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明者慎微,智者识几
李从嘉等著大愈,还须调养;赵元朗却不再像上一回他发烧时那么关心。许是有些政
务要忙,一连几日,玉英阁特别冷清。
别的人怕闹病了,不得圣驾;李从嘉反望着这病闹得久些,免得赵元朗来搅扰他一个
人过活。
没了周嘉敏的看顾以后,李从嘉或是看书,或是写字,都懒懒的,只是恹。
他想:“倒好,当初既是被掳来这儿伺候他,如今就这么孤家寡人、干干净净地伺候
他一辈子。”
七夕虽刚过,午后却依然闷热。阁外金砖被毒辣辣的日头照得生烟,虽有小厮在外头
给竹子洒水,还是凉意全无,一丝风都没有。
在赵元朗的吩咐下,玉英阁宫门深锁,竹帘低垂;仍是那被幽闭、软禁时的模样。李
从嘉更觉七夕那日难得可以出宫,已是天子莫大的眷顾;也令他已什么都不敢想望、奢求
。
外头浇水那小厮打开帘子,进屋了,“侯爷,奴才接了信,待会儿唐太医还要过来问
脉。现在暑意甚浓,侯爷不妨歇歇,否则脉象浮了,太医也看不准,皇上还得操心呢。”
李从嘉笑道:“皇上只会为国事操心,哪里有为我操心的份?”小厮也不搭理侯爷话
里的刻薄,兀自来更换房里已经融了的冰雕,期间说几句闲话。
待小厮将青丝细竹凉蓆铺设好,李从嘉躺上去斜倚著,素纱的衣裳已被濡得汗津津的
。便说:“墨池,帮我换件衣服吧,这件湿了。”
那小厮原是叫墨池的,回过话说:“侯爷,其余几件都拿去洗了,只余一件,奴才本
是想留待圣驾。”李从嘉摆摆手,“哪来这许多美事,别整天想望这些。”
墨池说:“皇上冷落也只是一时,侯爷何必自弃呢?”李从嘉没回他,墨池只好去拣
了藕色的出来,让李从嘉换上,又为他搧风,服侍着他睡下。
李从嘉面壁里睡着,半晌觉得扇起的风大了好多,快意得很,迷迷糊糊地说:“这风
搧得很是舒服,否则暑闷难忍。”
那边搧风的人轻声道:“好。”又笑道:“臣以为南方更热,侯爷比较耐暑,想来也
是怕热,恐怕这几日夜里不好睡下。”话语很是温文。
李从嘉听着这人并非墨池,那人又替他把凉被掩上,“出这么多汗还吹风,侯爷现在
体虚,易受风寒,还是仔细掩著罢。”他也懒得起来,又睡了一阵子,那人也没走,只是
替他搧风。
过了一个时辰,墨池进来,“唐太医,真对不住,这玉英阁里左右只有我一个奴才服
侍,主子过去又是个天家的命,特别娇贵,害得您耽搁在这儿,哪里都不能去。”
唐识几摇摇头,很是客气地说:“也多亏李侯爷,过去我总是得进六院里替娘娘们问
平安脉,现在倒好,免了这惯例,只需尽心将李侯爷的身子调养到好。若只是照顾李侯爷
一个,我也省心不少。”
墨池打趣笑道:“唐太医也是喜欢李侯爷的吗?不如求了皇上,名面上还是宫里的御
医,只是住到玉英阁里,早晚查看也不至于出乱子。”唐识几不敢唐突回话。
倒是李从嘉醒了,辗转反侧间衣带半褪,锁骨微露,一副美人春睡的暧昧情味儿。唐
识几看了一晌,喉头发干,脸上微红。
墨池心知李从嘉是皇上的人,赶忙替他披衣,不好让这肌肤被别的男子看去。
李从嘉只当墨池是怕他着凉,没多在意。道:“我这阁子里太过清静,确实无趣,但
唐先生好歹食著宫中俸禄,与其让他来照顾我这废臣,还是往后宫里替娘娘们看脉比较容
易发达。”
又说:“其实也没什么脉好望,不是都大好了?”
唐识几见得李从嘉消瘦清减,未免怜惜,情切道:“方才臣捏了一下,病色丝毫未减
。若是能将往日里的病根子一同尽除了,臣才放心。”
李从嘉并不如何,“我无处可去,禁锢之身,镇日只是坐在这儿,看天光东起西坠,
无声流转。病得再深,终有一日会好的,也不需如此烦扰太医。”
又说:“你若觉著这差事无趣,我请墨池去向四喜公公说了,你也不必再进玉英阁。
”
唐识几忙说:“宫里侍奉很是劳碌,还是这儿清闲些。”不愿李从嘉撵他走。
“与其回御药房里替那些金贵的娘娘们开方子,还恐出了什么差池,侯爷是个知情识
趣的主儿,在这儿打扇子也还好些。”
李从嘉听这话,倒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了,平平都是来侍奉赵元朗的,就没再
说话撵他。
尽管身无长物,还是吩咐墨池,“近日里画的几张画,你从里头拣一张好的出来。”
墨池找了张临竹子的出来,交给唐识几。
展开一看,是一卷墨竹,浓淡相间,风神绰约。
见到是李从嘉亲手的字画,虽说能市百金,可毕竟是宫中之物,一时不敢收。
李从嘉微微一叹,“我的父亲、兄弟、妻子都已离我而去,子美曾说‘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我虽不是太白,倒也没半个能说话的人了。唐太医这可是在绝我的念想,
果真还是回过圣上,让你不必来的好。”
听他娓娓道来,那人无意间的眼波流转,莫名牵动唐识几的心绪,又想起他方咬舌自
绝那时,皇上坐在他的床畔,对他是如何地要紧,他算是明白为何皇上非得在宫中偷偷养
著这个人了。
便将那张画卷起,收入囊中,不禁握住那只纤长白皙的玉手,“皇上的福气,臣是羡
慕的。”
李从嘉也未察觉这名小太医在对他说些浑话,只寻常道:“你未作过天子,怎么知道
作天子的人有哪些福气?”
