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风》13 Aug.
炎炎夏日，下班时天色还亮着，徐惠风陪雷千朗步出办公大楼，远方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随着轰鸣声越来越近，一辆银色四门跑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驾驶座走下一名男子，小跑步跑到另一边开了后座车门，车门恰好对准了雷千朗的站位。
“请上车。”男子哈腰。
“你太高调了我不想坐你的车。”雷千朗嫌弃地说道。别说是跑车轰鸣声，就是这引人注
目的车型也让他不想乘坐。
“哥……”雷彦承眨了眨眼睛，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模样跟雷千朗还有几分相似，一旁的徐惠风不禁莞尔。
雷千朗眼神鄙夷地上了车，雷彦承关了车门、跟徐惠风打了个招呼，便跑回驾驶座。
车窗下降，徐惠风抓了空倾身问雷千朗：“怎么你坐他的车也坐后座？”
雷千朗顿了一下，笑道：“我喜欢坐后座。”
自雷彦承说要约雷千朗吃饭至今已过了一个多月，总算找到两人都有闲暇的夜晚。他预约
了一家日式料亭要请雷千朗吃怀石料理。
雷彦承知道雷千朗喜欢漂亮的东西，怀石料理精致的摆盘和器皿非常投其所好。照雷千朗
的说法，这叫视觉享受。
他们悠闲地坐在隐密的包厢，慢慢品尝一道一道的料理，聊著天。
雷彦承的女朋友胡玉心现在在旭铠上班，雷彦承很是关心，雷千朗便跟他说了她上班的情
况。
“……还有，有件事要跟你说。其实呢，我跟胡玉心是高中同班同学。”
雷千朗和胡玉心讨论过，雷彦承总有一天会知道他们读同一所高中，跟着也许就会知道他
们同班。如果装作不认识，到时可能更无法解释，不如就直接坦承他们是“同学”。
“咦？同班吗？她没跟我说过。”雷彦承惊讶地说道。
“突然说这种事也很奇怪吧，你可能会觉得她想攀关系。”他直接把对方在意的事点出来
，直捣黄龙。
“也是。不过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想攀关系。”雷彦承不以为意地说著。
“哦？为什么？”
“她那时候在公园被抢劫，劫匪刚好经过我旁边，我就顺手抓了，我还陪她去警察局呢。
她在警察局就说她是我大学同学，然后一直说要答谢我，我婉拒她了。结果啊，后来我又
在同一个公园遇到她，原来她就住在我对面大楼耶，夸张。我就想说她是不是和那个劫匪
其实是一伙的。”
雷彦承对人都保持着警戒，不太相信靠近他的人。
“你其实早就认出她了吧。”
如果雷彦承说他不记得什么人事物，那绝对是在说谎。雷千朗很早就知道这件事。
“那当然，毕业舞会我还有请她跳舞呢。”他得意地说。
雷千朗倏地呛了一口茶，咳了好几声。雷彦承连忙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你怎么会请她跳舞？”雷千朗呛得咳出了泪，拿着纸巾擦著。
“我请很多人跳舞啊。她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我就觉得她好可怜好像没
有朋友。”雷彦承目光悠远起来，那是个难忘的舞会，他跟在场的女孩子都跳了舞。
“你没资格说别人没朋友吧。”雷千朗讽刺说道。
他回过神反驳道：“至少我有玩乐的朋友。”没有知心好友，但有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
雷千朗听了不置可否，又问：“那你后来怎么相信她了？”
“因为……”雷彦承眼神蓦然柔和，“她有一只好可爱的柯基。喜欢柯基的人怎么会是坏
人呢，就像我。”他一手按著胸口，称赞别人时顺便称赞自己。
“这是哪来的鬼结论。”雷千朗干笑着。原来是被狗收买，不愧是笨蛋。
包厢里偶尔传出笑声，里头的两位客人看起来和乐融融、气氛融洽，但他们在刚认识的时
候，可结了不小的梁子。
雷千朗的父亲雷百安跟家里断绝往来，雷家大宅里一直只有雷十郎和雷百全一家，家里没
人敢提雷百安的名字。雷彦承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培养，李馥香甚至称自己的儿子是长孙
。所以当雷千朗兄弟突然出现在家族里，马上就招来妒忌。
那一天，雷十郎让雷千朗兄弟正式回雷家认祖归宗──
***
雷千朗双亲事故身亡已逾一年，他从美术系转到企管系，历经一番阵痛期。他有空的时候
就会到旭元实习，学校的企业实习课程也安排在旭元。雷千夜被诊断出罹患创伤后压力症
候群，雷千朗每个礼拜都亲自带他去治疗。过了一年，雷千夜说话的频率稍微高了一点，
大多是单词或是简短的语句，面部仍然没有表情，不过雷千朗大致能从他的眼神微妙变化
