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暝垂首沉默不答，半晌，他才哑声道：“我宁愿干净俐落死去，也不愿你背负这般
罪孽来救活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莫违冷笑了声，道：“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他停顿片刻，又续道：“实力、权
势、地位从来就密不可分，只要你依然强悍，无论是魔是道，你就仍受千万人景仰。这难
道不比糊里糊涂就送了命，要来得更有价值？你曾说我待你不够用心，如今我费尽苦心，
将这一切都拱手奉上，你难道还不明白？”
　　青暝道：“你强加于我的这一切，皆非我所愿，你可有想过，因此而痊愈的我，后半
生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莫违眼中泛起血丝，道：“痛苦？那你又是否想过，这几百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他接着又道：“我也从未要你补偿于我，从未要求要做你的道侣，
你当初难道就问过我？”
　　此话一出，双方顿时僵持住了。青暝眼中闪过不解与讶然，平放于石台上的五指缓缓
抓握成拳，低声道：“我明白了。其实你一直恨我，是不是？”他顿了顿，又道：“我的
补偿，于你而言只是伤害吗？”
　　莫违哼笑了声，道：“我难道没有理由怨你？我必须忍受非议，无法正式拜师，只能
苦苦自学，即便我资质上佳，仍无法进入内门。甚至于结成金丹后，我也只能是个‘客座
长老’……只要还在九霄门，我就永远只是你的附庸，是一个心术不正、爬床献媚的外门
弟子！”
　　青暝道：“……为何你从不告诉我这些？”
　　莫违讪笑了几声，道：“你生来便是青真君的嫡孙，高高在上，谁敢在你面前嚼舌根
，你又如何能明白？”说罢，他微微瞇起眼，抬起下颔哼笑了声，方续道：“但也已经无
妨了。当我掌握实力与权势，将他们一一踩在脚下之后，再没有人敢那样轻贱我了。”
　　青暝望着他脸上傲睨而陌生的笑，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哀。
　　莫违却并未察觉，而是笑着道：“而我也已经原谅你了，青暝。你认为我是魔域的探
子对吗？可如今，你也已与魔修功法脱不开关系，你和我是一样的了，我们只能共进退。
”莫违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他望着青暝道：“闹到这个地步，我们在九霄门已无容身之
处，可外头天宽地阔，又有何处不能去？”
　　青暝沉默良久，最后低声道：“你从以前，似乎就更喜欢在外头多一些。”
　　莫违答道：“确实如此。若非我身上有恶咒印，受制于人，不得不留在九霄门内，我
早就走了。眼下局面虽然超出我的预想，但只要今夜我们一同离开，于我而言，一样是最
好的结果。”他终于蓄足力量站起身，对青暝伸出手，近乎得意地笑道：“青暝，和我一
起走罢？反正你也别无退路了，不是吗？”
　　青暝沉默地望着他，终于在莫违脸上找出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晓得这是莫违真正感
到愉快时，才会显露出来的神情。
　　即便到了这般境地，青暝仍不由自主觉得，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可也是这一个美丽的笑，让他残酷地认清了，他所认可的道侣，从来都是一个冷血自
私之人。
　　青暝沉重地道出一句：“无可救药。”
　　莫违面上笑意僵固，木然道：“……什么？”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到一股锋锐剑气
迎面扑来，使他不得不收回手，踉跄退后两步。
　　青暝翻身落地，踏着不太稳的步履坚定朝莫违走去，低垂的手中紧握魔气凝成的剑。
他道：“你已罪无可恕，我只能将你正法，以昭天地。”
　　莫违觉得很荒谬，气极反笑道：“你要杀我？”他又退了两步，眼含怒意地讽道：“
那对道侣刀剑相向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青暝内心沉痛，却稳住了语气，低声道：“了结你之后，我自会以死谢罪。”说罢，
迅疾的一剑再次朝莫违刺去。