唐识几望着李从嘉那俊秀娇艳的面庞,几不可闻地说:“不说能拥有半壁江山,单是
能拥有侯爷您……已是不可尽言的至福。”
那厢声音却道:“怎么?朕的人,你一个小小太医也动心了?”原是赵元朗除了龙袍
,已换上宫中寻常衣裳,摆驾过来了。他故意不要四喜通传,想在晚膳前过来看看,没想
看到眼前这画面。
他细眼一瞇,眼神已变得危险,眼里的光很是灼人。
唐识几见状,猛然跪下,“陛下恕罪!”
李从嘉倒没怎么,不行礼也不求饶,还是那样恹恹地歪在榻上,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派人来捏脉的是皇上,脉真的捏了,反而是捏脉的人多事。皇上若是要臣死,就不必派
人来捏脉,让臣在这儿自个儿慢慢死了便是,也不至于惊扰别人。”
赵元朗心知李从嘉说的也在理,只是又不理解,究竟是唐识几色胆包天,还是李从嘉
狐媚勾引,怎么几日未过来,就成这副德行了。
当下也不好处置唐识几,只冷声道:“你下去,以后不许再来。”
得了大赦,唐识几不敢忤逆,谢恩而去。四喜很是识相,让墨池去煮茶,自个儿退出
去了。
赵元朗来床侧坐着,“朕让四喜从膳房里端了些冰碗来让你解暑。”话里很是体贴。
又想抱李从嘉,那人只是躲闪。
李从嘉道:“不也是那些娘娘侍妾们吃剩不要的,才有轮到臣的份?臣本不比她们娇
贵,又何须解暑?”
赵元朗心知是自己这几日来懒怠,疏于走动,冷落了李从嘉,他又与自己生了嫌隙,
心结始种,就不好解。
也没生气,只捏了捏李从嘉清减的下颔,“给你的自是不从别人那里拿,这是朕自个
儿内膳房里取的。朕的份例就是你的份例。”
“是那些人比不过你,不是你比不过她们。”
见赵元朗在讨饶,李从嘉没作声。
皇上又说:“那个小太医倒是有些能为,朕几日没来,你脸色已红润许多了。”
李从嘉怕赵元朗杀了唐识几,便有意无意地说:“今日诊察时,是说先前的病根子落
了灶,表面上好了,病气还在。”
赵元朗道:“上次那个替你看病的不好么?”
李从嘉说:“病根子都落了灶,还行吧。”
赵元朗不愿李从嘉继续同他置气,只好服了软,“若唐识几的医术确实不错,让他继
续顾著也是可以,只是朕再多让人看着。”
“从嘉,你是这般国色天香,寻常男子见了你也动心,朕不怪他。你若不这般出挑,
朕也不会这样惯着你。”
身为一名男子,还要被说是国色天香,李从嘉才在冷笑,一时间,四喜敲了门。
李从嘉起来坐了坐,整理了衣裳。四喜进来道:“陛下,晚膳时分已至,皇后娘娘通
传,请陛下摆驾过去,一块儿用膳呢。”
赵元朗看了李从嘉一眼,李从嘉道:“臣这玉英阁里,也没什么东膳房、西膳房、外
膳房、内膳房的。既然皇后娘娘思君甚苦,臣也不好强留皇上,没的败坏朝纲。论起品级
,皇后娘娘着实还在微臣之上呢。”
皇上一叹,“若是能,就是要废后,朕都想让你作个皇后。”便摆了手,“告诉皇后
,朕今晚不去她那儿。”
四喜点了头,又提醒道:“陛下,这个月,‘九九而御’天数尚未满呢。”原是赵元
朗陪着李从嘉的时间长,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后宫尚未雨露均霑。
李从嘉看都不看赵元朗,摆头向壁里,只说:“微臣也不能给皇上诞下个龙种,万望
皇上以国事为体,快请移驾吧。”
赵元朗见他那倔强样子,以为他在喝醋,捏着他的手,一只手来回摸着他的大腿,向
四喜说:“你下去吧。”四喜回了声“遵旨”,便不再进来。
皇上今晚便留宿了玉英阁,余下诸事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