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运行却丝毫未受他的心境影响。薛千韶接着目睹了,莫违被安排进九霄门内门学
堂听学,受尽白眼。他作为青暝准道侣的身份传开后,更是几次三番遭嘲弄鄙夷。
但莫违心如磐石,并不十分在乎,他固然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奈,却很懂得审时度势
,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如今最需要的,便是修为和真本事。青暝很欣赏他的上进之心,不会在这方面亏待
于他,所以他也让自己安然处之,取得最大的好处。
接下来的百年当中,莫违不断精进修为,学习阵法符咒等杂学,私下也研究起魔修的
恶咒印──原因无他,只因他出身魔域,乃是被送到九霄门的探子,至今仍受隐密的恶咒
印操控,不得不定期替魔域传递消息。
于他而言,那恶咒印等同奴隶身上的烙印,他要设法摆脱这种耻辱,早日成为自由身
。
他本打算在结成金丹后告别青暝,离开九霄门到外头闯荡。
一方面他并不想被拘束,另一方面,他也不想白占青暝道侣的名份,更不相信男人的
诺言能作数──他自己也是男人,何尝不知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何等容易,更何况他们
之间本就只是一场意外。
但他结金丹时遭遇险阻,却是青暝守在他身边,护持了整整七天七夜,随后又以灵力
替他巩固修为。莫违出关时,青暝便告知他,结道大典已筹备过半,饶是他向来冷情冷性
,也难以吐出拒绝的话。
结道大典毕后,两人的关系却并无改变。莫违依然替他管着长老殿,甚至现在有了道
侣的名份,许多事办起来更容易了;青暝也乐得轻松,像是投桃报李般,青暝亦会在他需
要特定的阵法、符咒祕典或材料时,设法替他取来。
比起道侣,两人更像合作伙伴。
莫违私底下继续钻研恶咒印,很快将初等至中等难度的咒印吃透,只可惜,他仍然解
不开自己身上的咒印。
他越不死心,便越发沉迷其中,无暇他顾。是以他并未察觉,青暝留在九霄门的日子
逐渐加长。更有一回,在莫违闭门十日之后,青暝忽然闯入属于他的书房。
他连忙将咒印相关的书藏起,慌忙抬起头时,青暝已逼至他身前,捉住他的一只手定
定凝望着他。
莫违尽力保持镇定,问道:“你不是去闭关了吗?”
青暝却答非所问,道:“你是我的道侣。”
莫违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青暝眉头微微一皱,接着道:“可你待我,远远不及你待杂学这般用心。”
莫违愣了愣,终于感觉手被人擒著很不自在,却也因此突然发觉,除了最初那一夜的
意外,青暝一直守礼相待,压根不会触碰到他,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来不及感到恐惧,那一夜不堪的疼痛和耻辱,便如追魂索命的恶鬼,找上了他。
他连忙低下头,掩去发白的脸色,死死咬著唇。
青暝却误会了。他松开手,笨拙地安慰道:“我无意谴责你,我只是……”他顿了顿
,沉默许久之后道:“丹门那里的集市据说很热闹,应该有不少你需要的材料,恰好我心
中烦乱,无法定心闭关,不如你我同去一趟,权作散心?”
听见这话,莫违迟了片刻才松懈了下来,神色复杂地望向青暝。
青暝总会做出令他意外的事。此刻,这位年少成名的大仙君,竟流露出几分少年般青
稚的紧张,令他也手足无措,心中五味杂陈。
在那日之后,两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了。藉著带莫违找祕典、各式稀罕材料的名义,他
们去过人界边境的大雪山之巅、栖息鲛人的岛屿、妖界狐王的繁华宫殿等。青暝从未踰矩
,最多就是牵着他同行,一时竟还传出神仙眷侣的佳名。
然而同处时间增加,也意味着莫违钻研恶咒印之事,越发难以遮掩。甚至他传信回魔
域时,都有几次险些被撞见。
终于有一日,他修习恶咒印之事露了馅。
青暝罕见地大发雷霆,责备道:“钻研此等魔修小道者,多半心术不正,来日也难成
大器。你资质不差,背后亦有九霄门供养,我也未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还要沾手这种东西
?”
青暝训斥他时,面上满是对魔修的鄙夷,莫违如遭雷击,首次这般强烈地感觉到,自
己即便结成金丹,在青暝眼中,他仍是比他次等的外门弟子,是他的所有物。
他挖苦地想道:
──是啊,嫉恶如仇、令魔修闻之胆寒的青暝仙君,怎能容得下身边人,修习魔修的
雕虫小技?
──至于未曾亏待于他?难道青暝忘了,他们二人是为何结为道侣的?
