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何处觅残春(49)梦百年、下

楼主: lingshia (泠夏)   2022-10-03 20:18:16
  剑风荡开了血腥气味,将它们自比试台吹向四面八方。
  薛千韶刚悟得了自己的剑意,却也在首次使出的当下,令全场鸦雀无声,肃杀之气重
重压在这片静默之上,凝滞不散。
  那一招狠戾得令人窒息,剑势如乌云蔽天、疾风骤雨。与他同台比试的筑基后期修士
毫无喘息机会,浑身布满刻骨剑伤,丹田亦血光淋漓,当下便失去意识,生死不知。
  薛千韶亦像是淋过血雨般,几绺发丝随着垂首而散落,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对手倒
下之后,他仍一动不动地拿剑指著对方,浸透剑身的鲜血缓缓淌落下来。
  评判人也为他暴戾的攻势所震慑,数息之后,评判人方在一片静默中高呼道:“太鲲
山薛千韶、胜!”
  然而,这般胜利却不太值得鼓掌,台下掌声零零落落响起,更多的是压低嗓音的闲言
碎语。
  “这、也未免太狠了罢?对手不过籍籍无名之辈,修为境界又差他一截,何至于下如
此死手?”
  “可这一剑还真是漂亮,瞧着有点像他师兄的化雨剑,只是更加凶猛。”
  “我看还是不如化雨剑。化雨剑有轻重缓急,时如春风化雨,时如撼天惊雷,此剑却
如狂风暴雨,密不透风,只有一股浓重的杀意,丝毫不知收敛……”
  薛千韶并未将这些话听进去,急着接他离开的苏长宁更没有。苏长宁搀着他远离人群
,直到走进会场周边的枫林深处,才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一面问著,苏长宁一面弯下身,拂开他溽溼的额前发,取出手帕擦拭他面上被汗水晕
开的血迹。
  薛千韶阖上布满血丝的眼,紧紧抿著唇,过了好半晌,他才虚弱地道:“我想起来了
,与我比试的那名明山派弟子……我曾经见过。”
  那出剑的招式,行动时的身法,以及眼神……多年来,薛千韶一直听从师尊嘱咐,从
不敢细究当年薛家灭门之事,谁料真相偏要这样撞上来。
  在比试台上看破当年真相之时,冰冷的恨意转瞬间沁透他的骨血,将本该是“风雨如
晦,鸡鸣不已”的君子之剑,彻底转成不留余地的杀招。
  苏长宁的手顿了一顿,定定看着他。哪怕薛千韶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的心也已经高高
悬起,心尖发颤,极为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薛千韶继续轻声低诉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梦到薛家灭门那一夜,梦到娘亲和众
多亲长死在我眼前,每一幕都怵目惊心,我却满心觉得不该忘。因为若连我都不记得,还
有谁知道他们的冤屈?”他睁开眼,空茫的黑眸映上了枫红,让那似喜非喜的神态也染上
狂色。
  薛千韶又接着低喃道:“果然凶手并非凡人,甚至,都还好好地活着……”
  苏长宁欲言又止地凝望着他。他看见薛千韶勾动了唇,像是想要笑,看上去却更像是
即将落泪,眸中仿佛空无一物,既没有无处不在的赤红枫叶,更没有眼前人。
  苏长宁心口闷痛了起来。原来竟是这样,他终于知道薛千韶为何而痛苦,但在如此沉
重的灭门血仇面前,他却不知要如何让薛千韶放手,又要如何让他再多看自己一眼。
  他不晓得能如何宽慰薛千韶,只是无比心焦,并隐隐有种将要失去他的预感,好像薛
千韶即将前往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头。光是认知了这一点,他的心便如被锐器穿透,
凉飕飕地发疼。他不知该拿这股情绪如何是好,最后倾身吻住了薛千韶。
  求你多看我一眼,求你……为我留下。
  薛千韶极其缓慢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苏长宁压抑著颤抖,对他道:“……别丢下我。”他在索吻的间隙,又低声道:“说
好了,待你结丹之后,我们就结为道侣……薛千韶,你打算现在丢下我,毁弃你的承诺吗
?”
