”青见双手压在膝盖上,绷著沉重的眉头,口气很克制,却
掩不住对战败的颓丧。
“你要走了?”何濯涟按捺住胸口里的惴惴不安,同对方一样淡淡回话。
“军队会撤退。”
“哪会儿?不能留下来吗?”一开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多天真、多蠢笨的话,留下
来,那不就是战俘吗?“迟点儿再走。”他补上一句咕哝,知道这也不是自己要的。
“军队哪时候走,我就哪时候走,你该高兴。”青见似乎想安慰何濯涟,冷静的语调
听在他耳里却成了讽刺,刺中他脆弱的、纤薄如纸的心思。
何濯涟唰地站起来,明明占高处,向下盼的眼光却显得卑微,“都是你的缘故,所有
人都当我是汉奸,你抛下我,要我以后怎么活?”他捏紧袖子,气息轻若鸿毛,其中的幽
怨却是重如沉石,把他自己都一块压没下去。
青见胸口缓缓起伏了一下,悄悄呼气,他身子往前靠了靠,手指交扣,双眼明睁,直
仰望何濯涟的,问得真诚:“你能跟我回去日本吗?”
何濯涟恍然以为他是要自己跟他走,下一刻意会过来,憋著闷气,无法回答,只得愤
愤地瞪他。
他是故意为难的。
青见从衣袋抽出菸盒和打火机,慢著动作点起菸,等何濯涟回答,他抽了好几口菸,
烟雾在两人之间飘忽,何濯涟一直不开口,他伸长手,就著桌上的玻璃缸抖落燃尽的烟灰
。
他的话也跟着落定,残酷地跌进何濯涟不想面对的现实,“不能,你说过,在中国唱
的才是京戏。我会向中国官员说明你没有跟我勾结过,还你清白。”他恢复平常冷沉理智
的口吻,这话仿佛在告诉何濯涟已经给了他最后的恩惠。
“我俩压根儿不清不白。”何濯涟马上反驳,语气是冷澈的,神情是灰暗的。
“我说过,我不喜欢男人。”青见提高了嗓音,坚决地强调。
何濯涟的眼角红了,“管你喜不喜欢,我都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他不讲道理了
,瞥到青见搁在身旁的军刀,一把夺过来揣在怀里,作势就要拔刀──
不如来段凄美的《霸王别姬》,尽管他还不真正想死。
青见一步抢上来,按住他的手不让拔刀,两人都捉紧刀鞘,拉扯起来,青见的手掌心
烫得像火烧,但何濯涟倔强地不松手,他俩双双怒目相视。
“放手!”
“别想!”
何濯涟还来不及照着戏做骗开对方目光,青见一个猛劲甩开他,毫不留情,他重重摔
在磁砖地板上,那一瞬感觉他剩余的一点点自尊也摔碎了。
他忍痛撑起身,明明瞧见了青见朝自己给出手心,一眨眼又收了回去,藏在背后,不
给人机会。
“主权还给你们了,要活要死,自己决断,跟我没关系。”青见居高临下,面上带一
种侵略者的傲慢,真真收回了曾经给过的温柔。
从额头散下来的发丝半遮挡住何濯涟的视线,所以没瞧清楚青见面上是什么神情,但
他眼里终是亮起怨恨的火光,还不死心,从齿间迸出壮烈的威胁:“我真死给你看。”
他心想着是不是干脆一头磕上桌角,吃点疼,流点血,谁教这男人惯会心软。
却没料到青见只是退开一步,抛给他一句冷酷的话,撇得干干净净,“要死,也去你
的同胞面前,以死明志。”最后那句又是何濯涟不能听懂的话。
“我跟你走。”
“不可能。”
“你真无情。”
“我是军人。”
“我戏子就活该吗?”何濯涟闭起眼,悲凉地、悽怆地、怨怼地抽气,谁说的戏子无
义?他连心都全掏出来往这个人身上搁了,这个人却连句话都不愿意让他听懂。
“在一开始你就不该回头。”只有一点点,何濯涟从青见的语气里尝到苦涩和沧桑,
如同在他嘴里尝到的香菸味。
何濯涟愣住了,回忆如同一片片斑驳的墙漆掉落,逐渐露出底下原始的灰泥,“是你
闯进来的。”自己多无辜,多不甘心,没得选还被当成罪人了。
他一摔不起,也放弃振作了,盘著双腿,固执地坐在地上好半晌,同青见比气长,最
终青见是气短的那一个,靠了过来,伸手要扶他一把,给他一掌拂开了,抬起脸又要瞪人
。
这一抬,何濯涟就撞见青见长长地叹气:“戏散了──对不起。”
到了穷途末路,他依旧没有明白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可实实看见了青见惟一一次对
他歉疚的神情,便宁可不要明白。
一个寂寥的午后,阳光是冷的,何濯涟踽踽走在已经不再有日本兵游荡的街上,散漫
地往百顺胡同的方向去,并不是他的错觉或心虚,沿途确实有些人频频回头朝自己瞧,好
奇、鄙夷、担忧、责难......当伶人给人瞧惯了,这会儿却惴惴地不自在,他佯装没事儿
继续走,一个陌生人在擦身时撞上他肩膀,落下一声“汉奸”。
前头就是家门了,一群人正围在那里,转头见他来了,一下子散开来,里头不少都是
熟面孔,住同条胡同的梨园同行,他以为是家里出了事,穿过众人快步踏进门,冷不防碰
上两个穿黑制服的警察堵在前院,爱雯正跪在地上拧着他们的裤子,哭得满脸泪,林妈又
在后头拉着她,他心中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给手腕一扭,一只闪晃晃的东西扣下来,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住何濯涟胳膊,直把他
拖出大门,他垂著头,谁也不看,没有挣扎,只是喃喃念著自己没有通敌,可当他再抬起
头向回望,只有爱雯和林妈紧跟在警察身边竭声哀求,围观的人有的投以同情的眼光,却
没一个站出来,任凭他被押走。
一切都给砸烂了。
那天他趁早上没有戏,到戏班去,穿了水衣一个人练功,寒梅点点吹进门槛,他唱的
甄宓,挥舞拂尘,穿梭仙云间,轻灵自若,逍遥自在,唱到正酣畅处,回转过去......眼
角一瞥,他差点儿要惊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