在世人眼中义薄云天的青暝仙君,或许也并不敢记得,他是如何奸辱一名外门弟子的
。那可是损他清誉的巨大污点哪。
恬淡顺遂的日子,以及长年相伴而生出的淡薄情感,也曾让莫违试图遗忘那不堪的一
夜。
可当时的巨大恐惧、身不由己的怨愤,仍在他心中根深蒂固,难以愈合,此时,伤口
上那层才长出的薄痂,轻易就被青暝鄙夷的眼神揭破,再次鲜血淋漓。
他低头掩盖忿忿之色,艰难地对青暝道:“我不过一时好奇,若你不喜,我不再看这
书就是了。”
青暝这才缓了神色,略带迟疑地道:“……我只不过是怕你走偏。魔修的东西,一旦
沾染便回不了头了,我并非针对于你,你别放在心上。”
魔修的东西,魔修的东西。莫违心道,打从魔君的无名侍妾,诞下他这具肉身的那一
刻,他便终生都是魔修的东西,即便恶咒印能解,他却至死抹不掉这个铭印。
出身高贵的青暝,永远不可能明白他的处境。他魔域探子的身份被揭穿之日,恐怕就
是青暝亲手杀他之时。
即便在心中如此讥讽,莫违却也未曾想过,那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人界南方,一众魔修占据一座山头,猖獗肆虐,危害凡间百姓。以九霄门为首的大仙
门获悉,决定联手剿之。
青暝素来有声望,便被指派前去指挥该次肃清。然而在出行前夜,青暝却将一叠莫违
传给魔域的信笺,堆到了莫违眼前,随后冰冷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等他自己俯首认错。
莫违心底一片冰寒,可在他触及青暝的目光后,却什么也不愿解释了。
青暝已在心里为他定了罪,他还有什么能辩解?难道还让青暝一张一张看过,说里头
根本没有任何机密,告诉他自己并未背叛九霄门?
青暝见他默然不语,终于用发颤的嗓音开口道:“你就连辩解两句,也不肯吗?”
他抬头望向青暝,故作冷漠地道:“我辩无可辩。”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青暝松开了拳,闭目深吸一口气,道:“好。”
紧接着,长老殿禁制全面开启,变得不见天日。青暝冷酷地道:“明日我便要前往南
域,待我回来再处置你。”
说罢,他一语不发地离开,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
莫违此刻的情绪太过浓烈,薛千韶几乎像被烫著一般,不得不再次将自己抽离。
忿怨、窒息、心碎、孤寂混作一炉,一齐滚至沸腾,炼成人间至苦至毒的一帖药。薛
千韶在这般苦楚之中,终于稍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险些被梦境融炼进去了。
心绪稍微平复后,薛千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旁观梦境时,他起初所看见的青暝,与刑场上躺着的男子生得一模一样。可不知自何
时开始,梦中的青暝仙君,在他眼中却化作苏长宁的模样,而他竟未曾感到违和。
薛千韶心下大骇。难道隳星也正透过青暝的双眼,探询著这些记忆吗?若果真如此,
只要他能操纵梦中这副躯体,前去与隳星谈话,或许──
虽有了意外发现,事情却并未因此变得容易,薛千韶仍然受困,与梦中的莫违一同尝
试解开禁制,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他们都几乎要放弃了。
薛千韶亦不确定,此时的莫违试图破解长老殿禁制,究竟是想要逃离九霄门多一些,
或者是后悔了,想去找青暝解释更多一些。
无论莫违究竟倾向何者,在他终于破除禁制之时,他接获的消息,却是:南域战役死
伤惨重、青暝仙君命在旦夕。
薛千韶跟着急起来,并再次尝试操控梦中的莫违,却只在莫违心神恍惚时,挪动了他
的一截手指。
莫违同样陷入困境。在震惊过后,莫违立即意识到,若青暝在此时死去,他是探子的
事就能守住了。然此念才起,相伴种种却如潮水般涌来,谴责他的自私无情。
最后他辗转透过青真君,求得前往南域支援的名额,也因此察觉,他作为一名无根基
的金丹修士,在九霄门内简直寸步难行。先前他并未体认到这点,是因为有青暝为他挡下
了这些。
今后,或许再也没有了。
莫违赶至战场已是三日后。藏匿魔修的山头成了一座荒山,在两方激烈斗法后,变得
童山濯濯,毫无生机,唯有山底洞窟留有些许灵气,伤者便被集中到了该处。
进入洞窟后,莫违发觉近百伤者被一一排列在地,但这模样更像是停席,而非准备救
治。他多看了一眼,随即知道了原因──众多伤者或断臂、或破腹,各个模样悽惨,却被
印着停止时间的恶咒印,使他们既非生、亦非死,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
魔修虽然寡不敌众,不得不抛弃根据地,却要各仙门付出惨痛代价,手段恶劣至极。
不过多时,莫违被领到了青暝身前。
薛千韶几乎跟着倒抽一口气。作为先锋军中修为最高者,青暝身上除了时间咒印,还
加上了几个用以折磨他的恶咒印,且他的伤势本身就非常严重,与楚铭远推断的相差无几
。
被称为“风雨剑”的青暝,右手被齐根斩断,双腿则像被重物反复辗压,看样子肯定
是废了,腹部更被开肠破肚,丹田也遭受重创,经脉枯竭,没有丝毫灵力留存。
一旦解开时间咒印,青暝将毫无悬念地死亡。
领莫违前来的元婴修士,尚且不忍直视于他,莫违却一瞬不瞬地凝望许久,心绪从惊
骇过渡到平静,最后低低道了声:“我能救。”
莫违顿了顿,不顾身边人压根没能反应过来,又道:
“此地所有修者身上的恶咒印,我都能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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