  薛千韶并未回应他,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自那一刻起,苏长宁便明白,自己早晚是
拦不住他的。
  霜红剑会最后一日,明山派门人趁著苏长宁上场时,私下向薛千韶约战,欲讨回门人
被一剑毁废丹田的公道。
  正中下怀。
  依然是在那片枫林中,霜叶赤红如残阳,片片旋飞飘落。薛千韶静静望着它们,当他
听见熟悉的呼唤而回过头时,面上仍带着一抹释然的笑。
  他浑身浴血,大半却都来自明山派门人。明山派是小门派,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此
回即便菁英尽出,也不过来了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此刻皆已成为他剑下亡魂,残肢卧于
一地枫红之中,血液流淌成浅池,与赤红的枫叶彼此交融。
  多么宁静而鲜丽的一幕。
  苏长宁止步于一丈外看着他,哑口无言,心痛如绞,竟不敢再向前任何一步。
  两人相视无言。而就在仅仅数息后,一道足有两人高的裂隙,突然在薛千韶背后的虚
空中绽了开来,像是一道将世界一分为二的伤。苏长宁感觉到了那裂隙的危险,当即睁大
了眼,在迈步奔去的同时唤道:“千韶──”
  薛千韶却如释重负地浅浅一笑。他的双眸已转为骇人的赤红,却只是安静地望着苏长
宁,轻声道:“长宁,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话音一落,无数妖魔手爪从那裂隙中探出,将毫无挣扎之心的薛千韶扯了进去,像是
捕到猎物后收网的蜘蛛。
  苏长宁眼前的景物,也在这一刻剧烈扭曲起来。本该惶然悲痛的此时此刻,他心中竟
突兀地浮现一种感觉,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理所应当,只不过是他曾在某处见过底本的一
出戏。
  紧接着,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经脉中灵气激荡,疼痛巨浪袭卷而来,使他眼前发黑
,喉中涌上一口鲜血。与此同时,他的身躯自末梢开始发麻,仿佛正被蒸散一般。
  躯体的疼痛、百年的爱恨嗔痴,以及属于“化雨剑苏长宁”的记忆,逐渐变得渺远,
他的脑海开始浮现出截然不同的另一段记忆,像是在一个躯壳中硬是乘载两个魂魄,为他
带来极大的冲击。
  在一段短暂的空白后,他逐渐整合了二者,但他仍按著先前的计画,趁著薛千韶毫无
防备的此刻,搜寻到了他最想见证的那一段记忆。
  “小千韶,我为你封印记忆罢。”
  听见这样一句话之后,他透过了十五岁薛千韶的双眼,见到了神色温和,目光却含着
悲悯的封璐仙君。
  薛千韶掐著宽袖的手指,在听见此话之后紧了紧,接着他以少年嗓音沉稳地答道:“
师尊教诲的是,我确实被过往绊住,以至修为毫无寸进,弟子已经在改了,还请您再给我
一些时间,之后弟子甘愿领罚。”
  封璐蹙起眉,望着如今病体支离的四弟子。按理说,筑基之后便不同于凡人了,几乎
不可能生病,可薛千韶却一病不起。
  封璐续道:“你如今是心病。长此以往莫说道途,若是生出心魔,连你如今的筑基境
界都无法维持,为师怎可能为此处罚你?”