　　莫违在不可置信的惊怒下慌忙闪躲，却撞上了他自己设下的符阵，退无可退。原本用
来保护两人的铜墙铁壁，如今反而成了牢笼，他一时无法解开，怒上心头，瞪着青暝道：
“即便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在你眼中，我仍然和那些为非作歹的魔修并无不同，是吗？！
”
　　青暝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举剑直指莫违，郑重地道：“你潜入九霄门，为魔域传递
消息，此乃一罪。戕害门下弟子，将魔功施用于弟子身上，此乃第二罪。”
　　青暝的眼眶开始泛红，停顿了片刻，方艰涩地续道：“第三条罪，是你私自动用上古
恶咒印，想将魔尊的力量炼祭献于我，实则罔顾天道伦常，戕害道侣，且毫无悔意，罪无
可赦！”
　　话音落下同时，青暝手中剑也狠狠递了出去，莫违惊于他所说的话，瞪大了眼，但此
时他已无余力挡下攻势了，只得咬牙送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一举将符阵瓦解，在千钧一发
之际狠狠摔了出去，狼狈仰躺在地。
　　经这么一摔，莫违身上多处伤口再次迸裂，疼痛感此起彼落地叫嚣著。莫违却置之不
理，只颤巍巍地强撑起身子，暴喝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你是谁？！”莫违嘴角轻
颤起来，面上终于不再是怒意或嘲讽，流露出一丝恐惧。
　　即便青暝不知好歹，甚至是要杀他，他都未曾动摇。但若是咒印出了错，使他亲手将
青暝化为怪物的傀儡……
　　莫违在这时才看清楚，青暝眼中的红，乃是从瞳中泛出的血红光芒。
　　青暝始终紧盯着他，僵硬地踱了过来，一面道：“我如何知道这些并不重要，你只需
要晓得，要杀你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这就够了。”
　　莫违勉强支著身子站起，发出一串破碎的干涩笑声，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交待
在这，即便是你，也休想取我性命！”
　　说罢，他狠狠抓开臂上伤口，使鲜血洒落，浇在镶嵌于地的灵石顶头。
　　青暝知道他要逃跑，脚下猛然发力，转瞬便持剑破风逼至。
　　两人之间却突然升起一道石墙，与此同时，迷宫形貌再次大改，将两人彻底分隔开来
。
　　青暝手中魔气之剑砸到了墙上，将砖石砍得破碎不堪，爆出一声巨响。而后，刑场重
归寂然。
　　青暝却已耗尽力气，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不止。他将颤抖不已的手抵住石墙，才勉强
支撑住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这具以邪法重塑的身躯，即将再次崩溃。
　　一道不屑的嗓音，自他的识海中传来，道：“你赌输了。”
　　青暝低声道：“是，我赌输了，我没能使他悔改。”
　　那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又道：“那么，我便依约将赌注取走，完成我等共同的心愿
。”
　　青暝阖上眼，道：“取走之后，务必将他正法。”
　　那声音冷冷哼笑了声，道：“不必你说，求之不得。”
　　◆
　　莫违拖着残躯，于漆黑一片的迷宫中窜逃。刑场大阵本由他一人控制，离开的路线他
本该熟烂于心。然而，大阵似乎被未知的第三者掌控了一半，再加上幻阵作用，使他几次
三番走进死路。
　　迷雾当中，尚潜伏著无数梦魂蝶，牠们往往悄无声息接近，防不胜防，在无数次著道
后，莫违开始在死路尽头目睹种种幻影。
　　初见时立在深沉夜色中，成为他多年梦魇的青暝；结金丹之时，带着满头细汗、丝毫
不敢松怠地，在一旁护持的青暝；结道之日，眸中透出一丝欢悦，与他饮交杯酒的青暝；
闯入书房中，说“你是我的道侣”的青暝……
　　初时，莫违连看也不看一眼，冷漠掉头离去。可幻影如鬼魅缠身，转而伴于他身侧。
　　莫违仍不予理会，咬牙前行，但幻影再一次变本加厉──他费力辨别方向时，忽觉右
臂一阵辣痛，垂头一看，臂上出现一道深长的新鲜伤痕，几只黑色凤尾蝶栖停到伤口上，
欢欣地啜饮他的鲜血。
　　他勉强运转灵力驱赶，梦魂蝶便无声化为灰烬。然而他的灵脉已近乎枯竭，多次服用
丹药强提灵力，使他需要花费成倍时间来恢复，此刻的他几乎与凡人无异。