去判断他的心情。
雷十郎要他们回去参加认祖归宗仪式的时候，雷千朗并不太愿意，一方面他不想踏进雷家
，一方面不想看到雷十郎。
整个仪式过程雷千朗都能感受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尖锐而冷酷。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他
心知肚明。
仪式结束后，雷千朗就带着弟弟到庭院的池塘看鱼，他还记得之前来的时候雷千夜紧盯着
池里锦鲤不放。
虽然没来过几次，这池塘风光也许是整个雷家大宅最能让人放松之地。
“千朗少爷，老太爷请你过去一趟。”一名管家前来通报。
“千夜，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离水远一点，哥哥等一下就回来。”雷千朗轻拍弟弟的头。
雷千夜仰首轻点一下，表示知道了。
雷十郎找雷千朗过去其实也是要谈雷千夜的事。他听说了雷千夜的情况，而他不觉得雷千
夜有好转，于是要雷千朗换别家治疗，甚至已经找好了几家治疗所。雷千朗反对更换治疗
师，他认为雷千夜已经跟治疗师建立了信任关系，不宜有所变动，而且他每天跟弟弟相处
，弟弟的进步他觉得显而易见。
正当祖孙俩为了这事争执不休，外面传来管家的呼喊。
──小少爷掉进池塘里了！
雷千朗顿时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拔腿奔往池塘。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那日的噩梦仿佛又要重来。
池塘边，地上晕了一块，雷千夜已经在岸上，旁边围着几个人。
他浑身湿透，水滴不断从他身上及发梢滴滴答答落下；他两眼发直、脸色苍白，四肢僵直
站着，若仔细看倒能发现他的身体正微微颤抖。
“千夜！”雷千朗叫喊著弟弟的名字朝他跑去。
雷千夜听到哥哥的声音，转头一看，身体也动了起来。
雷千朗看着雷千夜投向自己的怀抱，耳边传来哭喊：“哥哥！”
他把雷千夜搂进怀里，安慰着他：“没事，哥哥在这里。”
差一点、差一点，他又要失去亲人──他仅剩的亲人。
怀里的人嚎啕大哭，不断喊著哥哥、哥哥，仿佛要将这一年多以来没流过的泪、没喊过的
称谓，一次倾倒出来。
雷千朗瞬间红了眼眶，他的弟弟会哭了。从意外发生至今没掉过一滴眼泪的雷千夜哭了。
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弟弟喊他哥哥，这声哥哥怎么听也听不腻。
“原来是看到哥哥才要哭啊，还想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奇怪，一点表情也没有，也不会说话
，还以为是傻子呢。”一名女子说道。
雷千朗抬眼望向全身湿漉漉的女子，那是他的堂姐，雷彦玲。
“欸，是我救你弟弟的，你应该要跟我说声谢谢吧。”她趾高气昂地说道。
雷千朗哽咽了一下，即使百般不情愿还是跟她道谢，“谢谢……姊姊。”
雷彦玲说了声不客气，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雷千朗抱着雷千夜跟在管家后头，到了一间房间，帮弟弟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吹干头
发。雷千朗的衣服被雷千夜沾湿，管家也取来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他没问这是谁的衣服
，但看起来很像是他父亲的品味。
深深的自责萦绕着他，他明明决定不再放雷千夜一个人、不会再置他于险地，怎么这次就
疏忽大意了？难道他觉得这里很安全吗？不，事实证明，这里很危险。雷家很危险。这里
──不是他们的家。
没人看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雷彦玲说，雷千夜蹲在池边看鱼，看得很专注，她正要叫他小心一点，雷千夜就摔进去了
，她马上过去把他拉起来。
所幸池塘不深，雷千夜除了受到惊吓外并没有受伤。
雷千夜不肯离开哥哥的怀抱，雷千朗只好一直抱着他，他哭累了便睡倒在哥哥肩上，鼻子
红红、双眼浮肿。雷千朗抱着他准备离开雷家大宅，陈叔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们。
在一个廊道转角，他听见了笑声。
“你有看到他的表情吗？他还跟我说谢谢，哈哈哈。”女子讥笑道。
“姊……以后不要这样了……”男子语气听来畏畏缩缩。
“我是救人的人，你才是推人的那个。”若要追究责任可算不到她头上。
“那是……你叫我推的……”那孩子原本就太靠近水面，他轻轻推了一下，孩子就重心不