  薛千韶闻言屏息片刻,却仍一语不发。
  封璐知道他表面上随和,实际上却油盐不进,只好道:“为师当年赠你一对破魔匕,
便是因你命中有两次魔劫,如今匕首失其一,已然度过一劫,这两柄匕首乃是双生,只要
你存在于世,迟早有一日,它会带你找到另一柄匕首,而那便是你的第二次考验。”
  薛千韶静静听着,逐渐意会过来,终于抬眸望向他的师尊。
  他喉头发紧,艰涩地问道:“师尊的意思是……我并未害死他?我还有机会亲自弥补
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急切执著,封璐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心,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咳,
天机不可泄漏。”他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你如今病成这样,又无法继续修练,便
是生生断了所有机遇啊。”
  薛千韶一点即透,他抿了抿唇,垂眸思考片刻,便道:“师尊的意思,弟子明白了,
但还有一事希望师尊成全。弟子能够筑基,倚靠的是他所赠的上品灵石和筑基丹,即便封
印了记忆,弟子自认还是无法以此作为修道之基,还请师尊同意让弟子散去修为,按太鲲
山功法重新修练。”他顿了顿,放低声音呢喃道:“……受之有愧,还是把修为还了罢。

  封璐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道:“你有心大破大立,为师自是没有什么不
允的。只是你这执拗性子,只怕将来还得吃许多亏。”
  封璐说得含糊,薛千韶却阖上了眼,答道:“弟子这一世,只求能无愧于心,善待身
边诸人。如今既然有愧,便求将来能够有弥补的机会。即使道途崎岖一些,也是该然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便劳烦师尊了。”
  记忆至此中断,像是骤然散戏,人去楼空,只剩唯一的一名看客。
  隳星此前一直认为,薛千韶是为了自己的道途,才选择封印记忆,抛弃过往。去过薛
家旧址一趟之后,他更肯定了这个猜测,心一点一点地凉下来。他发觉他所钟情的人,心
中只有自己的大道,为此甚至能放弃报仇雪恨,不肯向明山派讨回应有的公道。
  心头旧伤里埋著的刺,便也随之尖锐起来。他以为,自己也是薛千韶为了大道而舍弃
的部份,是他道途上的绊脚石。
  只是绊脚石。
  可在经历过梦魂蝶塑造的百年记忆,了解薛千韶眼中的太鲲山后,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薛千韶为何封印记忆,又为何能放弃对明山派的报复。
  他若不封印记忆,只有两种下场。梦魂蝶演示了他将如何被仇恨侵蚀,堕入黑暗;而
薛千韶真实的记忆,则演示了另一种可能:困于心病,身死道消。
  眼下真实的现况,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薛千韶封印记忆,如白纸般修练成长,方能
明辨是非,将正直刻入骨髓,并保有珍贵的善软。即便遭遇考验,痛彻心扉,仍能做出最
正确的抉择,不愧于心。
  原来那并非侥幸得来的天真,而是一种择善固执的执拗。
  然而他所做的事,却是逼着薛千韶与自己交换痛苦。
  彻底清醒前的最后一刻,隳星看见另一个自己出现在眼前,与他相对而立。另一个他
穿着太鲲山的山服,冷沉着脸,黑眸中燃著熊熊怒火,狠狠往他脸上抡了一拳。
  隳星因而猛然醒了过来。他撑著身子坐起,随即扭头朝身边的薛千韶望去,赤眸中却
只有茫然和一丝恐惧。
  梦魂蝶塑造的梦境太过真实,有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和薛千韶在太鲲山朝夕相对,
一同修练了百年,心中仍被绵长的眷恋,以及因此形成的愁绪填满。
  可他知道薛千韶将在圣渊中遭遇什么。那是以他自身际遇为底本、足以扭曲心性的无
尽厮杀,在那之中,魂魄与肉身都将迎来无数次撕裂,以及反复愈合的痛苦……他怎么能
让薛千韶经历这些?
  可是已经晚了,太晚了。梦魂蝶的梦境不得以外力中断,否则更易使人陷入错乱当中

  隳星一时不知所措,只知道自己似乎从未如此心慌过。就在他以颤抖的手,犹豫地探
向薛千韶额心处时,薛千韶却倏然睁开了眼,失去神采的眸中留有一丝冷厉与残酷。
  隳星瞠目看着他,内心极为诧异。怎么可能那么快?他与薛千韶在梦中相处百年,现
实中却只过了一炷香时间,可他在圣渊中厮杀的时间,也有大约八九十年,这还未算上他
当上魔尊前的岁月,无论如何计算,薛千韶都不该醒得这么早。
  -待续-
  感谢阅读、推文、留言!这段魔尊的心境特别难写,希望我有把矛盾ㄟ魔尊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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