　　古怪的伤口仍一再出现，莫违疲惫不堪的躯体，反复叠加上细碎的疼痛，使得他逐渐
恍惚起来，一再做出错误判断，受困于迷宫中。
　　除此之外，莫违也时不时听见催魂似的铃响，一声声紧逼而来，让他模模糊糊地感觉
有人正在搜捕自己，时间一长，他忍不住对着幻影咒骂：
　　“是你吗，青暝！”
　　“你凭什么要杀我？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为何你就是不领情？！”
　　“或者你早就想杀我了？只因为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污点……哈！”
　　“我恨你。”
　　“我恨你……”
　　他的嗓音越发干哑无力，却忍不住一面提剑挥砍幻影，一面踉跄前行，仿佛酩酊大醉
的酒鬼。
　　每一回幻影破碎，莫违心中便会浮现一丝痛苦的快意。在数百年苦熬当中，他曾无数
次想过干脆杀死青暝，让自己解脱，如今那些积累的怨气，却被梦魂蝶与幻阵诱发了。
　　重复上千次劈砍之后，莫违已经忘却自己为何在此，又一次挥剑斩去幻影后，他眼前
出现一堵砖石破碎的墙。
　　看见墙面后，他木然地转过身，浑沌眸中又一次映出青暝的面容。
　　莫违喃喃道：“我恨你……”接着，他再次举剑挥下。
　　这次的幻影却有所不同。他轻而易举接下这不成招的一剑，深幽双眸中似乎暗藏不屑
。
　　他不仅双瞳赤红，颊边还生出了几块墨色鳞甲，甚至他的右臂和双腿，都已化作龙爪
模样。
　　可这些显而易见的差异，莫违已然无法分别了。他麻木地再次举剑挥下，这一回，他
的剑被格挡住，脱手而出，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幻影”微微勾起唇，带着讽意答道：“真巧，我也恨你。”他将手臂平举，手掌一
握，凭空抓出一柄魔气之剑，剑上红紫魔气跃动如火，驱散黑暗。
　　此地竟是莫违原本要逃离的石台边。原来，在迷宫与幻阵阻截下，莫违被诱导回到原
地，然而他此刻神智昏钝，只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心，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幻影”打量着莫违，只见他身上遍布伤口，栖满了噬血的蝶，模样妖异骇人，面上
却是痴傻之态，全然不知恐惧为何物。
　　“幻影”冷哼了声，似乎觉得呆滞的对手太无趣，便收起了笑意，双眸一敛，稳稳出
剑直逼莫违颈项，欲取他头颅。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光划破黑暗，与魔气之剑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响声。“幻
影”手中剑被打偏，未能一击取了莫违性命。
　　青光也因擦撞而坠落，斜斜插入地面砖石中，光芒稍稍暗去之后，方现出了它原本的
灵剑模样。
　　“幻影”的目光被熟悉的剑吸引去，微微一愣，竟未立刻出招再取莫违性命。就在此
时，铮𫓩琴音乍然响起，恍若从四面八方杀入谷地的伏兵，化作松涛与清风，无孔不入地
压境。“幻影”身躯一僵，手中魔气剑被迫散去。
　　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瘫倒在地，眼中赤红与戾气霎时消散，像是内里突然换了
一个人，却再无力动弹了。
　　莫违也因琴音清醒了些许，疲惫地跪倒下来。在他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幻
影之外的人。
　　来人一身青衣，满头白发，漆黑双眸沉静如湖，却凝著一层薄霜似的杀意。他从地上
抽出了剑，静静望向莫违。
　　莫违也回望着他，气若游丝地问道：“……为何救我？”
　　薛千韶答道：“只是不能让你死在他手上。”
　　莫违僵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干哑地大笑几声，又问：“又为何救他？”
　　薛千韶道：“与你无关。”
　　说罢，他抬剑蓄势，剑身被灵气带动的清风围绕，鸣声渐大，恍如千鸟齐鸣、天雷闷
响。
　　春日也有惊蛰之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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