稳掉到池塘里。虽然他也是考虑过池塘不算深，可以马上将孩子拉起，心里还是升起满满
的罪恶感。
“哼，反正给他们一个教训，最好以后都不要回来。在外面生的小杂种也敢侵门踏户，笑
死人了。”
雷彦承突然抖了一下，嗫嚅道：“姊，不要说了……”
“不要说什么？杂种吗？我偏要说，杂种、杂种、杂种！”雷彦玲越说越大声，像是怕没
人听到。
“姊！”雷彦承狂扯雷彦玲的手臂。
“不要拉啦！你干嘛──”
雷彦玲顺着雷彦承的目光一看，雷千朗正恶狠狠瞪着他们。
他像是地狱来的恶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眼神似万千利箭，要将他们凿得千疮百孔。
雷彦玲被瞪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动也不敢动。
空气凝结，时间凝固，周遭一切都停止了流动。
雷千朗轻轻地笑了，道：“几岁了还在用小学生的把戏，难怪不讨爷爷喜欢。”瞬间又变
回罗刹面孔，“我警告你们，要敢在我弟弟面前说这些不该说的话，或是再危害我弟弟，
我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狠戾的目光在姊弟间流转，随后越过他们，疾步离去，肩上的重量丝毫不影响他的步伐。
***
雷千朗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姊弟，直到他大学毕业服完兵役，正式到旭元上班，遇到了去
旭元杀时间的雷彦承。
刚从研究所毕业的雷彦承正在等兵单，成天无所事事的他被叫去旭元待着。他给自己树立
了一个愚蠢败家子的形象，每天迟到早退，不做事也就罢了，还会捣乱。他待的部门一个
换过一个，没一间小庙容得了他这尊大佛，最后雷十郎把他丢给了徐惠风。
徐惠风当时心想，董事长真是看得起他，低调的孙子和高调的孙子都往他这里塞，好像他
在经营托儿所。
雷彦承第一天到经企部报到就接近中午才出现。他抱着一整箱的星O克饮料进办公室，一
边喊著：“大家辛苦了，我请大家喝饮料啊！”
他亲自拿着饮料分送给经企部的所有人，态度很是殷勤。当他将最后一杯饮料拿到角落的
那个位子时，刹时全身僵硬。
──该死！他只问了人数，应该要个名单的！
雷千朗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接他的饮料，继续埋首工作。
雷彦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默默地将那杯饮料放到桌子的边角。正想转身离开──
“把它拿走。我不喝你的东西。”雷千朗头也不抬，冷道。
“雷……”
“我叫周千朗。”
雷彦承看了一下桌前的名牌，还真的是周千朗。他回头看向雷千朗时，雷千朗也正看着他
。不，是瞪着他。眼神里满满的警告。
“你……好，周先生。”雷彦承对他笑了笑，然后把饮料拿走──逃之夭夭。
大家很快就发现，董事长这个孙子竟然会怕小职员周千朗。
雷千朗说一，他不敢说二。他交出来的东西总是被雷千朗退回，对他百般刁难，而雷彦承
大气都不敢哼一下。
徐惠风看着这情况，便向雷十郎和雷百全报告这件事，雷十郎只吩咐不用管他们。
雷彦承好歹也当了二十一年的长孙大少爷，出了家门还真没这么被对待过，怎么能欺负他
的人又多了一个？在家委屈，在外也委屈，真是不让人活。
某日，他趁雷千朗在操作影印机时，走到他旁边，小声地说：“我们谈谈？”
“不谈。”雷千朗一秒拒绝他。
“别这样嘛，我借了一间小会议室，没人会打扰。拜托，我有话跟你说。”雷彦承几近恳
求地说。
雷千朗瞥了他一眼，“等我印完这个。”
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时，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有事！
会议室门开启，两人进入，雷彦承谨慎地关门上锁。
“锁什么门？是想杀人灭口？”
“那个，我……我很抱歉！”雷彦承突然低头弯腰道歉，只差没跪下。
眼前的人对他的道歉不为所动。
雷彦承继续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推你弟弟下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了？说完我要走了。”雷千朗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等一下！”雷彦承急忙拉住他。
雷千朗漠然看着他，冷道：“放开。”
雷彦承立刻放开自己的脏手，唯唯诺诺说道：“我是想跟你说，能不能不要再刁我了？”
“我没有刁你，是你自己没有把事情做好。”
“那个，我……我是……我是故意的啦！”雷彦承面露为难地说，“我要让别人觉得我很
笨啊，什么事都做不好，这样他们就不会让我留在这里了……”
雷彦承越说越小声，头也越来越低。
“你不想在这里上班？”雷千朗皱眉问道。
“谁想在这里上班啊！我有我想做的事啊！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讲得理直气壮，这句话却像万斤铁槌重击在雷千朗心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雷彦承见雷千朗脸色变得阴沉，连忙又说：“我跟你保证！我以后不会回来！我不会跟你
抢的……哥！”
雷千朗倏地回神，不悦地说道：“谁是你哥？”
“哥！你大我几个月，是我哥没错啊！我叫你一声哥，以后都听你的！拜托你放过我──
”雷彦承双手合十，像在拜神一样拜著雷千朗。
雷千朗一掌拍开他的手。那声音大得传出会议室外，守在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雷彦承抚著被拍红的手背，满是委屈，眼巴巴地望着雷千朗。他倒是真心喊这声哥，如果
他也有这么一个爱护弟弟的哥哥就好了。
那日他虽感到害怕，一方面却又觉得羡慕，不让弟弟受到半点委屈的哥哥和把责任都推卸
到弟弟身上的姊姊，他再怎么笨也知道该选哪个。
会议室外的人耳朵紧贴著门板，他们除了响亮的巴掌声，其余对话都是断断续续、听不
清。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八卦人士见来人是徐惠风，连忙解释：“太子爷和小周在里面，刚才好像有……打巴
掌的声音，我们怕小周受了委屈……”
“我来处理。你们都回去工作，管好嘴巴别乱讲话。”
聚集在会议室外的人都被徐惠风遣走，他刚开完会就听说这里的事，急忙赶来。巴掌声？
只怕挨打的是雷彦承吧。虽然他不太相信雷千朗会动手，但那个人在气头上会做出什么事
他实在也不敢保证。
门忽地打开，雷千朗先走出来，他见到徐惠风时愣了一下，微微点头后便迳自离去。雷彦
承跟在他后面，见到徐惠风在门外也是面露尴尬。
“呃，徐主任，这么巧？”
“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周先生对我有点误会，讲开了就没事了。我……回去工作了。”雷彦承敷衍
地解释几句便转身离开，不敢在徐惠风面前多讲，他也是有点怕这个人。
回到自己位子的雷千朗沉思著，他方才没有正面回应雷彦承，他不知道这个凶手是否值得
原谅。
在雷家时他清楚听见他们姊弟俩说是雷彦玲指使雷彦承推他弟弟，雷彦承道歉时却没有任
何辩解，半点没提到雷彦玲。他也看出雷彦承不敢反抗姊姊，所以想逃得远远的。
眉头深锁，他不自觉啃著自己的手指。他有个非常非常大的弱点，叫做心软。他对别人总
是狠不下心，手中的鞭子永远只会挥向自己。
那天过后，雷千朗没再为难过雷彦承。雷彦承也很安分，每天准时来、准时走，爱清洁，
有礼貌，乖乖待在自己位子看电影打电动。
***
“你当初说过什么还记得吗？你说你不会回来。”雷千朗无奈地提醒他。
雷彦承骚了搔头，“我是说过啦……我是说不会回来当总经理之类的……但如果是财务长
，好像还可以……？”
雷千朗叹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怎么又突然想回来？不是不想待在旭元吗？”
“我这几年看着哥这样，觉得自己好没用……就想我是不是也能做点什么？哥帮我挡风挡
雨，那我可以当一根柱子撑着你。”他语气认真，如果没有雷千朗，他恐怕不能顺利逃家
，如今年纪长了一点，倒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雷千朗眼神闪了一下，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你才不配当柱子。”
他不会承认他被雷彦承的真情告白感动。在这个家族里，唯一在他面前表里如一、没有任
何算计的人，大概就只有雷彦承了。
“……哥是不是也觉得我没那个能力？”雷彦承失望地问。
“你的专业能力没有问题，要当主管就很有问题。”不信任人、凡事都想用钱解决，是他
这个堂弟最大的缺点。
“嗯……所以还是不行……”
“先从小的做起吧，别一下就想当财务长。而且你以前的风评很差，就你的个性──”雷
千朗灵光一闪，“好像……”
看着一头雾水的雷彦承，雷千朗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孰料这个从长计议一拖就超过了
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